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生產隊一條錯誤,70萬個生產隊70萬條,都登出來,一年登到頭,登得完登不完?還有文章長短,我看至少要一年,這樣結果如何?我們的國家就垮台了。那時候帝國主義不來,國內人民也會起來把我們統統打倒。你辦那個報紙天天登壞事,無心工作,不要說一年,就是一星期,那也要滅亡的。登70萬條,專登壞事,那就不是無產階級了,就是資產階級國家了,資產階級的、章伯鈞的政治設計院了,當然在座沒有人這樣主張,我是用誇大說法。假如辦十件事,九件是壞的,都登在報上,一定滅亡。應當滅亡。那我就走,到農村去,率領農民推翻政府。你解放軍不跟我走,我就找紅軍去。我看解放軍也會跟我走!
我勸一部分同誌講話的方向問題要注意,要別人堅定,首先自己堅定;要別人不動搖,首先自己不動搖。這又是一次教訓。這些同誌我看不是右派,是中間派,不是左派。我所謂方向,是因為一些人碰到了一些釘子,頭破血流,憂心如焚,站不住腳,動搖了,站到中間去了。究竟中間偏左偏右,還要分析。我們重複了1956年下半年和1957年上半年犯錯誤的同誌的道路,表現出資產階級的動搖性、悲觀性。他們不是右派,可是自己把自己拋到右派邊緣去了,距右派僅有30公裏,相當危險,因為右派很歡迎這個論調……
他濃重的湖南口音如疾風吹襲的廬山鬆濤,在“眾神仙”耳畔轟響,而且越來越淩厲,越來越苛嚴了。會場的空氣近乎凝固。
在談到怎樣看待彭德懷等人的意見時,他說:犯右傾機會主義錯誤的同誌,不在去年11月鄭州會議上提出意見,也不在去年12月武昌會議上提出意見,也不在今年1月北京會議上提出意見,也不在2月鄭州會議上提出意見,也不在3月底、4月初上海會議上提出意見,而在這次廬山會議上提出意見。這些同誌為什麽不在那時候提,而在這時候提?因為他們的一套,那時提不出。如果他們有一套正確的見解,比我們高明,在北戴河就提嘛!他們等到中央把問題解決了或者大部分解決了才來提,認為這時不提就不好提了,因為他們感覺現在不提再等幾個月以後,形勢更好轉,時機過了,就更不行了,故急於發難。
接著,他把彭德懷等人在會議期間的發言摘要有重點地扯出來進行剖析:我們缺點和錯誤的確是存在的,但已經改了,他們還要求改,他們抓著這些東西來攻擊總路線,把總路線引到錯誤的方向去。彭德懷講“有失有得”,把“得”字放在後麵是經過斟酌的。有人把張聞天7月21日的發言作了一番統計,說發言長達萬言,但講成績隻有270個字。以成績作幌子,專在“但”字後麵做文章,僅“但”字就有39個,其中隻有一個好“但”字。又有3個“危險”,12個“緊張”,108個“損失”……
他嚴厲指責彭德懷的《意見書》是“右傾機會主義綱領”,其錯誤“不是偶然的、個別的錯誤,而是有組織的、有準備的、有目的的。他趁我黨處在國內外夾攻的困難時候,向黨進攻,企圖篡黨,成立他的機會主義的黨”。
他帶著情緒談了自己的“錯誤”和責任:
同誌們,1958年,1959年,主要責任在我身上,應該說我。過去責任在別人,現在應該說我,實在有一大堆事沒管。始作俑者,其無後乎!我無後乎,一個兒子打死了,一個兒子發了瘋。大辦鋼鐵的發明權是柯慶施還是我?我說是我,我和柯慶施談過一次話,說600萬噸。以後我找大家談,也覺可行。我6月講1070萬噸,北戴河搞到公報上,從此闖下大禍,幾千萬人上陣。所謂始作俑者,應該斷子絕孫……
講到這兒,他的聲間哽咽了,他的眼睛濕潤了,那隻夾著煙卷的大手不能自抑地簌簌顫抖。全場一片肅靜。一顆顆被搖撼的心幾乎要跳出胸膛。他任隨自己的意識流在曆史與現實之間奔逐:
第二節 廬山風雲洶湧激彭帥冤離永福堂(3)
我有兩條罪狀,一條叫1070萬噸鋼,大煉鋼鐵,你們讚成,也可給我分一點,但始作俑者是我,推不掉,主要責任在我。人民公社全世界反對,蘇聯也反對。還有總路線,是虛的,實的?你們分一點。見之於行動是工業、農業。至於其他一些大炮,別人也是分擔一點。譚老板(指國務院副總理譚震林),你那大炮也相當多,放得不準,心血來潮,不謹慎,共產共得快。說要快,馬克思也犯過不少錯誤,天天想著歐洲革命來了,又沒來,反反複複,一直到死了,還沒有來,到列寧時才來了,那不是性急?小資產階級狂熱性?馬克思開始反對巴黎公社。季諾維也夫反對十月革命,後來被殺了。馬克思是否也殺呀?巴黎公社起來了,他又讚成,估計會失敗,看到這是第一個無產階級專政,三個月也好。要講經濟核算,這劃不來。我們也有廣州公社,大革命失敗了。我們現在的工作是否也會像1927年那樣失敗?像二萬五千裏長征,大部分根據地喪失,蘇區縮小到十分之一?不能這樣講。現在失敗沒有?到會同誌都有所得,沒有完全失敗。是否大部分失敗?不是,是一部分失敗。多付了代價,刮了一陣共產風,全國人民受了教育。如講責任,第一個責任是我。柯老,你的發明權有沒有責任?(柯慶施喊:有!)是否比我輕?你那是意識形態問題。我是一個1070萬噸鋼,幾千萬人上陣,得不償失,這個亂子就鬧大了,自己負責。
我們不曉得做了多少次檢查了,從去年鄭州會議以來,大做特做,我們檢討了多次,你們沒聽到?
同誌們,自己的責任都要分析一下。有屎拉出來,有屁放出來,肚子就舒服了。
毛澤東講到這裏打住了,續上一支煙貪婪地吸著,眼睛迅速地巡視一下會場和左右,意思是說:我的話講完了,你們誰講盡管講。
然而,全場鴉雀無聲。一個巨大的心理磁場把人們緊緊地釘在了原地。全體與會者的頭腦停止了思維……
毛澤東以他的宏大的氣魄,以他的被領導核心賦予並被全黨認可的“最後決定之權”的力量,徹底扭轉了會議的方向,由糾左急劇轉向反右。沒有異議,沒有爭論,會議迅速凝結成為一個聲音:反右!反右!反右!
頃刻間,一切都動搖了!一切都重新組合了!一切都明朗化了!一切懸而未定的命運頻頻尋找各自的抉擇和歸宿!
特別引人注目的是,毛澤東最信得過的幾位左派人物,趁機發揮起“機關槍”“迫擊炮”的作用,大打出手了,柯慶施、康生,還有那位自稱“野雲閑鶴”的陳伯達,紛紛發言,對彭德懷的“錯誤”作理論上的闡釋,或補充“事實”上的例證,極盡造謠惑眾、挑拔離間、捕風捉影、無限上綱之能事。此時的彭德懷,完全被突然的事變搞懵了,心中猶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時間恍恍惚惚,神情憔悴而痙攣。
啊,廬山顫栗了!
“主席啊主席,你變了!”
彭德懷的精神忍受著殘酷的折磨,他心裏有一股無名火灼灼燃燒。
彭德懷異常痛苦地作出一個違心的抉擇:讓步!實在不行,就寫檢討。
“嘩——”被扯掉紐扣的褂子扔在了藤椅上。他佇立在窗前足足有半小時,渾身肌肉不能自抑地簌簌顫抖,太陽穴邊彎曲暴脹的青筋抽動著,兩道混濁的淚水流過微顯浮腫的臉頰。
這是他有生以來所經受的一次最重大的打擊。革命之前,他受過壓迫和虐待;戰爭歲月,他受過進攻和包圍。但是,那時候他可以憤怒,可以呐喊,可以反抗;那時候他是和人民一起受苦,麵對的是人民共同的敵人,他的精神被強大的後盾支撐著,他很充實,很自信,很樂觀。而現在,他受到的是自己最崇敬的偉大領袖、人民的大救星的譴責,並將因此而受到自己一向引為父母的人民的譴責,他不能憤怒,不能怨恨,不能反抗。他的精神忍受著殘酷的折磨,他心裏有一股無名火灼灼燃燒。
他凝神靜思,那混濁的眼睛布滿血絲,耳畔轟響著那個和他一樣的濃重的湖南口音,那字字句句猶如陣陣驚濤駭浪,一遍遍地打擊著他的心靈之岸……
他想不通啊!一次次將自己的主觀願望與動機仔細回想,反複思考,左右衡量,無論如何覺得自己沒有想錯,沒有說錯,沒有寫錯。自己的所作所為完全符合黨的章程所規定的一切原則!
他自己也想不通!他每根血管裏沸騰的熱血像著了火。喝水懷子被他麻木的手緊緊地攥著,沉重地舉起來,在半空中略一停頓,然後猝然劈了下來……
散會回來,他沒有去吃午飯,沒有和任何人說起會議的內容,就這樣苦苦地在屋裏悶了幾個小時。
景希珍以為他連著熬夜,身體出了毛病,就悄悄請來了醫生。他走到彭德懷身邊輕聲說:“彭總,醫生來了,您檢查一下身體吧!”
“檢查什麽?我沒病!以後不要叫醫生了。”他一口回絕,睜大著呆滯的眼睛看著天花板。
晚飯,他又沒有吃。
迎著血色黃昏,他獨自走出屋子去散步。路上碰到一個老同誌,這位老帥主動向他打招呼:
“老彭,我正要找你呢!今天下午主席的講話,你考慮得怎麽樣了?”
彭德懷說:“哎,我聽天由命了,隨便吧!說我‘急於發難’,聽來似乎很合乎邏輯,但不符合事實,我接受不了!兩次鄭州會議我隻參加了一次,因為接到通知較晚,隻參加了會議的最後一天。武昌會議上,我雖然同意主席指定公布的數字,可我當即就提出了自己還是懷疑的看法,上海會議上,我提了意見,主席還批評過我。至於北戴河會議和北京會議,我根本就沒參加!我從不隱瞞自己的觀點!主席列舉的一大堆罪狀,我看是子虛烏有,肯定有人在他跟前使了手腳!”
他們並肩漫步在小徑上。
“老彭啊,主席的話可不是一般說說而已,應該從思想上好好考慮才是啊!”
彭德懷說:“是非曲直由人斷,事久自然明吧!”
“老彭,現在看來,不能采取滿不在乎的態度了,哎,要是不寫那封信該多好,惹主席生那麽大的氣!”
彭德懷說:“反正我沒什麽可考慮的,我沒搞陰謀,我有什麽就說什麽嘛!”
老彭,主席的講話從政治上、組織上、路線上,已經提到了原則高度,你應該慎重考慮一下啊!要顧大局嘛!你應當考慮對黨對人民如何有利的問題,寫個書麵發言。
彭德懷說:“我現在很疲勞,一時寫不出來,也寫不清楚。”
“你講意思,叫秘書記錄,加以整理,然後你自己再去斟酌,這樣比較嚴密,也比較深刻些。”
彭德懷說:“我沒帶秘書,隻帶一個管軍事電報的大尉參謀,他寫不了這類文章。”
這位老帥沉默了:是啊,思想不通,怎能寫出檢查呢?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彭德懷正走著,忽聽背後有人說話。他一怔,隻見康生邊向他靠近邊說:“這件事太重大了,彭總也應該注意一下身體,誰也不能保證一輩子不犯錯誤!”
彭德懷聽了這番充滿感情的話,不僅沒有感到溫暖,反而心裏泛起一陣惡心。他一聲沒吭,大步流星地往回走去。康生尷尬地愣在了那裏。
歸途中,彭德懷又碰上了張聞天。二人相對而立,都覺得有滿肚子話要說,可一時間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各自低下頭望著同一條小徑。啊,還是昨天走的這條小徑,時隔一日,卻今非昔比了。
張聞天突然四下張望,緊張得有點神經質:“彭總,咱們不能再討論了。我們總結經驗,人家扣帽子。”
彭德懷卻很鎮靜:“為什麽不能討論?真理就是真理,弄清一些糊塗思想也好嘛!”
“……”張聞天痛苦地搖搖頭。
二人匆匆話別,各自走開去。
彭德懷剛進屋,朱德、楊尚昆、王震、蕭華、王恩茂等人相繼前來看望。他們都勸慰他要想開些,要保重身體。此刻,他們和他的心情一樣沉重,除了這些安慰的話,還能說些什麽呢?
這時,王承光送來了西藏軍區要求增加運輸車輛的電報。彭德懷立即拿上電報到隔壁房間黃克誠的住處去商議。
剛推開黃克誠的門,就聽見黃克誠在說:“你們不要激動,事情會弄清楚的,主席是不會錯的。”此時黃克誠根本無法相信那垂天大網會把他也包羅進去。
彭德懷悄然進到屋裏,已來多時的周小舟、周惠、李銳馬上站了起來。周小舟迎上去說:
“彭總呀!我們離右派隻有50步了……”
彭德懷淡淡地笑笑:“50步也不要著急,把一些糊塗觀點弄清楚也是好的嘛!”
第二節 廬山風雲洶湧激彭帥冤離永福堂(4)
屋裏陷入一片沉寂。
彭德懷與黃克誠商量完西藏軍區的電報後,徑直返回自己的住處——他哪兒也不想再多去了!
他坐在辦公桌前,凝思良久。突然,他拿起筆,鋪開紙,快速寫道:
我7月14日寫給毛主席的信(即意見書)7月16日由中央辦公廳印發到會同誌。至7月22日,各小組經過六天的討論,對信完全不同意的,隻有一個同誌,基本上不同意的也隻有一個同誌。其餘在會上發言的大多數同誌是基本上同意的。但還有一部分同誌,還沒有發表意見。至如(於)我寫這封信,是在西北小組會議上,一些不便講的意見,要點式地寫給主席作參考,希望主席考慮信中的一些問題。主席竟把問題提到如此十分嚴重、如此十分尖銳,提到離開現實情況的高度原則。因此,國內在經濟建設中,出現許多問題,不僅不能得到解決,在左傾急躁冒進的基礎上,再加以猛烈的反對右傾機會主義,並把它提到兩條路線鬥爭的高度,它將要造成難以估計的損失,引起更加嚴重的比例失調,甚至引起國內外一段時間內的混亂,影響(造成)生產和人民生活水平下降的後果!
這就是他受到嚴厲批評後的當晚寫下的一篇日記。盡管這篇日記在當時鮮為人知,而今天卻成了彌足珍貴的曆史文物。它驗證了一個共產黨員遭受彌天大辱時恪守真理的堅貞信念,驗證了他預感到國家和民族將要蒙受災難時所作的警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