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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惜珊瑚持與人

重劫一步步向相思走去。

楊逸之預感到了巨大的危險,想要擋在相思麵前。然而他僅存的一絲力量也仿佛與梵天神像一起崩塌,剛一邁步,便重重地跌入塵埃,再也不能站立。

重劫猛地揮袖。隻聽噗的一聲輕響,相思還未來得及驚呼,已軟軟倒在他懷中。

他一言不發,抱起相思向那道石門走去。

門被砰的一聲關上。

"放開她!"楊逸之的聲音淹沒在滿天飛舞的灰燼中。

楊逸之用盡全身力氣,才坐了起來。他深吸一口氣,試著凝聚淩亂不堪的氣息,但每一次,勉強提起的氣息剛運行到胸前,就化為一柄尖刀,狠狠地在心脈上一刺,隨著是一陣刺骨的劇痛,仿佛要將他的全身攪碎。

片刻之間,他已大汗淋漓。

這時,門卻突然開啟。

一張蒼白的臉浮現出在眼前。卻是重劫一手扶著門楣,一手握住胸前那條曾懸掛梵天之瞳的銀鏈,淡淡地看著他在塵土中掙紮。

楊逸之顧不得全身的傷痛,霍然抬頭:"你把她怎樣了?"

重劫看著他,緩緩搖頭,眼中透出難以名狀的悲哀:"你們真讓我失望。"

他扶在門楣上的手猛然用力,石屑便在他蒼白的手指下紛飛:"我本想將你們留下來,見證梵天降臨的輝煌。從此,偉大的永恒之都將重建,鮮花開滿,陽光普照,萬物複蘇,眾生安樂,再沒有人會在黑暗的地底孤獨飲泣,可是......"他猝然住口,眼中的憤怒化為絕望:"你們卻破壞了這一切。"

楊逸之艱難地道:"你放了她,一切罪責由我承擔。"

重劫仿佛完全陷入自己的悲傷中,根本沒有去聽他的話。他緩緩搖頭,聲音低沉得宛如哽咽:"三連城無法在我手中重建,可恥的命運又將重複,可是我的希望又在哪裏......"他猛地暴怒起來,向楊逸之怒吼:"這一切都是你的錯!"

楊逸之沒有爭辯,而是緩緩點了點頭。

他抬起頭,直視著重劫血紅的眸子,一字字道:"放了她--我求你。"

重劫一怔,突然發出一陣冷笑:"你求我?你用什麽求我?"他揮舞著破碎的長袖,指向四方:"你願意永遠居住在這斷絕生息的廢城中,承受無盡的孤獨麽?你願意忍受這昏黃的塵雨,與那沒有四季、沒有日夜的天空麽?你願意麵對這一張張失去瞳孔、飽含責問的臉孔麽?你願意夜夜聆聽每一塊磚、每一處石柱發出的哭泣麽?"

他的每一句話,都如此沉痛,既是嘶吼,也是悲泣。

楊逸之深深看著他,點了點頭:"你放了她,我願意。"

重劫卻搖了搖頭:"你願意?"他仰天發出一聲冷笑:"我本是多麽的仁慈。我保護著你,將你從諸神的貪得無厭中隔絕開來,不讓你分擔我的苦難,不讓你成為神的犧牲。我把最好的衣衫披在你的身上,我把最珍貴的寶物交到你手中。我用自己千萬年苦行換來的聖典,裝點你的榮耀。我用自己所承受的苦,將你送上最偉大的王座,我甚至虔誠地跪在你的腳下,為你拂去地上的一點塵埃......而我,卻退到最陰暗、寒冷的角落,穿上襤褸破敗的衣衫,履行最殘刻的苦行。神明祝福來臨後,我還要化身瘟疫之魔,出入腐敗的城池,用死亡為你掃清一切障礙。這一切,不過是希望你成為我最善最美的一麵,安座在巍峨的王座上,用完美的笑容統治這個世界。"

"可你卻不珍惜!"

他猝然住口,手指從楊逸之麵前顫抖滑過,似乎想觸摸他,卻又停在了空中:"你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連我也無法挽救你......"

他的聲音劇烈顫抖,仿佛是在哽咽:"是你逼我,將自己心中僅存的美好,親手毀滅。"

言罷,他緩緩闔上雙目,深深歎息了一聲,拿出一個盛滿渾濁之液的杯子,遞到楊逸之麵前:"既然,你願意為她做任何事。就把這杯苦行之酒喝下去。這裏混合了天下最毒的毒蛇的汁液,每一種,都會讓你感受到煉獄般的痛苦--這便是我日日承受的苦行。若你不能代替我成為完美的王者,那便代替我承受這罪惡的苦行吧。"

楊逸之沒有猶豫,將這杯苦行之酒接過。

重劫冷冷看著他,漫無表情地複述著同樣的句子:"毒液代表七種煉獄之苦。如冰封、火炙、蟻噬、車裂、淩遲......每一種都宛如重生重死,超越了人間的任何一種酷刑,也超越了你的想象。"

他頓了頓,聲音中充滿悲傷:"更可怕的是,長期服食,你的美貌、善良、健康、智慧都會化為一堆白色的灰燼。你將和我一樣,成為一個在陰暗的角落中,怨毒窺探世間的妖怪。"

楊逸之的目光落在那一團混沌的汁液上,輕輕歎息了一聲:"我不相信,世間會有一種藥,能將人化為魔。

"--隻要,你本不是。"他仰頭,將那杯毒汁喝下。

重劫看著他,突然發出一陣狂笑。他仿佛聽到了世間最可笑的話,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

良久,他止住笑,扶住石門,眼底透出一絲譏誚的笑意:"我的君子,我的聖人,你很快就知道自己錯得多麽厲害了。"

楊逸之的身體突然一震。

宛如初夏般的燥熱從他血脈深處蔓延開來,瞬間遍布全身。

他溫文如玉的臉頓時變得緋紅:"這,這不是苦行之酒。"

重劫淡淡道:"同樣是七種蛇毒,但加入的次序不同,便會帶來不同的效力--足以讓天神也墮落為魔的效力。"

"也足以,把你變成我。"

他突然伸手,將楊逸之拉進走廊,拖到黃金之城的門口。

暴虐地,他將楊逸之推在門上,一件件解開他身上無比華麗的冕服:"我以為重建三連城的偉業能在我這一代完成,但是我失敗了。因此,我必須履行我的命運。在生而為人的第十八年的午夜,找來一個無辜的女人,逼她為我誕育下後代,讓我的孩子繼續在無邊無盡的恐懼與絕望中,企盼神跡的出現!"

他的聲音被突如其來的悲傷充滿:"可惜,我做不到。我無法將母親的苦難強加到另一個女人身上,我不能......"他的手猛地一頓,一串明珠散落如雨,宛如那千年不能承載的悲傷。

華裳委地,珠串、綬帶、流蘇、瓔珞被一件件扔在其上,他顫抖著從楊逸之散發下取下耳飾:"你體內有我的血。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既然你不願成為最善的我,在不滅的都城中,統治萬民,那麽就在陰森黑暗的石室裏,替我完成這場罪惡的婚禮。"

他的手指不住顫抖,帶著深深的絕望,一寸寸從楊逸之臉上撫過:"是你們,逼我如此。"

"之後,她將替我生下帶著神聖血脈的後裔。"他臉上浮起無比悲傷、無比自嘲的笑:"如你所願,我不會'傷害'她。她會重複我母親的命運,被永遠囚禁在陰暗的墓室裏。承受孤獨、寂寞和失去孩子的痛苦,直到死去......"

他每說一個字,單薄的身體就重重顫抖一下,那些惡毒的詞句仿佛都化為尖刀,寸寸淩遲著他單薄的身體。

而酷刑的執行者,卻偏偏是他自己。

終於,他將最後一件配飾從楊逸之身上取下。

那襲華美如神的冕服徹底委頓在地,楊逸之身上隻剩下那襲如月華流水般的中衣。

眼淚,從重劫滿是笑容的臉上滾落,他的手空空地放在楊逸之麵前,似乎想要抓住生命中最後一縷光芒。

終於,他收回手,嘶聲笑道:"去吧,替我做一切我做不到的事!"

突然拉開門,將楊逸之推了進去。

在大門關閉的那一刻,他整個身體似乎都坍塌下去,背靠在冰冷的大門,手中捧著那件梵天留下的長袍,失聲痛哭。

昏暗的走廊中泯滅了最後一絲光輝,黑暗宛如雲霧一般聚集,籠罩著那個悲聲哭泣的孩子。

他終於親手打碎了自己最心愛的玩具,也打碎了自己最後的善、最後的希望。

楊逸之回過頭,門已經關上了,他強忍著心頭煩躁,仔細查看了一遍。

門厚一尺,與周圍的巨石融為一體,絕無破門而出的可能。

他深吸一口氣,靠著門邊坐下。

池中的清水已被放幹,所有的帷幕也已取下。

看來,重劫並沒有給他留下任何機會。

欲望宛如升騰的火焰,在他體內燃燒,似乎要將他的每一滴血液烤灼為灰。

他突然用力一拳砸在厚厚的大門上,手上傳來的劇痛讓他的神誌有一線清醒,直到手掌都滲出了鮮血。

空寂的巨響在屋內回蕩。

這個時候,他聽到了一聲輕輕的呼喚。

"楊盟主,是你麽?"

楊逸之猝然抬頭,就見水池中心的那張大床上,所有床幔都被撤去,金色的絲絨淩亂地堆在床褥上。

相思嬌柔的身體便深陷在這堆極為柔軟的絲絨中,美玉般的肌膚與金色的床單形成極為鮮明的對比。而她柔夷般的雙手,便被一條金色的絲帶牢牢捆縛住,懸在巨大的蛇形床柱上。

她身上的衣衫已然有些淩亂。

恰到好處的淩亂。

並沒有露出太多的肌膚,隻是領口微微敞開,裙角撩到膝上三寸。

恰恰是這若隱若現的春光,最能激起人徹底破壞、瘋狂淩虐的欲望。

不用說,這必定是重劫的傑作。

楊逸之緊緊握住雙拳,骨骼也因憤怒發出一陣輕響--隻有最冷血、最不近人情的妖怪,才能如此一絲不苟、不動聲色地在她身上造成這樣的淩亂。

因為,在重劫眼中,這不是一個活色生香的女子,而隻是一件完美的作品。

用於摧毀楊逸之的作品。

這件作品卻是如此誘人,散發出難以言傳的誘惑。

他心頭升起一陣狂躁,不敢再看,極為痛苦地將臉轉開。

相思還不知道他的境況,隻覺自己的樣子很是尷尬,不禁臉上飛紅,焦急地道:"快,把我解開。"

楊逸之本已在崩潰邊緣,卻哪裏敢靠近她?

"你怎麽了?快過來,把我解開。"相思那有些埋怨的求告,在他耳中,漸漸化為最溫情的呢喃。

他再也忍不住,向床邊走去。

相思漸漸察覺到了他的異樣,臉色不禁陡變:"你怎麽了......"她仿佛明白過來:"他把你怎麽了?"

楊逸之緩緩走到床前,似乎每一步都極為痛苦。他沒有說話,一手扶住床柱,一手去解相思腕上的絲帶。

手指顫抖,那絲帶如情絲之亂,卻是無論如何也解不開。

一陣狂亂從他心底騰起,他恨不得將這條該死的絲帶撕為碎片--連同自己的身體,和這個躁動的世界。

他深深呼吸著,壓抑住心頭的衝動。因為他知道,任何一點狂亂都可能徹底摧毀他的意誌。

汗水從他臉上涔涔而下。

一聲脆響,她左腕上的捆縛終於解散。相思滿臉驚愕,匆匆去解右手的絲帶。

他卻扶著床邊,一陣劇烈的喘息,仿佛這個簡單的動作,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他埋下頭,聽著自己心跳的聲音。這聲音出奇的空洞,空洞到讓他有些恐慌。那顆心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跳出來,脫離他的控製。

他忍不住躬下腰,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心竟已被欲望占滿。

一切都已改變。

再無法想象聖人之言,君子之行。他整個人仿佛都已沉淪,深深埋在了汙垢中。他很想掙脫開這煩悶的酷熱,卻發覺,那汙垢正是他自己。

他深深地自責,強迫自己回憶起昔日的高潔、清華,卻發覺自己的目光仿佛被牽引著一般,落在了相思身上。

她眼中似乎有驚恐,似乎還在呼喚他的名字。但是他已經聽不清了。

他隻看到,她的身體是如此纖柔美麗,仿佛一束光,隻要靠近就能照耀,照耀他汙濁的身體,從此變得清淨。

他忍不住向她靠了過去。

相思終於解開了捆縛,驚惶地看著他,一步步後退。

"別走!"他的臉上滿是痛苦,向她伸出手。

他現在的神情極為陌生,相思眼中的恐懼更加劇烈,再也忍不住,一步步向門口退去。

一陣沉悶的風席卷而來,她還未待驚呼出聲,身體猛地一震,刺骨的冰涼感從背後透出,她已被他緊緊按在了大門旁邊的石壁上。

相思愕然抬頭,便看見他無比痛苦的眸子。

汗珠從他的額頭淌下,順著耳邊的散發,一直落入微敞的胸襟。

他緊緊控住她的手腕,將她壓倒在石壁上,輕輕伏在她耳邊,嘶聲道:"別動,別動......"

相思卻完全被驚懼控製,已聽不進他的勸告,隻用力掙紮著,想掙脫他的控製。

楊逸之痛苦地闔上雙眼。她的每一次掙紮,在他眼中,都是殘忍之極的誘惑。

炙熱的氣息透過他單薄的衣衫,向相思襲來,她甚至能感到,他的汗珠滴落在自己肩頭,他散亂的長發,已垂入她微敞的衣領。刹那間,她的心已完全被恐懼與羞憤占據,不顧一切地掙紮起來。

她纖弱的身體在他懷中微微顫抖,一陣陣溫暖的香氣隨著她的動作撲鼻而來。這對於此刻的楊逸之而言,不啻是一場酷刑。

楊逸之突然緊緊抱住了她,強行將她的掙紮壓下:"別動......"他幹澀的雙唇幾乎觸到了她的耳垂,顫聲道:"我求求你,別動......"

他的聲音中充滿哀懇,相思不禁一怔。

楊逸之艱難地將她推開一線,輕聲道:"聽著,在我失去控製前,你一定要......聽我說。"

哪怕再微小的一個動作都會讓他們緊密地貼在一起。相思不敢再掙紮,點了點頭。

楊逸之將聲音壓到最低,緩緩道:"你現在背靠的位置,是一張蛇形圖畫。我曾仔細查看過,牆上這隻蛇的眼眶,和門外那隻蛇是聯通的。"

相思茫然點了點頭,卻不知這有什麽意義。

楊逸之深吸一口氣,壓抑著全身的燥熱,繼續說下去:"也就是說,重劫一定會通過這裏,窺探室內的情況。而你現在將它擋住了......"

相思又點了點頭,卻還沒明白他的意思。

楊逸之猝然合眼,全身一陣顫抖,聲音嘶啞無比:"他一定會在門外窺探我們,可現在蛇眼被你擋住。他一定會忍不住,把門打開......"

他艱難地騰出一手,從頭上取下一根發簪。

這正是那身冕服之妝中的一部分,重劫卻忘記了取走。

漆黑的長發完全垂散,他顫抖著將發簪塞到相思手中:"門一旦開啟一線,我就用最快的速度將它拉開,而你,用這根發簪,刺向他的眼睛......"

話音未落,他一陣重重地喘息,因失血而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片緋紅,仿佛隨時都要崩潰。良久,他才抬頭道:"你沒有武功,一定要刺中他的眼睛......千萬不要手軟......"

楊逸之抓住她顫抖的雙肩,讓她的目光直視著自己,溫潤如玉的臉上寫滿了痛楚:"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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