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跪在帳門前。
她身前有一道深深的箭痕,象征著她與把漢那吉的君子之約。
那一日,是她用纖弱的身體,擋在就要折返屠城的大軍前,向把漢那吉求得一個承諾。
在見到俺答汗之前,她絕不逃走,他也不讓任何人進入帳中冒犯於她。同時,荒城的居民得以保全。
她本想告訴楊逸之,她並不是公主,蒙古其實無法用她來向明朝勒索什麽。她沒有去想,發現上當的俺答汗會將她怎樣。
在這樣的情勢下,她已無暇顧及自己的安危。
然而,她的聲音卻被連天的號角與喊殺聲淹沒了,她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他白色的身影再度沒入無邊的血色中。她卻始終無法跨出帳門一步。
隻要她不跨出箭痕,她與把漢那吉的君子之約就還在,荒城的百姓便是安全的。
她雙手合十胸前,虔誠地禱告著。
她的心甚至比在山中祈雨的那一刻還要虔誠。
如果可能,就讓上天將一切痛苦十倍地施加在她身上,而不要讓這個男子受到一絲傷害。
因為,她已無法承擔他的付出!
呼喝之聲宛如海濤怒湧,圍住了金帳,圍住了楊逸之。金帳距囚禁之帳不過百步,但此時卻無疑千裏萬裏。
營帳全都撤走了,楊逸之再不能像先前那樣,飛躍而過。
他要回到相思身邊,就必須一步步走過去,踏著火,踏著血。
他亦知道,憑他現在的重傷之身,是無法突破千軍萬馬的。在此前的戰鬥中,他盡量保持著體力,但仍然牽動舊傷,火辣辣地疼痛起來。這讓他幾乎立身不住,隨時都要倒在陣雲的洪濤中。
但他不能倒下。
他的生命,他的信念,在遙遠的盡頭呼喚著他,呼喚著他走下去。
他似乎已有了必死的覺悟。
楊逸之緊緊咬住嘴唇,咬出了血。那血立即蒸騰成一道光,沒入了他的體內。他那因疲憊與失血而蒼白的麵容上,立即浮出了一道極為詭異的紅暈。
飛血劍法乃是禁忌的魔劍,一旦施展,必將元氣大傷,而且心智也會受到重創。當年一代劍神郭敖,便是由於施展了飛血劍法,而墮入魔道。
但此時,除了飛血劍法,楊逸之一無所有。
然而,他必須要趕到相思身邊,必須將這支雕翎送到相思手中。
然後,才會有一位無憂無慮的公主,回到屬於她的錦繡生活中去。
他要看到,她成為一朵慈悲的蓮花,在天地間盡情盛開。
而他,不惜淪落為魔,用殺戮與熱血,為她求得一線生機。
楊逸之深深吸了口氣,一劍揮出。
激烈的血氣自他口中噴湧而出,貫入了清鶴劍中。這把名劍立即飛舞出一片黏稠的血光,猛然擴大,宛如一朵血紅的流星,轟然怒斬進了那隻巨大的銅鼓中。
銅鼓轟鳴,竟被這一劍斬得微微晃動。方才楊逸之與一百勇士比拚,巨力激發,將它豎了起來,此時被飛血劍斬中,便緩慢地向前滾去。楊逸之臉色連紅三次,一連三劍皆斬在銅鼓之上,那巨大的銅鼓發出悶啞的雷霆般的吼嘯,滾動之勢更急。
他迷茫的雙眼中,忽然現出了一陣妖異之極的紅色,紛紛飛舞,化成片片桃花,漫漫飛卷在天地之間。
那是天授村中,他幹謁公主時所彈奏的一曲《鬱輪袍》。
那時,他以桃花飛紅為弦,一曲清音動天地,感動了公主的悲憫。而現在,這漫天桃花再度重現,卻是他的血,他的心。
楊逸之雙手輕輕撚在這些無形的琴弦上,悶啞的銅鼓雷音忽然清越起來,化成貫穿天地的振振宏聲。
那亦是一曲《鬱輪袍》,卻充滿了淒愴、悲涼之聲。
楊逸之血色斑駁的衣袖在銅鼓上飛舞,鮮血不斷自他的體內飛出,讓這天地之音連綿不斷,橫絕四海。
蒙古兵全都呆住了,他們從未聽過如此淒傷的聲音,這聲音似是從他們的心靈深處響起,哀、感、頑、豔,讓人不禁想要流淚。
點點飛血漫舞空中,卻宛如最豔麗的嬌花,隨著佛陀講法,紛紛落滿人間。
但楊逸之的身影,裹在紅雨中,卻是那麽蕭索,蒼白。
諸天飛紅,他是唯一的例外。
諸神歡喜,他也是唯一的悲傷。
春日遲遲,草長鶯飛,君子沐於春台,感花葉飄零,彩雲流散,鼓琴而作,乃有憐惜眾生,願其常保青春之意。故聞奏《鬱輪袍》者,不殺,不怒,不怨,仁愛忠厚,惠及草木,借春之勃勃,惜天下之生靈。
此時之楊逸之,殺,怒,怨,但其惜天下生靈之心,卻一恒如之,是以《鬱輪袍》仍貫通天地,成血之絕唱。
萬千蒙古兵都為這至高極妙的琴音所震懾,紛紛放下了手中兵刃,眼看著楊逸之離那頂囚禁之帳越來越近。
紅衣首領眼中滿是怨毒之色,他的修為極高,在楊逸之傾全力所激發出的《鬱輪袍》之音中,尚能保持心靈清淨,見此景況,厲聲疾喝道:"殺了他!"
這聲尖銳之極的嘯聲滿含著紅衣首領的憎恨,刹那間衝破了《鬱輪袍》的淒美,所有人心頭一震,猛地醒了過來。
而楊逸之腳下的銅鼓,已然逼近了囚禁之帳。
帳前的蒙古士兵見如此龐大的銅鼓宛如洪荒巨獸般壓了過來,都是一陣大亂,紛紛躲避。蒙古軍令雖嚴,但他們畢竟是血肉之軀,如何跟這等鋼鐵之物抗衡?
突然,幾點劍光在夜色中閃動,自蒙古軍陣中飛起,閃電般向楊逸之射了過來。楊逸之麵色閃過一陣嫣紅,一手控禦著《鬱輪袍》之音,一手清鶴劍縱橫飛舞,片刻之間,跟來襲之劍叮叮當當撞了十幾下,隻見幾個白衣劍士大鳥般落了下去。
楊逸之眉頭微微皺了皺,他發現,白羽禁衛與紅翎軍已然出動,夾雜在蒙古軍中,伺機向他進攻。這些人中不乏高手,楊逸之不敢怠慢,全神戒備。忽然,隻覺腳下銅鼓猛地一聲大響,竟然停住了。楊逸之大吃一驚,急忙看時,卻見蒙古兵將收起的氈布堆在地上,擋住了銅鼓。
囚禁之帳近在咫尺,但他已被紅翎軍與白羽禁衛團團圍住了。
他的傷痛,在體內蝕骨般地流竄著,隨時可能將他的生命灼燒淨盡,不留下一絲一毫。更深重的,是他的疲倦,他幾乎已沒有力氣提起手中的劍。他踉踉蹌蹌,幾度在陣中衝殺來回,加上施展飛血劍法,他的生命如風中之燭,黯淡之極。
但他仍記得那山海一諾。
那時,他說,"等著我。"
而今,他就在營帳之外,隻隔著不到十步,卻已無法邁出哪怕一步來。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每一寸血脈,每一縷氣息都在漸漸沉入死亡。
他昂天發出了一聲歎息。
與此同時,白羽紅翎一齊飛舞,劍光衝天,向楊逸之怒斬而下。
楊逸之的歎息宛如天地浩歎,那是在歎息他的慈悲,究竟仍要化為血雨腥風。
他的身子衝天而起。
一片血光隨著清鶴劍那孤傲的劍意卷起,化成一道深濃的劍光,裂電般擊在最先衝到楊逸之身邊的白羽禁衛身上。那禁衛一聲驚呼,被這道劍光透體斬過,宛如破了個氣泡,體內的鮮血立即"啪"的灑了出來。
鮮血並沒有落地,反而妖異地化成一道赤流,向清鶴劍上卷去。楊逸之身形已化成了一道若有若無的影子,追逐在清鶴劍之後。他決不退縮!
哧哧幾劍刺在他身上,血光立即濺出。
楊逸之仿佛沒有痛覺一般,清鶴劍立即回折,一劍橫掃,那幾名紅翎軍立即頭斷、身碎、肢折!
銅鼓之上,立即炸開一大朵血色妖蓮,濃重的血氣宛如陰雲般籠罩在半空中,吸蝕著每個靠近者的精血。這妖蓮竟是如此妖豔,在生命的喂養下,肆意盛開。
蒙古士兵一陣大嘩,每個人心頭都湧起了一陣劇烈的恐懼,忍不住狂湧退開。
清鶴劍飛濺出一片血光,旋舞在楊逸之身邊,將他的白衣渲染得一片血紅。
把漢那吉的雙目中也帶著一絲驚恐,看著楊逸之如此妖異的變化。他能深切地感受到,楊逸之那決絕的意誌。他厲聲道:"放箭!放箭!"
三軍轟然答應,每個人都掣出了弓箭。蒙古兵縱橫天下,一半依仗的便是騎射之術,幾乎人人都佩戴著弓箭。此時眼見楊逸之如此悍然慘烈,都起了拚死抵抗的決心,把漢那吉一聲令下,萬箭齊發!
楊逸之感受到了危險。
飛血劍法使他的心智陷入了狂暴,他的感覺變得遲鈍,但縱然如此,他仍然感受到了那極度膨脹、迅速殺至的危險。他高高躍了起來。
清鶴劍上的血氣如雲,隨著他衝天飛起。漫天箭雨追襲而至!
楊逸之並沒有躲閃,他一咬牙,將清鶴劍舞成一道光幕,遮擋在身後。光幕流轉,卻不時牽動傷口,被劇痛撕開一道道裂口。
他知道,這殘存的力量擋不住最強勁的弓箭。他的身體必須承受箭鏃深入肌體的痛楚。但他卻沒有躲閃、遲疑的時間了,他要盡快兌現他的允諾。
幾隻箭穿過了劍光,沒入了他的體內,大蓬的鮮血揮濺而出,在飛血劍法的驅使下,化成光,化成霧,旋繞在楊逸之身邊。那強烈的衝擊力讓楊逸之一飛數丈餘高。
楊逸之看到了囚禁之帳,就在他腳下不遠處。他使勁咬了咬牙,猛然發出一聲清嘯。
清鶴劍上凝結的血光立即狂濺而開,化為一道劇烈的雷霆,在楊逸之身周盛放,這如同在他背後升起了兩隻巨大的血之羽翼,托著他孱弱的身軀,怒箭般向囚禁之帳飛去。
轟然暴響中,他穿破了帳上那厚厚的氈布,卻被帳門上的鐵柱阻擋,重重摔倒在帳前。
隻差一步。
滿天塵埃中,他緩緩抬頭,仿佛能看到相思那錯愕的眼睛。
雖然是那麽遙遠,但他能看到相思的錯愕轉為驚惶,他依稀看到相思起身,飛奔到他麵前,想要扶起他,隻是她變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他知道自己滿麵浴血的樣子一定非常可怕,於是艱難地微笑著,想要給她安慰,但漸漸遠去的神誌已經不容他做完這個簡單的動作。
鮮血從額頭淌下,模糊了視線,眼中的刺痛讓他稍許清醒,於是,他凝聚起最後一絲力氣,擎起了他的左手。
手裏,是他一直緊握著的雕翎。
那一截已被鮮血浸染得看不出本色的雕翎。
相思眼中飽含的淚水在這一刻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她緊緊握住他濡血的手,這雙為她在千軍萬馬中,數次出入、折箭無數的手,如今卻是如此無力。
楊逸之抬起頭,怔怔注視著她,眼中卻隻剩下了模糊的影子;他似乎想叮囑她什麽,但喉中卻再也發不出聲音。
月光黯淡,四周震天的喧囂在他耳中突然化為可怕的寂靜。唯有鮮血滴落的聲音,聲聲敲打在心頭。
鮮血,將他原本清俊如神的麵容完全沾染,突然,那個還未完成的微笑凝固在了臉上,他如同懷中的花一樣,瞬間枯萎,跌倒在滿天塵埃中。
但他終於將雕翎送給她了。
此後,她將回到她的世界,深居福地洞天之中,享受皇家尊嚴,不必再流淚,不必再悲傷。
他欠她的恩情,或者就自此報完。
他的心清淨已久,不意踏足紅塵,卻引出這一段本不該有的紅塵眷戀之情......或者該也自此了斷了罷。
一生雲淡風輕,卓然塵外,卻隻因這片刻沉醉,從此淪入無盡黑暗的煉獄。
卻又何妨。
相思哭泣著,一次次努力想要扶起他,卻失敗了。
那是最後的血之《鬱輪袍》,仍然回蕩在她的耳邊,讓她終於顧不得與把漢那吉之約,飛奔出了囚禁之帳。
但她卻隻能看到垂死的楊逸之。
隻能聽到《鬱輪袍》的最後一聲絕響。
破碎風中。
他的身體變得那麽沉,臉色變得那麽蒼白,宛如一尊毫無生機的石像,再也無法醒來。
相思跪在地上,雙肩不住顫抖,眼淚紛落如雨,滴在他浴血的臉上。她茫然四顧,卻是如此無助。
渺渺蒼天,到底在哪裏,為什麽不再回應她的禱告?
把漢那吉冷冷看著她腳下。
一道深深的箭痕已將她和囚禁之帳隔開。
一邊是清淨的佛堂,一邊是滾滾戰雲,滿地血腥!
情急之中,她已跨出了那道箭痕。
約定已破。
把漢那吉輕輕揮了揮手,唰的一聲,百餘位弓箭手已將這座小小的帳篷包圍。箭尖在冷月下閃出攝人的光芒,齊齊指向包圍中心的兩人。
殺意自冰冷的箭尖蔓延開來,隻要一聲令下,這些利箭就要飽飲敵人的鮮血。
把漢那吉的手懸在空中,冷冷看著相思,似乎要給她一個在下令放箭前離開的機會。
那不過是因為,雕翎握在她的手中。
相思止住了哭泣,緩緩抬起頭,她眼中是一片森寒的箭光。然而,她沒有猶豫,隻輕輕張開雙臂,將楊逸之擋在自己身後。
夜風吹起她水紅色的衣衫,月光流水一般照在她淚痕未幹的臉上--她的目光中已全無畏懼。
把漢那吉皺眉,似乎最後一點耐心也化為怒氣,他對左右道:"把她拖下去!"
一排戎裝武士從帳篷的另一邊走來。他們幾乎是生生踏過了那座本以破敗的小帳,整齊的步伐聲驚起一地塵埃,宛如生生踩在人的心上。帳氈被無情地撕裂,佛龕被隨手推倒,那幅白衣觀音像也落入塵土。
這已是最後的警告。
是大明公主的身份為她贏得的一次機會,體麵退開的機會。
相思仍然沒有動。
把漢那吉重重一哼,那些武士再不留情,齊齊伸手向她手腕抓來。
"住手!"她掙脫開去,將手中那截浴血的雕翎舉起。
把漢那吉看了她一眼,冷冷道:"既然你拿出了雕翎,容許你退回箭痕內,我們的約定同樣有效。"
相思卻搖了搖頭:"我拿出這截雕翎,不是為了救我自己。"
把漢那吉冷笑:"你現在自身難保,還想救誰?"
相思的目光從滿麵殺氣的武士上挪開,望向昏迷的楊逸之,眼中透出重重悲傷:"請王爺放了他。"
把漢那吉怔了怔,道:"他奮不顧身,不過是想救你脫困。而你卻要把雕翎交出來?"
相思心中一酸,點了點頭。
她在心中默念道:"請原諒我,白白浪費了你的心血,但我更不能看著你死在亂箭之下。"
把漢那吉看了相思一眼,正色道:"你要想清楚,你我約定已破,此去再無人能保證你的安全。"
相思的目光投向手中的雕翎。
如今,失去了一切倚靠,她不過是一介少女。交出這截雕翎,就意味著她一人置身於千軍萬馬之中,再無任何保護。
這之後會有什麽樣的遭遇,她想都不敢想。
那被撕碎的氈帳,推倒的佛龕,落入塵埃的觀音法像,還有被仇恨燒紅了雙眼的萬千敵國士兵......
她猝然閉上雙目,一字字道:"請王爺信守諾言,放他離開!"
把漢那吉沉吟片刻,終於向弓箭手揮了揮手。
唰的一聲輕響,一百餘枚利箭已然回鞘。
把漢那吉一字字道:"拔營。"
他身旁的副將立刻掏出幾麵旗幟,指揮大軍收拾整頓,準備拔營遷徙。浩大的軍營立刻忙碌起來,有的收拾用具,有的拆除營帳,有的管理戰馬......滿地的屍首、鮮血也迅速被集中起來,掘坑掩埋。
一切迅速而有序。偌大的軍營,除了器物騰挪、腳步跑動,牲畜嘶鳴的響聲外,幾乎並無半點人聲喧嘩。
然而,相思卻看到了這些士兵眼中的仇恨。
若不是她,那些人就不會死。
她救了荒城的百姓,這些人卻因她而死。
一樣的鮮血,一樣的生命,想到這些,相思的心沒由來的一陣刺痛,可是卻無能為力。
她抬頭仰望就要東落的明月,卻感到深深的迷茫。
如果他在,一定會告訴她該怎樣做的。他永遠是那樣專斷地替她做出決定,從來不容置辯。
可是,她還能再見到他麽?
她輕輕歎息一聲,摘下鬢間的青色小花,小心翼翼地放在楊逸之胸前,輕聲道:"希望你能平安。"
她的手有些顫抖,這朵青色的小花仿佛承載了她全部的祝福,以及那無法回報的情意,顯得那麽的沉重。
把漢那吉一聲令下,幾名武士將她強行拉開。
滾滾風塵隔在他們中間,越散越遠。
旭日東升之時,浩浩蕩蕩的大軍已向北行去。
隻留下一片落寞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