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這一注解,陳雲的論點當然毫無疑問地屬於應當否定的消極平衡了。實際上,由於把不平衡問題極端化,否認事物的相對穩定性,人為地打破平衡以求躍進,長線平衡或謂之積極平衡最後就是嚴重失衡。
在南寧會議上,毛澤東對積極反對“右傾保守”的上海市委第一書記柯慶施十分欣賞。1月15日,毛澤東誇獎柯慶施1957年12月25日在上海市黨代會作的《乘風破浪,加速建設社會主義的新上海》的報告,說這個報告把中央許多同誌比下去了,中央工作的同誌不用腦筋,不下去跑跑,光在那裏羅列事實。16日他又在大會上拿出柯文當眾問周總理:“恩來同誌,你是總理,你看,這篇文章你寫得出來寫不出來?”周恩來答:“我寫不出來。”毛澤東說:上海是中國工人階級集中的地方,沒有工人階級建設社會主義的強烈激情,是寫不出這樣的好文章的。“你不是反冒進嗎?我是反反冒進的!”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大家都在猜想,這麽嚴厲的語調,到底是批評誰?劉少奇解釋說,主席的批評是針對管經濟工作的幾個人的。當時負責領導全國經濟工作的是由陳雲、李富春、李先念、薄一波、黃克誠組成的中央經濟工作五人小組,其中黃克誠是軍隊的。1月17日晚上,毛澤東約李富春、李先念、薄一波談話,親自揭開了這個謎底,明確講到批評主要是對陳雲的。
19日晚周恩來為了顧全大局做了檢討,說反冒進是帶方針性的動搖和錯誤,是右傾保守主義的思想,是與主席促進方針相反的促退方針,他對此負主要責任。
極力主張冒進的人受到表揚,主張反冒進的人受到嚴厲批評,一時黨內“左”的急躁冒進思想迅速泛濫。在這種黨內輿論之下,甚至有一位工業部門的領導同誌公開直言:反冒進的保守主義思想代表就是陳雲。
南寧會議以後,毛澤東親自執掌了經濟工作大權。
杭州會議和南寧會議,陳雲因正在養病,都沒有參加。他按原定計劃,赴大西南的成都、重慶,邊休養邊視察工廠。南寧會議後,他才聽到會議情況的傳達。2月上旬,他雖然尚未完全康複,還是決定結束休養,逐步恢複工作。
2月15日至23日,陳雲出席了在北京舉行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這次會議的議題,還是批反冒進。
毛澤東在會上說,反冒進反得那麽厲害,把群眾的氣泄下去了,加上右派的猖狂進攻,群眾的氣就不高,我們也倒黴。我們這些中央委員,你就那麽舒服呀?我是不舒服的。我不讚成反冒進叫馬克思主義,讚成冒進才是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批評反冒進的人跟右派相距不遠,“大概50米遠。”
2月18日是舊曆正月初一,中南海懷仁堂裏,空氣凝重,新年喜慶的氣氛似乎是在另一個世界。批評反冒進的政治局會議仍在進行。
在這一天的會上,陳雲發言檢討了反冒進中的“錯誤”,表示對反冒進的“錯誤”負主要負責。還檢討說,在財政工作中,材料數字一大堆,是對毛澤東和政治局搞“傾盆大雨”“本本主義”,不讓中央參與對經濟工作的設計的分散主義“錯誤”。
這時,毛澤東插話說:政治設計院究竟在哪裏?章伯鈞說國務院都是拿成品,他不滿意,他要有權參與設計。我們政治局委員可不可以有權參與設計呢?過去這個五年計劃實際上是無權參與設計。我是主席,也沒有參與設計每年的年度計劃,總是請你簽字,叫做強迫簽字。我有個辦法,不看。你強迫我嘛!老是在國務院討論,總是拿不出來。千呼萬喚不出來,為什麽不出來呢?說沒有搞好,等到梳妝打扮一跑出來的時候,我們說不行,時間遲了!這事實上是一種封鎖。
毛澤東雖然嚴厲批評了反冒進,但仍然提出要被批評的人繼續工作。他說:南寧會議還是要放一炮的,我不過是小炮而已,害得一些同誌緊張。先念同誌現在還睡不著覺,吃安眠藥,何必那麽緊張。今後還是靠你們這些人辦事,此外沒有人。
毛澤東為什麽要發動對反冒進的嚴厲批評呢?這個問題的答案,由毛澤東自己在成都會議上說出來了。
3月8日至26日,中共中央在成都召開工作會議,中央有關部門負責人和各省市自治區黨委書記出席。
在這次會議上,毛澤東說明了他發動對反冒進的批評的目的。3月9日,他發言說,反冒進是個方針性的錯誤,南寧會議提出了這個問題,有許多同誌緊張,現在好了。談清楚的目的是使大家有共同的語言,做好工作,而不是不好混,我絕無要哪一個同誌不好混之意。
顯然,批評反冒進,就是要統一思想,實行“躍進”。
陳雲也參加了這次會議,在會上又檢討了反冒進的“錯誤”。
在成都會議上,毛澤東雖然說,反冒進問題可以不再談了,但他仍然不太放心。1958年4月他在武昌會議聽一些省市的工作匯報時,表達了這種心情。4月8日,他聽葉飛匯報時插話說,有些人可能是“觀潮派”“秋後算賬派”,如果今年得不到豐收,還會有人出來說“我早就有先見之明,還是我的對”,到時又要刮台風的。黨內中間偏右的人是觀潮派,他們是“樓觀滄海月,門對浙江潮”。這是宋之問寫的《靈隱寺》一詩中的句子。
1958年5月5日至23日,中共召開八大二次會議,會議再次猛烈地批判了反冒進。劉少奇代表黨中央作工作報告,對批評反冒進作了結論。報告說:反冒進損害了群眾的積極性,影響了1957年的生產建設,特別是影響了農業的發展,形成了“馬鞍形”。
會上,黨的曆史上出現過的那種開展過火黨內鬥爭的氣氛很濃,有不少人在發言中猛烈批評反冒進,覺得這個結論對反冒進的批評還不夠,語氣輕了,對立麵講得不夠,應徹底清算反冒進的“錯誤”。各地方代表也在會上報告了同地方“右派集團”“右傾集團”“反黨集團”作鬥爭的經過。
在這種氣氛下,陳雲和周恩來、李先念、薄一波等人都在會上再一次就反冒進“錯誤”,違心地作了自我批評。
應該說,周恩來和陳雲等人就反冒進問題做檢討,心態是很複雜的。反冒進是在當時經濟形勢下必須采取的措施,實際效果是很好的。但是,在1957年的反右派鬥爭以後,左傾急躁冒進思想逐漸在黨內上升,使他們處於很不利的地位。當時毛澤東的威望很高,而且從維護毛澤東的威信、維護黨內團結的良好願望出發,他們不能對毛澤東批評反冒進一事表示異議。
在6月9日的中央政治局會議上,周恩來甚至委婉地提出自己不適合再當總理。雖然會議挽留了他,但由此也可以看出當時壓力之大。陳雲也不可能不感受到這一點。
批評了反冒進,“統一”了全黨思想,會議正式通過毛澤東倡議的“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提出了一係列經濟建設的高指標。
至此,批評反冒進的問題,才告一段落。
計劃節節拔高,陳雲心懷疑慮
批評反冒進,為冒進掃清了思想上的障礙。各地紛紛以反對所謂右傾保守為柴薪,為經濟上的冒進加熱、升溫,從而形成了貽禍慘烈的“大躍進”狂潮。
“躍進”是毛澤東比較欣賞的用語。1958年5月25日,彭真給毛澤東送去一份材料,即《人民日報》1957年11月13日關於發動全民討論農業四十條的社論,並說明這是最早使用“躍進”一詞的地方。毛澤東當即寫信讚揚說,發明“躍進”這個詞的人“其功不在禹下”。並說:“如果要頒發博士頭銜的話,我建議第一號博士贈與發明這個偉大口號(即:‘躍進’)那一位(或者幾位)科學家。”實際上,早在1957年6月23日,周恩來在全國人大的會議上,為了批駁大鳴大放中有人說1956年經濟建設是全麵冒進的言論,就使用了“躍進”一詞,說1956年是“躍進的步驟”“躍進的發展”。所以,1958年5月26日,彭真又把周恩來這個報告送給毛澤東,把“躍進”一詞的發明權歸於周恩來。
毛澤東欣賞“躍進”一詞,一個主要原因是它堵住了反冒進之口。他在1958年5月26政治局、書記處各同誌和各省、市、自治區黨委第一書記及參加政治局擴大會議的其他同誌的信中說:“自從‘躍進’這個口號提出以後,反冒進論者閉口無言了,‘冒進’可反(冒進即左傾機會主義的代名詞),當然可以振振有詞。躍進呢?那就不同,不好反了。要反那就立刻把自己拋到一個很不光彩的地位上去了。”
果真如此。在“大躍進”中,周恩來和陳雲等人,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個不切實際的高指標、一套套瞎指揮盲幹的做法,卻不便反對,隻能讓自己的思想盡力去適應,去“跟上形勢”。
1957年10月27日,《人民日報》發表第一篇《關於農業發展的四十條綱要修正草案》的社論:《建設社會主義農村的偉大綱領》,提出:“有關農業和農村的各方麵的工作在十二年內都按照必要和可能,實現一個巨大的躍進。”這是中共中央通過報紙正式發出“大躍進”的號召,也是第一次以號召形式使用“躍進”一詞。
1958年2月2日,《人民日報》發表題為《我們的行動口號——反對浪費,勤儉建國》的社論,首次提出國民經濟“全麵大躍進”的口號,說“我們的國家現在正麵臨著一個全國大躍進的形勢,工業建設和工業生產要大躍進,農業生產要大躍進,文教衛生事業也要大躍進。”
“大躍進”運動的一個主要特征是追求不切實際的高指標。製造高指標的工具,是所謂計劃兩本賬的方法。
南寧會議製訂的《工作方法六十條(草案)》中,提出了一項用於拔高指標的工具,這就是所謂生產計劃搞兩本賬和三本賬的規定:“生產計劃三本賬。中央兩本賬,一本是必成的計劃,這一本公布;第二本是期成的計劃,這一本公布。地方也有兩本賬。地方的第一本就是中央的第二本,這在地方是必成的;第二本在地方是期成的。評比以中央的第二本賬為標準。”
兩本賬或三本賬的觀念為計劃的層層加碼打開了一個重要的缺口。中央帶頭搞兩本賬,各級就都搞自己的兩本賬,下到基層,同一個指標就有六七本賬了。不管工業也好,農業也好,其他行業也好,“大躍進”中的各種高指標,大都是通過編兩本賬的方法,層層拔高的。
在這種節節拔高生產指標的過程中,陳雲的處境很微妙。
陳雲主張製定計劃要搞綜合平衡,建設規模要和國力相適應。從建國以來他就領導經濟工作,這兩年又親自到各地看了看新建廠礦。國家有多大家底,他心裏已經有了一本賬。
陳雲也希望我們能有較快的經濟增長速度。1957年12月,他在休養期間致信中共中央,提出:國家在“一五”計劃後增加了工業實力,有了一些建設經驗,“二五”計劃中可以發展得更快。
從1958年初結束休養、恢複工作後,陳雲參加了中央和國務院、人大討論經濟建設的一係列會議。但是在指標層層拔高的氣氛中,他卻不得不頻頻為反冒進的“錯誤”做檢討,很少對指標說話。
5月5日至23日,中共八大二次會議,在大批一通反冒進以後,提出了一大堆宏偉藍圖。
在反冒進和“大躍進”中表現積極的中共上海市委第一書記柯慶施,5月13日在會上發言,描述了文教衛生大躍進的一幅浪漫前景:
——以多快好省的方針進行文化革命,在15年或者更多一些的時間內,我國的小學教育、中學教育早已普及,不但每個專區,每個縣都辦了大學或專科學校,在廣大鄉村中也都辦了大學或專科學校,人人知書識理,個個都有比較高的科學文化知識,大家都能夠讀《資本論》,都懂得高等數學,什麽天文學、地質學、農業學、機械學、化學、物理學、電子學等等,都會變為普通人的常識。
——到那時,人們將過著極為文明、衛生的生活。蒼蠅、蚊子、臭蟲、老鼠、麻雀等早已斷子絕孫。孩子們讀到書中關於這些東西的記載,就像談到希臘神話裏的怪物一樣神秘。人們在博物館裏看到這些東西的標本,正如現在人們看恐龍化石一樣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