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陽因雨無意停留會昌寺,真可謂來無影,去無蹤,故這寺中並無幾人得睹其行蹤。
隻是天下終沒有不漏風的牆。高陽這一行人因風雨,被阻在會昌寺足足大半日這一事,最終不會不為人所知。因為高陽是這方封地的主人,並沒有驚動他人來接待,自不免會引起寺中有一二多事者好奇驚歎。最後,以致會昌寺眾人皆知近來不知是有哪一位皇家公主曾親自前來該寺降香禮佛了。
辯機近日卻去大總持寺聽西域高僧說法去了,並沒有聽人議及此事。
隻是有一日辯機出了會昌寺,當他路過寺前院的長廊,看見壁上那一幅,因那一位患病西域畫師尚未完成之作時,不知為何,竟然會對之一凝神。
也就在這一瞬間,辯機發現一縷幻影,竟然會悠悠地從自己心中一掠而過,它是蓮華?是明月?是玉佛?還來不及細辨,這種幻影又最終是歸於遙遠模糊。
一時間,辯機覺得前些時候自己在那裏所看見與經曆的一切,就仿如花落幽潭,月印寒川,並未在他的心中留下太多煩惱的漣漪。
不想,近日另有一件事,倒引得辯機是悲喜莫名,哀腸百轉。
一日,辯機從大總持寺借經回會昌寺來,在長廊上正好碰見識幻。
識幻看見辯機後,便就忙對他說道:“辯機師兄,你回來了?昨兒有一老年俗客,他真是好生地奇怪,他來到我們會昌寺後,隻是一味打聽你的身世,又不進來等你。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麽意思?因見你當時並不在寺中,後來,我就看見他直接去方丈室那邊拜訪高慧師父去了。”
辯機想了一想,也頗覺蹊蹺,但一時細細也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隻好作罷。
不想第二日,寺中人領了一個風霜滿麵、年約六旬多的客人,到藏經樓下來看望辯機了。
這老人一見辯機,便麵露驚喜之色,然後又將他上下細致地打量一番,欣慰地連連說道:“踏破鐵鞋!踏破鐵鞋!”
接著,這老人又問辯機道:“年輕人,你出家前的俗姓是什麽?可姓方?而名字可又是‘成華’二字?”
辯機聽罷,愕然一驚,黯然地思想道:“出家到佛門修行業已十多年了,現在又還有誰能知曉我俗家的姓名?”
這時,老人從袖中掏出一枝碧瑩的玉簪置於案上,並問辯機道:“請問,你可識得這隻玉簪?”
辯機看罷,一時,隻覺前塵如夢,心淚滂沱。
辯機沉默半晌,才將斷發時取下來的那支玉簪拿出來,又與眼前這支玉簪鄭重地放置在一起,二者正巧是一對。
這老人見罷,不免雙手捧簪,喜淚縱橫,歡喜地說道:“我為慈照姑娘歡喜!為完成老太爺的心願而深感欣慰!明日我就派車來接你去見我家姑娘,我已給你寺裏的主持師父打好招呼了。”
辯機見老人如此說罷,凝視他手中的那雙玉簪,想起自己如此孤苦的身世,一時,隻覺世事茫茫,宛在夢裏。
隻說約在十三年前,辯機的父母雙亡後,清心法師就將慈照放在陳府寄養,而自己則帶辯機到終南山修行去了。陳府與清心雖然有約,在一二年之內,便力爭讓這對身世孤苦的兄妹相見一麵。但陰差陽錯,陳家這些年也是宦海升沉不定,京城邊邑幾進出。不是清心帶著辯機下山尋不到他們,就是陳家找到清心法師所在的濟世寺已是寺毀人散,不知辯機的去蹤。
陳家人一直竟也不肯放棄陳家父子要替慈照找到這世上唯一親人的願望,幾經周折,終於打聽到辯機到大總持寺隨道嶽法師修行。陳家人後來又從大總持寺追尋到會昌寺來,最終親身證實了辯機的出身。
一時,聽畢陳府來人敘述完諸事的來龍去脈,辯機隻覺難以置信,悲欣交集。
原來,在濟世寺的被大火焚毀後,辯機所去的行蹤,也惟有在終南山前山穀的獨自修行的知行禪師知曉。辯機後來在大總持寺修行數年後,就曾親自回到終南山去尋訪知行禪師。
隻是辯機到了那裏,令他大為震驚。辯機發現除見知行禪師所刻的諸多石佛尚還屹立在深山的秋風中外,不但知行禪師與他的小屋了無蹤跡可尋,就連山下村落中那僅有的二三人家,也都是搬得渺然無影。
後來,辯機問了一個過路的樵夫,他說是在一年前,終南山曾突然遭遇一次罕見且連天連月的雷雨,最後導致一場濁浪滔天的山洪大暴發,其不僅摧毀山中許多寺院與村落,而且還殃及了許多百姓無辜。
辯機最後不知道知行禪師等人的生死,自己對著寂寞的空山,聽著遠山山寺傳來的陣陣蒼涼晚鍾,望著山間那不時翩然翱翔掠過山野綠林的白鷺,憶起既往在濟世寺中的許多往事,不覺在那裏倘佯與悵惘了許久。
不久,辯機在這裏送罷了陳家的人後,自己剛過寺前庭院的長廊,隻見會昌寺兩三個師兄弟過來,含笑對他祝賀道:“可喜可賀!分離這麽多年的親人竟還能相聚,這真是一樁天大的好事。”
辯機聽罷,頗覺詫異,不想寺裏眾人已知道他的事了。但此事也真是無從說起,一時,隻有默然不語。
半晌,辯機才長歎一聲道:“不見也罷。”
眾人忙不解地問辯機道:“這又是為什麽?”
辯機道:“不及半年,家父母就因病雙雙而亡,年幼無知的小妹又被送到別人家中去寄養。這等無常的變故,已是令我心哀許多年。如今,這種傷痛才得以平複。倘若現在又與我家小妹相見,仿佛就如再睹父母的容顏,令我倍加傷感。況且,我已身為空門的中人,本不該與俗事有何牽連。現在,就即便是我能見了她,對她又有何種益處?恐怕反而隻會教她徒增添一份牽掛罷了。”
眾人聽了,不覺默默地點頭。
正在此時,辯機忽然聽見身後有一人插言道:“辯機,你何必要出這等無情之言?”
辯機一回首,隻見寺中一個老年執事,法名叫行輝的法師與寺主高慧法師正看著他。
行輝法師雖為一個雙目失明的盲人,但其為人樂天豁達,行持厚重,故深得寺裏眾人的敬重。
廊上這裏的眾人見高慧及行輝二法師來到,忙上前執禮。
行輝法師望著辯機與另二、三青年僧人,歎道:“你們畢竟是年少不經事啊,不知道親人盼團聚,是一種何等樣大的苦痛與煎熬之情。我本人一生,就曾親曆許多動亂,特別是隋末宇文化及那場慘絕人寰的兵亂,更令老僧記憶沉痛與深刻。在那兵荒馬亂之中,便是妻離子散、血流成河、餓殍遍野這樣一些辭句,也不足形容當時的慘況。有多少的人流離失所,食不裹腹?但能使這些人在那如此離亂動蕩的歲月裏,賴以繼續存活之由,便是千方百計也要打聽到自己的那些親朋平安與否?許多人在知曉自己的親朋安然無恙後,方能死而得以瞑目,比如我家的老母,便是如此之人。辯機,我昨日看那家人為其妹尋兄,一尋便是十數年,其苦痛焦慮之情,絕非你所能想象。現今,你怎能簡單地說一句‘不見也罷’而了?”
高慧聽了,此時也在一旁含笑對辯機說道:“年輕人,行輝法師言之極其有理。明日你即進城,去見上她一麵去罷。你假如不去,旁人知道了,還以為我們出家人就是清高怪誕,既是六親不認,又不輕易踏進富貴之庭;但是,使得你們分散十多年的兄妹得以團聚,並替你的父母撫養你的親人成人,全賴這陳家上下之力。如此恩德,真可謂是無以相報,難道連一次麵謝之禮都不去行麽?莫怪為師的說重話了,這不啻是不知尋常禮數,簡直就是近乎有些絕情了,這也是我們力主你速去見一麵的理由。現在正巧寺中坐夏完畢,你明日且隨陳府那個老人家進城中,去探視與你分離這麽多載的親人去罷。”
聽了高慧這番關切的話語,一時,辯機心裏除了感動之外,無言以對。最後,他隻得尊從師命,準備進城探望離散十多年的親人。
到了第二日一早,辯機就隨陳府派來的家人入長安城內去。
一路上,辯機隻覺自己的心境是從未有過的紛亂不定。十幾年杳無音信的親人,今日複又相見,這是何等虛幻的事情。
時過境遷多年,陳家也早不住在原來長安城東南方向,而搬遷到城東的永寧坊去了。
也不知道是何時進了陳府。恍惚間,辯機一抬頭,隻見一端莊文靜的青年女子,正緩緩地朝他走來。
一時,辯機驀然憶起自己故母的形容,不覺哀戚至深,也不辨身在何方,隻是無言無淚般地茫然。
那個青年女子看見一舉止沉靜、身著緇衣青年僧人正朝她走過來,不禁神容慘淡,淚流滿麵:想她在這衣錦食豐的貴族府第中,度過虛幻如夢的十數年;而自己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則同樣也在清寒貧苦的佛門度過這些年。
一時,慈照心神皆哀,半晌才哽咽道:“這些年來,成華兄都到哪裏去了?竟然再也不過問你在這個世間上唯一的親人,唯一的小妹實兒了麽?”
聽見慈照發出這樣的哀音,這時,辯機那塵封已久在心的記憶,也被突然喚起。
一時,辯機仿佛又回到童年。幼時,自己兄妹二人陪其祖父、父母誦讀詩書、佛經等景象又曆曆現於目前。
一時,辯機也不覺沉痛悵惘,泫然無語。
這時,陳家人也合家來祝賀其兄妹二人曆盡十數載歲月的分離,今日得以團圓相見。
辯機在陳府隻停留一日,第二日,因欲趕回寺裏參加一法會,一早他便告辭了。
陳府的人苦留辯機不住,隻得隨他去了。
慈照將辯機送出去,走至長廊,她默默地說道:“如果父母沒有雙亡,成華兄怎會入空門修行學道?我又怎會寄人籬下呢?今兒真是上蒼慈悲,才使得我們分散十幾年的兄妹得以團聚相見。從此,我們可年年去祭掃東郊父母之墓了。”
聽慈照說罷,辯機默默無一言。
慈照半晌才歎道:“父母雙亡時,可歎我年幼無知,全然不記得當時的情景兒,是何等絕症,會讓他們如此呢?”
辯機便將當時父母雙亡的情形及其母臨終的意願,對慈照敘述了一遍。
待辯機說完,一抬首,隻見慈照已是悲難自勝,淚眼迷蒙了。
慈照見辯機也麵帶哀色,便又說道:“聽母之言,我想……”她停頓一瞬,又道:“不知道成華兄是否有還俗之想?我們兄妹便還有一起的可能。反之,道俗相隔,終有許多的不便。還俗後,成華兄也無需生顧慮,憑兄長的才華,也不會成為什麽難事,成華兄長就便是無功名之想,我們就學那陶令公,終生隱居在郊外的南山裏也是好的。”
辯機聽罷,一凜,搖頭道:“慈照妹妹何出此言?兄自幼入佛門修行學道,父母不幸早亡,固然為一最大的契機,但這也是父大人的宿願。況且,為兄的在佛門修行學道了十多年,也愈覺此乃為我心中至聖、至尊之學,故我願捐這一生事佛,而從無它想。”
慈照聽罷,不覺萬念如灰,含淚道:“既然還俗非成華兄長的心願,那麽,此後且也容小妹削發出家修行去,這心中的煩惱及擔憂,方能一了百了。”
辯機聽罷,忙安慰慈照道:“你兄長我是為了學道,才入空門修行。這些年事佛以來,我現在也真有幸入法流之感。倘若妹妹此刻出家,並非為求道、學道,而是為了斷心中的種種煩惱而去。這於道、於你自身,都將是有害無益的。”
慈照聽了辯機的這一番話後,仍然迷惑,含淚說道:“這,教我如何是好?”
這時,辯機走至一個長廊階前,朝天空凝思了片刻,就對慈照說道:“且請小妹抬頭,朝天一望。”
慈照便疑惑的走到台階前一看,隻見天朗如畫,一輪皎潔明澈的圓月,正遙掛在天。
辯機不覺對慈照一歎,然後說道:“在白晝尚且能見到滿月!這我的心中已視之為罕有之事,這就如同我們分別十幾年的兄妹,竟然又得以重新相見。在這個世上,你孑然一身的兄長,憑空就添來一位至親的親人,我現在感謝佛天,尚且猶恐不及,豈敢再生不足之心!”
慈照聽辯機之言,不覺大悟,止淚道:“我明白了,隻是兄長當珍重。”
半晌,辯機才默默地對慈照說道:“多謝小妹,從此你萬勿以兄長我為念。寺院雖貧寒,但還有各位修行的道友為伴,倒是妹妹獨處殊為不易,當自珍重。”
慈照又道:“從此,我能常到寺院裏去探望,或令府中的人代我來望探你麽?”
辯機搖頭道:“我已身為出家人,恐不宜如此。”
慈照見辯機搖頭否定,便連歎道:“我也無法可施了。”
辯機道:“請代為兄向陳家人致謝。”說罷,去了。
慈照見辯機背影遠去了,仍思想不已。似有滿腹話語欲向人訴說,眼前一時又無可說之人。
慈照心想,此事惟有對自己的近親觀華表姐可訴的,幸虧昨日她來陳府訪親時,也曾見過辯機一麵的。
想罷,慈照便令人立即驅車去光福坊的李府。
原來,慈照的表姐程觀華的母親,乃是慈照養父陳儉的親胞姐。其父程元與陳儉又同朝為重臣,但二人這些年來是宦海生涯不定,常是天各一方。幼時慈照與程觀華這位表姊往來不多,誰知一年來,她嫁給宣國公之孫,左衛將軍李長奇為妻,其家又於半年前移住城東光福坊的舊宅,與慈照家相隔不遠。加上程觀華常來與慈照談心或拜見住在陳府年邁的外祖父;現在,二人反而較從前往來密切。
待到慈照乘車去了李府,不想她家裏的從人說,她的表姐觀華夫人因會友的緣故,今兒一早就到城外的新築別宅去了。
聽罷,慈照隻得悵悵而歸。
不想高陽從會昌寺禮佛後回至流邸,正碰巧看見房遺愛打獵會友歸來,觀其言談舉止,於無形中較一個人而言,正是如有天壤之別。擇善者而從之,是人的天性。試想高陽麵對一個無才無德的房遺愛,現在其心目中又有了一個有智慧、教養與才學之人的身影,其心中的稱秤,該向何方傾斜?
從此,高陽的鬱悶與苦痛,也更甚於前,觸物莫不心生種種惆悵。無論閑步樓閣亭畔去瞻月望雲,臨窗依欄去觀花看魚,都無法消除自己內心深處的悵惘一二。但是,她簡直又不可將這種哀愁向他人傾訴一二,便每日默默若有所失,怏怏少樂。
長荷等人看見高陽整日鬱鬱寡歡,就生怕她會因此而病倒,但又不知道用什麽的方法方能解消其心中的鬱結,隻能在一旁替她著急憂愁而已。
高陽住在流邸默默地問自千萬遍,為什麽就偏偏不能將那個人忘記?她也明知她自身如同是一隻在樊籬千重侯門內的籠鳥,他是個戒律森嚴佛門中的弟子。曾嚐試千萬遍要去忘記這個人,但那清華絕俗的身影,溫文爾雅的微笑,仍然總在她的心中揮之不去,拂之還來,令她如癡如醉,日思夜想。
高陽尤其是在看見古人書上有“生當複歸來,死當長相思;思君如流水,無有忘己時。”等這樣的詞語後,不覺分外刺心悲苦。她默默地試問自己,天地間,真有這樣的情意存在麽?人世間真有“至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這種事情發生麽?
高陽原來隻是覺得,自己已對這個人世間早已是萬事灰心,不想現在卻為一個根本不該、也絕不能思慕之人,還會有如此痛心與無望的感覺。高陽細一想,不用說別的,就光是道與俗之間這樣的差別,就終如不可跨越的巨大天塹,其他的事情,終究又能如何呢?
一時,高陽每日除望風懷想,臨月歎息外,也無可奈何。
這一晚上,文夫人正在流邸率眾侍從準備回城的事宜。
長荷過來說,高陽公主請文夫人到她房中去一趟。
文夫人不久以後就過來了,她一進高陽的房中,隻見她顰眉凝眸,若有所思地默默擁一錦衾坐在床上,數本書卷,也散置在身旁。
高陽一見文夫人進來,惟晗首致意而已,半日也默無一語。
沉默許久,高陽才對文夫人長歎道:“好端端的,我們後日又要回城中去了。為什麽人生在世,不如意的事就是這樣多?許多根本就不想見到的人,卻偏偏如影隨形,不可躲避?夫人,過一段時日,我就擬再回到這流邸來住一段時間。我倒不是圖在這裏無拘無束,清靜自在,我隻是想離那些我根本就不想見的人遠遠地才好。”
文夫人隻道高陽仍在為房家兄弟的事情發惱,哪裏知道她是舊怨未消,又添新愁?
半晌,文夫人自己也不免暗歎道:“人生在世,真可謂是四苦八苦了。”
高陽見文夫人也是蹙眉無言,不免暗思道:“比如文夫人,誠為天下的一個大善人了。可是好心未必得好報,偏進了長安這種大而無用之地來,孤苦一人,一任華年綺貌凋零。但事情輪及我,我隻是不想這般輕易認命。”
文夫人此刻並不知道高陽真實的心境,但也分明看得出她很是苦惱孤絕,卻又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才好。
半晌,文夫人才安慰高陽道:“公主,除了用一些浮言浮語安慰外,我現在竟不能助你開心。見公主是如此地苦惱,我們何嚐不也是為你苦惱和擔憂萬分?”
見高陽還是無語,文夫人仍默默地長歎道:“其實,入長安這許多年,我也終於算是覺悟了。想在這天地間,我們人是業身,生死未了,煩苦便也會無休無止地交集而來。命中注定,人這一生,終將孤獨無伴。說到底,即便就是父母、夫婦、兄弟姐妹與朋輩,竟也無一人得伴終年。細想來,惟有這心中的神佛,始終是與自己同在的。公主,你如果一時找不到什麽可以化解煩惱的方法,不如潛心信之,信則靈。但願那些慈悲智慧的神佛,多少也能給公主些許慰藉。”
說罷,文夫人又對高陽道:“我方才過到公主這邊時,見今夜月色甚佳。又想,在今年七夕那一夜,由於長安城裏是連綿地下雨,而竟致眾人沒有拜成月。故我就讓長荷她們備了一些香果火燭,讓公主現在就拜月去。雖然時過境遷,現在流邸,對這廣庭明月補拜一番,也可以一抒愁懷了。”
高陽聽了,又是感激文夫人的良苦用心,又是默默地有所感悟。暗思道,文夫人是一個這般柔和順善的人,現在惟以看我長大和念佛為務。她的心,早已是如死灰枯井一般。這樣的定力,未嚐不是難能可貴,但又讓人深可哀的。
凝神半晌,高陽又伏案寫了一箋。
這時,長荷過來稟道:“公主,香案已在庭院中備好了。”
高陽聽了,就緩緩地隨長荷來到流邸中院,隻見這裏月色普照,花影婆娑。一場新雨後,更顯得這流邸之夜是香氣彌漫,清幽宜人。
高陽一麵緩行,一麵默思道:“上蒼,且聽聽我的心聲,為什麽我明知有些事情不可為,而卻偏偏是要身不由己地癡想?我當如何?我當如何?”
想罷,高陽來到一鋪錦香案前,隻見案上置香爐、瓜果、瓶花與銀燭等物。
在幽幽的燭光月影中,長荷在一旁,朝高陽遞來來一炷檀香。
高陽接過來,焚之,將香炷插置在案上的香爐中,然後望著一行淡淡青煙,嫋嫋地升空。
高陽這時持箋,對月默然地禱祝道:
曾聞天後無情,劃簪為河,從此廣宇迷茫,道路遠長。畢竟牛織情執,感天動地,靈鵲化橋,遂得一年一會。故於疏星朗月之夕,風輕雲淡之時,是以七夕之佳話,而慰深閨之寂寥。伏念合浦,投生於繁華之宮闕,役魂於萬重之侯門,衣錦食豐,命則絕孤。豈非慕仙而然?於安樂未足,故作悲態,揮涕增河?然惘心恍若長風,無所歸依。迷情紛如亂網,無從解脫。惟立寒徑彷徨,默望蒼穹惻然。
拜畢,高陽便將手中那一素箋,也隨燭火焚化了。
高陽看見那那一張素箋,最後一點點的變成幾片冷灰,就命人將香案等物收拾了。
然後,長荷與高陽,緩緩而歸。
二人剛欲上樓,忽聽見不知何處傳來一縷嗚咽呼叫,淒涼異常的聲響。
高陽與長荷忙抬頭仰視,隻見在澄澈無雲的天宇中,有一隊斜飛的雁群,在冷月中哀鳴而過。
一時,高陽更覺得星月無光,心境淒迷。
正是: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