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荷伴高陽回去時,文夫人已率青瞳、楚音等人來接她們了。
文夫人見罷高陽,直念佛道:“公主平安無事就好!天可憐見,讓這陣突如其來的雨終於停了罷。否則,今日倒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高陽聽罷,半晌才笑道:“夫人還在病中,實在應該在流邸靜養。何必又多此禮,親自來這裏接我?”
文夫人怨歎道:“留在流邸,我也是一萬個不放心。再說,今兒就是我失責了,這樣天氣,實在是就不該讓公主出這一趟門的,被這場風雨無情地阻在這種清冷的地方。”
高陽聽文夫人說罷,半晌,才望著窗外,幽幽地說道:“這場雨竟然下得最是好!難得讓我在如此寂靜之所,養了半日的神。”
青瞳在旁笑道:“實說了罷,我倒是盼著這雨莫要停下來。要是它不停,沒準兒我們還會過來陪公主在這個寺院中住一晚呢,這豈不是很有趣麽?”
文夫人笑對青瞳道:“如何使得?這裏缺東少西,又是在一堆男的修行人裏麵。這如何是我們這樣的人住得的?就是在那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尼庵也還勉強說得過去的。”
青瞳在旁又笑道:“我看這座會昌寺要是立即變成一座尼庵就好了,今夜我就可以陪公主大膽在這裏住上一宿了。”
文夫人聽了,立即笑責怪青瞳道:“你這個丫頭,就是越發地膽大妄為!再不說說你,就越發了不得了。”
青瞳聽了,忙不敢開口說話了,隻是低頭笑。
高陽這時才回頭看著青瞳她們笑道:“外麵也不是住不得。父皇他們定天下時,有時還搭帳宿在野外呢。那一年去原上打獵,我們的幾個姐姐都去了。她們膽小,我和長荷夜裏還到帳外去看星月了。”
文夫人笑歎道:“那畢竟是不一樣的,在那時,周圍護衛的兵士有多少?我們現在隻有這幾人陪伴公主。再說,真要住在外麵,讓人曉得了,又多嘴說我們破了宮府裏的規矩,不顧皇家、相府的體麵,何必又無端兒授予別人誹謗的把柄兒呢?”
高陽聽罷,笑道:“俗語兒還道:‘天高皇帝遠’或‘鞭長莫及’。父皇的鞭兒再長,也是達不了這裏的。他既然管不了這許多,別人之謗?我更是顧不得了。”
眾侍女聽高陽說完此話,不覺齊笑起來。
連文夫人聽了高陽的話,也忍不住了,跟著笑了起來。半晌,方說道:“公主,我們快些兒回去罷,天色這般晚了,流邸合府上下的人都在為公主擔心呢。”
高陽默然點頭。
高陽、文夫人等下得樓來,突然長荷在她們身後道:“要不要與這寺裏招呼一聲,就說我們去了?多謝人家款待。”
文夫人笑道:“不用了,溫管家已令人去吩咐了。說有貴客到此了,不許此寺的人下了晚課往這邊胡亂走動。還派了十多名精壯的下人,散在這前後院護著公主呢。”
高陽一聽到文夫人這一說,不禁變色,回頭問文夫人道:“這是真的嗎?”
文夫人點頭。
高陽氣惱地說道:“這真是多此一舉!此事為何不先來問我,便如此了呢?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平日我最厭煩的就是驚師動眾了。不得了了,我的行蹤,全被這寺裏的人知曉了。這兒待不得了!長荷,我們且快些兒回去罷。”
說罷,高陽起身即去。
文夫人看高陽動氣了,忙笑慰她道:“好公主,快些兒息怒罷。他們小心一點兒也是好的,再說,那些人又沒有聲張我們是什麽人。”
高陽仍然很生氣地說道:“快些兒令那些人離這裏遠遠的!免得入了我的眼目,沒得讓我生閑氣。”
文夫人笑道:“我知道了,我即刻讓這些的人快走,隻許他們遠遠的護著公主。再說公主也得為作從人的想想,萬一何處出了點差池,誰擔當得起呢?”
文夫人說罷此番話,見高陽仍默默然無語,便又笑道:“好公主,此舉不過是‘防患於未然’罷了。”
高陽聽文夫人如此一說,也隻好作罷,道:“我們回去罷,我也知道今兒我讓夫人過於懸心而不能安心養病,是我的罪過了。”
文夫人忙笑道:“哪能呢?我這頭痛,原本就無藥可醫。”
高陽對文夫人說道:“雖是如此說,但我又擔心這裏離城遠,諸物不便。這裏容我與長荷她們在這流邸略住二三日,便也就回去了。”
夫人笑道:“好公主,多謝你有此心。”
高陽這一行人不久就乘了夜色,驅車返回流邸。
流邸溫管家派來護衛高陽那幫家人因為知道她素性心高氣傲,目中無塵。平素連高陽進出府中大門,他們都不敢抬頭仰視。況且現在文夫人還特意發話,不要他們接近,故他們並不敢近寺後院來親迎高陽。隻能裝扮成尋常香客呆在寺門外。現在,他們見高陽公主的車在前麵啟動了,便遠遠跟著前麵二、三輛車馬。
幸虧今日的大雨僅下了大半日,道路還不至於泥濘難行。
一路上,廣宇岑寂,花香淡淡,明月漸斜。
坐在後一輛車上的眾侍女,因第一次如此遲歸府,而心生歡喜和新奇之情。
反倒是隻有高陽是神色黯淡,落落無語。此時,她正深陷在一種欲忘,又有不能的綿綿心緒之中而難以自拔。
雪妝看見飛馳的車窗外的天空月影湛然如畫,不免笑道:“今兒雨後景兒倒好。隻是今兒這麽晚才回來,要是在路上遇上什麽可不得了。”
青瞳笑道:“是劫?還是夜叉?”
楚音笑道:“一個便已足夠了,還遇見兩個?到時候,看你如何招架是好?”
青瞳聽了她二人這番對話後,不免嘲笑道:“我說你們這些人都是素常小心慣了的,這清平世界,誰能把我們怎麽樣呢?除非是他瘋了不成?”
雪妝含笑,悄悄地問長荷道:“長荷姐,今兒這雨真要不停,我們就非要歇在那間寺院裏不可了。”
長荷笑道:“如是這般,竟不像我們這樣的人所作所為了。你看那裏不齊不全的,如何歇得?”
青瞳聽了,就笑道:“雖然那座寺院裏是這不齊,那不全的。我看公主今兒是有意不想要計較這些,倒好像很高興要住在那兒圖一兩日的清靜自在。你們枉自跟了公主多年,竟不知道她的心!”
雪妝笑對長荷道:“凡事總被她說的這麽簡單輕巧。阿彌陀佛!但願來世菩薩也把我變成像她這麽一個萬事不操心的人才是好呢。”
青瞳望著窗外月色籠罩的朦朧疏林和遠山,笑道:“要你閑操什麽心?有文夫人在不遠的流邸等著,近處在這寺裏又有溫管家的人來護著,輪不了我們操什麽心的。這一回出來能讓公主開了心便是好的,我們順便也落得一二日的自在,不是更好麽?再說,便今夜因雨,我們便就是歇住在那座好生幽靜整齊的寺院裏麵,也不是什麽大不了之事,誰承想有一國公主會在那裏停留呢?誰也不會懷疑到我們身上來的,不過還以為我們是一群尋常富貴人家來這裏來晉香禮佛的。”
雪妝笑道:“難道你就不怕了?到底我們是頭遭兒,又這麽少幾個人在外陪著公主。今兒回不去,出一點錯兒,我們誰也好過不了。”
青瞳笑道:“人多了,反招人懷疑的,一二人反倒沒事了。休要笑我說一句膽大不知高低的話兒出來,今夜就是讓我一人陪公主住在那家寺院裏,我也是絕不怕的。”
長荷聽罷,笑拍青瞳的肩兒,道:“好個丫頭!真不失原上人的那種豪爽氣兒。當真呢,今兒你見識還不差,我最近倒真沒見公主像今兒這般開心。”
雪妝也笑道:“虧得長荷姐勸公主出來,今兒要不出來散一散心,不知我們公主會悶成什麽樣了呢。”
青瞳聽她們說罷,便就越發得意地笑道:“是了!為什麽上麵偶讓我們出來遊獵,還不是怕我們在宮府中憋久拘束壞了。偏你們不會享受,還有這許許多多的規矩兒和後怕,這不是自找不快活麽?”
長荷、雪妝聽了青瞳的話後,就一直笑。
幾人談笑間,車已抵流邸了。
邸裏溫管家早已率府裏的人來接高陽了。
高陽一回流邸,這裏的仆從忙將湯茶送上來。
溫管家娘子對桌上正中置幾個朱漆什錦菊食盒,內盛各式精致點心和食物,問長荷道:“公主今日定然餓壞了,這些公主東西可願嚐一嚐?還是先上香稻粥?”
聽溫管家娘子說完,長荷笑道:“可不是有些兒餓了?什麽都使得。”說罷,忙上去伺奉高陽進餐。
趁高陽用畢餐,洗漱之際,雪妝對長荷悄聲說道:“長荷姐,文夫人吩咐我們斷斷不要讓公主吃外麵的東西,怕他們弄得不幹淨。我們今兒還喝了他們寺裏的茶了呢,不知怕不怕?”
聽雪妝說完,高陽含笑道:“眾人今兒不是都無事而歸了麽?由此可見,凡事被別人操心過頭,未畢是樂事。”
青瞳又得意地對雪妝笑道:“我早就知道自自在在,才是天下第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兒。”
長荷聽了,笑指青瞳道:“阿彌陀佛!願菩薩保佑你這丫頭!保佑你的來生到那原上作一匹無韁繩約束的,又自由自在奔跑的野馬才是好了呢。”
高陽聽了,凝神半晌,不覺也對青瞳笑道:“不需待來生,今生我也由得你去罷,免得勞神。”
聽高陽說罷,長荷、雪妝二人不覺一笑。
這裏待到眾侍女點上香、放下羅帳安排好高陽就寢時,已是天涼如水,夜轉深沉了。
高陽凝視著透過窗戶的月色,則轉輾難眠。
半晌,高陽不禁輕步至窗前,一攬簾,隻見此時月色靜謐,花影在地。
一時,高陽不覺悠悠出神,暗思道,在如此清澄幽靜的夜色下,有一個人,他此刻還應該在那裏做些什麽呢?讀經或是望月?
忽兒一陣清風吹來,高陽不禁一顫,默然自問道:“合浦,今兒你定是瘋魔了!無端地會生這種牽念之情?在這心中,為什麽要想一些根本就不可為之事呢?”
高陽這裏思猶未了,突聽長荷問道:“公主還未睡著麽?”
高陽遙望著天際上那一輪高懸的明月,長歎道:“一時半會兒也睡不著的,長荷你也還沒有睡著麽?”
長荷邊走到高陽身旁邊,邊為她披衣說道:“沒有的,我見公主翻來覆去的還沒有睡穩呢。是不是今兒公主太勞頓了,以致錯過困覺了?”
高陽點頭,又看見窗外,道:“怎麽就從沒見過這麽好的月色呢?映著周遭竟如白晝一般。”
長荷笑道:“可不是?今兒這雨下得最好,烏雲也散沒了。有句話不是說‘雨過天青’麽?”
高陽又道:“好像在宮中、在府裏。我們竟也從沒見過像今日這麽一輪瑩澈的明月呢。”
長荷道:“依我看來,到底是宮府中燈盞兒與彩燭兒太多、太亮了,何曾顯出這月色來著?”說完,她不覺莞爾一笑。
高陽笑道:“這還說得不差,到底也是你聰明,但又有什麽可笑的呢?”
半晌,長荷才笑道:“公主,有一句話兒,我竟是不敢說出口的。”
高陽笑道:“對我,你還用弄虛玄,做鬼神?且說出來罷。”
長荷笑答道:“我是在笑啊,今兒我們一天都難得如此自在,又無人約束著,故這月亮在我們眼中,就自然是比往日好些兒了。”
長荷這句話,不禁觸動高陽心機,她竟黯然良久,無一語。
見狀,長荷忙道:“公主,這樣的話,不該由我這樣冒失地說出來了。假如文夫人及府中人聽見了,豈不傷心?”
高陽長歎一聲道:“何曾來的錯兒!不是麽?我們何曾如今日這般得一日大自在?”
半晌,高陽又道:“長荷,你看今夜月色罕見地好,我們且莫負了她。此時與其在這裏徹夜轉輾不眠,不如下樓趁月色漫步一陣,再回來歇息罷。”
長荷道:“公主,更如此深了,使得麽?”
長荷話語一落,高陽笑道:“如何使不得呢?這又不是在那寺中。再說,我們又不是頭遭兒夜裏出去看月。我尚且不懼,你又憂什麽呢?這裏又無狼虎的。”
高陽剛說罷,長荷不禁笑憶起一段往事來。
有一年,長荷與高陽公主隨太宗出獵,有一夜,眾人就露宿在野外的帳篷中。
後來,長荷就陪伴高陽偷偷地溜出帳篷外,去草原上看星月。誰曾料想到了原上不久,忽聽見遠處有狼嗥聲傳來。在空曠無邊的黑夜原野上,更覺得那種聲響淒厲恐怖,陰森逼人。由此,嚇得她們二人連忙跑了回來。不想此事傳到太宗耳裏去,便說她們膽子也忒大了些,為她們守帳的幾個衛兵,還被杖了二十鞭。
長荷想畢,忙笑對高陽道:“那一年,如果不是公主去替我求情,我也被重罰了呢。萬沒想到,陛下回去後,也還是罰了公主,讓你回宮後連抄了《列女傳》中三篇文章。為此,我真是後悔的了不得!”
高陽笑道:“這真真兒是一遭兒被蛇咬,十年見了繩,也是怕的。”
長荷忙笑點頭。
高陽則笑對長荷道:“我倒是一點也不悔。我隻記得那次我們出去,沒想到在原上看夜空與星月,它竟如此地廣大無邊,皓然明澈,令人悠悠神往,難以忘懷。”
長荷笑道:“也真沒想到,去那原上看天,它竟離我們這般近的。好像一伸手,便能將那上麵的星月摘得下來。我還看見一顆流星,從那天邊墜了下來呢。”
高陽聽長荷說罷,這才點頭道:“膽小者,豈能與美景有緣?我們去罷。”
聽高陽說罷,長荷隻好道:“請公主稍候,我去喚雪妝她們都起來陪公主去。”
高陽笑道:“不必這般張揚了,如論賞月,你我二人就足矣。你知道為什麽在中秋時,明月多是藏在雲後,不肯任眾人隨意瞻望的?反倒是這人在孤寂之時,它偏偏現出來陪你了。試問這天下思鄉的遊子、深閨的佳人及孤絕彷徨的幽人,有哪一位沒有得到明月的陪伴與慰藉?隻因這月兒隻喜歡那些知它、解它的人在一起的。因在節日裏的俗人太多了,他們不是飛觴走鬥,就是高聲喧嘩。有時竟把這個月兒鬧煩了,便躲藏起來,不肯以真麵目示人。長荷,你說,這明月,難道不就是天下最有靈性的物兒?”
長荷聽高陽說罷,邊笑邊道:“公主比喻得好生有趣!細一想,還真有理兒。每次有了委曲而想流淚時,抬頭一看,眼前準是這又明又亮的月兒,由此便少了幾分孤單。看來明月真還是有靈性的。”
聽長荷說罷,高陽含笑道:“對了,我們這就下樓訪月去罷。”
長荷忙道:“公主等一會兒,我且去提一盞燈籠照路可好?仔細路滑了。”
高陽笑說道:“不必累贅,這月色定是照得四周分明的。”
長荷隻好給高陽係好青絨披風,扶了她,就靜靜地下樓去了。
這時,流邸月色如水,花影朦朧,碧天星漢,流雲如練。
高陽放眼望去,心內正可謂是五味俱雜,百感叢生。她隻感到今生今世從未有像今夜這般是說不出來的哀愁、憂傷、喜悅、無奈、感激、迷惘與驚懼。
長荷伴高陽順池沿,依曲欄在月下徘徊流連了許久。
不久,就隻見夜色更加深沉,烏雲漸移,一時,隻覺寒露彌空,暗侵衣袂。
長荷再三勸高陽道:“公主今日勞頓一天了,應該早些兒安歇才好。夜裏如此寒涼,實在不宜在外長久淹留的,如果不小心讓公主受了涼,長荷將如何是好?。”
高陽回首一望,隻見月色將殘,欄影遍地,才默默無言而歸。
長荷服伺候高陽躺下後,自己便很快就入睡了。
孤枕薄衾,夢回人靜,高陽則幾乎是通夜輾轉無眠。
在枕上,高陽聞得四壁的蟲語卿卿,風吹聲聲,想及自己的心意除天可知,又有何人可傾訴?
高陽又自思道,自己今日真不該到那所寺院裏去禮佛,又遇見一個人,從而無端平添了這麽多的不如意之事。
正在黯然間,高陽忽聽見樹上梁間開始有婉轉啼鳴的鳥音傳來,她便知又是另一日光臨了。
高陽自從會昌寺回來以後,但覺心中有一種莫名的哀愁如雨後的春筍,無可遏製其生長。但每一細思之,自知道俗終如天壤之別,加上自己所處的這樣境地,就更不應當懷有一個根本不能有的夢想。由此,她的內心真是說不出來的惆悵、無望與無奈。
正是:思歸何必深,身世猶空虛。第二十二章聚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