辯機從李府告辭了出來,匆匆地趕出城去。
一路上,辯機聞著從路旁人家籬牆院落隱約飄散而來的春草花木的氣息,不覺是如癡如醉,又有一些黯然神傷,但是,辯機終又不知自己心中這些悲欣莫名之情,究竟從何而來。
辯機更是對自己與一個人再度的相遇及今日所有的一切都是思惑不已。
不久就時近黃昏了,一陣風雨驟來。
辯機緊奔了幾步,幸而會昌寺離此倒也還不遠,幾步之間也就到了。
等到辯機到了寺院大門外,回首一見,這陣風雨已消歇了。
此時,惟見天空茫茫,夜色四合。
正在此時,辯機忽然隱約地聞見四周有一種幽幽的暗香,正在空中浮動。
辯機忽然有所感悟地想到,寺庭前這兩樹朝陽的漢時古梅花早已是陸續綻開了,隻是自己素常沒有去留意它。現在等待自己真去留心之時,隻怕它們早已是花色零落,隻有香如故了。
夜間,待忙完諸事,辯機就回到自己的房中。他將那個從觀華處借來的書卷包袱展開來,隻見這部經卷裝在一漆金彩繪盒中,用一黃色錦緞包布包裹了。
辯機將這部經卷從黃色包布中取出來,展開在麵前,忽一眼瞥見身旁那黃色錦緞包布是色彩斑斕耀目,漆盒上,描有一雙仙鶴在青鬆白雲中展翅翱翔之繪。
辯機忙用包布將那漆盒卷起來,置在一旁。心想:“這些是什麽?罪過了,正經的書,還未睹一字呢。”
想畢,辯機又將那卷經移近前來,誰想隻覺得此時心中模模糊糊地被某一事所牽,細想又不分明。
辯機這時發現,那一經卷中的字也隻惟在眼前晃動,卻無一字入腦海;且自覺自己渾身上下,莫名地燥熱不堪。
一時,辯機不覺暗想道:“明明現是寒氣尚未全消,為什麽卻無端地反讓人有悶熱之感?”
想罷,辯機就將身上的厚衣著脫了去,隻穿了一件單衫,複又坐下來,捧起那一經卷來。
不久,辯機還是無奈地發現自己的心緒甚為繚亂,無法靜下來讀一個字。
半晌,辯機不禁默默地長歎了一口氣,便放下經卷,信步走了出來,莫知所至。
忽及一處,辯機抬頭一見,發現自己這是在法堂附近。近前幾步,就見法堂石階上的鬆影搖曳不定。
隻是素日經聲不斷的法堂,此時也是人聲悄無,燈消影暗。
辯機抬頭仰望,但見寒空上,正遙遙地掛著一輪冷燦的殘月,遠處人家的燈火,已昏黃無焰。真是觸目所見,處處是寒輝籠罩,冷霧淒迷。
環視之,辯機不覺有些神思恍惚,突然想起前不久才病逝的持智法師,他心中忽生悲戚,不禁浩歎不已。
辯機暗思道:“此生為什麽總是如此地恓惶孤獨?自幼父母雙亡自是不堪說,身旁所遇的恩師、親朋又每每聚散不定的。惟有這一輪碧空的皓月千古如斯,冷眼地俯視人間的苦樂興亡,令人觀之,倍加是慨歎諸事的無常。”
驀然間,辯機憶起去年也是在這月下遇見一個人時,想流年如水,歲月便這樣悄然遠逝,讓人渾然不覺,不免更是惆悵及意亂心迷。
在外麵的寒風中,辯機對月也不知佇立了多久,陡然一下,他竟然感到自己眼眶下是一片潮潤冰涼。
辯機不免一驚,暗忖道:“這卻也是為何?為慈照之病而擔憂?似乎又非,她不過染一些風寒而已。莫非為觀華、高陽公主種種恩義?為她們待人無微不至的似水柔情?如這等溫情,倒是生平未曾遭遇之事,而且也未必消受得起的。”
突然,辯機正色地暗想道:“身為一個佛門的出家人,卻作如是之想,豈不是可驚,而且又深可畏?從此,我猶是我,她們猶是她們!”
想畢,辯機便深吸一口氣,一攝心神,便又回得房來。
辯機重新展開案上那經卷來閱讀,不料內心仍然還是有些心猿意馬,魂不守舍。
辯機隻得推開經本,移開眼前的燈盞,對麵前的牆壁凝視。
此時,燈焰耿耿映壁,辯機抬頭忽然看見,一個若隱若現,似真似幻的影子正浮在眼前的牆壁上。
辯機猛然一驚,不覺渾身冷汗如雨,便連忙一口氣將那燈焰吹熄了。
這時候,辯機在黑暗中一麵用手擦去額上的冷汗,一麵凝視那盞燈上殘焰的青煙升起,直自全部消散。
不久,辯機就隱約地聽到外麵有淅淅簌簌的、像是雨,又像是風的聲響傳來。
辯機忙起身到了窗前,推窗一看,隻感寒風冷冽,一陣點點滴滴的斜雨飛濺在身上。
辯機抬頭又遙望那半輪殘月,方才還碧青如洗,現在卻已被黑雲完全籠罩了。
時間間隔不久,天間的雨,也猶如沉沉的幕布一般,全部降落下來。
辯機不禁暗思道:“人心如月,竟也有不清明之時。”
辯機又想道:“素常自己心煩意亂時,便出來步月。但凡一見這晧空中的明月,莫不心平氣和,萬慮皆消的。誰想今夜觀月,卻反添惆悵。大概因此日天氣的陰晴不定,故也使得人心緒大起大落。”
“也罷!此時既然看不進經書,也無須勉強,倒不如靜坐,以去諸妄想。”想畢,辯機動身起來閉窗掩戶。
然後,辯機又將桌上的經卷收拾妥當後,自己又動手在香案的爐上焚了一爐香。
不一時,便是青煙嫋嫋,微香滿室了。
辯機將坐具挪至床旁坐下,盤腿結跏趺位,然後合掌先默念一段《道普賢行願品》中的懺悔文:“我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
念畢,辯機便開始端形靜慮,合目屏息,開始打坐起來。
辯機起初還能把持得住自己,不想漸漸地、漸漸地在沉思冥想中,外麵的雨風聲淅淅簌簌入耳,腦海中諸種模模糊糊的影像,也紛紛地消落、消亡。
這時,辯機發現,卻又有一個幻影,複又清晰地現在眼前,而且揮之不去。
頓時,辯機不禁哀慟驚惶萬分,連連痛呼:“辯機!從你的心底裏,竟然連連生成這種雜念幻想,為此,你豈不是必將遭到徹底的毀滅?!”
一時,辯機自知本性迷亂,便心哀如死地步出門外去了。
正是: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