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之門外。
重劫將臉埋入膝上的白袍深處,哭聲越來越弱,漸漸聽不清楚,最後隻剩下撕心裂肺的抽搐。
破碎的衣衫下,他赤裸的肩頭顯得那麽蒼白、瘦弱,還在不住顫抖。銀色的長發宛如一蓬淩亂的蛛網,在地上逶迤開去。
他仿佛是陷身蛛網中的一隻白色飛蛾,在無盡的黑暗中,絕望地戰栗。
在將楊逸之推入房門的那一刻,他聽到自己心中傳來破碎的聲音。
經過了多少年的孤獨,他終於找到了自己心愛的玩偶。這個玩偶是如此美麗、善良、智慧、風采若神......帶著他對美好的一切想象。
他本要將他留下,永遠陪伴自己,從此,便再不寂寞,再不因孤獨而痛苦得瑟瑟發抖。他要親手將他放在最高貴的王座中,穿上最華美的服飾,描上最完美的妝容......
成為他完美的化身。
成為他諦視自己的一麵鏡子。
可是,因為那個無法原諒的錯誤,他必須將這具心愛的玩偶親手毀滅。
這是怎樣的痛苦。
命運為什麽如此殘酷,已奪走了他的母親,他的健康,他的美貌,他的尊嚴,最後還要將他唯一心愛的玩偶奪去。
這又是為了什麽?他到底做錯了什麽?
相思緊緊靠在門側的石壁上,握著發簪的手還在輕輕顫抖。她不知道重劫要在何時打開這道金色的大門。
楊逸之站在她身旁,一手扶著門楣,一手曲枕在額前。他全身微微顫抖,雙目緊閉,不敢再看她一眼。
汗水沿著他披散的長發滴落。
這是多麽殘酷的折磨,比當初天人五衰之苦更讓他痛不欲生。
衣服垢穢、流汗溽體、花冠枯萎、體發臭穢......這一切,雖然難以容忍,但不過是身體蒙塵,隻要一線清正長存靈台之上,亦不足畏懼。
而如今,沉淪的卻是他的靈魂。他一生落落君子,清明如月,卻要忍受那些最汙穢的念頭一個個在浮現在自己的心頭,自己卻無能為力,無法抗拒。
他用力扶住門楣,喘息越來越重,卻不知道自己還能忍受多久。
楊逸之將頭深深埋在衣袖中,用散亂的長發遮擋住自己的目光,那雙高華清遠的眸子中,第一次流露出深深的無助。
重劫止住了無聲的哭泣,緩緩站了起來。
他似乎想要查探室中的情形,目光卻從蛇首上一掠而過,落在走廊頂端那落滿灰塵的梵天本生圖上。
到底是那裏出了錯?
他煩躁地回想著自己所做的一切。
裝點宮室,讓楊逸之穿上冕服,和他一起跪在神像麵前,展開亡靈之旗,嵌上梵天之瞳,虔誠地禱告......
一切都完美無缺,如傳說中一模一樣。梵天亦已降臨,可為什麽卻沒有賜下祝福呢?
是我還不夠虔誠麽?但我已奉獻了自己所有的一切啊。
他眼前忽然顯出了梵天之瞳鑲嵌上法像時的那道光芒。
那時候的梵天,的確降臨到了這座地宮中,這證明,他的苦行並沒有白費。
法像在梵天降臨的一瞬間化為灰燼,隻為受到了褻瀆。
是相思麽?
是楊逸之麽?
突然,一道光芒在他腦中直透而下,他的心忽然戰栗起來。
他發現,褻瀆梵天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因為他並沒有奉獻出所有一切。
他將最珍愛的玩偶留下了,鎖為自己的禁臠,而非奉獻在梵天的光輝麵前。這是最自私的褻瀆,他已不再虔誠!
他望向頭頂的梵天本生圖,雙目中湧起一陣憤怒與恐懼。
就如一個孤獨的孩子,緊緊抱著他最後的玩偶,恐懼而怨怒地看著將要奪走它的人。那是他唯一的、最後的寶貝。沒有了它,他還如何麵對這滿目的荒涼,如何麵對醜陋如妖的自己?
淚水傾灑在他的臉上,他任由它們肆流著。
本生圖中,梵天坐在蓮花蕊中,世界在他偉大意誌的影響下,漸漸成形。
他慈柔、仁愛,一如重劫在楊逸之身上看到的所有的美德。他心中感到一陣悲憤,厲聲道:"你一定要從我身邊將他奪走麽?你一定要這樣做,才肯賜給我祝福麽?"
"你果然是貪得無厭。我獻出了自己的健康、美貌甚至生命,還是無法打動你。原來,你想要的不是我,而是我最珍愛的玩偶!"
他緊緊握住雙拳,質問著頭頂的神像:"你連我最後一點東西,都要奪走。你不是無所不能的神明麽,為什麽還要來和我搶奪一個替身?難道,你也覺得自己不夠完美?"
神像無言。
諸天皆在,世界俱全。
那是神衹無上的力量,也隻有這種力量,才能創造出不朽的三連城。但諸天與世界,卻都靜默,隻剩下一片無言的蒼涼。
重劫突然飄身而起,一拳重重砸在壁畫上。
碎屑紛飛。
鮮血自他的拳上濺出,但重劫仿佛毫無直覺,一拳一拳,用力砸向神聖的壁畫。
他的淚水狂湧而出,仿佛要將所有壓抑的情感都宣泄而出。
他的悲傷,他的痛苦,他的寂寞......都在這一刻盡情釋放,不需再有任何顧忌,不需再想任何責任,不必再有任何希望。
這一刻,他隻是被奪走了心愛玩具的孩子,任性地破壞著。
他悲傷的慟哭回蕩在昏暗的走廊中:
那染血的梵天本生圖,化成了一片修羅世界。
創世一如滅世。
鮮血紛紛而下,這走廊中也遍布了重劫的鮮血,托著他飄飄落下。
他所有的悲憤都已抒發而去,臉上恢複了冷漠。
那是熱情燃盡的冷漠,仿佛是地城中千年累積的死灰,已沒有半分生機。
他緩緩拾起地上散落著的阿修羅王冕服,一件一件,仔仔細細地穿在自己身上,然後恭敬無比地對本生圖行了一拜。
他已不再懼怕自己的蒼白之醜陋,因為他知道那無限光明的天地之美,不管是梵天的,還是楊逸之的,都不屬於自己。
隻能仰望。
他轉身走向那座金色的大門。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重劫竟還沒有打開大門。
相思握著發簪的手都已滿是冷汗。
楊逸之不時地回過頭看著她,又掙紮著閉上眼睛。
他極力想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但腦海中卻不禁地浮現出了掀起的裙角,敞開的衣襟,以及她身體傳來的輕輕顫動。
這是多麽痛苦的折磨。
披散的長發在昏暗的光線中顫抖,他扶著門楣的指節咯咯作響,指節蒼白而突兀,仿佛就要深深嵌入門中。
七道毒汁都化為最深沉的欲望,在他體內交替衝撞,蠶食著他僅存的意誌。
他痛苦地閉上雙眼,如果可以,他願意犧牲一切,隻想換回原來那個高貴的自己。
換一回平日的溫文優雅,換一次清明如月的微笑,默默站在她的麵前,用他的溫和與包容,撫平她的恐懼,給她以庇護。
但那巨大心跳聲卻如雷鼓一般撞擊著他的身體,讓他的意識漸漸昏沉,隻剩下一個念頭。
揉碎她,也揉碎自己。
然後便是解脫。
相思聽到了他痛苦的顫抖。
她忍不住惶然道:"你......你還好麽?"
他全身顫抖,指甲都已陷入手掌,鮮血淋漓。
他艱難地抬起頭,臉上的笑容卻是如此慘淡,他低聲道:"將那枚發簪......從我耳後喬空穴刺入、顎下承漿穴刺出......會讓我暫時昏迷......快......"
喬空、承漿二穴,極為接近要害,稍有不慎,便會造成致命之傷。相思看著手中尖銳的發簪,一時不知所錯。
楊逸之的身體猛地一震。
七道毒液化為的烈焰終於如火山一樣噴發而出,將他所有的神誌攪得粉碎。
他霍然抬起頭,因失血而蒼白的臉沾滿了被汗水打濕的長發,澄澈如水的眸子中已是一片血紅。
那一刹那,相思本能地舉起手中的發簪,卻不禁猶豫了。
她第一次看到,那個永遠如魏晉名士般風儀自若的男子,如此痛苦,如此迷茫,如此無助。
她真的要在他最痛的時候,用他交給她的、對付敵人的利器,來傷害他麽?
為了她,在荒城的蓮鼎前刻下聖痕,承受天人五衰;為了她,在蒙古的軍營中的數次出入,浴血而戰;為了她,在廢城的地裂之上,流盡鮮血,卻終於無限歉疚地對她說"對不起"......
她的眼中一熱,已不知該如何是好。
隻這片刻猶豫,楊逸之的身形突然動了。
汗濕衣衫,花冠枯萎,長發披散。
那一刻,他不再清俊若神,不再溫潤如玉。
他就宛如墮入煉獄的天使,潔白的羽翼已化為破壞與淩虐的陰翳,將一切覆蓋。
相思隻覺一陣炙熱的氣息撲來,卻已被他壓倒在地上。
砰的一聲巨響,黃金之門被推開。
重劫。
他身著阿修羅王最盛大的冕服,戴著無限蒼白的麵具,站在輝煌的黃金之門下。
白發、白冠、白袍,無限高華,無限輝煌。
他猛地抓起楊逸之,重重拋了出去。
黑血噴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後,楊逸之臉上的血色漸漸消失,變得越來越蒼白。
鮮血不斷咳出,全身每一寸筋脈骨骼都宛如破碎般的劇痛,但他的臉上卻浮起一絲欣慰的笑容。
這樣,總算不會傷害她了。
他勉強抬起頭,似乎想對她一笑,讓她不必擔心,眼前卻漸漸變得模糊,終於,沉沉昏迷過去。
重劫冷冷看著他,良久,深深歎息一聲:"晚了。"
相思剛剛從巨大的驚愕中醒來,卻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了不祥,愕然道:"什麽晚了?為什麽?"
"為你!"重劫霍然回頭,揮起華麗的長袖,虛指向她:"天人五衰已經全部出現。他已經無可救藥!"
相思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不,不可能!"
重劫冷冷道:"在荒城中,他替你承受祭祀,本應立即出現天人五衰,重入輪回。是我用自己的鮮血,暫時止住了天人五衰的進程。然而,他飲下毒液後,衰亡的命運就已再度開啟,剛才在他身上,天人五衰的最後一重已然出現。"
相思愕然。
天人五衰最後一重,為"不樂本座"。
此兆出現後,天人不再安於清淨蓮台,彷徨迷茫,為欲望所困。
此後,五衰齊備,天人壽數將盡,再入輪回。
相思直直地看著重劫,漸漸的,她眼中流露出刻骨的仇恨:"這在你放他進來的一刻,就已經想到了,是麽?"
重劫點了點頭:"你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我不得不執行天懲。本來,他將代替我,履行那場讓人厭棄的婚典。而後,天人五衰全部出現,他再入輪回。而你,將孕育出具有我血脈的後裔,重複我母親的命運。"
他的話還未說完,相思的臉色已變得無比蒼白。
重劫頓了頓,眼中浮起笑容:"可是在最後一刻,我接到了梵天降下的神諭,從而改變了主意。"
他上前幾步,俯身拾起楊逸之的手,輕輕撫過他手腕上蛇形的傷痕:"你可以放心,我會用一切的方法,挽回他的生命。隻是,天人五衰是不可抗拒的過程,他的身體雖還活著,但他的過去卻已死去。"
相思悲傷的目光中透出些許迷茫。
重劫冷冷一笑,殘忍地解釋道:"他以前的記憶,將全部消失。他將如嬰兒一樣純淨,隻聽命於梵天--這賦予他新生的神明。"
相思重重一震--記憶消失,那和重入輪回又有什麽分別?
重劫看著楊逸之蒼白的麵容,深深歎息:"從今天起,他將被供奉給偉大的神明。他不再是我的替身,而是創世之神--梵天在人間的化身!"
相思搖了搖頭:"你在胡說什麽,難道你真的瘋了?"
重劫絲毫不介意她的忤逆,微笑道:"我們曆代的苦行並沒有白費。梵天雖沒有親自降臨,卻在那場祭典上,選定了他的替身。不久的將來,他將代替梵天,站在巍峨的宮殿中,給亡靈之旗上印下屬於神明的祝福。"
"我的公主,"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相思一眼:"你也將有新的使命。你將與印好祝福之印的旗幟一起,被送給草原的王者俺答汗。"
"從此,偉大的戰爭將拉開序幕,那黑色的旗幟將高高飄揚,征服每一寸太陽照臨的土地。"
一日後。
巍峨的宮殿中。
地裂旁的神像已然化為灰燼。
楊逸之穿著梵天聖潔的白袍,站在蓮台之上。
他的容貌籠罩在神聖的光芒之下,無比高華,無比莊嚴。
隻是他的眼中卻已沒有了半點溫度,隻如萬年冰封的寒潭,絕不起一絲波瀾。
那無比奢華的九重冕服如今一絲不苟地穿在重劫身上。他銀發如雪,身著阿修羅族最盛大的禮服,虔誠地跪在楊逸之麵前。
那麵黑色的亡靈旗幟在他手中展開。熟悉而虔誠的禱告再度回蕩在宏偉的宮殿中:"偉大的神衹,請給我祝福......"
楊逸之默然看著他,一動不動。
重劫又重複了一次。
仿佛是聽到了重劫的禱告,楊逸之的手腕緩緩抬起。
重劫無比恭敬地捧起他的手,指甲沿著他手上的蛇形傷痕,輕輕割開一條血痕,然後向旗幟一角印了上去。
楊逸之的臉上仍然沒有絲毫表情。
他仿佛已完全忘記了塵世的一切,徹底論為神的傀儡。
血色的印記終於再度浮現在那曾輝煌於數百年的旗幟上,透出黯淡而悲哀的光芒。
重劫跪在大殿中,將黑色的旗幟緊緊擁在胸前,喜極而泣。
滿天的塵埃在這一刻飛揚而起。城中那些枯槁的屍體,仿佛都發出了一聲歎息,一滴眼淚,從他們空洞的眼眶中滾落。
三日後。
相思終於看到了外麵的太陽。
她與小心包裹的亡靈之旗一起,被送上了去往俺答汗營帳的馬車。
離開那布滿塵埃的廢城時,相思忍不住回頭。
傳說中,永恒不滅的三連之城,正在無盡的夕陽中越行越遠。
是否,它真的要在無邊的殺戮與鮮血中,重建於世?
注:
1 出《集異錄》記載。其真實性學界尚有爭議。一般認為此年王維二十一歲,所幹謁公主為玉真公主。
2 曆史上把漢那吉本為俺答之孫。考慮到情節需要,改換輩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