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花園的角落,太安靜,一個快被人遺忘的小院落。
紀小柔驚悸的看著張敏,表情柔和如女子的臉,雪白的匕首握在手裏,遲遲沒有下手。
張公公,為什麽還不下手?這是你必須做的。
是的,我必須把刀插進你的肚腹,你和你肚子裏的龍種。如果不這樣做,死的就是我。
那你還猶豫什麽?我錯了,不該被皇上臨幸。請你把這個交給皇上,告訴皇上,我不後悔,死也不後悔。
紀小柔解下頸上的珠鏈,捧在手心。這是那一夜過後,朱見深給她的賞賜,她因它而得到安慰。
張敏手中的匕首落在了地上,聲音清脆而憂傷。
我為什麽要殺你?你是無辜的,你給皇上留了後。我殺了你,殺了龍種,我就成了千古罪人。我必須殺你,可是,我,我不能。
張敏臉色鐵青,語無倫次的自相矛盾著。
殺了我罷,皇上是貴妃娘娘一個人的,他會把我忘了的。
不,不,我不能。張敏把她攙扶起來,你不要怕,我不會傷害你,你一定要為皇上把孩子生下來,皇上他需要這孩子。
紀小柔眼中閃出驚喜的光,繼而又轉化為感激:真的不殺我嗎?張敏環視四周,聲音很謹慎,你以後就在這裏,什麽地方都不要去,會有人來照顧你,你不必擔心。
我明白,張公公,謝謝你。紀小柔撿起那把匕首,目光哀怨,忽然一刀刺進了自己的手臂,殷紅的血湧出雪色皓腕,哀怨的美麗。
把這個拿去給萬貴妃複命罷,她不會起疑心的。紀小柔把血淋淋的匕首交給張敏,張敏沒有接,取出白雲般的手帕,紮緊她的傷口。他的眼神溫柔無限。紀小柔的眼淚,珍珠樣的流淌。
張公公,我不會忘記你的大恩大德,我會好好的活下去的。
張敏走了,手裏的匕首還在滴血。
冰輪的一團月光,孤獨的掛在天邊。深宮之中僅存的男歡女愛,青春年少的君王,與徐娘半老的美人,繼續無趣的魚水之歡。
我知道你是我一個人的,你隻是我一個人的。我趕走那些狐媚惑主的女人,都是為了你,我的小丈夫。萬敏貞一直這樣對自己說,在心裏默默呢喃。她扼殺了太多無辜的生命,她不要他的種子在別人的土壤裏生根發芽。那些失寵而瘋狂的嬪妃的冤魂,經常在她的夢裏出現,一個個披頭散發張牙舞爪,發出可怕的獰笑,叫囂著同樣的聲音:萬敏貞,你這媚主欺君的老妖婆,你還我孩子!還我孩子!她嚇出一身冷汗。最後出現的是紀小柔,青白的臉色鬼魅一般,薄薄的衣衫飄起,肚腹上有一道血淋淋的刀痕。她看著她笑,笑聲尖利而慘痛。她揚起她的雙手,仿佛利爪般向向萬敏貞抓來。萬敏貞每每從噩夢中驚醒,總有朱見深寬厚的胸膛容納她。他說,不怕,不怕,夢終歸是夢,忘了就好了。萬敏貞可以把眼淚浸濕他的胸襟,酸酸鹹鹹的眼淚,隻為他而流。
三更梆響半夜淒涼,芙蓉帳底被翻紅浪,紅塵夢裏溫柔鄉,人散後會是怎樣的一鉤新月天如水?沒有人可以想像。深宮中囚鎖了多少冤魂嗚咽?孤獨的幸存者,又等待了怎樣的等待?
紀小柔明白,這一切需要她和孩子的共同努力來完成,還有張敏。
分娩的夜晚,小院的房門鎖的緊緊,紀小柔緊咬著被頭,疼痛撕心裂肺卻一聲也不敢出,任憑麵如白紙冷汗如豆。服侍她的老宮人雪娥手忙腳亂。一個小生命的誕生並不是想像的順利,紀小柔體會了一夜風流的代價。
“咕呱,咕呱,響亮的哭聲,舒緩了劇烈的疼痛。雪娥麻利的剪斷臍帶。她聽到喜悅的聲音:恭喜你了,是個龍子。”
給我看看。紀小柔有氣無力。她看到了花朵般嬌柔可愛的臉,和朱見深極其相似。雖隻一麵相識,她已經忘不了他了。
是個龍子?這太好了。張敏的語音輕盈中萬分驚喜。上天保佑,皇上總算有後了,總有一天我們會出頭的。
是的,總有一天我們會出頭的。紀小柔臉上漾出了笑意,她好賴保全了皇子,就證明她不會被遺忘,她的未來還有無限的可能。
潔白的月光灑落窗欞,和煦的晚風是溫柔的告慰。告訴屋裏的三個人,還有甫才出生的小皇子,黑暗和痛苦隻是暫時的,光明的未來指日可待。
漸漸的萬敏貞發現自己蒼老了,她以為自己的容貌與似水年華無關,她永遠會是20歲。現在她發現自己錯了,她隻是凡人,不是傳說中的麻姑。歲月的刻刀對每個人都是無情的。她挽不回自己的青春,額上的皺紋抹不出光潔鮮美,眼底的光彩漸次黯淡,發間銀絲暗生。她對著銅鏡中的容顏哭了,她第一次為自己流淚,為老去的容顏。這一年她45歲,所有的女人都逃不過。
愛妃,你不要哭,朕會心疼的。朱見深雙手的溫柔從未改變,一如既往的在她肩頭。她說,我已經老了,再也不美麗了,你還會愛我嗎?朱見深說,朕沒有別的女人了,隻有你,一生一世。
是一生一世?榮華富貴已經不重要了,她的小丈夫,會把一生一世給她。她可以失去青春美貌榮華富貴,唯獨不可以失去他。女子以丈夫為天,而他是大明的天子。她唯一遺憾的是不能為他誕育後代。她說,除非我先死,否則你別想有後。
這話她當然不能對朱見深說。汪直曾對她講,皇上並非不想留後,他想要皇子都快想瘋了。隻是為了你,他一直沒有說。萬敏貞搖頭,孩子,我為什麽不想要?可是我老了,一個蛋也下不出來。汪直說,你完全可以偽裝一下,我從外麵偷偷抱進一個來,皇上也不會疑心的。你做不了正宮,不就是因為沒有皇子嗎?萬敏貞苦笑,我以為你很精明,可你精明得過頭了,我不會欺騙皇上,我不會的。汪直說,難道你就沒有欺君嗎?趕走那些狐媚子,是你我聯手的。如果這宮裏宮外不全是我們的人,一旦泄漏出動,給人抓到證據參上一本,那皇上也沒法保護你了。
你,你不要嚇我,我沒做任何對不起皇上的事。萬敏貞想起了夜夜的噩夢。虧心事做的太多,半夜不怕鬼敲門的人是早已惡貫滿盈。她似乎還能感覺到天理昭彰,有了一絲絲的悔意。
百花洲她早已不再去了,她知道那裏守望著因愛瘋狂的孤魂。她羨慕那個美麗善良與世無爭的她,她沒有她那樣的手腕與心機,卻仍可以三千寵愛集於一身。她為自己設計的結局,留給心愛的人無限遺憾,至少卻保全了她的清白。
既然我已經做了,我隻能做下去,即使死後會在地獄中受盡懲罰,讓那些狐媚子把我的靈魂撕碎。萬敏痛苦的咬著牙,繼續在朱見深懷裏,忘記那些噩夢。
夜的顏色除了冰冷,沒有更多的意義。紀小柔抱著她的孩子,抱僅存的希望,度過許多不眠之夜。年幼的孩子常問她:娘,我們為什麽總走不出去?她說,走出去,就放棄了一切希望。孩子問:什麽是希望?她說:你就是希望,我唯一的希望。
孩子已經4歲了,還沒有名字。她叫他為皇兒,這是帝子的通稱。看到皇兒,她就有一種安慰,君王不會把她忘記的。皇兒是朱見深唯一的骨血,雖然他還不知道。張敏的承諾讓她心暖:我會向皇上稟告的,皇上並非無情無義,他其實也有平凡人的心情。
皇上是想要為人父的,他不隻以父親的姿態麵對天下人。紀小柔說,總有一天他會知道的。小小的院落上方四角的天空,有時陰霾有時晴,除了飛過的鳥兒,誰也看不見一個孤獨守望的女人,和一個無助的幼兒。
紀小柔經常給她的皇兒講一個故事:許多年前,有一個從民間選來的宮女,在坤寧宮為皇後管理書房。皇上非常非常愛她,冊立她為妃。她陪伴皇上度過了許多許多美好和痛苦的時光,即使是在皇上被廢,身處冷宮的日子仍然不離不棄。後來皇上複位,給她造了一座美麗的水上宮殿,她就在那裏奇跡般的消失不見。
她到哪裏去了?皇兒好奇的問。
有人說,她的孤魂沒有離去,一直在深宮裏守望,她一生的愛,一世的守望。
她又何嚐不是守望,也許卻守望一世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