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陽品罷茶,半晌,才對長荷道:“我知道了,這寺院中煮的茶,為什麽會與我們素常喝的不一樣的緣故了。不信,你且再細細品嚐一次。對茶,惟有再三斟酌品味,方能分辨得出好壞真偽來的。”
長荷應了,忙又從那茶壺中倒了些出來,入一茶碗中。然後,她捧起茶碗,先聞了一聞,然後慢慢地喝下去。
喝畢這碗茶,長荷笑道:“聞起來,有點清香,這種香,竟像我們曾到那春日的原上郊遊時,聞到的那種新草木的香。喝起來,有些苦苦澀澀的。喝完了,就覺得嘴裏餘香醇醇的,讓人神清色爽。”
高陽聽了長荷這一番言論,點頭笑道:“在以往神農嚐百草時,就知道這茶是可以用的。隻是那時的茶並不時新作尋常之物,而是作為醫藥用的。聽人家說,這茶原先並不是我們俗家人先用起來的,竟是從他們佛門出家人開始的。我以前就曾聽見有一故事說,一個出家修行人在一座林木幽深的深山寺院中修行。一日近午,他自覺困倦不堪,不覺步出寺院外。無意中,順手折了一片長在寺院門前路旁岩石叢中一株小樹的葉子,並擱在嘴裏含著。他發現其味雖然清香苦澀,倒也還清涼提神,一時,困意頓消,功課也能繼續了。他不免歡喜,忙告之他人,這寺裏其他的人也就跟著用了起來。但終因哪有這些新鮮的綠葉,供他們長年使用呢?有人便在早春時,將才新鮮發芽的綠茶葉,采摘一些下來,晾幹儲備起來。到使用之時,將其粉而碎之,又以清水文火慢慢煮之,取其能提神之意罷了。不想後來,煮茶品茶的風氣,便在整個佛門異常盛行起來。更有甚者,在前朝一些寺院裏,他們索性也不種其他花木了,而一律改種茶樹。由此可見,茶對他們佛門而言,原是一件何等至關重要的寶物。隻是他們佛門飲茶時,多是將新茶曬幹,又以茶碾粉碎了,直接煮熬好以後才飲用的;而不像茶到了我們民間,竟然變得異常繁瑣起來。俗家的人,又不指著它提神兒,隻不過是想要借它的清香,又想去其苦澀之味,便使了許多炮製法子如什麽蒸青、發酵、花香薰等等,我也說不清的,然後才做成我們素日所喝的茶了。所以,我們現在喝茶的十之八九,竟已不再是原來茶的味道兒了。說了這些話,不過是想讓你們總該明白,你們今日在這寺院裏喝的茶,為什麽會與我們素日在府中喝的不一樣的道理罷了。”
長荷聽罷,笑道:“誰承想得到,我們平日視為最尋常的七件物品,竟還會有這麽多的故事和學問。”
高陽歎道:“誰知道這故事是真,還是偽了呢?不過,茶本身竟是一樣雅物。古書上說,它有提神除倦、解毒療疾之效。苦澀、清香乃是其兩大根本之味,而其他的味道,加來減去,反倒使這茶失去其本來的麵目了。世間萬物,何嚐不也是如此!本來麵目為何,惟天知曉了。”
這時,雪妝並不解高陽的幽歎,隻是笑說道:“難怪我們喝的茶中有種種花香。原來,竟是要借這些花香除去它的苦澀。不是規定茶就有這些花香氣的,這一點倒沒想到。”
聽完雪妝的一席話,眾人不禁笑了。
長荷笑道:“聽青瞳講,他們西邊原上的那些人,還要借茶除去牛羊肉的膻味。她還說,往牛羊奶中加一些茶,再煮一煮,才是香甜。異域來的人,都是這樣來飲茶的。隻可惜我們長安城這邊不興這樣的。”
雪妝蹙眉笑道:“這會是什麽呢?”
長荷聽雪妝如是說,想了片刻,才笑道:“對了,我竟還想起來了,舊年長孫皇後娘娘在世的時候,我們還吃過什麽庵裏師父上供的,用新茶作的素點心果子。”
高陽忙道:“虧你還記得這麽久遠的事兒?我們吃過的東西何止成千上萬,我早不記得是什麽跟什麽了。”
長荷笑道:“何曾還記得?隻因在那果子中,摻了用新茶碾出來的粉末,有茶的清香氣,味道有些兒特別,便記住了。”
雪妝笑道:“連茶也可以做果子?”
長荷笑對雪妝道:“不騙你,隻是那時節你還沒進宮呢。”
高陽笑道;“明兒回去,我讓我們府裏的人試做出來,給你們這些人嚐嚐罷。免得從公主府出來的人,看著人家的東西都是好的。”
高陽說罷,眾人都一笑。
長荷笑道:“多謝公主,青瞳的確說過,茶做什麽都是好的。”
高陽聽罷,笑道:“長荷,青瞳又想家了?在她們原上,茶原本也是至要之物。”
雪妝忙答道:“回稟公主,她很想,我還見她哭過。可想也是沒用的,反正她那邊也沒人了。”說完,連她自己也不覺眼圈一紅。
長荷看見,忙道:“罷了,都是我一席話惹出來的。”
長荷這時起身一朝窗外一看,隻見風消雨歇,薄靄籠空。不覺驚喜對高陽笑道:“天雖暗下來了,幸喜雨也住了。隻怕文夫人和流邸的家人該來接公主了。”
雪妝合掌,笑道:“阿彌陀佛!蒼天竟長眼。否則,我們竟有大麻煩了。”
高陽也朝窗外一看,幽然地歎一口氣道:“天真快要黑起來了,雨也晴了。讓我一人順這屋外的欄幹一角,看看這雨後的晴空,難得這會子這般幽靜,又隻有這麽少的人。”
長荷、雪妝剛準備隨之起步。
高陽笑道:“我自去罷,誰也不用跟著。再說我離你們不過幾步之遙,無需擔心的。”
長荷忙拿了高陽的紈扇,對高陽說:“公主,天快黑了,要仔細蚊蟲,這寺裏周圍的花木又實在是繁多,前麵院中還這麽一池水。夏天這樣的地方,最是招蚊蟲,真是大意不得。”
高陽道:“扇子給我。”說完,她接過長荷手中的扇子,便順門外的長廊走去。
高陽走至長廊盡頭,她抬頭一看,隻見雨晴的天空上,散霞如綺,遠處天邊,竟然斜掛一輪如畫的明月。
高陽依欄杆,看著會昌寺中的梵塔身影,想這竟然算是自己第一次獨自在外悠遊,也是第一次在外,如此旁若無人的臨樓獨立片刻,一時不免心生無窮感慨,暗思道:“現可謂萬籟俱靜,無人攪我心之時了。想來從小至大,倒難得有如今日這幾分自在。由此可見,如果沒有了自在,大富貴不僅是無用,且是還是會害人之物了;縱然是終日的錦衣玉食,輕車裘馬,這一生連一願也不能遂的,也不過等同一個漂浮在塵世間的,無言無語,又無欲無求的亡魂了。古來這樣的人兒還少了?我也許不過是這其中一個罷了。”
想至此處,高陽不覺有些感傷,她又想到自己的孤絕、種種無奈及無人可訴的境地,不覺更是痛心絕望。
長荷現在坐在客房裏,正是喜憂參半。前者是雨終算晴了,後者是不知流邸幾時差人來接公主,萬一真要有一絲差池,誰還擔當得起呢?如有文夫人在,還不怕的,她是有見識、有年齡的人。而今兒隻有她們這一二個人與公主相伴,怎不令人心憂如焚?她隻覺得在會昌寺院裏的每分每秒都是這樣難熬。
雪妝見長荷默默若有所思的樣子,便過來,笑依她的肩,問道:“長荷姐,你有什麽心事嗎?”
長荷聽了雪妝的話,不禁一笑道:“我會有什麽心事?隻不過擔心今兒才有我們這麽少的人相伴公主,而且是待在這種地方罷了。眼見天色便黑下了,青瞳還不來,也不知信兒傳到夫人那裏去了沒有,真是好生讓人發愁。”
雪妝聽罷,一時,也默默無言。
長荷又自言自語道:“想一想,我們也忒膽大了!怎麽我們一二個人,就敢陪公主待在這裏呢?這像是我們這樣人的所作所為麽?”
雪妝也笑歎道:“我也心裏也直捏把汗兒呢。我們自隨公主以來,就沒像這樣膽大過。不過,幸虧大門外麵還有人。”
半晌,雪妝見長荷不語,便笑道:“長荷姐,不要發愁,清平世界,不會有什麽事兒。再說,謝天謝地,這雨終算停了。要不然,還了得!”
長荷笑點頭道:“你說的很是,我想流邸的車很快便來了罷。”
雪妝也笑道:“但願如此,我們就可以安心了。”
長荷笑道:“不管如何了,這既不是在府裏又不是在宮中,出了差錯可不是鬧著玩的,小心留神些兒總是沒錯的。”
這二人正說呢,見高陽回來了,忙迎站起來。
高陽笑道:“沒想借今兒這場雨,倒在這樣的地方,靜養了半日。最讓我歡喜的是,我竟看見月兒了。這雨後,何曾還想得到,竟還能見到它!”
長荷忙近窗前朝外一看道:“這樣的情景兒,絕對是有的!我小時候在南麵時,就親眼曾看見雨後不久,天間煙雲一下子就全部消散,然後明月東升,而且竟然顯得比平時還明亮十分哩。”
聽長荷說罷,高陽笑點頭,若有所思道:“今兒出來,何曾又想得到,竟會碰見這許多意外的事情。”
雪妝也在一旁笑道:“難得見公主如今兒這般高興!”
長荷笑道:“按理,文夫人派人來接公主的車也該來了。公主,我們要不要先到門外看看去?”
高陽回顧四周,一歎道:“我們是該回去了。”說罷,默默又出神。半晌,才回身對雪妝說道:“雪妝,你且到前麵等她們,待邸裏車來了,你一人進來知會我一聲。我們悄悄來去,不許張揚的。”
雪妝忙應了,出去了。
見雪妝去了,高陽,朝窗外一見,隻見淡靜的月色下,更顯得寺院及四周景物幽絕空幻。
高陽便對長荷道:“長荷,趁車還未到,且陪我到樓下院中散一散心。雨後見月,是何等難得一見的景色!”
長荷忙問道:“公主,怕不怕路滑?”
高陽搖頭,長荷忙扶高陽下樓去了。
一到寺中庭,但見蒼穹一碧無際,冷月清澈如洗。月色映得佛殿、經幢、鬆影及路徑分明。遠望去,殿角塔影,重疊朦朧。
高陽笑對長荷道:“好清光!誰還能承想得到,雨後還會有這樣的好月色?”
長荷笑答道:“果真是好呢,我們出來這一遭兒竟不枉了。”
二人慢慢繞寺庭而來。高陽忽然道:“我們且到前院去看那些青色的睡蓮花罷。白天見那裏一池好花,現在月光下,它們會成如何的景致呢?加上若能夜裏聞香,不知是何等地清香呢。”
二人又緩緩地繞到前院。剛一步行至這裏,便聞到一陣似有若無的幽香。
這前院因有一粼粼然的池水,故顯得月色比別處更佳。清風徐來,池中漣漪盈盈,蓮荷依依。真可謂是寒月在水,荷香猶存。
借月色,高陽朝白日那人佇立的地方一望,不勝悵然。隻見那裏人影渺無,整個回廊也是人聲空寂。
憑欄幹,高陽、長荷她們二人將這池中的睡蓮細細俯視了一回,隻見池中的花葉,在月光下顯得是迷迷濛濛的一片。
然後,高陽驚訝地對長荷道:“白天裏分明見這池裏的有好些兒睡蓮是開的,這時竟真成了但聞花香,不見花了呢?”
說罷,高陽又笑搖頭道:“怎麽可將其曉放晚含的習性忘了呢?睡蓮這個‘睡’字,原非憑空而來。”
長荷笑道:“正因這蓮荷有這樣晨開夜閉的習性,故在我們南麵那些極有雅興的人,有時竟乘了夜色,撐了船,特意將新茶擱在那花心中,讓它含一晚上。趁第二日清晨花開時,再它取了出來。這茶,便就被荷花熏得更是清香了。”
高陽笑說道;“這倒是很有趣。下次回府裏,我們也就如法炮製罷。”
不知不覺,二人出來一陣了。
長荷道:“公主,天更加幽暗了,天又涼,加上文夫人接公主的車就快要來了,我們還是回去候著罷,免得她們來了,又找不著公主,該會有多急。驚動這寺裏的人,才是不好。”
高陽依依不舍地說道:“在這天清地靜之時,若能伴這麽一輪明月、伴這麽一池清香的睡蓮閉目靜坐,該是何等的令人心曠神怡!我竟舍不得拋下它們去了呢。”
長荷苦勸道:“公主,使不得!這裏到底兒雨後天氣,有些濕涼。再說這是我們頭遭兒獨自出來遊玩,倘若不小心讓公主受了寒,豈不是我的大過麽?隻怕以後再要想第二次這麽單獨來也是不能夠了。”
高陽聽長荷如此說,也隻好作罷。
高陽、長荷這二人踏月色緩步而還。剛至法堂附近的轉廊,忽見一道修長的黑身影,迎麵飄然而來。
一見這個身影,高陽頓時血脈凝結,不覺心跳至嗓,手足冰涼。因為憑本能,她也知道此人為何人。
辯機因心中不寧,想趁眾人開晚課之前,先一人到法堂中靜坐冥思,以消心中煩亂。不想他臨至法堂旁長廊,突然聽見輕輕幾聲響。
辯機恍睛一見,隻見明月下,兩個亭亭玉立的麗人正在那裏,他自己頓然如在夢幻之中。
一時,辯機不覺一驚:“這傍晚的寺院裏,何來的青年女子的身影呢?”
辯機自驚今夜遇著非仙即魅了,這是因為他曾聽人傳說,以前這個會昌寺作為貴族園邸使用時,曾有一位女子夜間不慎失足於此池,溺水而亡。
這裏幾人各自在驚愕無言中對麵交錯而過,此後,辯機猶是沉思了片刻。
後來辯機便自釋了,暗想:“從小自大何曾遇見過鬼魅神仙?人說鬼神走路是聽不到聲響的。剛才不是分明聽見那二人幽微的足音及衣裙窸窣聲飄過麽?況且自己在白日也曾見到過一群來本寺參拜的年輕聰慧的女客。這半日以來,又下了這場雨,連她們留宿這寺裏也是可能的。再者,明後日就是盂蘭盆節。為此,來這寺裏麵自然相雜有男女老幼的各色香客。”
高陽、長荷與辯機迎麵錯過後,二人默默無言而行。
過了好一陣子。長荷才悄聲的對高陽說道:“公主,這不是方才不久引我們去看那尊玉佛的那位師父麽?”
半日,高陽猶如在夢中,喃喃地問長荷道:“真是他麽?”
長荷含笑道:“是他,我沒看錯。”
高陽神情幽幽,慢慢才說道:“偏是他!獨自一人,在這月下做什麽呢。”
長荷笑道:“誰曉得?畢竟今兒雨後天晴,又逢這樣難得一見的月色。由此可見,天底下和我們一般,怕辜負了這好清光的人也是有的。”
高陽聽到“和我們一般”一句,不覺默然神會,忽聽見一陣陣深邃悠遠的暮鼓從空中遙遙傳來。
高陽聽罷,不覺渾身一顫,忙問道:“長荷,這是什麽聲響?”
長荷笑道:“大概是這寺院裏修行人的晚課就要開始了罷。”
高陽聽罷,半晌,才默默說道:“長荷,我累了,我們且回房等青瞳她們去罷。”
高陽正待離去,忽聽見空中一陣幽幽渺渺的木魚與清磬聲敲響,隨之而來的是陣陣抑揚頓挫的誦經聲。
此為此“梵音”,而非彼“凡音”!高陽思量至此,不覺夢斷心碎。
高陽、長荷二人這裏默默無言回至房中。
高陽憶起今日種種的因緣,不勝悲喜交加。前者是閱人實多,為什麽在這大千世界,驀然一見之下,竟能是如此地歡喜與哀愁?且又一再相見相遇?這不是有緣麽?後者再說,自己是什麽人?他是什麽人?此事不過是有緣無分,正如同水底月、鏡裏花,最後終將是永遠可望而不可及的。隻怕從此回去,與這裏的一切,也再無相見之時了。”
思畢,一時,高陽的五髒六腑,不覺是時而繾綣悱惻,時又悲苦如沸。
隻說高陽現在這一番心思,她雖然自幼生長在極富貴之境,但其內心的孤獨與無盡的哀愁,無人能領略一二;但今天這一日對高陽而言,卻終因一人的猝然出現,使她素來高傲冷漠的心仿佛就正如一投石於古井,頓生片片的漣漪;如冬雪之逢陽春,遂化著了一道淙淙的清泉。
正是:邂逅相遇,適我願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