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隔不久,程觀華果然在黃花展蕊,中秋月明之夜,邀請慈照、高陽到李府賞月。
這一年中秋月色甚佳,幾人望月談天,興趣甚濃,最後盡興而歸。
高陽與慈照雖然是初次相見,但二人年齡相差無幾,誌趣又相近,往來幾次自然就成了十分契合的摯友。二人不是談詩論畫,便是觀花賞月或共調弦樂,幾日不見,便相互思想。
隻是高陽對慈照自己在會昌寺禮佛時,曾經遇見過辯機這一事情是三緘其口。因她素性高傲,生怕慈照知悉自己那種永難成真的心思。
慈照的才情及與生俱來的纖細婉約的性格令高陽感到甚為欣賞;而慈照則驚異地發現,在高陽她那孤傲的外表下,其實有一顆堪稱是敬天愛人之心。
轉間又到了九月重陽節。此時長安城人家都有登高望遠、食糕、賞菊、飲酒與插朱萸等俗習。
此日也正逢慈照祖父的八十壽誕。陳府雙喜臨門,合府上下人為慶其祖父如此高壽而到城南的眺園歡慶一番。
這眺園位於長安城地勢較高的樂遊原的南麵,此處原為漢魏晉時王孫貴族的遊樂別院。
隻說朝代變遷,此院幾經廢興,到了隋唐時,整個園子又逐漸廢棄毀損,其內到處是樓台坍塌,亂竹穿空,鼠蛇出沒。這院中唯一殘留一座被曆代浮誇的王孫貴族越壘越高大的山丘屹立在風中,俯看著人世間的更換變遷,無盡滄桑。
後來這座山丘及周圍的荒地,又被慈照的養父陳儉買下來,作為養老歸隱之用。此院又幾經園林高手修飾經營,便成了今日這番氣象闊大的樣子。
陳府慶壽宴罷次日,慈照也邀高陽、文夫人與觀華等人到城南的眺園來賞菊登高。
高陽一行人來到眺園,看見這裏的一切,不免驚訝。
隻見這裏所修建的房、館、樓、台、亭、閣、榭與軒廊等一律不加彩塗漆,都是按原木本色而造,故顯得質樸無華。整個園中,也並不見有一處菊圃,隻是偶見在路間、溪旁及屋前後,星羅棋布了數叢菊花而已。園中也栽種有桑麻樹,更兼這園池之水是引了一道城外源源不斷流來的活水而成,故顯得繞園之水都是清澄透明,流波融融。置身於園中,如歸天然林家。
文夫人看罷,笑道:“這樣清淡樸拙之所,讓人想到晉人所誦的桃花源。現長安城中有些人家也太過奢華了,除一味在園中堆放奇山怪石外,連井欄門檻都是做得堆金徹玉般地富麗堂皇,反弄得園林的真趣盡失。”
高陽也笑道:“來這裏,真讓人有隱遁之想。”
觀華笑道:“你們可知道我們這所眺園之名從何而來?在這其中,還有一個典故呢。”
文夫人笑道:“這園就建在樂遊原最高的南麵,莫非因為它依城中這方最高的地勢而建?加上登前麵那座古山丘,便自可眺見周遭的景色麽?”
慈照笑點頭道:“這是其一之由,其二是我的祖父覺得,從古至今,如果要論詩句寫得清新雅麗者,不過謝眺謝宣城,故此園而得此名。祖父還說,在他百年之後,便要將此園捐獻出來,作謝家舊園。讓那些謝眺、謝靈運詩文的崇者有一吟哦之所。”
文夫人笑道:“但願他年謝家詩文推崇者在這眺園的詩文之會,其留吟能得昔年六朝的幾分流風遺馨。”
幾人一路說笑行來,隻見這院中池、泉、石庭及花木的設置無一不顯得天然而成。轉過一座小石山,隻見數十株搖搖參天的碧竹,旁置數間木樓小屋。一條清溪繞屋一周後,又緩緩西去。
慈照笑指這座木樓與眼前的流溪,道:“白雲抱幽石,綠篠媚清漣。這是父親、祖父二人讀書靜養之所。請公主、夫人到樓上稍作歇息,再往前行罷。”
說罷,慈照領高陽、文夫人等人上樓。
幾人上得樓來,隻見樓上的一切器物皆為新木所製,故處處所聞,都為木之清香。
又見樓上空廊的拐角處,置一上古的大素陶壇,壇中惟插有數枝秋葦,一枝黃菊,一枝枯藤而已。
室內雖寬敞,但其器具卻布置得十分簡潔典雅。窗下置一架雲紋蜀木古琴。書架上,古籍層層疊疊,旁邊置一櫃,其內筆墨紙硯羅列。
慈照命人將室中四周的竹簾高卷起來,眾人放眼看去,隻見窗外天淨樹染,秋色滿目。
文夫人往樓下一望,隻見庭中石沙中植有數株青鬆紅楓,在庭戶的一角,支了一根半剖的竹管,內中引來一道清水,又淙淙流進下麵的石潭之中。潭中水清石寒,幾條小魚自在往來。此時庭閑人寂,那流經竹管又滴到石潭的水音,更添得周遭多了幾分幽趣。
這時,慈照緩步走到那架古琴前,將琴弦連撥幾下,頓時流韻嫋嫋,清音四越。
文夫人望屋中的一軸掛聯,念道:“停琴佇涼月,滅燭聽歸鴻。”
高陽見慈照停琴,就點頭讚歎道:“何等的胸臆才情!這聯詩句倒如禪僧、逸士所賦,了無煙火氣息。”
慈照在一旁笑道:“謝眺寫的‘餘霞散成綺,清江靜如練。池北樹如浮,竹外山猶影。遠樹暖阡阡,生煙紛漠漠。’等佳句,也莫不是情景交融,超逸自得。”
文夫人笑對慈照道:“你們家是謝家詩文的崇尚者,他們的詩文,我自是背誦不過你的。大小謝各具風騷,謝靈運身世孤奇,性格沉鬱,詩亦是寫得沉鬱感傷。但其‘清霄揚浮煙,空林響法鼓,禪室棲空觀,講宇析妙理。林壑斂暝色,雲霞收夕霏’等詩,簡直亦如禪僧所為,寫的真是沉靜空寂,不染人間煙火氣。”
觀華笑點頭道:“康樂公性情雖然沉鬱,好佛老,但竟也寫出‘池塘生春草,柳園變鳴禽。’這句傳誦不絕,極有真趣的好句。”
高陽也笑道:“謝眺一句‘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也堪稱為千古佳句。這‘識與辨’二字,用得竟是絕妙無比,無字可替。這二字,真就將那歸來者及岸邊上的盼歸者急欲相見的情狀,寫得實在是惟妙惟肖。”
觀華笑道:“其《遊東田》中一句‘魚戲新荷動,鳥散餘花落’更十分膾炙人口,將夏日景色的生動,描繪得更是入木三分。”
慈照笑道:“好是好,但他這一句算從‘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這首古樂府化生而來。‘魚戲新荷動,鳥散餘花落’固為奇句,隻是倒不如上麵那幾句古詩,顯得更加清新活潑些。”
文夫人聽眾人說罷,歎一口氣道:“謝宣城的詩句,寫得是如此地典雅清麗,人又長玄學佛理,隻是可惜,他不滿三十六歲而亡。看來,自古才壽能兩相兼,終是一樁難得的事情。”
慈照笑道:“俗語還有‘好人命不長’之歎,老天讓大有才華人的命,更是活得短暫。想一想,天下之事終是不公平的,人家的才華也終是自幼寒窗苦讀而來,上天為何還要嫉妒?讓他早早而去?說天妒紅顏,毋寧說天妒英才。”
“姑娘,古賢一句‘直木先伐,甘泉先竭’便把此理說透徹了。”文夫人在一旁笑歎道。
慈照聽罷,笑道:“雖是如此說,可歎我等卻偏作不了那等長生不死的歹人。”
高陽聽她們言罷,默然半晌,才搖頭正色道:“人的一生,誰能永生不滅?況且那等壽夭雖比南山者,卻終日渾渾噩噩,又有何種益處來著?故古聖才有‘朝聞道,夕死可也’之說。為人之道,能明白一樁道理兒,終是至福了。至於壽命短長,反倒在其次了。”
慈照、文夫人與觀華忙點頭稱是。
慈照笑道:“這園中還有一二處可觀之處,且請你們下樓來隨我去。”
幾人逶迤行來,隻見到處都是曲徑盈香草,竹桐遮鶯燕等幽然雅潔的景致。
不久,她們就到了一個由一色古雅竹籬圍隔的院落。
慈照的侍女月舍令一仆從緩緩地推開那道院落的柴扉。幾人抬眼望去,隻見這滿院種的都是些奇花異草。
慈照笑道:“這是我們祖父鍾愛的花草園。”
慈照說罷,便指眼前數種花草說道:“這樹下的一叢叢的小草兒,分別喚著紫草和茜草,是素常用來染衣用的。這花又叫瓔珞或荷包牡丹,尋常五到六月才開粉花白蕊的花朵,葉如牡丹,而它的莖蔓竟如那些裝飾在寺院梁上的垂幡了。那草叢下的紫顏色的小花,又稱白頭翁,因其花葉上白須遍布,像一個耄耋老翁。這個花,叫寶鐸花或也稱淡竹花,其葉如竹葉,而花,則如寺塔上的銅鐸了。最最奇怪的是那種花叫南蠻煙管,開花時,全無葉兒,僅有個煙管似的淡紫花兒露出地麵。那溪旁一叢叢象蘭草葉兒的花,叫曼珠沙華,清明後開的一片片的紅白花兒,甚為可觀。我們華土又有人稱它為彼岸花。這裏還種有從西域來的,花香濃烈的蔓陀羅華,其華麗的花型,狀如那寺裏所用的法號。沿這路旁還種有番時蓮、杜若蘭與各類異域來的香草。那邊還有一時草、數珠花、鷺草與伶人草等這些花名奇奇怪怪的花草了。這些花草全是我祖父令人從南麵深山中或異域收集上來,然後仔細培育在這裏的。”
文夫人看罷,笑道:“現長安人家盛行集種同一種花木之風,比如竹柳園、梅園、桃杏園、牡丹園,甚至還有專種幽幽青苔的苔園。比如高陽公主的郊外一所宅邸中,內有一個叫‘垂園’的小庭院,其內所植的花木,都呈垂蔓狀,如垂梅、垂櫻、垂桃、垂榆、垂柳及各式藤蔓等物,四季觀來,垂園中的這些樹木花草莫不隨風依依,婀娜多姿。似這等栽物心思,已屬十分奇特罕見。現在慈照姑娘家這一花草園,移這些難得一見的花草入園,更堪稱別開生麵了。我敢說,就是在這長安城裏,也算得上獨一無二的了。”
慈照笑歎道:“依我看來,這統不過是富貴人家以珍奇、以野趣怡人,終有爭奇鬥異之想,到底不足稱道。”
高陽聽了,也點頭笑道:“有一次,我隨父皇到洛陽去,曾見一佛寺中設有一草藥園。其內花果又奇,根葉又能作藥療疾。那些草木,才真稱得上是華實並茂了。”
慈照也忙點頭笑讚道:“此言也還真不差!我從揚州回京,路過一尼庵的百藥園,其內所栽種的藥草之多,自是不必說的。最令我難忘的是,曾見她們那園內植有一花葉皆香的奇木。聞之,其香立刻有安神除倦之效。倘若肌膚何處有損傷時,用之,又有行血化淤之效。他日有機會,定也教人移種一些這樣的藥木過來。”
文夫人笑道:“不知姑娘所說的,是不是那能祛風散寒的香樟樹?”
幾人說罷,又轉出花草園,渡過一石堤,穿過一梧桐與桃花林,就見一水麵寬闊的翠湖。
隻見這裏青湖木舫,樹藤垂蔓,木橋環合,美不勝收。湖旁立一舊木碑上書“朱華湖”三字,湖內水煙凝碧,幾角是碧荷鋪翠。
長荷,文夫人都是南方人,今見此一湖,又見那隻泊在湖裏的船舫,便如同回到江南,不免心生歡喜,神情悠悠。
長荷望著湖中的船笑道:“很想立刻乘船蕩槳去。”
雪妝是生在北麵平原的人,素常難得見山,她笑望湖後的高山上那一座鬥亭說道:“我倒想立刻上山去看遠去。”
月舍笑道:“那座八角亭叫北鬥亭,山叫客山。你們見到它,好像是不遠的,如果真要登上去,且得費一陣子腳力呢。不過,從上麵看長安城中的景致兒,才最是好。”
觀華望著那高丘,歎道:“我有氣疾之症,走了這半天,也走不動了。現徒有的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之歎了。”
高陽此時興來,望著山上亭子笑道:“月沒參橫,北鬥欄杆。來到眺園,豈有不登高望遠之理?你們遊湖罷。我與慈照姑娘獨登高談心去。”
慈照也笑對自己的貼身侍女月舍道:“這樣罷,月舍陪文夫人、觀華姐等眾人在這裏泛舟遊湖。我則帶著流螢、雪妝等人陪高陽公主登客山望高去。”
不久,高陽、慈照等人就去登山望遠去了。
觀華、文夫人一行人在這裏登上船舫來,便見船娘端來幾樣點心、果物和清茶。
文夫人、觀華嚐畢,又讓長荷、青瞳等侍女嚐。
青瞳望著銀盤中梅子、桂心與團喜等幾樣點心果子,就拈了一塊入口,笑道:“怎麽這般好吃,入口就化?”
長荷笑對觀華,道:“難為它們的形狀做得是如此精巧,這個點心果子,還是千瓣菊花樣式的,難為這做果子的模子,它是如何刻做出來的。”
月舍含笑道:“是了,世上的點心果子,無非都是用些黃白米、粟子、紅豆、棗泥,然後又加些桃杏仁、花生、鬆子與葡萄幹做成的罷了。”
說罷,月舍又指眼前一波斯玻璃盤中盛的金黃點心,道:“最難得是這種叫‘畢羅’的果子,它是我府中廚裏一個胡娘作的,她所用的香調料與我們長安城的人家都是不一樣。”
觀華也笑對眼前盛的火棗、葡萄與蟠桃等那一籃果物,道:“這些也多是西域來的,我看我們長安城,簡直就快成一座胡城了,真是遍地的胡舞、胡樂、胡服與胡食。”
楚音笑道:“還有胡男胡女,加上他們說的胡言胡語。”
長荷笑道:“眼前,算來現在長安人穿胡服最時新了。那種怪怪的,高帽窄袖的衣服也罷了。隻是我們公主很是喜歡他們那種像是我們這裏一種披風的羃了,外出時,用它將全身一罩,讓人不辨男女老少。”
月舍含笑道:“不用說,也是知道的,高陽公主要著上男裝,更是倩麗無比。”
幾人一麵說笑著,一麵看那船一路劃來,隻見四麵垂柳含煙,湖水清冽,光麵如鏡的湖中不時有黃鸝等鳥兒的身影飛掠而過,留下片片漣漪。
這時,長荷與青瞳二人跑到船頭上,去看船娘咿呀劃船。
長荷望著碧漪蕩漾的湖水,悠悠說道:“看這一湖好水,倒很想如小的時候,到水裏劃水玩。”
青瞳聽長荷說罷,一時興來。她一麵立刻脫掉自己的縷花鳳頭鞋襪,一麵對長荷笑道:“趁公主眼前不在這裏,我可以膽大幾分。你回去,千萬別說與人聽。”
青瞳說罷,便將雙足垂放在水裏,然後濺著水花玩。
文夫人在船中聽了,大聲笑道:“淘氣丫頭,仔細水涼!”
長荷一笑,對青瞳忙使眼色。
此時,青瞳望著湖中無窮的碧波翠葉,半晌,才笑道:“我是在原上長大的,還是喜歡原上那一望無際的碧草。我隻恨眼前這些荷葉兒太茂盛了些,又礙手礙腳的。船劃了半天,花兒又不見幾朵。”
長荷笑道:“現在這是什麽季節兒?荷花自然該讓位於菊花了。要在南邊,隻怕到了年末,還有得蓮花可見哩。這會子,你偏又嫌它葉多了,為你遮陽的好處便不說了?”
青瞳望著足下船槳劃過的悠悠的水脈,笑道:“天下的事情,說來也是奇怪,我們原上就是最怕無水,而你們南麵那一邊又生怕水多了,會發大洪水。要能從南邊移一些水,到原上去該多好!到時候,在我們原上,也就可種起荷花來。”
長荷道:“倒也是,這蓮花可謂通身是寶了,蓮莖、花心、花托都能入藥;蓮根、蓮子又能滋養氣血,荷葉還可做涼帽,有人還將這蓮子做成那念佛的數珠兒呢。”
青瞳笑道:“原上的水,那才叫貴重呢。那些人家搬來搬去,便是要為牛羊找有水的地方,那種地方草兒才生得好。”
長荷點頭笑道:“我們江南的萬物之所以能長得蔥蔥鬱鬱的,也是借助水來滋潤的。故文夫人常說古人說得好:‘君子之德,上善若水’這句話就是說,一人做了不得的事,便如水一樣可使眾人受惠哩。”
青瞳聽長荷說完,忽見從湖裏的綠葉中,斜伸出一二枝白蓮花來,她一笑,便忙卷起雙袖,露出一雙粉臂來,好不容易將那幾朵蓮花摘取過來。
長荷從青瞳手裏取過一枝蓮花來,並將它斜簪在青瞳的鬢旁。一時,白花襯著青瞳的長睫和碧瞳,更顯得她顏色美麗。
過了一會,長荷又將摘下的湖邊的葦草,編成一隻小舟,放在水中。又隨手從另一枝蓮花上掰下二三枚花瓣來,扔在水中。
那些蓮花瓣兒,頓然就變成一隻隻小蓮船,立刻隨水流蕩蕩悠悠遠去。
青瞳看罷,笑拍手,連道:“有趣!讓它就去長荷姐南麵的家去罷。”
長荷聽了,隻是望著湖水默默發怔。長荷的身世很是可憐,在她七八歲時,父母便相繼而亡了,後來寄跡在遠房親戚的籬下。十歲不到,便從江南被選入宮作小宮女,可以說她是伴高陽長大的。入長安這許多年來,故鄉與父母的事在其記憶中,已變得異常地遙遠模糊了。惟有在目睹湖水與船舶時,才會勾起她一些模糊的記憶。今天聽青瞳說,讓這蓮船與草舟歸家去,可自己早已是無家可回了。
想畢,長荷的心中不免有一些淒楚。因她與文夫人故鄉同出南方,身世又較相近,故二人很是投緣。
楚音這時在船艙中忽見數隻燕子從水麵掠過,忙叫道:“你們看罷,那邊有幾隻烏衣君飛過來了。”
青瞳此時也遠遠看見兩隻黃鸝蹲在荷葉間呢喃,便也笑嚷道:“你們也看罷,那邊荷葉下還藏有兩個黃金公子呢。”
文夫人聽了,蹙眉對觀華笑道:“這些丫頭!說什麽‘公子’和‘烏衣君’,他們都在哪裏?又不是什麽‘胡言胡語’,卻偏偏都讓人聽不懂的。”
長荷這時才過來,含笑對觀華、文夫人道:“這些都是那些閑得無事的長安人編出來的。比如說,那猴子就叫黑衣郎,大公雞又叫戴冠郎,燕子叫烏衣君,鴿子叫插羽佳人,白鸚鵡又叫雪衣娘,黃鸝呢?就被叫著黃金公子。”
聽長荷說罷,文夫人、觀華不免一笑。
楚音在一旁,笑道:“這終不算奇怪的。在京城裏,有一等戒齋的信男信女或不守本分的出家修行人,他們偷偷吃了葷菜,又怕犯了規矩兒或菩薩怪罪下來,就叫雞是自願過門來的‘鑽籬菜’,牛羊等是遍地生長的‘逍遙草’,河裏的魚兒是‘水梭花’,而魚頭湯是‘大般若湯’了呢。”
長荷聽了,一想到以後每見宴席上都有楚音所說這些菜名後,不覺竟笑得岔了氣兒來。
文夫人也忍俊不禁,撫著楚音的肩,對觀華笑連連說道:“罪過!罪過!”
觀華聽了也直笑,道:“好一道自動過門而來的鑽籬菜!天下竟然也有這般又詼諧風趣,又可愛的丫頭兒。”
文夫人在船中笑看眾侍女嬉笑完畢,便細細地問起觀華的病症起來。
觀華道:“平時也罷了,隻是發作時,心慌氣促得十分厲害,服用了許多藥,也是無濟於事的。”
說罷,觀華又自歎道:“醫家說,凡患有此疾者,都不宜生兒育女。又聽人說,生育是一件至難之事,有一句俗語還道:子降人間,母赴黃泉,況且我這有疾之身?”
文夫人聽罷,不覺眉心一蹙,忙對觀華道:“斷斷不可說此不吉利的話。我也個患有偏頭痛的人,這心,隻要時常往寬處想,便自會少犯病的。”
這時,船搖過一條彎赤木橋,回望近處的水中立了一隻石燈籠。
文夫人一眼就瞥見此橋上刻的朱字,便道:“這橋,為何叫少姑橋?是因為它的橋身,如纖纖的美人麽?”
月舍搖頭,笑道:“請夫人回頭仔細看看罷。”
文夫人回首,對這赤木橋及水裏搖動的橋影一細看,不覺笑道:“笑靨絳唇,果然是名副其實呢!如明月靜夜來這裏搖櫓泛舟,其山影、石燈籠影,舟影與橋影上下交映,天際邊再隱約傳來一陣悠揚婉轉的簫笛聲,就仿佛也回到那山光水色的南麵去了。”
長荷聽了,不覺會意,在一旁默默地點頭。
正是:天共白雲曉,水和明月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