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毅,一位東北講武堂畢業的職業軍人,一位部長,一位中將,在那樣的形勢下,敢於主持公道,仗義執言,表現了一個正直的共產黨人的良心,確屬難能可貴。然而他麵對的是以黨的名義發號施令的最高決策人物,其行為無異於人們慣常引用的兩句俗話:“拿雞蛋碰石頭”“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其失敗是注定了的。他的言行早被密切注視。他剛一“表演”,一場災難迅即落在了他的頭上——他被作為“彭德懷的狗腿子”看管起來了。
與此同時,鄧華上將又出場了。這位沈陽軍區司令員、抗美援朝時任誌願軍第一副司令員兼第一副政治委員,是彭德懷的助手,直接同彭德懷共事幾年,深知彭德懷的為人。他終於按捺不住正義的衝動,直率地替彭德懷說了許多好話,結果,遭到嚴厲批判,勒令他立即寫出檢查。
抗美援朝時的副司令員,時任總後勤部部長的洪學智上將也被作為“彭的同夥”而點名批判。
接著,一個又一個“彭德懷的小爪牙”被列入名單。
會議的氣氛變得愈加消沉而緊張。很多人恍恍惚惚,麵容憔悴,膽戰心驚。他們為敗北者的悲哀而悲哀,痛心疾首地議論著:耍槍杆子的鬥不過耍筆杆子的,搞戰術的鬥不過搞權術的!
在一期大會簡報上,登出了某軍軍長唐金龍揭發的“20根黃瓜”事件,成了攻擊彭德懷“偽裝樸素”的惟一炮彈。唐金龍在揭發中說:此事有人證,當時經辦者是西北野戰軍四科科長高克恭。
被編在總參小組的高克恭借故自己是大會工作人員,根本沒有參加小組會。當他得知此事去申明時,“20根黃瓜”事件已經上了簡報。他怒不可遏地罵起來:“你唐金龍知道個屁,你唐金龍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和王政柱都可作證!”
他找到大會秘書處,講起“20根黃瓜”的由來:
1947年夏,西北野戰軍以強有力的攻勢,迅速收複了馬鴻逵匪部侵占我三邊的全部失地。7月13日,野戰軍司令部進駐靖邊縣的張家畔,決定後天在此召開團以上幹部會。彭德懷要王政柱副參謀長與管理科的同誌分頭準備一下。
戰爭年月開會,準備工作很簡單。王政柱找到科長高克恭商量:“近來部隊接二連三地打仗,指揮員們很辛苦。這次開會應該把生活搞得好一些。”高克恭很高興地接受了任務:“夥食改善問題包在我身上,明天就讓炊事班的同誌到街上看看。聽說這裏的羊很便宜,買上一隻,讓來參加會議的首長們嚐嚐葷。”王政柱馬上提醒說:“但要注意,可不能搞得過分了,不然我們在一號(指彭德懷)那裏誰也過不了關。”
第二節 廬山風雲洶湧激彭帥冤離永福堂(8)
一大早,炊事員楊應國就上了街。他先買了一隻羊牽了回去,然後又到街上轉遊,看還能采購一點什麽。轉來轉去,街口擺的一筐黃瓜吸引了他。他想買幾根做涼菜,可又怕首長批評。正在左右為難的時候,高克恭走過來了。他便喊道:“科長,你快來看,這兒有黃瓜。”
高克恭上前一看,果真是一筐又嫩又鮮的黃瓜。一問價線,每根要兩千邊幣。
“噢,就是貴了點,兩千塊差不多能買半斤小米呢。”高克恭自言自語地說,“買回去非挨一號的批不可。”
高克恭猶豫了。
楊應國把嘴噘得老高老高。
高克恭不由自主地繞著這筐黃瓜轉了一個圈,心想:撤出延安快四個月了,上上下下誰吃過鮮菜?我這個管理科長不能讓首長們頓頓啃窩頭嚼辣椒、吃洋芋蛋嘛!再說“一號”常常鬧便秘,沒有絲毫“優待”,也太說不過去了。他咬了咬牙,對楊應國說:“好!買上20根。但要注意,在開飯之前絕不能讓彭總看見。”
楊應國當即買下20根黃瓜,細心地用圍裙包好,緊緊摟在懷裏,高高興興往回走。為了“避嫌”他繞道進了司令部所住院子的後門。真不湊巧,偏偏一進後門就碰上了彭德懷。
“你抱的什麽呀?”彭德懷問。
“……”隻有十七八歲的楊應國慌了手腳,想跑不敢跑,想溜溜不掉,不會搗鬼也不敢實說,隻好呆呆地站在那裏。
彭德懷一眼就看出了圍裙裏一定有什麽名堂,走過去扒開一看:“噢,黃瓜!哪來的?”
“首長,這、這……”楊應國“這”了半天,還是答非所問,“您看這黃瓜好嗎?”
彭德懷急了:“什麽好不好,我問這黃瓜哪來的?”
“買的。”
“多少錢一根?”
“兩千塊。”
“啊!”彭德懷聽罷氣乎乎地扭頭就走,嘴裏念叨著:“兩千塊一根,一根兩千塊,哼!真舍得呀,擺啥子闊喲!”
彭德懷以為這件事是炊事員小楊辦的,當天沒有再作深究,而在第二天召開的團以上幹部會上,他卻做了自我批評:“你們常說我彭德懷艱苦樸素,可是,我昨天一下子就買了20根黃瓜。一根多少錢呀?”他舉起左手,伸出兩個指頭,重重地搖了搖說,“一根兩千塊。20根要多少錢呢?四萬塊。同誌們,一下就花了四萬塊錢啊!難道我不應該檢討嗎?”
王政柱一直和參謀長張文舟為會議準備材料,統計數字,不知道買黃瓜的事。彭德懷這一番自我批評,使他和大家一樣莫名其妙。他用目光在會場裏搜尋高克恭,隻見高克恭滿麵通紅,耷拉著腦袋坐在後頭。他一下明白了:肯定是管理科又捅了婁子,彭總在替他們做檢討。
這時候,彭德懷繼續說道:“同誌們,戰士們能吃到黃瓜嗎?吃不到,老百姓舍得吃黃瓜嗎?舍不得。那我們這些人就應該吃嗎?戰爭打得這樣苦,二縱隊過沙漠的時候就渴死了人。我們應當多為戰士們想想嘛!應當多為老百姓想想嘛!多浪費一分錢,我們都應該覺得慚愧!”
聽到這裏,王政柱不由想起1943年隨彭德懷在晉東南抗擊日寇的日子。一天,彭德懷把沒收漢奸和從敵人手裏繳獲來的一點黃金交給他,對他說:“陝甘寧邊區遭受敵人封鎖,經濟十分困難。你回延安一趟,把供給部保存的這點黃金帶給黨中央和毛主席吧!這是前方將士從日本鬼子和漢奸手裏奪回來的,你一定要安全帶回延安,交給黨中央、毛主席。”
“黃瓜”和“黃金”,在王政柱腦海裏翻騰著。他責怪自己事前不精心,檢討應該由自己做。
開飯了,管理科的同誌幫助炊事員把蒸好的黃米飯,燉好的羊肉菜湯搬到院子裏。每個組還有一小盤涼拌黃瓜。彭德懷招呼大家吃飯的時候,看到盤子裏的黃瓜。又說起來:“我們在隴東、三邊走了這麽一大圈,確實夠辛苦了。今天大家到這裏開會,改善一下也是可以的。吃點黃米飯,喝點羊肉湯,也就很不錯了嘛,偏要搞什麽黃瓜!戰爭年月不是講口味,圖新鮮的時候。我們的革命還沒有成功,還需要艱苦奮鬥啊!”
“這就是‘20根黃瓜’事件的前前後後,這才是事實真相,我敢用我的腦袋作證!”高克恭極力向秘書處的同誌申辯。
有些好心人勸他:“老高啊,你沒看現在是什麽火候?你呀,還作什麽證呀,就老老實實搞你的後勤服務吧!”
高克恭,這位來自黃土高原的憨厚、爽直的硬漢子,怎麽也想不通。他借故有病,離開了會務組。
幾天的小組討論收效甚微,會議的氣氛涼了下來。這樣下去如何收場?
於是,各小組集中,進行大會揭發批判。批判會采取自由發言的形式,但明眼人一看便知,由誰發言及發言內容均經過了周密的準備。
在廬山會議上被柯慶施、陳伯達、康生等人追逼的問題,不僅在這個會上再次抖露出來,而且這幫左派又拋出許多本末倒置、聳人聽聞的“舊事”。
“彭德懷的井岡山突圍,違犯了毛主席的指示,不要根據地,實行逃跑主義!”
彭德懷在追憶了突圍經過後,說:“我看把這個事件作為我一條罪狀的人,對根據地如果不是完全無知,就是打起毛主席旗幟反對毛主席。按照你的邏輯,隻能死守,不能突圍,直到把自己拚光了,那才是要根據地,那時執行毛主席指示?你了解什麽叫做根據地?怎樣才能創造根據地?如何支持根據地的鬥爭?你現在肚子吃得飽飽的,身上穿得暖暖的,卻隨聲附和地大罵別人反毛澤東思想,我看你是一個信口開河的主觀主義者,投機分子!你呀,謹慎點吧,防止哪天一跤跌倒,跌落自己的牙齒啊!”
彭德懷以雄辯的事實,對誹謗者的各種誹謗一一給予了駁斥。參加會議的許多將軍們無不感慨:這位元帥雄風猶在,絲毫不減當年!他為共和國的誕生所做的卓著貢獻令全世界矚目!且不說他在長征中四渡赤水,二進遵義,攻占天險婁山關等戰役,使圍追堵截的敵人聞風喪膽的赫赫戰功,單就他在長征途中同張國燾的分裂主義作鬥爭時機智地救了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央領導同誌的性命這件事,也足使我們這個素有“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傳統的民族中的“受恩”者報答一輩子。更何況連毛澤東本人也不得不賦詩讚頌:“誰敢橫槍勒馬,惟我彭大將軍。”
多麽富於戲劇性啊!揭發批判會,變成了別開生麵的故事會,變成了傳統教育會。它使不太熟識彭德懷的人對彭德懷有了深刻的認識,使熟識彭德懷的人對彭德懷有了新的認識。使誤解彭德懷的人對彭德懷有了正確的認識。
然而,批判會還要繼續開下去。
批判會的氣氛突然變得灼熱起來。其形式由開始的“對話式”,變成了“審訊式”。一陣陣的“輪番轟炸”,一次次的“重點開花”,使得彭德懷根本無法說話,剛要開口,就有人高呼口號:“彭德懷你不要再欺騙我們了!”“你不老實坦白,休想過關!”“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曆史和現實的畫麵在彭德懷眼前交織,在與會者眼前更迭,由清晰到模糊,由模糊到清晰;然而,曆史和現實在顫吟,在淌血……
彭德懷如骨鯁在喉,雖覺不吐不快,但卻欲哭無淚,欲喊無聲!
居心叵測的“理論家”陳伯達經過精心剪輯和杜撰,將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等人在廬山與彭德懷的談話和會議發言羅列起來,以此證明“彭德懷的‘軍事俱樂部’是有組織、有綱領、有目的、有計劃的,並且還在繼續招兵買馬,發展‘軍事俱樂部’的成員”,並一再追逼彭德懷交出“軍事俱樂部”的其他成員名單。
彭德懷氣憤已極,一股遏製不住的衝動使他坐不下去,“啪”地拍響了桌子:“開除我的黨籍,拿我去槍斃了吧?你們哪一個是‘軍事俱樂部’的成員,就自己來報名吧!廬山上中央已確定了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三同誌是成員,我服從中央決定。要是現在還有人願意報名,那就上來報名吧!有嗎?誰願意呀?快上來呀!”
會場出現騷動。
有幾個人馬上奔到他跟前:“彭德懷,你激動什麽?”“你這樣太不嚴肅了!還是冷靜些,老老實實交代吧!”“你這樣頑固沒有什麽好處!”……
是規勸,是恫嚇?
彭德懷睨視了他們一下,把臉轉向一邊。他努力使自己再度沉默下來,而被割斷的呐喊卻在膨脹的胸膈裏鼓蕩著回聲!
吳法憲搶著發言。這個“文革”中成為林彪死黨的矮胖子,當時任空軍副政委。
他雙手抱住麥克風,像操持一尊重炮。會場上響起一種經過放大了的鼻音很重的甕聲甕氣:“在這裏,我要向彭德懷討還血債!”
一語既出,全場驚愕!人們用莫名其妙的眼光盯著他。
吳法憲故意把嗓音壓低、放慢,臉上的表情變得異常沉重:“是他在長征途中欠下了一軍團戰士的血債!是他下令親手殺害了一軍團的一位連長。”
這時林彪氣衝衝地喊了起來:“他恨不得一下吃了一軍團!通通殺盡!因為一軍團是毛主席親手締造和親自領導過的……”
“胡說!”突然台下響起一聲嚴厲的嗬斥,宛如龐大的樂隊裏一支長號跑了調,把某些人精心設計的一首協奏曲攪得七淩八亂。全場無不震驚,齊把目光集中到說話者身上——噢,原來是北京軍區參謀長鍾偉將軍。
鍾偉清了清嗓子,高聲喊道:“你們完全是無中生有,造謠惑眾!你們當時在場嗎?我當時在場,事情是我幹的!彭總不在場,也不知道這回事!現在要說清楚,那人是罪有應得,該殺!如果把他交給你林總,你當時也會下令槍斃他!理由隻有一個:他臨陣脫逃,還要拉幾個戰士反水!你不殺了他,他就會反過手來殺我們!那是在一、三軍團強攻婁山關的戰鬥中,仗打得很殘酷。麵對敵人一次又一次瘋狂的反撲,他丟下陣地,丟下戰友,逃跑了,被我後續隊伍捉住。經審訊,才知道他是一軍團的人,並且有一軍團的人作證。按說,應該把他交給你處理,可當時怎麽交?陣地上,槍管子都打紅了……這本來是不足為奇的,執行戰場紀律嘛,有什麽大驚小怪!我看是有人別有用心,扯曆史舊賬,製造事端,挑拔一、三軍團親如手足的關係,加害於人,在一旁幸災樂禍!”
他嗓子喑啞了,咳嗽一聲,接著呼喊:“彭德懷的‘軍事俱樂部’已經宣布成立了,那就宣布我鍾偉是這個俱樂部的成員吧!也拿我去槍斃吧!”
霎時間,會場上亂了起來,議論鼎沸。
鍾偉的發言像一麵鏡子,映出了各色人們的心態:有的人因謊言被戳穿而惱羞成怒,驚恐萬狀;有的人抒胸中不平之氣,深感痛快淋漓;有的人為自己的懦弱而愧悔交加,無地自容;有的人把敬佩的目光投向鍾偉,手裏卻又捏著一把汗。
然而,時間留給人們思考的餘地並不多,局勢正在急轉直下。
鍾偉發言過後不到五分鍾,隻見總政保衛部一位領導幹部奉命率領兩名荷槍實彈的衛兵衝進會場,不由分說,“哢”的一聲,給鍾偉戴上手銬,架出了會場。直到他被押出去很遠的地方,仍能聽到他的高呼:“毛主席啊,你可不要上他們的當!他們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你要警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