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人的時候被說成是政治問題,到頭來又說成是家庭問題,家庭問題還坐這麽多年的牢,現在還不放……反正,咋說咋有理。
多年的交道,使他們知道:窮凶極惡的專案組,是最不講理的幫凶。
兄妹們要求與父母見麵,左說右說,被允許見母親。於是,他們來到了秦城監獄。
母親是扶著牆出來的,被折磨得不成人樣。見著孩子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們被允許來看我,要向毛主席他老人家鞠躬!”
母親坐牢13年,就見了這次麵,以後再也未被允許探望了。
而父親,卻一次也沒見著。
當他們提出要見父親,得到的回答是:“我們考慮了你們的意見,但你們的父親不願意見你們。”
不願意?怎麽會不願意?
“不願意,你們做做工作嘛。”
“我們做了工作,但未做成。”
為什麽父親不願意見呢?莫非是怕牽連子女,或者……兄妹們百思不解,就商量給父親寫信,要說服父親見麵,並商定三人各寫各的,看誰最有說服力。
陸德寫道:爸爸,您對革命是有功勞的,你堅持百家爭鳴決不是什麽反動路線……
陸健寫道:“爸爸,犯了錯誤,改正了就好了……”
陸瑞君在信中不說這些,隻懇求爸爸能同意見麵。她和陸健還勸陸德別那樣寫,怕惹來麻煩,但陸德不聽。
信寫好後隻能交專案組轉送。還以為專案組會把信轉交給父親。然而,陸德的信果然惹下了禍。專案組要他們三人去“談話”。陸德不予理睬,陸瑞君和陸健去了,被專案組大罵一通,說他們是在為反動父親鳴冤叫屈……
挨了訓回家裏,他們二人埋怨陸德不聽勸告,闖下這樣的禍。陸德不接受:噢,把責任推給我呀。兄妹們互相爭吵了一番,最後卻又抱頭痛哭……
這淒惶的日子呀!
他們後來還寫過不知多少信,向有關組織反映情況,要求解決父母的問題。手寫麻了,信一封又一封發出去,他們便又掰著手指頭計算著日子。等待、企盼著回音。然而這些信卻如同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苦難啊,難道就這樣永無盡頭!
不能,不能就此罷休。1975年,兄妹們又商量寫信的事,又覺得照老樣子寫來寫去恐怕仍會是毫不奏效的。總結“經驗”,最後想到:何不直接寫信給毛主席?
對,要寫就寫給毛主席!
主意打定了,但怎麽寫呢……“對了。”他們想起來了,“毛主席在他的文章和詩詞裏,不都喜歡用些‘典’吧?我們何不也找一個‘典’呢!”
想呀、想呀……他們“開動機器”,苦思冥想了一番,終於“典”有了!就把“涸轍之鮒”這個“典”用上去,或許能感動毛主席。隻要毛主席他老人家發發慈悲,來點惻隱之心,父母就有出獄的指望了。
兄妹們可憐巴巴又滿懷希望,要向毛主席捧出破碎、滴血的心。他們熬去一個夜晚,斟字酌句,反複推敲,將痛苦、祈求、希望連同淚水一起灑在信箋上。東方發白的時候,一封信終於寫好了:
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
寫這信,淚水同筆墨齊下!
我們是陸定一的3個子女。自文革一開始,父母便受到隔離,至今9年,杳無音訊!我兄妹隻有相對悲咽,告訴無人!
但我們深信,父母是忠於黨、忠於您老人家的。即使犯了錯誤,決不會是反革命。記得父親被抓走時,對我們講:“如果我倒了下去,便是爬也要跟黨走的……”
如今他身陷囹圄,重病在身,懇求您準他們出獄治病,則恩同再造。
涸轍之鮒,但求鬥升之水。隻要能家人團聚,終老於林泉之下足矣!
臨書涕泣,不盡稟訴!
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陸德
陸健敬上陸瑞君
信發出去後,他們開始掰著指頭算日子。等呀,盼呀……等到的是中共中央25號文件。這份紅頭文件是專案組召集他們看的,於是他們知道父親被定了罪,並開除了黨籍。毛主席還真的看到了他們的信,並在信上親筆批示:
“黑幫子女是可以教育好的。”
毛主席對“涸轍之鮒”也確有惻隱之心,文件上不是說,放父親出獄,送回老家麽!但這是否是他們信中的“典”起了作用,那就不得而知了。
看了文件,兄妹們哭了:總算放人了,“涸轍之鮒”,本就指望不高,隻求一條生路,回故鄉總比關在牢裏好哇。
於是他們又開始打聽故鄉消息。問遍無錫的熟人和各級機關,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故鄉根本沒有父親的蹤影。
既然是放回老家,咋不見人?
專案組的人回答:“他自己不願意出來。”
哦,天下有這樣的事:坐牢的人不願意出牢!
咄咄怪事,荒唐年頭的咄咄怪事。
不管怪呀不怪的,人仍然被關著。
群眾之間對中央的決議也產生疑問:“陸定一當年是拿了家裏的錢資助革命,這怎麽成了階級異己分子?”
疑惑之後,卻也為陸定一鬆了口氣:總歸是熬過來了,回老家也好呀,月有200元,日子會過得不錯。
許多老同誌也對此深信不疑,見著兄妹們都要問:聽說你們的父親放出來了,咋不見人?真的回老家去啦!
一次次遇到這樣的問話時,兄妹們不知作何回答——悲苦難言哪!
1978年他仍是秦城在冊犯人
他維護的是一個共產黨員的政治生命和權利。在他看來,這種生命和權利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它比肉體的生存和監外的自由更加重要、更加寶貴——豈能為200元而折腰!
還是讓我們來看看獄中陸定一的真實情況吧。
1975年12月24日,專案組全體6人,來到了監獄,由組長向陸定一宣布:中央政治局於1975年12月11日,全體一致通過決議,開除你的黨籍。
組長沒讀決議,但讀了“×××××(這五個字陸定一未聽清)第一委員會”的一個文件,列舉他的罪狀3項13條,這是開除他的黨籍和給他定罪所根據的理由。
先讓我們來看看他們所搜羅的是一些什麽樣的“根據”:
第一條罪狀:世代做官;
第二條罪狀:陸的父親說過一句話:“兩麵有人也好”;
第三條罪狀:陸在20年代寫給叔父的信上有“光耀門第”一句;
第四條罪狀:陸寫過一個字據,接受父親遺產。
以上4條罪狀,合成第一頂帽子:“階級異己分子”。
第五條罪狀:陸說秦始皇統一中國是做了好事,又說秦隻有17年。這是反黨。
第六條罪狀:1959年廬山會議前,在火車上彭德懷找陸談過話,這是反黨。
第七條罪狀:陸對其弟陸亙一16歲時的變節行為寫得輕了。這是反黨。
第八條罪狀:陸說嚴慰冰不是反革命而是精神病。這是反黨。
以上4條罪狀,合成第二頂帽子:“反黨分子”。
第九、十、十一、十二條,各說一個特務頭子每人有一句話或半句話,與陸在刑訊逼供時的答詞中的一句話或半句話相同或相似。
第十三條罪狀:1933年上海青年團中央機關的破壞,是從陸定一所知道的惟一機關開始的。
以上5條罪狀,合成第三頂帽子:“重大內奸嫌疑”。
專案組長念罷文件,然後又宣布:中央決定放你出獄,離開北京回老家,每月發給200元生活費。
組長還再三說:開除你黨籍的中央文件已發給全國。
聽罷宣布的內容,陸定一立即提出質問:“‘重大內奸嫌疑’——‘嫌疑’怎麽可以定罪?怎麽能開除我的黨籍?還要不要重證據?”
這連珠炮式的發問,弄得專案組張口結舌,無言以答。他們趕快喝他回牢房去。他站定不走,繼續義正辭嚴地申辯。專案組6人理屈詞窮,招架不住,隻好自己趕緊開溜。
陸定一對3項13條不服,對開除黨籍不服。要求看中央的決議,看“×××××第一委員會”的文件,並寫答辯,依照黨章進行申訴。次日,他經過監獄當局向專案組催要文件和紙筆,專案組不理。寫檢查有紙筆,寫這個就不給了,無理剝奪他本該應有的申訴的權利。
沒有紙筆,陸定一就口頭申訴,要專案組的頭兒聽並寫下來,他將審查委員會的汙蔑不實之詞逐條逐句加以駁斥。專案組的頭兒們每次聽後都是啞口無語,聽完拔腿就溜。
就這樣,他堅持答辯將近一年,弄得專案組的頭兒怕跟他照麵了,隻好派一個一般人員來應付。
直至1976年4月,他見專案組毫無動靜,就要求先行出獄,出獄後再行答辯。專案組回答他:“是你自己不要出獄的。”
這樣,專案組不僅剝奪了他看文件和寫答辯的權利,而且把中央放他出獄的決定也否定了,所用的手法像無賴一樣。
1976年10月,“四人幫”被一舉粉碎,陸定一提出要直接寫信給華國鋒,要求恢複黨籍,並進行申訴。專案組長聽說後,於1977年4月派4人到監獄,訊問他寫信的內容。接著有以下一段對話:
陸定一:“看有關開除我黨籍的文件,這是我的權利,是符合黨章。”
專案組:“這個文件,全國無論何人都可以看,隻有地富反壞右,和你,不準看。”
“向華主席申訴,是我的權利,符合黨章的。”
“開除你的黨籍的決議,是中央政治局一致通過的,毛主席圈過的,不準申訴。”
“你們的組織叫什麽第一委員會,我沒有聽清楚,請告訴我。”
“不告訴你。”
專案組負責人的法西斯行徑令人發指。依照毛澤東和周恩來1972年12月向在獄人員宣布的指示,在獄人員有權直接向中央控告。但要控告專案組,就得向他們要紙筆,並由他們轉交,他們當然不允。因此對他們毫無辦法。所以長期以來專案組可以一手遮天、作威作福、橫行霸道、為所欲為。
正因為陸定一堅持申訴,所以中央的紅頭文件算不得數了,他仍然被關著。
他維護的是一個共產黨員的政治生命和權利。在他看來,這種生命和權利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它比肉體的生存和監外的自由更加重要、更加寶貴——豈能為200元而折腰!
因此,他所麵臨的仍然是漫漫無期的監禁、一個又一個昏冥的白天和黑夜。
1976年,以“四人幫”的垮台為標誌,中華民族終於結束了為期10年的大動亂的曆史。然而,對於陸定一來說,“文革”的結束並不意味著他磨難生涯的結束。“兩個凡是”的緊箍咒仍然緊緊地套在他的頭上——毛主席的案,不能翻!
1977……
1978……
在秦城的在獄犯人簿上,仍然留存著“68164”這個編號。
在一個又一個深沉的夜晚,陸定一常常難以入眠。他回顧自己的一生,自從選擇革命的道路以來,艱苦奮鬥了半個世紀,始終抱定鞠躬盡瘁、奮鬥到底的決心。這一生,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心底無私天地寬”,現在雖含冤忍辱,而胸中是坦蕩的。
他相信,那白紙紅頭黑字並非公論。真正的結論會由曆史做出!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第一節 增福堂女主人被綁懷仁堂陸定一蒙冤(8)
嗬,十多年未曾聽到鄉音了。江南的故鄉,一草一木都是親切的。他的腦海常常顯現出一片旖旎的景致:浩渺的煙波、清麗的水色、潔白的帆影——那是迷人的太湖風光。太湖的東岸,巍峨的錫山腳下,那就是他的故鄉——無錫。那裏有綠色的田疇、古樸的街市、古老的運河,有他度過的童年……
想到這些,他就會滿懷深情地輕聲吟哦起白居易的《憶江南》:
江南好,
風景舊曾諳。
日出江花紅似火,
春來江水綠如藍。
能不憶江南?
令人刻骨銘心的還有太湖石,千姿百態,玲瓏剔透,風骨勁遒,蒼然之美聞名遐邇。太湖石是怎樣造就的呀——太湖的石農從石山之中采得石塊,將其投入太湖水中,千鑿萬斧采出石山的崗石,便又轟轟烈烈滾落湖底,在昏冥無光的萬頃波濤之下,靜臥不動,度過無聲無息的歲月,任湖水激蕩、衝刷、侵蝕、剝離。待數十年後,石農重新將它們從沉靜的湖底打撈上岸。重見天日的石骨,雖已是千瘡百孔,卻風韻異殊、蒼勁俊美!
太湖石有多麽不同尋常的磨礪生涯。由此聯想他自己,不也在動亂和囹圄中,堅韌地磨礪著生命和意誌?歲月蹉跎,時光如水,漂白了他的頭發,風霜如刃,在他的臉盤鐫刻下如壑的深紋。他經受人間煉獄的煎熬,雖創傷累累,卻盡顯傲然風骨、堅石精神!
“窮治極究經嚴酷,真金不怕烈火燒。”
這,正是這位一身正氣、剛強不屈的共產黨人的真實寫照!
在秦城大牢背誦《古文觀止》
13年漫長的監禁生涯,與世隔絕的生活,囚徒的起居方式,粗糙的飲食,種種迫害和折磨,壓在心頭的冤屈,對祖國命運的憂慮,孤獨和寂寞……這一切,對一位年逾花甲並逐漸邁入古稀之年的老人來說,無疑是一場生與死的考驗。
陸定一卻頑強地活了下來。
病魔也曾悄悄地將它的利爪伸向陸定一的軀體。
嚴刑逼供時期,他的心髒曾出現間歇跳,每分鍾20次。
再就是1972年,在一個早晨,他醒來,睜開眼睛,眼前卻黑蒙蒙的。這是怎麽啦,是天沒亮嗎?不對,剛剛還聽到起床的哨聲。他用手揉揉眼睛,睜開再看,仍然隻是暗淡、昏黃的光暈——啊,眼睛看不見東西了!
他被送到監外醫院的犯人病房就醫。經診斷,是眼底出血,經過一段時期的治療,視力有所恢複。於是他又被送回監獄。
然而接踵而來的是胸口發悶、發脹、發痛。胸膛裏像有一團什麽東西充塞其間,不斷腫大,令人脹痛難忍。
病魔又乘虛而入了。也許,跟在病魔背後的,還有死神的步履……
死並不可怕,但是要挺住,不能死。死了,不正順了迫害狂們的心願?
要活下去,即使是在深重的冤屈和非人的境遇中,也要頑強地活下去!
天是塌不下來的,因為我們的黨還在。個人的生存榮辱是次要的。哪怕天崩地裂,隻要中國共產黨在,中國就有希望!——他這樣想。活著,要活得硬朗,活得豁達,活得歡暢。
活著,應該笑,看誰笑到最後,看誰笑得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