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濤嘴角抽了抽,想說些什麽,最後還是沒有開口。
此刻,桌上的鈔票與船票已被搶奪一空。得到錢的眾人,一臉欣喜地在自己的親朋好友麵前展示著。有人在觀察著鈔票上美麗的花紋,有人在對著光線檢查鈔票的真假,也有人拿著船票翻來覆去地看著。
人群鬧哄哄了半天,也沒有安靜下來。
秦俊生見此,不耐煩地喊道:“行了,得了錢的,跟我去作證吧?”
聞聽此言,人群安靜的下來。最先搶錢的瘦弱漢子,默默地拆開鈔票,分成幾份,遞給身邊沒分到的幾個女人。而其他人也有樣學樣,自己不留一丁點兒,將錢與船票,分給了身邊的人。
“春花,萬一我有什麽事,你將來有了孩子,就帶著孩子改嫁吧,千萬別苦了自己。”
“爹,這錢您拿著,兒子沒什麽能耐,這些年讓您受苦了。”
“老弟,哥哥我光棍一個,無牽無掛的,這錢你留著將來娶媳婦用吧。”
……
一聲聲真摯的言語,一陣陣斷腸的哭泣,如同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地揪在秦俊生與魏國濤的心頭。秦俊生去了那副先前嘲諷的神情,臉上肌肉顫抖著,眼圈有些發紅。
“糊塗!”一個蒼老的聲音打斷了有些悲壯的場麵。那日在倉庫回話的老者站了起來:“糊塗啊!這人家先前好心收留了咱們,然後又出錢出力替咱們打官司。讓一個玉蓮女人拋頭露麵也就罷了,怎麽還能收人家的錢?收了這錢,大家夥能不昧心麽?”
隨著老者的聲音,一眾華工都低下了頭。
“那何先生,可是個大好人啊。這些天,大家夥都看在眼裏。跑前跑後,就為了給咱們這些人討個說法,大家夥得記得人家的恩情啊!如今何先生需要咱們去作證,咱們就當不是為了自己,就當是為了還人家的恩情,即使不收錢咱也得幫這個忙!”
老者的話,很樸實。也許他沒讀過書,不懂得那麽些大道理,但做人最簡單的知恩圖報,他講的很清楚。
一番話說完,那清瘦漢子的女人,流著淚,又將手中的錢交還給了清瘦漢子。其餘眾人也是如此。隨即,鈔票與船票,又匯聚成一摞摞,有些散亂地疊放在桌子上。
“二位爺,咱們就當是還恩情了。錢,我們不要,這就帶著我去作證吧。”清瘦漢子說罷,還不住地打量著桌子上的鈔票,看起來,他真的很想要那筆錢。清瘦漢子的話說完,便向前一步站了出來,其餘十幾個青壯,同樣先前一步站了出來。雖然不齊整,反而很淩亂。但此刻,加上十幾人略有些悲壯的神情,卻顯出排山倒海的氣勢。
“勞煩諸位了。”秦俊生輕輕拱了拱手。“諸位放心,我保證,若是諸位有事,我們絕對不會不管。”
而此時魏國濤卻輕輕吟出一句話:“何先生還說過,中國的老百姓,是最善良的一群人。在他們吃不飽的情況下,會毫不猶豫地分出一半食物,給比他們更慘的人。”似是自言自語,又似在反駁剛才秦俊生的話。
有時候,一個國家的脊梁斷了,依舊會抬起高傲的頭,告訴敵人,自己不可輕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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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您的到訪,洛克菲勒先生。”
何紹明含笑歡迎著急匆匆到訪的洛克菲勒。雖然來之前洛克菲勒肯定打理過自己的儀容,眼珠裏的紅血絲,卻依舊顯示出他有些疲憊。這也難怪,要知道,此時的洛克菲勒所有的油井,加起來,也沒有馬皮米油田的儲量大。對於富可敵國的洛克菲勒來說,這也是一筆足以影響自己命運的大生意。收購成功,意味著他的石油王國依然佇立在美國這片土地上;失敗,那麽他將會見證堪比自己的敵人的崛起。
“何,叫我約翰就好,雖然我們打的交道不多,不過我相信彼此留下的印象都不錯。要知道,在舞會上,你的言談很讓我佩服。”落座後,洛克菲勒表現的很爽朗,就如同他的性格本來就是如此一樣。
“是的,不錯的印象。所以我說過,‘將來的日子裏我會與你有著很大的合作空間’。”何紹明輕描淡寫地,將幾個月前舞會上所說的話,複述了出來。
聞言,洛克菲勒一愣,隨即想起這話何紹明是在舞會上說過。隨即,爽朗地笑了起來。何紹明配合地賠笑著,兩人就如同一對多年的朋友一般。
良久,止了笑,洛克菲勒開始詢問起油田的事宜。何紹明知道,戲肉來了。
法庭上。
唐瓊昌有些喪氣地看著對方律師的表演,看著一個個所謂的‘證人’陳辭。而陪審團有不少人,已經開始對白人律師的表演,投去讚許的目光。
“原告律師,你還有沒有新的證人?”待被告律師結束陳辭後,法官開始詢問唐瓊昌。“如果沒有新的證人,那麽,休庭半小時後,陪審團將對此案做出最終裁決。”
唐瓊昌沒有回答,而是焦急地回望著門口,期盼著秦俊生與魏國濤能將新證人帶來。
“原告律師,我在問你,還有沒有新的證人?”見唐瓊昌沒有回答,法官再次問道。
唐瓊昌看了看一臉嚴肅的法官,又回望著依舊緊閉的大門,最後目光停在了一臉期盼地望著自己的玉蓮身上。正是玉蓮的一臉期盼,讓‘沒有了’這個詞如鯁在喉,說不出口。
“鄭重警告你,原告律師,如果你再不回答我的問題,我將以藐視法庭罪處罰你。”法官有些不耐煩了。
唐瓊昌歎息了一聲,頹然摘下眼鏡,抬起頭,道:“沒……”
‘砰’的一聲,打斷了他的話。法庭的門,打開了。
唐瓊昌,回頭望去,正是氣喘籲籲的秦俊生與魏國濤帶著十幾個華工到了。頓時,心中的那股怨氣與頹唐,一掃而光。
迎著唐瓊昌的目光,魏國濤堅毅地點了點頭,而秦俊生則狠狠地攥了下拳。唐瓊昌微笑著點點頭,隨即迅速轉過身,重新戴上眼鏡,朗聲道:“法官大人,我現在有新的證人,我請求休庭十分鍾。”
“我同意你的要求,現在休庭十分鍾。”法官同意了。
隨著木錘聲響,秦俊生幾步跑過去,笑嘻嘻地道:“瓊昌,怎麽樣,還不算遲吧?”
唐瓊昌毫不領情地推了他一把,道:“嚇死我了,要是你們再晚來一秒鍾,這官司就算是輸了。你們怎麽現在才來?”
回答他的,是緩步走過來的魏國濤。“路上翻車了。”說著,他指了指自己擦破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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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煙民來說,吸煙是一種享受,尤其是能吸上香醇的古巴雪茄。但是,如果在你不吸的情況下,對麵坐著一個吸著古巴雪茄的煙民,這無疑是在遭罪。對於因為嗓子發炎,不能吸煙的何紹明來說,這種感受尤為強烈,尤其是在對麵的洛克菲勒隻用了一根火柴,而此刻他手上拿著的是第三根雪茄的這種情況下。
“單刀直入的說吧,何,你的油田打算出售麽?”
何紹明攤了攤手,戲謔地說:“約翰,按照美國話來說,隻要價錢合適,這世界上沒有什麽東西是不能出賣的,除了上帝。”
“哈哈哈,何,有時候我覺得你更像一個美國人。”洛克菲勒很滿意何紹明的回答,這在他的意料之中。“那麽,你需要多少錢來轉讓這個油田呢?”
“請注意用詞,約翰,是目前為止,世界上最大的油田。”何紹明糾正著,或者說強調著馬皮米油田的重要性。
“請原諒,是最大的油田。”
“事實上,約翰,你是個幸運的人。”何紹明有些忍受不了對方的噴雲吐霧了,站起身,走了起來。“你知道,如果在一周前,我會選擇獨立開發這個油田。要知道,我的微星科技已經開始盈利了,可以從銀行貸款,或者將微星科技上市,來獲取必要的資金。即使出售,也不會低於六千萬美元。這很合理,因為馬皮米油田的預計儲量上限,是八千萬噸。”
洛克菲勒示意,何紹明繼續說下去。
“所以說,約翰,你是個幸運的人,因為我現在改主意了。我會放棄一部分既得利益,來換取某些必要的支持。”
“必要的支持?”洛克菲勒顯然並不知道,此刻何紹明正打算靠一擊之力,廢除排華法案。
“是的,必要的支持,對你來說,很簡單,約翰。我對某些限製我的同胞的法案很反感。而我,約翰,你可能不知道,在我的國家,我是一名高級的候補官員。我需要做出一些大事情,來提升自己的政治地位。比如,廢除排華法案。”
“何,我不得不說,這件事我無能為力。這不是某個政治家的立場,而是美國人民的立場。”洛克菲勒皺著眉說道。
“約翰,別擔心美國人民,我相信,過一段時間,美國人民會表現出他們的友善的。我需要你幫助的,隻是在恰當的時候,讓某個參議員,順應時事地提出這件事。”
洛克菲勒笑著,“何,盡管不知道你又有了什麽鬼主意,但我答應幫你這個忙。”掐滅手中的雪茄,隨即又道:“那麽,何,作為交換,你打算讓出多少錢呢?”
“有兩個選擇,約翰。第一,是一次性地付給我四千萬美元。第二,分三年,一共付給我四千五百萬。當然,還有個附加條件,開發馬皮米油田的時候,你必須保證,至少雇傭一半華工,而且付給他們與其他人相同的工資。”
洛克菲勒考慮了下,說:“我認為三年四千萬美元是個不錯的主意。”
“約翰,討價還價不是我們應該做的,應該把這事交給我們手下的經理去操作。而我們,不是已經達成了大部分協議了麽?”
“是的,也許我們該開瓶香檳慶祝一下。”
說著,二人再次笑了起來。洛克菲勒笑的是,自己至少少花了一千萬。收買參議員?沒問題,也許用不了十萬美元就可以辦到。不比何紹明這個外來戶,他可是地道的美國人。雇傭華工?也沒問題,雇誰不是雇呢?
如果洛克菲勒知道此刻何紹明在笑什麽,估計他連哭的心都有了。
“美國傻帽,兩千萬的生意讓你做成了四千萬,你就等著哭吧。”何紹明有些陰險地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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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庭上。
越來越多的不利證詞,讓白人律師有些頭疼。他在冥思苦想著,找著對方的漏洞。這時,身旁的助手,悄悄遞過來一張紙條。他隻略微看了一眼,隨即滿臉掩飾不住的興奮。
“我們已經考慮了你的證詞,請下去休息吧。”法官對剛剛陳述完的瘦小漢子說道。隨即,又將目光轉向白人律師。“被告辯護律師,你現在還有什麽要問的麽?”
“是的,法官大人。我有話要說。”說著,他離開自己的位置,走向陪審席。“就在剛才,我得到了一個切實可靠的消息。尤瑞卡小鎮的鎮民證實,方才所有參與作證的華人,都是非法偷渡者。也就是說,他們沒有資格成為證人。因此,我請求法官大人考慮,駁回上述人等的證詞。”說著,他將一張紙條遞給了法官。
法官看罷,道:“辯護律師的證據確實可信,本席決定,駁回以上十五名證人的證詞。”
此言一出,聽眾席頓時嗡嗡聲一片。十幾個剛剛做完證,目下正惶恐不安的華工,頓時怒火中燒,嚷嚷著自己所說的話,全部是真的。滿腔悲憤的秦俊生站起來要質疑法官的決定,卻被還有些理智的魏國濤製止。而原告席上的玉蓮,表情木然,全無了生機一般。作為原告律師的唐瓊昌,目光發散。或許,他是在思索著解決辦法,或許,隻是因為失落後的茫然。
“原告律師,你還有新的證人麽?”
唐瓊昌心中發苦,哪還有新的證人了?難道要讓尤瑞卡鎮的鎮民,出庭作證,控告他們的親友麽?可能麽?帶著滿腔的無奈,他站起身,低聲道:“沒有了,法官大人。”
“鑒於控訴方沒有新的人證,法庭……”
“等等,法官大人。”玉蓮突然出聲,打斷了法官的話。“法官大人,能容許我這個當事人,說幾句話麽?”
法官想了想,轉頭看向陪審席,待得到肯定的答複後,道:“準許原告做最後的陳辭。原告請注意,盡量注意你的用詞,不要用攻擊性的詞匯。”
“謝謝,法官大人。”玉蓮整理了下眼前的劉海,平複了下心情,開口道:“我出生在中國南方一個貧窮的小山村裏。家裏很窮苦,為了養活比我小兩歲的弟弟,在我四歲的時候,我被父母賣給了妓院。這是我對我的親人僅有的記憶。”
“妓院的生活要好了很多,起碼我能經常吃飽飯了。代價是,我必須陪那些花錢取樂的臭男人睡覺。我曾經想過改變自己的命運,我很討厭自己的生活方式,可就在我想改變自己的時候,我卻又被妓院老板賣到了美國。在海上的時候,我生病了,病的很重。同船的人販子怕死掉,就對我說,支持住,隻要到了美國,一切都會好起來。我們要去的地方,叫金山,那裏遍地是黃金。沒準兒,在街頭撿到一塊金子後,就不用當**了。他的話,我相信了。”說著,玉蓮有些晶瑩的雙眸中,回味出當初的那一絲憧憬。
“可到了這裏後,我發現,他騙了我。這裏不是金山,對我來說,這裏是另一個地獄!我依舊淪落為一名下賤的**,會為一美元而在渾身發臭的礦工麵前俯首弄姿。說真的,我厭倦了。我開始節衣縮食地攢錢,期盼著有一天能為自己贖身,跳出這個火坑。幾年後,我做到了。我帶著隨身的衣物,口袋裏揣著十幾美元,成為了一個自由人。”說到這裏,玉蓮的表情有些驕傲,那時一種實現夢想之時,才會有的表情。轉而,驕傲變成了甜蜜。
“然後,我嫁給了我丈夫,他也是一名礦工。那些日子,生活很清苦,他要負責我們兩人的生活費用。但是,我很幸福。因為,我眼中看到的,耳朵聽到的,甚至呼吸的,都是自由的空氣。”
玉蓮停了下來,似乎有些不舍,還有些不甘,眷戀地吐出一口氣,轉而換上一副憤恨的神情。“然而,突然有一天,一夥強盜闖進了我的家門。”
“我抗議,法官大人……”留神聽著的白人律師,聽到玉蓮的用詞,立刻起身抗議。
“他們是強盜,洗劫了我們的錢財。”
“我抗議……”
“他們是暴徒,他們毫無理由地毒打了我們。”
“我抗議……”
“他們是劊子手,我丈夫企圖講道理,立刻被他們殘忍地殺害了。”
“我抗議……”
“他們是披著人皮的惡魔,一夜之間,帶給我們幾十個家庭不可磨滅的不幸與痛苦!”
“我抗議……”
“法官大人,陪審團成員,大家想一想,作為一個女人,一個曾經的**,為什麽今天我會站在這裏,來控告辯護律師口中的‘紳士’呢?為什麽?我來告訴你們,因為我想告訴所有人,我是一個自由的人!沒有人會再次主宰我的命運,沒有人再會把我當成貨品一樣隨意買賣,沒有人……沒有人可以再次把我當成一個玩物!我是人,一個自由的人!”玉蓮聲淚水滿麵,嘶力竭地喊著,似是用盡了最後一點氣力,隨著最後一句話喊出口,她軟倒在了原告席上。
唐瓊昌急忙過去扶住,仔細檢查起來。
“我抗議法官大人,原告所說言辭,未經證實,屬於汙蔑。”白人律師終於有機會將話說完了,隻是,有些晚了。
此刻,法官看向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厭惡。“抗議有效,鑒於原告過於激動,本席建議陪審團,不要考慮剛才原告的話。”心中的好惡,不能影響法官的公正態度。
“本席宣布,休庭半小時,等待陪審團的最終裁決。退庭。”
未待木錘敲響,秦俊生、魏國濤以及十幾名華工,早已衝上前去,查看昏倒的玉蓮。
“沒事,隻是有些虛脫,休息一會就好了。”唐瓊昌對眾人道。隨即,眾人按人中,弄醒了昏迷的玉蓮。然後,扶著她去休息室休息。
休息室內,秦俊生拉過唐瓊昌,輕聲問道:“瓊昌,怎麽樣,能贏麽?”
唐瓊昌沒回答,表情有些為難。
見此,秦俊生歎息一聲,安慰道:“沒關係,咱們也算盡力了。”
休息室內的氣氛有些沉悶,半小時,就在眾人的默默無言中過去了。
“起立!”
“請坐!”
法官坐下,接過了法警遞過來的紙條。單看他的表情,似乎沒有什麽波瀾。
“根據原、被告雙方的辯詞,以及證人的口供,陪審團做出了如下裁決。陪審團一致認定,尤瑞卡小鎮鎮長等十二名嫌疑人,犯有暴力搶劫、蓄意傷人、謀殺、種族歧視等罪名……”
這一刻玉蓮微笑著,無論如何,她已經站在法庭上了。這一刻之後,無論生死,她隻為自己而活。
魏國濤依舊是一成不變的方塊臉,隻是眼神不住地變換著,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秦俊生邪邪地笑著,笑的有些陰冷,可能他在考慮偷偷殺掉眼前的幾個雜碎。
作為原告律師的唐瓊昌,兩腮抽動著,挺直了身體,準備迎接著壞消息的到來。
而身後的十幾名華工,則麵無人色,因為等待他們的將是遣送回國。
法官抬起頭,頓了頓,抬高聲音道:“罪名……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