毛澤東的目光在與會人員的臉孔上緩緩滑過,一邊說:
“陶鑄來中央後,工作是積極負責的。忙得很,做了許多工作。”這時,他的目光恰好移到江青身上,眉毛皺了皺。迅速將目光跳開一邊,接著說:“江青太任性,喜歡傷人。陶鑄是政治局常委,未經中央正式討論,就說他犯了方向路線錯誤,隨便在會議上批判,這是違反黨的組織原則的!”
聚坐一起的中央文革成員們都半垂著頭,麵無表情。
陶鑄向周恩來投去感激的一瞥,他相信這些情況是周恩來向毛澤東匯報的。
他心情一陣輕鬆,在位子上坐下,很快便將精力全部投入到會議的議題上。
但是,他謹慎了,隻是聽,不講話。
會後,毛澤東招招手:“陶鑄,你留一下。”
陶鑄走到毛澤東麵前。
“你坐下。”毛澤東作手勢。
第一節 陶鑄一躍排第四觸怒林江做冤魂(13)
陶鑄坐下,恭敬地將身體稍稍向毛澤東傾過去一些。
“江青這個人很狹窄,容不得人。”毛澤東將手大幅度一擺:“對她的言行不必介意。”
陶鑄嚴肅認真地點點頭。
“你這個人啊。”毛澤東將撐在沙發扶手上的胳膊從肘部支起來,手指頭伸出,指著陶鑄:“就是說話不注意,愛放炮。在中央工作不比地方,要處處注意謙虛謹慎。”
“主席批評得對,我一定注意改正。”陶鑄誠懇地檢討。
“說說吧?你的想法。”毛澤東開始吸煙。
陶鑄略一思考,便從經濟建設開始談起,講了抓革命,促生產的重要性,談了過去運動中忽視經濟建設帶來的嚴重後果,談了自己的切身體會和《人民日報》發表一論和再論“抓革命,促生產”的指導思想。他在毛澤東麵前曆來是敢於直言不諱,慷慨陳詞的,講著講著便激動起來,嗓門也越來越大。他堅信毛澤東信任自己,毫無保留地談了對黨的作用的關心,說明當初堅決主張派工作組的真實想法。同時也談了自己對幹部思想和社會風氣的種種考慮和擔憂。
陶鑄講完,毛澤東沒有對他的觀點表態。
沉默片刻,毛澤東轉開話題問:
“你今年虛歲是58歲,實歲應該是57?”
陶鑄很受感動:“對的,主席記得這樣清楚。”
毛澤東將煙頭擰於煙缸中,說:“選你來中央,這也是一條。”
陶鑄垂下眼簾,手指在沙發扶手上劃來劃去:“從心裏講,我真願意在外地工作……水平低。”
“京官難做,婆婆多。”毛澤東理解地點點頭:“聽說你以前講過,在廣州是個西瓜,到北京就成了芝麻。西瓜芝麻兩樣都是稀罕作物,都要的。”
陶鑄已是望著毛澤東,毛澤東也在望他。目光一遇,毛澤東先笑了,於是,陶鑄也輕鬆地笑起來。
毛澤東斂去笑意,換了一種嚴肅認真的神情:“早就透了話給你,一個多月了,你為什麽還不下去?”
陶鑄解釋說:“近來事情太多,總理一個人忙不過來。再說這次下去時間較長,需要把工作安頓一下。我還差兩個部的工作沒有交待好,打算過幾天就下去。”
“趕快下去才好。”毛澤東情真意切,陶鑄不由得動心,似乎體會出裏麵深有含義。毛澤東又接著說:“這次譚震林不去了,你自己去就行了。過罷新年就下去,你到幾個省市去考察一下,去看一看運動的情況到底怎麽樣?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你親自去望一望。幾個省、市委第一書記要保呢,上海的陳丕顯、曹荻秋,雲南的閻紅彥,江蘇的江渭清……”毛澤東親自擬定了一個20多人的名單,交給陶鑄:“這些同誌燒是要燒的,但是千萬注意不要燒焦了。凡是能保的都要保。要救人於水火呀!你代表中央去,講話的作用會大些,要把他們保下來。”
陶鑄十分激動,起身說:“主席,我馬上報告總理,過了年就下去。”
毛澤東點點頭,最後又意味深長地告誡說:“你這次下去,要多聽少說,多走多看,遇事要謹慎。兩個月時間不夠,三個月也可以。”
毛澤東合上茶杯蓋,表示送客。
陶鑄向毛澤東點頭:“主席,我走了。”
毛澤東想起什麽,立起身,送陶鑄走。
“你的那兩本書,曾誌寄給我,我都看過了。《鬆樹的風格》好是好,但是也沒有多大意思,還是糧食主要。”毛澤東略一頓,含了強調的語氣:“在中南戲劇會演上的講話,你說現階段應當把人民內部矛盾提到重要位置上來,這可是個原則性問題。”
毛澤東打住話,因為已經來到門口。毛澤東送客曆來不出門坎。
陶鑄已經明白毛澤東最後一句話提醒的意思是:現階段還是要以階級鬥爭為綱。
陶鑄告辭毛澤東,不敢稍停地整理了談話記錄,立即報告了周恩來總理。
周恩來看過談話記錄,很激動。他是辦事慎重的人,再次去請示毛澤東:“具體地保哪些人,主席還有什麽意見沒有?”
毛澤東將手大而“劃”之地圈半個弧:“我看,凡是受嚴重衝擊的,都可以保。”
當天下午,在繼續召開的政治局擴大會議上,周恩來正式宣布了毛澤東主席的指示。最後,周恩來說:“主席的指示,現在就作為中央的決定。把主要工作安排一下,過了新年,陶鑄同誌就出發。”
若是這個決定真執行了,雲南省第一書記閻紅彥同誌也不會在十天後被陳伯達逼死,一大批黨的優秀幹部也不致於被迫害得像後來那麽慘。當時誰也沒料到會“風雲突變”。
周恩來是振奮的,下來還握住陶鑄的手說:“62年,你為救一條命找了主席。這次可是幾十條人命不止啊。保住一個,就是一大批。擔子不輕啊!”
“總理放心,我明白。”陶鑄神情莊嚴。他深深吸一口氣,仿佛當年的事情又在胸中翻騰起來……
那還是“大躍進”的年代。
河南的領導人提出三高:高指標、高估產、高征購。人禍天災,河南信陽餓死不少人。何止河南?安徽更嚴重。其他如山東、四川、河北等省都死了不少人。
對於這一悲劇,領導者盡管主觀願望是好的,畢竟有不容推卸的責任。其中有位縣委書記馬榮山便被推了出來。
馬榮山的問題確實嚴重,餓死那麽多人罪責難逃。但他被推出來並非隻是高征購、餓死人,更由於他“主觀願望”,是“反動”的:因為他的老婆是地主的女兒,地主女兒對他腐蝕,使他變質了。
材料報上去,許多領導同誌看到老百姓所受的苦難都流了淚,義憤填膺。
上級下令槍斃。
命令下來後,中南局監委書記毛鐸同誌要來案卷,認真審查。人命關天哪!
看過案卷,毛鐸搖頭了:高指標、高估產、高征購是上邊搞的,馬榮山隻是一個執行者。執行者槍斃了,決策者怎麽辦?死者不服,於理於法都不通麽。
毛鐸從中央政法幹校調來中南局監察委員會任書記,長期從事政法工作;正派耿直,認真負責。他不同意槍斃,同誌們都勸他:“這是上邊定的,你不要鬧了。”
“這不是一個人的問題,關係到政策和法律。”毛鐸決定:“我向上麵反映。”
原河南省委書記吳芝圃聽說這件事後一再找毛鐸作檢討:“信陽問題我有責任,河南餓死人我要負責任。中紀委要槍斃他(指縣委書記馬榮山),能否緩期執行,以觀後效……”
毛鐸找到河南當時的負責人問:“對於馬榮山你是什麽意見?”這位負責人不敢表態,搖著頭說:“哎呀,中紀委決定了,那就執行吧……斃就斃了吧。”
毛鐸很失望,親自給中紀委掛電話。
中紀委有關負責同誌回電話:“這是領導決定的,一定要斃!死那麽多人不斃怎麽行?”
毛鐸反駁:“縣委書記斃了,那地委、省委書記怎麽辦?要不要斃?”
電話那邊沉默片刻,回答:“這是領導的意見,態度很堅決,一定要斃,不能亂改。”
中紀委的意見,中南局也不好否認。毛鐸沉吟著,想到了陶鑄。
他與陶鑄是在延安認識的,一道參加了黨的七大。他對陶鑄印象很好:政治性強、思想敏銳、仗義執言、敢於負責。
於是,毛鐸找到陶鑄,匯報完情況,激動地說:“找替罪羔羊這不行,人心也不服,後果更不好。我們不好辦。陶鑄同誌,你有機會是不是跟主席講講?”
“嗯。”陶鑄實事求是地點頭道:“他不是決定者,而是執行者,你槍斃人家?這個案子你們先緩一下。”
人命關天,陶鑄召開了常委會,討論了這個問題,然後專門找毛澤東作了匯報,並談了自己的看法。
毛澤東當即表態:此人不該斃。
陶鑄馬上給毛鐸打電話:“我和主席談了,馬榮山這個事緩期執行……”
“大躍進”中出現的一些問題,是不能完全由某個個人負責的。那種“大氣候”下,舉國都有一種奮發向上,盡快甩掉一窮二白的落後帽子,趕上世界發達國家,使我們中華民族以最強盛的姿態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的強烈願望。對此,就是今天回過頭來看也不能簡單地全部否定。當時更不存在“抵製”和“反對”的可能。客觀地講,發現問題早,改得快,這就是好幹部。
陶鑄走出會場,那感覺真是“冬天裏的春天”。
他的腳步完全恢複了往日的自信和輕快。更準確些說,上午同毛澤東談過話後他就已經恢複了。
不是嗎?中午他回家時,一進門就興高采烈地大聲嚷道:“曾誌,我的問題沒有那樣嚴重,今天主席保了我!”
他對妻子講了毛澤東談話的內容後,飯也不吃,便坐到辦公桌旁:“我得抓緊整理談話記錄,報告總理。”
現在,總理已經正式宣布:毛主席的指示,就作為中央的決定了……
就在陶鑄一身輕鬆地回到家時,秘書來報告:“林辦那邊來電話,林副主席要見你。”
陶鑄匆匆趕到戒備嚴密的毛家灣。
經過一段屋脊相連的走廊,陶鑄被引入林彪的會客廳。
這個會客廳大約有五六十平方米,對麵還有一間麵積相仿的會客廳,可以保證林彪在接待一批客人時,另一批客人能在另一個廳中等候。
陶鑄還不曾在沙發裏坐下,沉默寡言,感情絕少外露的林彪便進來了。
握手、寒暄、落座。
內勤人員為陶鑄放下一杯清茶便退出了。
“有什麽新情況吧?”林彪淡淡地問。
“林總。”陶鑄的喜悅之情仍在兩眼裏閃爍:“今天主席保了我。”
林彪聽見就和沒聽見一樣。據了解情況的同誌講,林彪除在公開場合或倉皇出逃那一刻,對運動中出現的和發生的一切大事小事,都表現出“五不”:不在乎、不著急、不動情、不吭氣、不表態。
陶鑄匯報了全部情況。
接下來是令陶鑄不安的一段沉默。
林彪本來就叫人莫測高深地神秘,這一段沉默更使他莫測高深地神秘。
按陶鑄的了解,林彪不可能話長,更不會話多。過去的經驗,如果他沒有新的意見,至多一句話:“你去處理吧。”
可是,林彪講話了:“你呀,現在就被動。”
陶鑄一怔。林彪說話曆來是不琢磨聽不懂,這句話就像佛門秘語一樣叫人難以參悟。這已是第二次聽說了。
這句話可以理解為陶鑄現在仍然被動。但陶鑄明白,正確的理解應該是:要從現在就做到被動。
陶鑄望著林彪,就像望著卦攤上專說似是而非的半截話的“王半仙”,猶豫道:“林總的意思是……”
林彪不露山不露水地點頭:“要被動被動再被動。”
就像澆了一瓢涼水,陶鑄明光閃爍的兩眼頓時黯淡了。
出了毛家灣,陶鑄仰靠在車椅上,心裏反複掂量這句話:被動被動再被動……
他的心驀然一跳,跳到1945年底,冰天雪地的東北。
他依稀記得,林彪那時也講過:“現在就被動。”在國民黨的進逼之下,曾步步後退;他陶鑄就曾經退出沈陽,退出馬三家子,退出法加,退出……
那麽林彪的意思就是後退後退再後退了?
是以退自保,以退求生的意思!
可是,既然主席已經親自出麵保了我,江青、陳伯達一夥又能奈得了我何?
這位七年前便已經“知天命”,卻到如今仍然天真無邪的陶鑄搖了搖頭,發出一聲不著邊際的苦笑:“還能怎麽著?過罷新年我就離開了……”
就在陶鑄苦笑搖頭之際,釣魚台16號樓也正在開會。
沒有記錄,沒有服務員,房間裏隻開了黯淡的輔助燈。
毛澤東講了話,不好明確反對,所以發言多是用反問句:
“照這個決定,運動還搞不搞?再怎麽深入?”
“已經搞了,半途而廢,我們怎麽辦?”
“中國最大的保皇派”
一天忙於交待工作,陶鑄天黑才回到家。
這是1966年12月30日,毛澤東保了陶鑄的第二天。
草草吃幾口飯,陶鑄又開始在房間裏踱步,思考還有哪些工作需要安排交待。
晚10點,電話鈴又響了,響得很急,拉警報一樣驚心動魄。
陶鑄抓起聽筒:“我是陶鑄。”
沒聽幾句,他握著聽筒的那隻手,露出袖外的腕部便支楞起一圈黑毛,兩道濃眉也攢起峰來,片刻,終於光火地迸出五個字:“我今夜就去!”
這一聲吼像迎接挑戰一般。難怪妻子事後要歎息:“唉,都知道他那燃油似的性子一點就著,還有個不被算計的……”
專程來京的“武漢赴廣州專揪王任重造反隊”,把中南局一名書記李一清抓為人質,帶來北京,要求陶鑄接見。這些人在廣州沒有能“揪出”王任重(他被安排在一處隱秘地方養病),便趕來到北京,到京之日,立刻通過《紅旗》雜誌社的關鋒和林傑與中央文革取得密切聯係。
中央文革批判陶鑄“死保王任重”,這支“造反隊”便聯合一部分湖南紅衛兵要求陶鑄接見,並交出王任重。
毛澤東保過陶鑄後,釣魚台那邊就下了決心,於是,這夥“造反隊”、紅衛兵也隨著口氣轉強硬,轉激烈,轉為迫不及待。原來講好陶鑄在第二天接見並與他們談話,現在這夥人忽然狂妄蠻橫地“勒令”了;勒令陶鑄立即接見;如果當晚不接見,就要全體絕食!
大凡受某些政治勢力所左右的年輕學生,那一腔熱血常被利用來“絕食”。陶鑄聞風而動,固然是烈性子不容他回避這咄咄逼人的挑戰;另一層原因,他也是不忍心幼稚無知的學生因絕食而身體受損。
陶鑄倉促決定接見,工作人員迅速動作起來。秘書張漢青匆匆通知曾雲:“今天晚上要在國務院小禮堂接見紅衛兵,你馬上安排一下,陶書記很快要走。”
曾雲迅速調車,並通知警衛局。
如軍人一般,五分鍾後,陶鑄已經來到國務院小禮堂。
一進會場,陶鑄立刻發現氣氛不對,便生出幾分警惕:
“造反隊”、紅衛兵曆來是將中央文革視為“一國的”或“一家人”或“堅強後盾”。所以,舉凡中央文革頭麵人物接見時,掌聲致敬聲不斷,至少也是帶著盼望、渴求支持的熱烈情緒。
今天陶鑄是以中央文革名義,而不是以國務院名義來接見這些“造反隊”、紅衛兵,但會場是一種隻有“走資派”受批鬥才會出現的粗野、瘋狂、暴烈的氣氛。人群騷動著、激顫著、洶湧著,像嗜血的動物在園子裏望見了被人投進來的畜牲;像暴風雨到來之前馬上就要癲狂起來的大海……
但是,陶鑄不會後退。
他用坦誠的麵孔和從容的步子在滿頭大汗又眼睛充血的“造反隊”、紅衛兵中穿過,不理睬敵意的拳頭、目光和一聲兩聲呐喊。
他沒有到台上去,而是在台下落座,近在咫尺地麵對滿場散發出在火車廂裏漚出一身汗尿酸腥味的紅衛兵,微笑著點了點頭。
立刻,人群中響起了反應:
“揪出湖北最大的走資派王任重!”
“鬥倒鬥臭王任重!”
“打倒王任重!”
“陶鑄必須站到毛主席革命路線一邊來!”
“陶鑄不革命,就叫他滅亡!”
陶鑄麵無表情,岩石一般穩坐不動。
呼喊的聲浪降下來,變成一種低沉的無所不在的喧嘩,偶爾夾雜著幾聲咳嗽,似乎有一些人在大風大浪中感冒了。
陶鑄也輕咳一聲,這不是感冒,是表示:現在我來回答。
“同學們,紅衛兵小將們。”陶鑄竭力咬清每一個字,他已看到麵前的錄音機,用誠懇嚴肅的聲音表態說:“王任重同誌有錯誤,可以批判,但是你們采取‘揪’的辦法,揪啊鬥啊,我們不主張……”
人群轟地炸了,聲浪和汗腥氣一起翻卷。喧囂聲中可以聽到吼叫:
“陶鑄必須交出王任重!”
“陶鑄當保皇派決沒有好下場!”
前排跳起幾個人,大約是頭頭腦腦的人物,或拿出一張紙,或不拿稿紙而隻是揮動手臂,聲嘶音啞地喊著列舉王任重的罪狀:
“1959年,王任重狗膽包天,作黑詩瘋狂汙蔑我們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狂妄叫囂什麽‘老師同誌兄長’,同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稱兄道弟,是可忍,孰不可忍,你說,他的野心何在……”
“1961年王任重大肆鼓吹‘三自一包’,鼓吹田間管理家庭承包和產量責任製……”王任重的“罪狀”被擺出來十幾條,強迫陶鑄表態。
陶鑄望著質問者,下意識地用手搓著青幽幽的兩腮。據曾任過他秘書的丁勵鬆介紹,他在惱火時喜歡拚命摸胡子,就像拚命在安撫情緒,以便保持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