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這位高陽公主為什麽會對自己這樁姻緣極其不滿原由的始末,還需先從這一節說起。
貞觀年間,天下太平,世風開放,長安各類民眾之間的交往也較為隨意自在。
當時貴族弟子多有入學堂求學的風氣,內宮後庭的女子也深受此風的影響,也開始如男子那樣識文斷字。
在長安、洛陽兩地的一些貴族世家,甚至也紛紛為家中那些適齡的女子延師聘席,或直接送她們入官辦的書院進行啟蒙教育。
一日,高陽從宮中的書院歸來,就帶著自己身旁一個從西域來的、名喚青瞳的侍女到後宮去探望其父皇去了。
而正此時,在高陽公主房中,隻見她最貼身的,一個叫長荷的侍女正在房中幫另兩個小侍女為一柄鑲銀檀木的香爐去殘屑和添香。
不一會兒,她們就聽見從外麵的長廊上,有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
長荷一抬頭,隻見是一個銀簪高髻,織裳垂裙,端莊賢淑,年約四旬上下的中年婦人走了過來,其身後跟隨著兩個小侍女。
長荷看見那位婦人後,忙笑迎道:“夫人你來了?快在這裏坐下。”
長荷說罷,又忙朝屋裏道:“雪妝,你快些兒過來罷,為夫人送茶。我手占著呢。”
原來,這婦人姓文,名曉初。這文曉初乃是一個隋朝舊宮人。
貞觀二年秋,太宗見隋朝深宮留下的這些長年幽閉的婦人,或老或病,情狀實在可憐。曾發放三千宮人出宮與民間親人團圓。但這些人的出路,無非是歸家下嫁,或入居尼庵道院內焚香念佛,一了殘生。
文夫人自己因也曾育有一女,隻是她不幸未滿三月就夭折了。
文夫人想,自己此時在民間已無一個親人了,加之她患有偏頭痛之疾,便也就打消出宮的念頭。當時正巧長孫皇後念及那些年幼的皇子、公主們也須得人依傍和教育,故她就選擇了這些年長忠厚,又有養兒育女經曆,而且又知書達理、不願出宮的人分陪在各個公主、皇子門下,這文夫人恰好就分隸在高陽公主身旁。
因這位文夫人為人很是溫厚賢惠,待高陽公主猶如自己的親生。反之,高陽也視文夫人為親人,凡事莫不與之相商。
這一日,見日影已過窗簾的下沿了,文夫人就推算高陽此刻已經應該是下學回來,便來到公主房中問安,恰逢高陽又到其父皇那裏問安去了。
長荷與文夫人正在那裏說話。
一個麵如凝脂,眼如點漆的,且嬌小玲瓏的小侍女,手捧一鏤花銀托盤,內盛一碗茶,幾樣點心果子。含笑地走過來說道:“夫人,請用茶。”
文夫人捧過茶碗,笑問那個小侍女道:“雪妝,今兒不是你和青瞳她伴了公主一起去學堂了麽?這一日,倒也還平安無事罷?”
雪妝聽文夫人這樣問她,忙笑出聲兒來,半晌,才道:“也沒有什麽大事情,隻是今日到那學堂去,倒真真有些可樂。”
長荷笑看雪妝問道:“到底有什麽可樂的事情,就讓你笑成這樣了?”
雪妝笑道:“在今兒的學堂上,新來了一個馬老師傅。”
說罷,雪妝便學那老先生的腔調,板著麵,又反背負了雙手,一板一眼兒地說道:“來到老朽我這裏讀書,就講不得誰是公主,誰是郡主,誰是陪讀,誰家父大人出身是王公貴族,誰家父大人是布衣寒門了。老朽我這裏,就隻曉得‘師生、同學、學問’這六個大字。同學、同學,就是自當在一起切磋學問,共同提高的。學問上,你們有不明白之處,就來問我這解惑之師。老朽我有不明白的地方,便自當去請教學問比我高深的人,或是查閱古書,看那些古人是如何說的。”
文夫人聽了雪妝這一席話兒後,就笑道:“難為這個雪丫頭了,竟然還記得這麽長的一串子話兒,模仿得也倒蠻像的。我便沒有去了他那學堂,聽你這麽一說,那老先生的聲貌,都活靈活現地呈現在我眼前了。”
雪妝聽文夫人說罷,又笑道:“千萬別看這位老先生人生得很是瘦小,貌又不怎麽起眼的。聽人家說,他還是國子監博士,當代名儒呢。”
長荷聽雪妝說罷,忙笑道:“原來就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
雪妝又含笑道:“最怪的是他對人嚴厲得很,全不當來到這學堂上學的不過是些女孩兒們。他還說,既然來這學堂裏念書了,對習字與作文等每一樣事,都是敷衍不得。”
文夫人聽雪妝說罷,笑歎道:“他也許真是一個很古板的老夫子呢。難怪上次我聽公主說,現在到學堂去的生徒,竟然是越來越少了。”
文夫人說罷,又一歎道:“試想這些女孩子,她們又有幾個想舉業或真讀書的?不過是借此機會交幾個友人,以解閨中寂寞罷了。見先生極其嚴厲,功課又無趣,自然就不去了。”
長荷聽了,忙微笑一搖頭道:“也不全是這般的!我看我們公主就很是勤奮肯學,幾乎從不無故缺席呢。一次陛下到弘文館視學後,又順便到旁邊公主的書院去看了看,不想正碰見一個先生誇獎公主聰明肯用功。陛下好生歡喜,回來還賞了筆硯書籍給公主。隻可歎我們公主是一個女子,否則,他們男子素常的那些功名,又豈在話下的?”
文夫人聽了點頭,含笑地對長荷說道:“你說的竟也是不差,女子也應當多讀些書。古往今來,你看那些青史留名的女子,哪一個不是知書達理,知古曉今的?”
長荷、雪妝聽罷,也忙點頭稱是。
歲月如白駒過隙,不留痕跡,倏爾又是數年過去了,轉眼已是到了高陽公主幾位姐姐被議及婚嫁之齡。
隻是從不見文夫人及公主的乳母提起高陽的婚事,別人更是不敢隨便妄議此事。加之又為去世的長孫皇後守孝三年才滿,其間不得談婚論嫁的。
一日上午,文夫人過高陽這邊來找公主乳母商量事情。
文夫人正待入房,忽看見長荷神情很是憂鬱地坐在一個楠木座榻上發怔,她忙上前去問原由。
長荷忙站起來道:“夫人這時來得最好。公主今日一起來,人就呆在書房中,一步也沒有走出來。今兒劉昭儀在熏風殿那邊設生日宴,還說招請了許多身懷絕技的異國藝人,來宮裏演出助興。派人來請公主去,她也說不去。公主今一早起來,就好像很是心煩苦惱,是不是病了?又不讓我們進屋內去探望打擾。夫人,你快過去勸勸罷。”
文夫人聽了,便慢慢起身走了過去。
文夫人一到公主房前,就聽高陽正在房內讀漢時人李陵寫的《答蘇武書》道:“……,舉目言笑,誰與為歡?胡地玄冰,邊土慘裂,但聞悲風蕭條之聲。秋涼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側耳遠聽,胡笳互動,牧馬悲鳴,吟嘯成群,邊聲四起,晨坐聽之,不覺淚下……”
聽了半晌,文夫人然後進去,就對高陽笑道:“公主,因何故一個人要在這裏讀這些令人感傷的文章呢?”
高陽見文夫人突然進來,不覺一怔,放下手中的書卷,半晌才道:“素常並不知煩愁為何物。近日不知什麽緣故,常有一種拂去還來的憂煩,細思起來,又不知所以然來。心中隻是無緣無故地迷惘,讓人整日怏怏不樂的,對任何事情也總打不起精神兒來做。今日更是懶得動,什麽地方也不想去。”
文夫人一聽,這才放下心來,忙笑慰高陽道:“原來如此!這樣說來,竟是好事一樁兒了。因為,這說明公主終是長大成人了。隻有那些小孩子才會成日歡歡喜喜的,不知憂愁為何物。人人都會有無故發惱這一關,過一個時期,便自會化解,不必擔心的。”
高陽聽罷,不覺又發怔,半晌才對案上一卷書歎道:“難怪前人對不覺飛逝的光景會感歎:驚風飄白日,光景西馳流。長大了,竟算不得是一件好事情。以前小的時候,看見我的幾位姐姐會無故苦惱,便總是不解的,天下又有何事可愁的?現在輪到自己,方知這苦惱原是會自動上身,由不得你的。”
文夫人聽高陽說罷,忽瞥見她書案上還放置有曹植等人的文辭集,便笑道:“這個曹子建,真堪稱是一個文鑠古今,才情雙絕之人了。隻是我怕公主目前來看他的詩文,倒未必合宜。因為他遭遇失意,心情沉鬱,故其詩文也多是寫得沉痛幽怨。公主現在來讀他的詩文,恐怕反而是越讀,就越難排遣這心中的煩愁呢。”
高陽聽了,搖頭笑道:“不會的!陳思王的文辭,素來就很對我的心思。他這個人雖才高情執,但又並不隨便濫情造文。雖然身常處在逆境,但觀其文章,其中自有一種奮發激越之感。時人的文章,幾人得他這樣的風骨?”
過了半晌,文夫人為使高陽開顏,便笑歎道:“依我看來,上蒼就真就該教公主早生數百年,便能一睹這位才高八鬥,文章華國的才子了。”
高陽聽了,沉默半晌,才道:“夫人此言差矣!為什麽不教他也晚生數百年,便能見到我這種癡人了。”
說罷,文夫人與高陽二人不免一笑。
高陽又命人將書房其他曹植的文集找出來,並將之全部擱上書房的架子上去,說自己要在閑暇之時,不免隨手翻翻。
長荷見文夫人與高陽正在一邊閑談,青瞳在一旁伺候。她抬頭從窗外一瞧,忽見高陽的另兩個貼身侍女雪妝與楚音在庭園深處唧唧咕咕議論什麽。
長荷便悄悄溜到她們身後。
隻聽雪妝默默道:“我聽說我們公主的姐姐,城陽公主定親了,親家便是從前大名鼎鼎的丞相杜如晦大人的二公子。不知我們公主未來的夫君會是什麽樣兒的?也不知道陛下會不會為我們公主選一個令公主滿意的人出來?”
楚音聽雪妝這樣說罷,不禁笑出聲來,道:“這是自然!公主是陛下的掌上明珠,還用你這多心的小丫頭兒,來替人家操這份閑心?”
說罷,楚音又偏頭支頤想了好一陣,然後,又突然自笑道:“不過,我們就是不用猜,也是能夠知道的!”
雪妝正在那裏發怔,冷不丁地聽了楚音這樣說了,便笑問她道:“你究竟知道什麽了?”
楚音含笑對雪妝說道:“你好生糊塗!當然是不用猜,也能知道我們將來的駙馬爺,一定會是在天下文章寫得最好的,人材長得最整齊的,性情兒又與公主最是契合的。”
雪妝聽罷,立刻笑點頭,然後又悄聲地問楚音道:“楚音姐,你是不是在說,要是不像你上麵講的那樣的人,便休想配得起我們公主?”
楚音笑點頭道:“你這句話呀,才算是問對了呢。如果不是這麽的話,休說公主不答應,就是連我們也不應的。”
雪妝、楚音正在說著話呢,突然見長荷站在她們麵前,二人不免大吃一驚,急忙同時站起來,驚呼地說道:“長荷姐,你是幾時來的?”
雪妝、楚音這二人因議論了公主府從人根本不該議論的事,生怕已經被長荷在暗中聽見了,不免心虛。
長荷含笑地指著她二人道:“方才都在這裏說些什麽呢?快些兒告訴我罷!”
雪妝、楚音二人見瞞不過,不免麵紅耳赤,囁囁嚅嚅。
半晌,楚音才妙目一轉,笑靨深深地拉住長荷的衣袖,道:“好長荷姐,我原本就沒有說錯話罷?”
長荷笑點著楚音的臉兒,道:“你還會有錯?讓我套用你的話罷,不是這麽著的話,便是天也不應來,地也不應了。”
說罷,三人不免都是會心地笑了起來。
突然,長荷又發愁地歎道:“隻是在眼前,像這般齊全的人材,又能上哪裏去找呢?”
楚音聽了,立即就含笑說道:“天下如此之大!說不準老天早就造好一個極出色的,正在那裏候著呢。你們何苦就愁到那麽遠的地方去了呢?”
眾侍女正說著話,忽聽見有人在前麵喧嘩。
正是:畢竟替他愁不得,幾人虛費一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