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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枝欲動春風寒

波光盈盈散開,相思看到了一張極為妖異的臉。

年少白皙,本是古人形容美少年的標準。

然而他的這張臉卻已完全超出了人類蒼白的底線,再也無法說得上美。

那種白色,絕非如玉一般溫潤,而是生澀、妖異的白。宛如偶然間掙脫了符咒,從白幡中走出的妖精,全身透著死亡般的冰冷,再無半點生的氣息。

宛如一叢亙古不化的冰雪,在水波映照下,隨時都會變為透明。

宛如一尊忘記上色的細瓷人偶,被工匠遺忘在角落裏,沾滿了絕望的塵埃。

雖然,他的輪廓是如此的精致,兩道修長的眉宛如描畫,鼻梁端正俊秀,然而,這一切都不能彌補那白紙般的膚色對他容貌的破壞。

詭異的肌膚上,那雙飽含憂鬱的眸子也遠遠淺於常人,通透得仿佛琉璃,又宛如貓眼,隨著四周變幻的光線,發出層層疊疊的冷光。

這樣一雙瞳孔襯在妖異的膚色和滿頭銀發下,顯得淒涼而詭異。宛如荒煙蔓草深處,懸坐在墓碑上的白色幽靈,用無盡的悲傷與怨恨,打量著人間的世界。

他沒有說錯。

他驚人的美貌已在日夜苦行中喪失殆盡,化為一個真正的妖孽。

巨大的恐懼在相思心中升起--她看到了重劫麵具下的臉。

這是絕沒有人知道的秘密。

重劫是如此在意自己的容貌,又怎會容忍,自己最醜惡、最柔弱的一麵,暴露在一個陌生人眼中?

重劫的目光與相思撞在一起,驚駭慢慢消散,化為無邊的怒意!

他銀色的長發無風狂舞,宛如在身後展開了一張巨大的蛛網,通透的眸子已變得赤紅,仿佛隨時都要撲上來,將相思撕得粉碎!

相思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她的足尖已碰到了骸骨邊緣。

一聲極其輕微的響聲,從相思腳下傳來,卻是屍體旁幾朵青色野花被她踩碎,汁液與花粉四溢而出。

這聲幾乎難以察覺的響動,卻宛如鈞天狂雷一樣轟擊在重劫心頭,將他無盡的怒火擊為塵埃。

重劫的身形瞬間凝結,臉上隻剩下深深的惶恐,他單薄的身子在白袍下不住顫抖,向相思伸出手,嘶聲道:"你,你出來......"

相思哪裏敢動。

重劫顫抖著向她伸出手,聲音中盡是哀懇之意:"你出來,我不怪你......別傷害我母親......"

相思這才明白,他是怕自己再往後退去,會踩壞花床中的屍體。

鮮花與錦繡中,這具冰冷的骸骨,竟是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妖魔的死穴。

重劫雙膝浸在水中,驚惶失措地看著她,滿頭銀發在及膝深的水中散開,宛如一朵蒼白的浮雲。

那襲寬大的白袍也被池水浸濕,裹在他瘦弱的身體上,讓他看去就仿佛一個燒製壞了的美麗人偶,麵臨即將來臨的滅頂之災,悲傷而絕望地乞求著。

相思輕輕歎了口氣,道:"我無心驚擾,也不會傷害你的母親,隻希望你以後將痛苦施加給別人之前,想一想自己現在的心情。"

重劫望著她,點了點頭。他通透無塵的眼中似乎已有了淚光。

相思一聲歎息,舍了骸骨,向床邊走來。

剛剛走了兩步,一道火紅的光芒攜著破空之聲,向她急襲而來!

她驚愕中欲要躲避,卻隻覺腳踝一麻,那條火焰之蛇的蛇尾已緊緊纏了上來。還未來得及驚呼出聲,一道狂烈之極的勁力襲過,她整個人便如斷線的風箏般飛起,在空中滑過半個弧圓,重重摔在石椅下。

石椅的棱角幾乎刺入了她的身體,大團鮮血嘔出,在水中浸開一片嫣紅。

全身一陣碎裂般的疼痛,最可怕的是腳踝上被蛇尾沾到的地方,一直宛如被燒灼般的陣陣作痛,讓她連逃走的力氣也失去了,隻能依靠在冰涼的石椅上,瑟瑟發抖。

蛇頭張開巨口,猙獰可怖,被重劫緊緊握在手中,細長的蛇尾垂在水麵,宛如一條紅色的長鞭。

銀發飛揚,他蒼白的臉上是瘋狂的怒意:"你竟敢看到我的臉?你竟敢冒犯我的王後!"

每說一句,那條紅色的長鞭便狠狠抽下,在她的身體上刻下燒灼般的痕跡。

相思緊緊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呻吟出聲。

剛才,她可以用那具屍骸為要挾,保全自己的平安,甚至換得自由。

但是她沒有。

她的善良、她的同情讓她將唯一的護身符拋開,卻再度淪入了這個惡魔的掌控。

水花在她身邊濺開,帶著炙熱的痛楚,落在她的身上。長鞭宛如尖刀,一次次剜割著她的肌膚。

這一切,似乎隻在告訴她一件事,不是每個人,都會被她的善良感動。

有一種人,罪惡和殘忍已滲入了他的天性,永遠無法改變。

他的鞭打越來越重,鮮血落梅般在池水中濺起。相思毫不懷疑,這已不是責罰,而是一場漫長的殺戮。

她不能坐以待斃。

她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石罐上。

不知是憤怒還是疲憊,重劫在水中踉蹌了幾步,幾乎站不直身體。他一手持著赤蛇的長鞭,一手緊緊握著胸前的梵天之瞳,微微喘息著。

相思趁這片刻之機,強忍著疼痛,將石罐一把抱了起來,用盡全身力氣向重劫扔去。

重劫輕輕一閃,石罐頓時擊了個空。

然而,他的臉色立即變了。

怒火扭曲了他的心智,在石罐襲來的一瞬間,他竟忘了,自己身後就是母親沉睡的花床!

他撤鞭想將石罐擊碎,卻已經來不及了。

砰的一聲巨響,石罐重重地砸在花床中央。

無數朵野花碎為青色的塵埃,在奢華的幔帳間飛舞,那具早已枯朽、發黃的骸骨,便在這塵埃中四分五裂!

重劫怔怔地看著碎骨四濺,一動不動。

似乎眼前發生的一切,隻是一場夢魘。

突然,他發出一聲絕望的悲泣,扶著床柱深深跪了下去。

他的整個世界,仿佛都在這一刻崩塌。

相思掙紮著想要站起來。她知道,重劫悲痛欲絕、撫屍痛哭的瞬間,便是她逃走的唯一機會。她盡量不驚動嘶聲痛哭的重劫,悄悄向門口退去。

然而,她的足尖剛一觸及池底,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痛便從腳踝處傳遍全身。

她所有的力量都在這一刻消失,重重摔倒在水池中。

水花濺開,空洞的響聲在四處回蕩。

重劫悲痛欲絕的哭聲瞬間凝滯。

相思心下一沉,卻完全不敢回頭,正要掙紮起身,一雙修長而瘦削見骨的手已重重卡在她的脖子上。

她剛要驚呼出聲,卻被他猛地將身體翻轉。

重劫那因憤怒而顯得猙獰的臉幾乎貼在她眼前。

銀色長發宛如亂舞的魔龍,在他身後飛揚,琉璃般的眸子已變得血紅,目眥迸裂,一串夭紅的眼淚從瓷偶般慘白的臉上滾落。

他纖瘦的雙臂卻仿佛得到了秘魔般的力量,將她死死按入水中。

瘋狂是他眼中唯一的神情。

他用盡全力卡住相思的脖子,完全忘了梵天的祝福,忘了三連城的重建,忘了相思是唯一能拚合梵天神像的人。

他隻想親手將她撕碎。

相思隻覺無數水珠在她麵前散開,發出無比炫目的光芒,越升越高,將無盡的痛苦漸漸帶離了她的身體。

難道就此死去麽?

她長長歎息一聲,一絲解脫的微笑漸漸浮上腮邊。

如果自己沒有任性離開,就不會遭遇這些了吧。若是在他身邊,還有什麽是值得擔心的呢。

她突然想起了吉娜,心中有些傷感:

你臨走的時候,讓我好好愛他,可是我卻讓你失望了,待會相見的時候,你不會怪我吧?

她微笑著闔上眼睛。

突然,頸側的壓力一輕。

重劫臉上的狂怒宛如在一瞬之間凝結,化為刻骨銘心的痛苦。

這痛苦是如此強烈,以他的修為與力量,竟完全無法立定身形,更不要說抵抗了。他似乎想要後退,雙腿卻已僵硬。他艱難地張開雙手,似乎要在虛空中抓住無形的支撐,但他的身體已劇烈地抽搐起來,再也無法站立,重重地跌倒在相思身上。

他雙目緊閉,全身不住顫抖,似乎每一寸肌膚都在承受著常人無法想象的痛楚,仿佛冰封、火炙、蟻噬、車裂、陵遲等酷刑同時降臨在他身上。他所有的尊嚴、驕傲、矜持都被這撕心裂肺的痛楚碾為塵埃,他在沾滿鮮血的水池中劇烈抽搐著,嘶啞的喉中發出一聲聲微弱的沉吟。

他的神誌仿佛已被折磨殆盡,隻是下意識地緊緊抱住相思,似乎要從她身上獲得一點溫暖。

相思想要推開他,但重傷在身,卻又如何能夠?

她心中充滿疑惑,剛才還殘忍如惡魔,狂怒著鞭打她的這個人,怎麽會突然變成這個模樣?

她看到了池底的那尊琉璃杯,杯底還積著一點未化開的毒液。

不久前,重劫坐在石椅上,親手將那七股混合在一起的毒液送入口中。

似乎因為彼此克製,毒液入體後並未立即發作,而是一直等到了現在。

隻是,這些毒藥一旦發作,絕非單純七種痛苦疊加那麽簡單。

隔著兩人的重重衣衫,相思仍能感到,他身上時而灼熱,時而冰冷,每一寸肌膚都在顫抖,仿佛連靈魂都要攪碎。

那是一場綿綿無盡、深入骨髓的折磨。

難道這便是他的苦行?

劇痛並非一次降臨,而是間歇發作。每當疼痛將他的神經撕扯得即將崩潰的一刻,便會暫時減退。這樣,他便不會因為昏迷而逃脫刑罰。片刻喘息之後,便是加倍的劇痛,循環往複。

一陣劇烈地抽搐後,他陷入了半夢半醒的狀態。

他緊緊伏在相思身上,散亂的銀發幾乎擋住了相思的眼睛。襤褸的衣袖下,他蒼白的手指緊緊抓住相思的衣襟,仿佛抓住生命中最後一根稻草。手背已纖瘦見骨,一道道青色的筋脈在單薄的皮膚下依稀可見,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破碎。

在那一瞬間,滿頭銀發似乎也失去了光澤,化為塵埃般的顏色,擋住了他大半的麵容。極長的睫毛已褪為灰色,在他的臉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陰影。

這一刻,他仿佛是一個在病中陷入沉睡的孩子。

冷汗將他的散發沾濕,緊緊貼在臉上,那張極度蒼白的臉看上去仿佛多了無數裂紋,更加妖異。而他的呼吸卻極度虛弱,不時輕輕地抽搐。

相思咬了咬牙,再度試圖將他推開,隻是微微一動,就已滿頭大汗。

澹蕩的波光下,重劫毫無血色的雙唇似乎動了動。

昏迷中,他伏在她胸前,自言自語道:"媽媽,我找到了一個人,很像我,也很像你。"

相思一怔。他的聲音極輕,仿佛是沉睡中的夢囈。

他所說的這個人是誰,難道自己麽?她可看不出自己和重劫有絲毫的相似之處。

他蒼白如紙的臉上浮起一個微笑:"我會把他留下來,永遠陪伴你的。"

相思心中一沉。

留下來,永遠陪伴這具枯骨,這對於他而言,或許脈脈溫情的承諾,而對於這個無辜的人,卻是多麽殘忍的折磨。

相思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向他推去。

重劫的身子被推得一偏,幾乎就要落到池水中。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死死抓住相思的衣襟,哀懇地哽咽道:"媽媽,不要走,不要拋下我!"

相思還要掙紮,卻不知重劫從哪裏來的力氣,緊緊抱住了她。

眼淚從他的臉上點滴滑落,沾濕了她的衣襟,他微微喘息著,聲音虛弱無力,卻又無比焦急:"求求你,不要走。"

他眉頭緊皺,仿佛又陷入了無盡的痛苦中:"不要把我一個人留下,這裏好冷,好黑,好痛!"

他的聲音宛如小獸瀕死的哀嚎,在波光中不住回蕩,聽上去是如此絕望、悲傷。

相思的心仿佛被重重捏了一下,一陣刺痛,幾乎不忍再去推他。

重劫身子猛烈一震,又是一陣抽搐,劇痛襲來,他的擁抱如此之緊,幾乎讓她窒息。

相思再也無法掙紮,隻得虛弱地躺在池水中,希望他能鬆開自己。

然而,重劫這一次所受的痛苦似乎極為猛烈,竟將她越抱越緊,再不鬆開。

她似乎能聽到自己骨骼也在和他一起發出咯咯的裂響。

水波帶著夭紅的血色,卷湧而來。終於,相思眼前一黑,昏迷過去。

紛至遝來的噩夢宛如惡魔的羽翼,緊緊覆蓋在相思身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密不透風的黑暗終於破開一線,她輕輕呻吟一聲,睜開了雙眼。

她的目光愕然定住。

重劫依舊伏在她身上。他的臉一半埋在相思胸前,一半被散亂的銀發掩蓋。修長而瘦弱的身體卻像小貓一樣蜷曲起來,緊緊靠著她,仿佛是一隻尋求溫暖的小獸。

他一手壓在自己胸前,一手無力地搭在相思腰側。

他的動作如此親密,卻也如此自然,沒有半點情欲之意。

他靜靜地躺在她懷中,所有的暴虐與痛苦都已散去,前所未有的寧靜籠罩在他的臉上,仿佛清晨的陽光,溫暖著他飽受折磨的身體。

那一刻,他睡得宛如一個嬰兒。

被汗水濡濕的散發依舊沾在他臉上,讓他看上去無比憔悴,仿佛一個大病初愈的孩子,在某個寧靜的清晨,終於暫時擺脫了病痛,沉沉安眠。

難道在之前的無數日夜裏,他便是這樣,在那具枯黃骸骨的懷中沉睡?難道在母親的骸骨旁,他才能忘記苦行給他帶來的煉獄般的苦難,得到些許虛幻的安慰?

她不禁想起他帶著哽咽的話:

"隻有在你身邊,我才能揭下麵具。"

"因為隻有媽媽,不會嫌棄孩子的醜陋,無論他,變成了什麽樣的妖怪。"

"媽媽,你可知道,隻有在你身邊我才能入睡。隻有蜷曲在你懷中,我才能忘記那無邊無際的恐懼......"

相思輕輕歎息一聲,將臉轉開,不忍看他那張蒼白的臉。

他的雙眼卻霍然睜開了。

這雙眼睛通透無塵,沒有憤怒,沒有瘋狂,也沒有絲毫的溫度。

他推開相思,站了起來。

寂靜的水池中傳來輕微的響動,卻是他在整理散發和衣衫。隻片刻,無盡的蒼白又回到他的身上,他仿佛又化身為荒城高台上那個無所不能的神明,執掌者人類的生死。

他再也不看相思一眼,緩緩來到花床旁。

他抱起打翻的石罐,將裏邊剩下毒蛇抓住,扔在水中,又用衣袖小心翼翼地將罐身擦拭幹淨。直到石罐內外都已看不見一絲汙垢,他才將之重新放在花床上。

而後,他麵無表情地將碎裂的骸骨一塊塊拾起,輕輕放入罐中。

他拾得如此仔細,哪怕最微小的一片,也絕不會遺忘。

較大的骨殖揀淨後,他用手指一寸寸撫過絲絨床單,仔細搜尋。直到確信所有的骸骨都已被撿起。

他雙手握著罐蓋,緊緊貼在胸前,直到冰冷的罐蓋被他的體溫溫暖,才無比輕柔地將它蓋上。

那一刻,他仿佛不是在蓋一隻石罐,而是在某個寒冷的雨夜,為最心愛的人蓋好被褥。

他抱著石罐,深深地跪了下去。

"媽媽,你的啟示我已知曉。"

他低下頭,長發垂散,掩蓋了他的表情。

點點淚痕,滴落在罐蓋上。那雙纖瘦見骨的手,在罐身上不住顫抖、摸索。

良久,他抬起頭,銀色的長發退去,他臉上浮現出一個孩子般動人的微笑。

漫天金色波光中,一聲極輕的歎息宛如從天際傳來:

"媽媽,你安息吧。"

他緩緩起身,小心翼翼地將石罐放在花床中心處,又將四周所有的床幔放下。

然後,他霍然轉身,那無盡寬大的白袍在水波上無風自舞,將他所有的溫柔與憂傷一掃而光。

他的目光變得冰冷刺骨,緊緊盯在相思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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