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少奇在中南海內,依舊像往常一樣,堅持每天看大字報。劉平平、劉源源把他們去雲南、湖南、湖北、陝西、山西、四川、青海、天津串連時看到的情況告訴劉少奇和王光美,當他們說到長沙、武漢、成都、天津等地開始大規模武鬥時,劉少奇仔細傾聽,陷入了沉思,但他很少說話。其實,僅僅從小報上登載的“首長講話”裏,劉少奇就知道全國已經淪為什麽樣的境地,黨已經被破壞到什麽程度,群眾又被愚弄到什麽地步。黨被摧毀,國家受難,群眾遭殃,而這一切還看不見盡頭。正當他憂心如焚、寢食難安的時候,建工學院一個群眾組織突然要劉少奇寫檢查。劉少奇已是身心交瘁,怎麽也寫不下去,隻好由王光美代寫。送上去後,劉少奇又要了回來,加了一句:“是黨中央、毛主席委托我主持中央工作的。”就因為加了這幾個字,幾百個高音喇叭對準中南海日夜狂吼。
在這滔滔惡浪的襲擊中,周恩來巋然不動,作為中流砥柱,獨撐危局。他看穿了江青的陰謀,就親自到中南海北門向群眾做說服工作。而江青、陳伯達竟唱對台戲,來到中南海的大、小西門外進行挑動。當周恩來出現在西門說服群眾時,江青一夥又跑到北門。結果圍攻中南海的浪潮,此起彼伏,有增無減。周恩來堅定地說:“我就是呆在中南海不走,中南海是黨中央所在地,你們要想衝進中南海,除非從我身上踏過去。”造反派們衝不進中南海,就把不少省委第一書記和中央各部部長,輪番揪到中南海門口進行批鬥。與“圍攻”相配合,中南海院內又一次掀起“批劉”的惡浪,還出現了要揪朱德、陳雲的大字報。劉少奇得知這一切,痛心地說:“糟糕,又要整倒一大批老幹部了。”王光美說:“你已經不工作了,這個國家主席,辭了算了,你再正式提一提,我和孩子們養活你。”
劉少奇說:“沒那麽好受的,不會讓我回鄉種地,我下去了,他們還批什麽……”王光美也歎了口氣,說:“現在看來,這場文化大革命,好像是林彪和江青他們搞的一次反革命政變,專打從中央到地方主持工作的一、二把手……”
劉少奇聽了未作回答。經過了一夜的思考,劉少奇帶著十分沉重的心情,語氣肯定地對王光美說:“你昨天談的看法是對的。”
在劉少奇身邊工作了18年的廚師郝苗,突然被林彪、江青一夥誣陷為“特務”抓了起來,這對劉少奇身邊工作人員造成很大的壓力,他們更不敢再與劉少奇接近了。
劉少奇自己不得不做最壞的準備。惟一使劉少奇放心不下的一件家事,就是最小的女兒小小(瀟瀟),小小當時隻有6歲,天真無邪,簡直可以說是劉少奇夫婦的“掌上明珠”,一年來的狂風惡浪,她那幼小的心靈受到極大的摧殘。再有更大的風浪,她該怎麽生活呢?這幾天,劉少奇見到小小,就格外眷戀。劉少奇常叨念:“小小該上學了,該上學了。”王光美也覺察到劉少奇的心思,她何嚐不為小小擔憂呢。可是,現在能到哪兒去上學呢?一想到小小,王光美心裏也是火燒火燎的啊。
一天,王光美內心的痛楚實在壓抑不了,對劉少奇說:“如果咱們被捕了,能不能跟他們提提,讓我把小小帶到監獄裏去?”
“這怎麽可能?”劉少奇搖搖頭。
“不是有許多先烈都把孩子帶進國民黨的監獄裏去嗎?”王光美還不死心。
“那是在監獄裏邊生的。”
“那究竟該怎麽辦呢?”王光美不知所措了。
“托給阿姨吧。”劉少奇思忖了一會兒說:“要記住小小的特征,將來一定要把她找回來。”
每逢危難之際,劉少奇就從人民那裏尋求救援,尋求幫助。人民從來就是他賴以生存的靠山。王光美尊重劉少奇的決定,她狠了狠心,拿了兩張劉少奇和自己的相片,去找阿姨和小小。小小已躺在床上要睡覺了,正愉快地嬉笑著。
王光美走到趙阿姨身邊,把相片遞給她,禁不住淚如泉湧,抽泣著對阿姨說:“老趙,小小就托付給您了,無論如何要把她帶大……今後……你和小小在一起……要吃大苦……”王光美已泣不成聲,再也說不下去了,撲到小小身上痛哭起來。小小卻嚇壞了,趕快掙脫出來,縮在床邊的一個小角落裏,眼睛裏充滿了疑懼,望著趴在床邊向她伸出雙手的媽媽。她還太小,她還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正在發生著的一切。
沉重的打擊,比劉少奇預計的要來得快。
那是1967年7月18日清早,劉少奇的孩子去中南海職工食堂吃飯,在他們常坐的飯桌旁吊著一張大字報,上麵說根據江青、戚本禹“指示”,今晚要開揪鬥劉少奇的大會。回到家裏,他們就告訴了劉少奇。劉少奇意識到生死搏鬥已迫在眉睫了。中午,他從衣服的口袋裏拿出兩份文件讓孩子們看,一是毛澤東肯定劉少奇檢查的批語全文,一是毛澤東讚揚和推廣“桃園經驗”的批示全文。這是劉少奇第一次讓子女看中央的文件,也是惟一的一次。過去,他連自己的辦公桌都不讓子女接近。如今到了最後關頭,他認為不能給孩子心頭留下陰影,劉少奇以期待的目光望著孩子們說:“你們都看了,這證明爸爸、媽媽從來沒有騙過你們啊。”
當天晚上,幾十萬群眾圍在中南海的四周,上百個高音喇叭不停地喧鬧。在江青、康生、陳伯達、戚本禹的直接策劃下,中南海的“造反派”把劉少奇和王光美分別揪到中南海的兩個食堂進行批鬥,同時抄了劉少奇的家。在鬥爭會上,不許劉少奇講一句話,強按著他低頭彎腰站了兩個小時,劉少奇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難以忍受這種折磨。他掏出手絹想擦一下汗,被旁邊的人狠狠一掌,把手絹打落,汗水滴在地上……
鬥爭會後,劉少奇被押回前院(他的辦公室)隔離看管,加派了崗哨。王光美被押到後院。子女雖然還住在自己的房子裏,也失去了行動的自由,不準他們去爸爸、媽媽被關押的地方,不準他們離開家。
劉少奇不知道王光美關在哪裏,也不知道孩子們的去向。而從他孩子住的地方,有時卻能看到劉少奇在屋裏的活動,也能看到後院的王光美。可是既不能見麵,也不能說話,他們心裏像油煎似的難熬。一家人被分割在一所宅院裏,父母兒女,咫尺天涯。
19日早晨,劉少奇到食堂用飯,看見劉平平和劉源源正在那裏洗手巾,一時喜出望外。趁哨兵不注意急忙走過來,小聲地問他們:“你媽媽在哪裏?”
“關在後院。”他們說。
“哦,你們呢?”
劉源源低著頭說:“他們不準我們跟你們見麵、說話……”
這時,哨兵走過來,他們不敢再講下去,劉少奇也隻得轉過身,戀戀不舍地走了。
從此以後,劉少奇天天站在他的後窗戶前望著後院。盡管其間還有一道牆隔著,根本看不到後院的一切,可是劉少奇一站就是好半天。孩子們望著劉少奇的身影,似乎聽到老人胸中的波濤翻滾。
“我要捍衛國家主席的尊嚴”
1967年8月5日,毛澤東《炮打司令部》的大字報張貼一周年。《人民日報》登載了這張大字報的全文,並發表了《炮打資產階級司令部》的社論,指出“黨中央號召,全國無產階級革命派動員起來,集中火力,集中目標,進一步深入地、廣泛地從政治上、思想上、理論上,對黨內最大的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開展革命的大批判。”為紀念毛澤東的大字報,在北京天安門廣場召開了300萬人的誓師大會。與此相呼應,中南海裏,在劉少奇、鄧小平、陶鑄各自的院宅內,同時召開了所謂“批鬥劉、鄧、陶大會”,江青的小女兒李納也來參加了。江青一夥還特意安排了錄音、照相、拍電影,說是準備在全國放映。
那天,酷熱難當,劉少奇和王光美被幾個彪形大漢架上批鬥台,用暴力脅迫他們彎腰低頭,雙臂後伸,即所謂的“坐噴氣式飛機”,達兩個小時之久。鬥爭會上,劉少奇的答辯不僅被不停的口號聲打斷,劉少奇本人還要遭受語錄本的不斷拍打。會場上頻頻響著“打倒劉少奇!”的口號,呈現出一片殺氣騰騰的景象。會畢,劉少奇、王光美被押到會場一角,逼迫他們向兩幅畫上的紅衛兵鞠躬。此時的劉少奇已是鼻青臉腫,他的腿被打傷,鞋被踩掉,隻穿著襪子,雙腿像灌了鉛似的一跛一跛地走路。當他被押回辦公室時,怒氣正盛,立即叫來機要秘書並拿著《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抗議道:“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你們怎樣對待我個人,這無關緊要,但我要捍衛國家主席的尊嚴。你們這樣做,是在侮辱我們的國家。我個人也是一個公民,為什麽不讓我講話?憲法保障每一個公民的人身權利不受侵犯,破壞憲法的是要受到法律的嚴厲製裁的。”1967年8月7日,劉少奇還寫信給毛澤東,書麵提出辭去國家主席等職務,並寫道:“我已失去自由。”
批判鄧小平的會也是在他家院內進行的。
8月中旬,《紅旗》雜誌、《人民日報》連續發表社論,把“黨內最大的走資派”說成是與陳獨秀、瞿秋白、李立三、王明、張國燾一脈相承的“推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代表人物,指出,“黨內最大的走資派,就是這條反動路線最集中的代表”。8月16日,《人民日報》公布了中國共產黨八屆八中全會《關於彭德懷為首的反黨集團的決議》(摘要),《紅旗》雜誌1967年第十三期為此發表了《從彭德懷的失敗到中國赫魯曉夫的破產》的社論,把劉少奇“譽”為“資產階級司令部的總頭目”,與彭德懷聯在一起,“共同反對毛澤東的革命路線”。公開發行的各種報刊連篇累牘地刊登各界人士對“黨內最大走資派”批判的文章。中央文革大小成員,還在各處喋喋不休地鼓動群眾,以致“揪劉旗幟”越掛越多,“揪劉戰場”越打越大,批判“劉、鄧、陶”的聲調也越喊越高。
1967年9月7日晚8時半,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全文廣播了姚文元的文章《評陶鑄的兩本書》。8日,《人民日報》用三個版麵,刊登了這篇文章。中央文革把這篇文章作為“重型炮彈”發出來了,全國各地紛紛組織學習、座談、討論,並舉行遊行集會,大造“打倒劉、鄧、陶”的聲勢。
9月5日清晨,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廣播了毛澤東最近兩個多月到外地視察,現在已經回到北京的“極為振奮人心的特大喜訊”。《人民日報》在頭版頭條用套紅大字報道:“在全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空前大好形勢下,我們偉大的領袖毛澤東主席最近一時期視察了華北、中南和華東地區,調查了河南、湖北、湖南、江西、浙江、上海等省市文化大革命的情況。”著力宣傳了毛澤東個人。通過接連不斷地宣傳和全國上下對毛澤東這次視察中講話精神的學習,毛澤東在人們心目中的位置更擴大了。
10月1日國慶慶祝會上,林彪的講話指出:“文革”“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曆史上,在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內,由無產階級自己發動的第一次大革命。這是毛主席對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天才的、創造性的、劃時代的新發展。”進一步神化了毛澤東。
在這種毛澤東個人神化麵前,劉少奇則被剝奪了一切權利。他被關押在他的辦公地點,除了覺察出毛澤東權力的不斷擴大,感覺到江青等人欲置他於死地之外,根本不知道發生在他周圍的一切。在江青一夥策劃的“轟轟烈烈的群眾運動”中,劉少奇沉沒了,鄧小平、陶鑄也隨之沉沒了。
關押生活
劉少奇是被單獨關押的。他不知道,就在“揪劉火線”甚囂塵上的9月13日,他的孩子們被驅趕出中南海,妻子也被捕入獄了。他整日盼望著能看見被隔離開來的妻兒。他總是佝僂著身體,扶著窗台,拖著傷還未愈的右腿,一步一步往前蹭,有時蹭到孩子們的住所,有時又蹭到他認為關押著王光美的後院牆根。然而,回答他的卻是一片寂靜。不久後的一天,在劉少奇的住處連夜築起一堵高牆,把劉少奇去後院牆根的路堵死了,也就是說,把他心底裏僅有的一點兒希望堵死了。從此,孤獨的魔影終日伴隨著他。不幾天,有人奉命搜查劉少奇的居室,並要他把皮帶解下來。劉少奇對此表示強烈抗議,卻被來人強按在地上,不由分說地抽走皮帶。劉少奇氣得渾身打顫。
1968年是江青直接插手負責劉少奇專案組工作最緊張的時期。他們準備用劉少奇作活靶子,在“九大”上大顯神通,以撈取政治資本。1967年5至7月,他們便把他們認為直接或間接與劉少奇、王光美有關的各類人員關進監獄,其中甚至包括了劉少奇的廚師郝苗。他們更加起勁地幹著“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的勾當,用極為殘忍的方法,采取逼、供、信的手段,把劉少奇定為“叛徒”“特務”。用江青的話說,就是要把劉少奇定為“一個五毒俱全的大反革命、大內奸、大叛徒、大特務”。而此時的劉少奇,百病纏身,處於想死死不了,想活又活不下去的狀況。江青一夥卻故意繼續折磨他。
1968年夏天的一個晚上,劉少奇突然發高燒,由於沒有及時恰當的治療,轉成肺炎,生命垂危。江青等人狠毒地說:“現在快要開劉少奇的會了,不能讓他死了,要讓他活著看到被開除出黨,給‘九大’留活靶子!”這就不得不派醫護人員去搶救。然而,當醫生提出劉少奇要住院治療,卻被拒絕了。為了減少對病人的精神刺激,醫生提出摘除劉少奇居室裏掛滿了的大字報、大標語,也被拒絕了。
這一次,劉少奇的肺炎被治愈了,然而人卻從此虛弱得無力起床活動。他麵容憔悴,身體消瘦,頭發、胡子又長又髒,常常是沒有人幫他換洗衣服,沒有人扶他上廁所大小便,以致把屎尿拉在衣服上。長期臥床,造成雙下肢肌肉萎縮,枯瘦如柴,身上長滿了褥瘡。當劉少奇處於這樣一種毫無自衛能力的悲慘狀況時,監視他的人仍日夜守在床邊,還說“為了防止他行凶或自殺,我們要進一步加強監護工作。”並用繃帶將劉少奇雙腿緊緊地綁在床上,不許鬆動。
1968年10月5日,劉少奇突然兩次悲憤交加,失聲痛哭,或許是他覺得生活對他太殘酷了,太不公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