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怔了怔。
自在井中與公主換過裝束之後,她便一直穿戴著這身玄光金甲,盔上有一隻小小的麵罩,遮住了她的容顏。這本是公主為了掩蓋自己的身份,而專門打製的盔甲,卻被相思用來偷梁換柱。後來奇變橫生,一直沒有閑裕將麵具盔甲除去。
那人緩緩道:"你若肯救荒城之人,便將麵具除去。"
他的話語讓相思的心中燃起了一絲希望。
這個滿身蒼白,高高在上的少年,似乎有著一種神秘的力量,讓人不由得就信服。他能夠預言相思的出現,也許,也能解救這座城池?
相思的手抬起,按在玄光麵罩上。
突然,一個聲音道:"讓她走。"
這聲音雖然嘶啞低沉,但卻如此堅定。石座上高坐的那人,竟也被這句話驚動,他的目光,忍不住自相思的身上挑起,落在了這個人身上。
一樣的白衣,但上麵沾染的鮮血,在這座宮殿一望無際的蒼白中,卻是那麽刺眼。楊逸之靜靜站在那裏,宛如天地間一抹落寞的傷,浮蕩在記憶的塵埃裏,又宛如一縷繾綣的光,徜徉在溫懶的夕陽中。
隻是他的目光,依然堅定。
那人的目光一觸到楊逸之,通透如貓眼石般的瞳孔立即收縮。
就算重傷,落魄,但楊逸之鋒芒,卻是任何人都掩蓋不了的。隻不過這鋒芒並不是淩厲尖銳的,而是溫和、包容,如風而無處不在、如月而無不照耀。
那襲淡淡的白衣,一如他的人,謙和衝淡,卻無物能掩蓋。
在漫天蒼白中,他是那一點無法遺棄的清遠高華。
石座中人的目光漸漸銳利,那隱在麵具之後嘴唇,慢慢挑起,形成一絲微笑。所有的白色,都是他的尊嚴,是這座蒼茫的大地早就賜予他的,楊逸之這點,也不例外。
他微笑道:"我以為,任何人,在天地麵前,都應該跪拜。"
那些懸掛在穹頂上的幕幔,仿佛因他這一句話而具有了生命,倏然激烈地旋轉起來。幕幔上所繪繡的白色瞳孔,也在刹那間脫離了帷幔,變得鮮活靈動,猙獰地凝視著楊逸之,要將他看透。
幕幔宛如靈蛇翔動,卷起一陣颶風,向楊逸之襲了過來。
楊逸之明白,這些幕幔決不簡單,隻要被它們挨上一點,或許就再也無法走出這座荒城。
但他必須要救相思出去,不能讓她受到絲毫損傷。
楊逸之的身子化成一道朦朦朧朧的光芒,閃電般穿過了層層幕幔。他一把抓住相思,疾聲道:"走!"
幕幔翔舞,追襲過來。
楊逸之體內的傷被勁風卷動,立即激發成一陣劇痛。這痛楚讓他的臉變得蒼白--一如座中之人。
座中少年緩緩擁起寬大的袍袖,包裹住自己纖弱的身形。他注視著兩人,眸子中的笑意漸漸滲出一絲殘忍,仿佛他就是死神本身,在高高的王座上,悠然欣賞世人在絕望的命運中掙紮。
他整個人似乎都被白色光芒照亮,已化為刺骨的玄冰,返照出鋪天蓋地的荒涼。
楊逸之拉住相思,已飄落台下。
寒風卷湧,幕幔卷出了宮殿,向兩人追來,楊逸之不敢耽擱,身化冷電,向城外奔去。
石座中人並沒有動。
那些飛繞的幕幔,與其說是追殺兩人,不如說是為了助楊逸之完成這場棄命之舞。
神諭,一旦降下,便無法更移。
那雙隱藏在白玉後的眸子微動,其中的光芒漸漸改變,仿佛一個寂寞已久的孩子,終於看到了期待已久的玩具。
楊逸之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一道紫氣在自己體內慢慢滋長,一點點侵蝕他的生命。他本該尋一山明水秀之處,借助天地精華,壓製體內這條毒龍,但現在,他什麽都顧不上,隻有一個念頭:
救出公主!
兩人衣襟帶風,迅速掠過了重重巷口,前麵就是高高的城牆。楊逸之暗暗忖度,仍有力縱身而去。
他心中的安慰更強了一分。
他騰空而起,宛如一縷光,一縷風。
但相思的身軀卻在這瞬間變得僵硬。僵硬到楊逸之所凝聚的最後一絲力氣,都無法帶起她那纖柔的身軀。
她的眸子盯在巷子的深處,仿佛那裏有她對凡俗所有的牽掛。
楊逸之身子震了震,隨著她的目光望去,就見巷深中,也有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孩子的眼睛,懷著對這個世間的無知與好奇,但現在,這雙眸子卻幾乎沒有了光彩,大塊的黑斑在他的肌膚上蔓延著,他的身體仿佛一大半都浸在黑暗的淵藪中,無法自拔。
楊逸之認識,那黑斑,赫然是瘟疫的痕跡!
兵荒馬亂中,本就極易起瘟疫,這座城池屢遭戰火,大半人死於戰場上,剩餘的小半人,幾乎全都沾染了瘟疫,掙紮在垂死的邊緣上。
世道不平,隻能浩歎。
但那雙仿佛染了瘟疫之色的童瞳,此時卻忘記了死亡的恐懼,滿懷希冀地看著相思。相思那顆柔弱的心,猛烈地震動起來。
一時,她忘記了自身的安危,如被命運驅使一般,向那孩子走去。
那孩子笑了起來。
他盡力地想用一個天真的笑容迎接相思,因為他讀懂了相思的善意,但他的生命已經殘破不堪,這個笑容竟無法凝聚。他張開手,仿佛想要找相思抱,卻隻能撲到在地上。
相思急忙縱上前來,將他抱住。
她身上的玄金戰甲冰冷,但那孩子卻仿佛感到了溫暖,笑容終於凝聚。他滿足地躺在相思的懷中,輕輕地,道:"祖神說,我們迎來了蓮花天女,就不再生病了,也不會挨餓,是這樣的麽?"
他的眸子已有些灰暗,但這灰暗看去竟是那麽的純淨,相思竟不敢看。她的心中泛起一陣強烈的慚愧,深深痛恨自己。
她,為什麽不是他們所想象的、那救苦救難的蓮花天女呢?
那孩子沒有發現她的異樣,他讓笑容在自己的臉上延續著:"你好漂亮啊,我想,隻有媽媽講過的故事中,才有這麽漂亮的仙女呢。"
相思輕輕點了點頭。她並不想說謊,但更不願讓這個孩子失望。他的生命隻剩下最後一點氣息,任風的如何輕微的一點飄搖,都會使之熄滅。
她哽咽道:"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孩子的話音中升起了一絲希望:"你會治好我的病,是麽?"
相思的淚水滴下,輕輕點了點頭。
一點嫣紅自孩子的麵上升起,讓他看上去有了些生機:"爸爸媽媽會回來麽?"
相思勉強止住自己的哽咽,道:"會的,一定會的。"
孩子的聲音歡愉起來,他相信相思,他相信相思所說的每一句話:"街道上賣桃花糕的阿婆、小河裏釣魚的阿公、為我捉鳥的叔叔,陪我摸蝦的哥哥,他們都會回來麽?"
從孩子漸漸模糊的瞳孔中,相思似乎能看到這座荒城曾經的繁華,以及居民們那單純幸福的生活。
而如今,卻隻剩下滿天的塵埃,紛揚在一片廢墟之上。
相思哽咽著點了點頭。
孩子笑了:"那就好了,我好想好想他們啊......"
他的笑容突然僵硬了下去,並且永遠停佇那幼稚肮髒的臉上。死亡仿佛在一瞬間倏然而來,奪走了他最後一點生命。
他身上的黑斑也在這一刻將他的皮膚全都占滿,透出地獄一般的陰冷。他的手,緊緊攥住相思的衣衫,不肯放開。便如他攥住的是最後一絲溫暖,一旦放開,他就隻剩下一個人,饑餓疲憊地蜷縮在黑暗的角落裏,永遠等待那永不屬於他的黎明。
相思緊緊擁住了孩子,柔聲道:"一定會的......一定會!"
她慢慢除下了頭盔。
這座死氣沉沉的城池中,唯餘的光芒仿佛在這一刻點亮,流瀉在她的臉上。雖然此刻的她鬢發散亂,滿麵淚痕,但在這點光芒的映照下,卻顯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宛如一朵在暮色中開放的蓮花,四周的滿天風塵也不禁惶然退避,守護著她的寧靜與聖潔。
她將自己的臉貼在孩子的臉上,試圖溫暖這具早就冰涼的軀體。淚水點點而下,卻洗不淨那戰火的汙濁。
這一刻,她抬頭而起,滿空都是荒涼。
這一刻,楊逸之頹倚在城牆上,第一次,他看到了相思的臉。從此,刻於骨、銘於心,永世無法忘懷。
這一刻,相思輕輕放下孩子,轉身,走向那巨大的高台。
這一刻,楊逸之放下了心頭的執著,從此後,不需再是一個人的生命,無論她要做什麽,他都傾力助她完成。
這一刻,她想成為傳說中的天降之蓮,綻放在荒漠的城池上。
這一刻,神諭徐徐開啟。
石座中人靜靜注視著她:"我知道你會回來。"他眼中透出深深的嘲弄,並沒有理會相思身邊的楊逸之,隻向她伸出手,柔聲道:"到我身邊來。"
楊逸之伸手欲攔,相思卻堅定地搖了搖頭,深吸一口氣道:"讓我自己去見他。"她的聲音如此溫柔卻又如此決斷,讓人不忍拒絕。
楊逸之遲疑片刻,終於點了點頭:"你要小心。"
相思勉強微笑點頭,轉身向石座走去。
石座中人一直伸出手,保持著邀約的姿勢。
相思走到他麵前,輕輕將他的手拂開:"我已揭下了麵罩。"她將手中的玄光盔拋在地上,抬頭注視著他,一字字道:"怎樣才能拯救荒城的人?"
那人揶揄地看著她,收回手,蒼白的手指無比憐惜的從自己披垂的散發上拂過:"不要問我該怎麽做,而要問你自己願意付出什麽。"
相思咬了咬嘴唇,溫婉如水的目光也變得堅定:
"我的所有。"
那人輕輕一笑,將目光投向殘缺的穹頂,陽光傾瀉而下,將他雪白的長發照得幾欲透明,他整個人也籠罩在一層雪白的光暈中,顯得不再真實。
他輕聲道:"我有很多的名字,有的很長,有的用你們的文字根本無法書寫......但此時此刻,我有一個新的名字。"他望著指間的一縷長發,自顧說下去:"我,就是上天降臨的災星,這座城市的重重劫難。所以,你可以叫我'重劫'......"
相思打斷他:"我隻想知道如何救他們。"
他突然回頭,目光陡然變得森冷如玄冰,滿頭如雪的長發在空中飛散,方才的慵懶、從容都化為無邊的怒意--為相思的突然打斷而憤怒。
"從此刻起,你必須時時默念這個名字。必須忘記你曾信奉的一切神明。從今而後,無論恐懼、痛苦還是歡樂,你的禱告都隻能因我之名--因為我已是你靈魂的主人。"
相思看著這個孩子般喜怒無常的人,沒有恐懼,也沒有退縮。
她輕輕搖了搖頭:"為了救荒城的人,我可以付出一切,包括生命。但卻不能勉強我自己去信仰你。"她的目光清澈而坦然,似乎不帶一絲塵埃:"也不願,欺騙於你。"
重劫貓眼般的眸子凝成一線,宛如薄刃,在她臉上寸寸掃過,突然揮手,他身後的帷幕徐徐開啟。
那是一隻巨大的石鼎。
渾然天成,似乎不是雕刻而就,而是大自然天造地設的一朵蓮花形的石鼎,那是諸神未曾長成時天地的印記,鏤刻著無窮無盡的歲月。
透過石鼎上方滾滾濃煙,依稀可見鼎中盛滿了綠色汁液。這些汁液濃淡不一,現出從淺碧到墨綠的不同色澤,竟有十餘種之多,彼此糾纏但絕不融合,在鼎中不住翻滾沸騰。
重劫緩緩行到鼎前,蒼白纖長的手指在蒸騰的水汽中輕輕撫過,他的動作中充滿了溫柔與愛惜:"你可知道,這個世上最仁慈的神明,就是創造這個世界的大神梵天......"
他的眼中現出景仰之色,雙手緩緩張開,似乎要指示梵天那無所不在的仁慈,又似乎是在擁抱天空:"他以大慈悲創造出了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卻又滿含傷悲地沉睡了,任由他最心愛的子嗣們在這片大地上苦行,受著風霜雨露之苦。但他並沒有舍棄他們,這個鼎便是證明。"
他的雙手垂下,拂著鼎上的紋路,那是巨大的蓮瓣,古拙而蒼老地盛開在鼎身上,仿佛一朵末世的殘花,盛開在歲月的輪回中。他的眼睛中滿含肅穆:"這隻鼎,傳說便是由孕育梵天的蓮花所化,乃是大神對這個凡間最後的恩賜,所以,它也具有創造的能力,可以洗盡這個世界的汙穢。"
"而我,經過虔誠的供奉,才獲得上天賜下的神諭,在鼎中為荒城居民調製救苦之藥。一共一百四十七種藥材,其中二十五種堪稱名貴,十一種價比黃金,五種可謂稀世奇珍......但卻還是治不好他們,因為我缺了一樣東西。"他雙手扶住石鼎邊緣,凝望沸騰的藥汁,方才的憤怒仿佛已隨著鼎上的濃霧消散開去,隻剩下深深的傷痛。
那一瞬間,他化身為世間最善良的名醫,為自己無法拯救病人的疾苦而垂泣。
相思不由為他的變化而疑惑,喃喃道:"還缺什麽?"
重劫似乎再度被她從哀傷中驚醒,徐徐抬頭,眼中的痛苦瞬間就已散去,化為一個刻骨的嘲弄。
相思不禁一怔。
所有的痛苦與悲憫仿佛隻不過是一場誇張地演出。
重劫似乎很為自己的表演而得意,輕聲笑了起來,將雙手徐徐探入還在沸騰的藥鼎。
黏稠的汁液頓時將他蒼白的衣袖吞沒,但他的笑卻沒有停止。
良久,他從鼎前起身,手中卻多了一柄匕首,一隻玉瓶。
他一點點拭去匕首上沾染的藥汁,直到那枚匕首片塵不染,發出奪目的寒光。
返照的刀光映出他通透得有幾分妖異的眸子:"蓮花天女,現在看清我所做的一切,隻要有分毫的差錯,那麽全城的人,都將因你而死。"
他右手微沉,匕首從他左手手腕上劃過。
鮮血濺出,滴在他蒼白如紙的肌膚上,鏤刻出一道蜿蜒的、蛇形傷痕。
相思這才赫然發現,他的膚色的確是太過詭異。
這並不是終年不見陽光白,也不是失去血色的白,而完全是一塊通透的白玉,在陽光下呈現的色澤。
雖然總有人以玉來比喻美人,但若玉的色澤真的出現在一個活人的肌膚上,那卻隻能讓人感到深深的恐懼。
--這竟已完全不似人類的肌膚。
難道,眼前這人隻是傳說中的機關大師,用美玉製成的人偶?
相思卻已無暇多想,因為她必須看清那人的一舉一動。稍有差錯,她的善舉或許就會變成一場劫難。
一場荒城居民再也無法承受的劫難。
她無法不相信重劫的話,因為這已是她唯一的希望。
重劫將玉瓶置於腕下,承接著點滴而下的血液。
不知是玉瓶掩映還是煙霧嫋繞,他血液的顏色竟也比常人淺出很多,呈現出一種淡淡的夭紅。
夭紅瞬間布滿了瓶底。
重劫挪開手腕,將玉瓶放在胸前,片刻,將之傾入藥鼎中。
噗的一陣輕響,濃淡不一的藥汁宛如大團糾結的靈蛇,不住翻滾纏繞,似要爭搶那點血液。
然而這點血液卻並不消散,反而在沸騰的藥汁中漸漸凝聚,最後竟化為一朵五瓣之花,盛開在大片碧綠中。
重劫注視著藥鼎,神色專注而虔誠。
他緩緩拖開衣袖,將那隻尚在滴血的左手再度放入藥鼎中。
一股碧綠的輕煙騰空而起,湧動的藥汁突然平靜下來,宛如月光下的一潭死水。
而後,最奇異的事發生了。
藥鼎中那朵鮮血凝結而成的花朵竟似乎擁有了生命,瘋狂地攀上他手腕的傷口,再扭曲變化,一絲絲向他體內回滲而去!
而仿佛受了回滲之血的壓迫,更多的血液從他傷口處流出。
他倚靠在藥鼎旁,右手緊緊壓上左腕,似乎要止住它的狂烈顫抖,但骨骼與心跳的響聲幾乎塞滿荒殿,他的手腕幾次都忍不住要掙脫水麵!
幾乎及地的銀發在風中不住飛舞,卻禁不住被冷汗打濕。他的麵容隱藏在巨大的麵具下,但從鼎中返照的光芒中,仍可看出他眼中那克製不住的痛苦。
好在鼎中的鮮血並不多,片刻已完全滲入他的體內。
重劫深深鬆了一口氣,將手腕從鼎中挪開,無力地退回石座上。他纖弱的身體似乎根本無法承受這種痛苦,在白袍下不住顫抖。
過了良久,他才輕聲道:"拿著瓶子和匕首,去荒城中,搜集所有可救之人的血。然後,站在這個鼎前,將剛才的事重複一遍。他們汙濁的、充滿罪孽的血將流入你的體內,而你的血,將反湧而出,煉成救治他們的藥。"
相思有些猶疑:"這樣,就可以治好瘟疫麽?"
重劫微微一笑,伸出一指,從她麵前輕輕劃過,仿佛隔著虛空,在無比憐惜地撫摸她的臉頰。
他的聲音也無比溫柔:"蓮花天女......正如整個荒城的人都隻能相信你一樣,你也隻能相信我。"
相思咬著嘴唇,沉吟片刻,終於點了點頭。她上前一步接過重劫手中的匕首與玉瓶,轉身要走。
重劫輕輕的歎息從身後傳來:"時間不多了。和你同來的那個人,可以讓他幫你。總之,天亮之前必須回來......"他的話音漸漸微弱下去,似乎已在巨大的石座上陷入了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