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陽光從窗格間揮灑而入,映得楠木地板上一片斑駁。風很小,很柔和,不斷撩撥著碎格子窗簾,屋子裏彌漫著青草和花卉混雜的清新味道。
時間已經不算早了,男主人還睡在床上,沉浸在夢中,**的身體上蓋著條絨毯,像是蛹中無憂無慮的蠶。
木屋很小,甚至沒有客廳,緊捱著臥室的廚房正傳來炊具的細碎響動。當一切都變得安靜下來,輕盈的腳步聲很快便帶著食物香氣湧入臥室,係著圍裙的女主人有著一雙美麗的碧眼。
修長纖細的手指伸出,卻在男人挺拔的鼻梁前停下。
藍菱放落瓷盤,挽起圍裙坐在床沿,默默注視著那張酣睡中有若孩童般純真的臉龐,無聲微笑。這些天來的每一個早晨,她都會在忙忙碌碌中度過,為他做飯,然後等他醒來。
這種感覺是如此奇妙,如此令人沉醉,即使在隨同族人夜襲的時候,她的思緒也完全牽記在他的身上,滿心都是快要流淌出來的歡喜。
一個家,一個男人,這就是藍菱現在擁有的全部。很久以前她甚至不明白成年男女之間相互吸引相互傾慕究竟是怎麽回事,直到那個夜晚被他強有力地抱在懷裏溫柔占有之後,她才從那股痛楚的甜蜜中體會到了自身情感更深層的含義。
原來擁有和被擁有是那麽真切的幸福,在很多時候她都覺得隻要這個男人的一句話或者一個眼神,自己就會心甘情願地拋棄一切跟他到天涯海角,為他做任何事情。
但可惜,他不是那種會提要求的人,從來就隻有別人向他提要求。
因為他是撒迦。
於是在這段不長的時間裏,她和他都盡可能不離開這幢小小的木屋,纏綿在一起尋找對方體溫中的慰藉。藍菱很害怕哪天早晨醒來就會突然發現隻剩下了自己一個人,但她能做的就隻有盡量不去想,在這臨時的家中比任何女人都更溫柔體貼。
指尖滑過的臉頰上分布著一些極不明顯的傷痕,充滿彈力和緊繃感的肌肉則將它們和其他部位的不同淋漓盡致地凸現了出來。藍菱不明白是何等神奇的體質才能夠將這些曾經深達骨骼的傷口複原到如此程度,從某些方麵來說,眼前的男人還是像第一天偶遇時那般充滿了神秘。
“你在看什麽?”撒迦沒有睜眼,卻忽然伸手抱住了對方盈盈一握的腰肢。
“當然在看你,難道這屋子裏還有其他人嗎,大懶蟲。”任何看到藍菱臉上柔情的人都絕不會認為她能用一柄長弓同時射爆十二顆不同位置的頭顱,更沒可能想到就在前幾天的晚上,她還全無憐憫地親手格殺了另一個公國的主教。
“今天晚上出去嗎?”撒迦披起床頭的睡袍,係上腰帶,連地都沒下就直接端起盤子狼吞虎咽。
“我想不用吧,長老說了,這些天暫時停止外出。”藍菱愛死了撒迦大口吃飯的樣子,一動不動地依偎在旁邊細細為他梳理頭發。
撒迦探向麵包片的右手在空中停了一停,“出了什麽事情?照拉瑟弗的性格,不到最後一支光輝之炬被摧毀的那天,他是絕不會停手的。”
“不知道。”藍菱覺察出了異樣,眸中的神采隨之黯淡下來,“我不敢問,族人也沒有告訴過我。和你在一起以後,我總感覺他們對我生疏了,如果不是我再三要求,長老根本就不會再讓我參與對光明法陣的破壞。”
“他怕你出了什麽事情,會對我沒法交代......”撒迦頓住話頭,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身邊的女子,“其實這個國家已經和動蕩沒有半點關係,軍政方麵的任何事務都自然有人能處理好,換句話說,我在不在這裏完全一樣。”
“你的意思是?”藍菱怔住,聲音打著顫,神情中全是難以置信。
“這幾天我一直很猶豫,但總算還是想通了,也輕鬆了。”撒迦握住她的手掌,撫摩著指根下那些被殺人利器磨出來的繭子,“我應當承擔起對你的責任,而不僅僅隻顧著這個國家。以前我可以放下任何事情去為它而戰,可我現在確實就不能不顧忌了。”
“再過一段時間,我就帶你離開這裏,去一個沒人能找得到的地方。”他望著淚水簌簌而落的她,滿眼憐惜,“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不再讓你受半點苦,過半天不安穩的日子。”
藍菱掩住嘴,劇烈抽搐的肩頭過了好一陣子才慢慢平緩,仰起的臉蛋上遍布淚痕,卻帶著淺淺笑靨,“你還是放心不下教廷那邊吧,沒關係,我可以等的。”
“奪奪”幾聲剝啄適時傳來,撒迦將目光投向那扇數月以來從沒有被敲響過的門,微擰了眉頭。
※※※
是金子遲早都會發光的,凡盧爾大神官從沒有懷疑過這一點。
正由於這個信念他才心甘情願地在修道院裏幹了十五年馬夫,然後再一步步地從司門員做起,直到今天的位置。在競爭激烈的光明總殿,晉升自然要比想象中複雜百倍,任人唯賢的上級凡盧爾幾乎從來沒有遇見過,他靠的隻是自己的頭腦,以及一點異於常人的小本領。
每個人都會察言觀色,區別是切入點的不同。在馬夫生涯中凡盧爾接觸過形形**的乘客,由於身份關係他不可能和他們有多少直接交流,卻可以通過上下車的短短片刻注意每一個人。不變的車廂和流動的乘客如同另一種形勢的劇院,而他就是唯一的觀眾。
久而久之,這便成了他最大的消遣。
一個剛爬上主教寶座不久的白淨家夥很可能是靠著出賣P股才得以出頭,因為在他麵對直係上司的時候,說話會不自覺地捏尖嗓子,偶爾還有著下意識的提臀動作出現;以執法嚴明著稱的聖裁所成員或許在律己方麵並不那麽十全十美,在許多前來巡視的高級執事手上,都能看到拇指和中指的指肚生著厚厚的老繭,那其實不關握劍什麽事情,而是在賭場中無數次搓摸骨牌才會留下的烙痕;就連修道院院長,那位虔誠得近乎古板的安娜嬤嬤,也同樣有著不為人知的小秘密——凡盧爾曾不止一次地注意到,每個月例定布施的那幾天,隻要有稍微精壯些的男工來修道院幫手,院長在早晨走路的步調總是會變得非常古怪。
唯有了解,才能掌控。
豐富的人生閱曆和毒辣老道的洞察力,最終讓凡盧爾變成了一隻編網的蜘蛛,他的眼光就是蛛絲,頭腦則化作毒蟄,隨時準備在獵物受困後發出致命一擊。
現在,他正站在距離聖胡安牧場二十裏處的一間獨立院落裏,等待最大的那隻蛾子入網。盡管對方太過顯赫的聲名確實帶來了一些壓力,但他還是很有信心,甚至有點迫不及待。
一個男人,尤其像他這種年紀的男人,最難拒絕的恐怕就是權勢的誘惑了。眼看著外貌猙獰的半獸人將領叩響了房門,神官似乎已經親手觸摸到了,紅衣教袍那柔軟迷人的質感。
院子裏的陽光很燦爛,暖洋洋地讓人甚為愜意。房門從內打開的一刹那,光線的偏差令凡盧爾不禁眯起了雙眼去凝視,緊隨而來的一聲暴喝則著實嚇了他一跳。
“敬禮!”阿魯巴霹靂般的吼聲震得屋簷上灰塵簌簌下落,所有在場的裁決軍官同時挺胸抬手,轟然立正。
藉著斜斜投下的光亮,大神官首先看到的是個男人的下半邊身軀——亞麻睡袍,長而強健的腿,腳上不協調地套著雙高幫軍靴。
大神官笑了。
屋子裏傳出的煎蛋火腿味很香,注意去看的話,煙囪頂端還在飄散著少許煙氣。他並不認為一個連便鞋都懶得去找的男人,會有興致親手弄上一頓豐盛早餐。
欲望分很多種,但無論哪種都很容易讓人變得軟弱無力。顯然,這位邊雲的真正君王已經沉溺在了溫柔鄉裏,而這片渺無人煙的草原,正是他和那位也許還圍著圍裙的女子共同的天堂。
傳聞中裁決之父是非常年輕的,年輕且可怕。隨著那人慢慢步出,凡盧爾不得不承認對方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年輕得多,半敞睡袍間露出的肌體仿佛是直接由最純粹的花崗岩切割成的雕塑,撲麵而來的剛健之美多少令他有些妒忌不安。
當然,被套上頸圈的老虎就算爪牙再鋒利,也絕對不能像以前一樣隨心所欲地撲擊獵物。況且在大神官的手中,還有著另一條馴虎的鞭子。
第一縷陽光終於映上了那人的臉龐,他走出屋子,走到院落中央,站定,“你們找我?”
雙手合捧的禦令被大神官無聲無息地掉落,直愣愣地瞪視著眼前的這名男子,牙關逐漸交擊得連十裏開外都能夠聽見顫響。
“完了。”這是他心中唯一的念頭。
生平第一次,他開始覺得自己並不是塊金子,而是坨被人捏在掌心裏隨意揉搓出形狀的爛泥。
“我被騙了,撒迦大人!”凡盧爾突然爆發的尖叫震驚了全體神職,“我根本就不知道這是一個圈套!從沒有人告訴過我們,送信的同時還得送死!”
“住口,你在胡說些什麽?!”另一名主祭拾起地上的禦令肅然擦去灰塵,僅低半級的職位使得他一路上就不怎麽拿這個名義上的首領當回事情,如今對方幾乎可以歸為瀆神的言行更是讓他的斥責聲底氣十足,“難道魔力星眼裏看得還不夠清楚嗎?這所謂的陛下就明明就是個異端,他和被囚禁的黑暗魔王長得一模一樣......”
“砰”的一聲悶響,主祭失去了剛剛握在手裏的禦令,也同時失去了相伴一生的頭顱。他的屍身仍然在比著與言論相匹配的威嚴手勢,趔趔趄趄地走了好幾步以後,才頹然倒下。
聖槍穿刺的威力對一顆腦袋來說似乎太大了點,細碎的血肉很快從空中灑滿了半邊院落。驚惶失措的神職們全都把眼球瞪得快要翻出,視線焦點處的大神官正像頭年老卻依舊猛惡的豹子般飛撲而來,數道熾烈的銀光已從他的手中歡騰綻放。
“這是他們讓我帶來的,請您過目。”等所有的下屬躺了一地,大神官喘息著回到撒迦麵前,連滿身血汙也顧不得擦拭便屈膝跪倒,從懷中掏出顆鐫著光明印鑒圖案的晶球雙手呈上。
撒迦接過晶球,把玩了幾下又將視線投回到他的身上,“你演的這一出很有意思,能告訴我為什麽嗎?”
“接到神使下派的任務時,很多同僚都認為來邊雲是個蠢主意,但我卻不這麽認為。我是個老人,風險越大收益也就越大的道理還是懂的,紅衣神官的位置,我想了很久了。”凡盧爾沒有半點猶豫地開始陳述,語速不急不緩神情真摯坦然,“神族這一次邀請的是坎蘭大陸所有的國家掌權者,目的是什麽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不過他們手上應該有著每位君主都在意的東西,一些足夠吸引人的籌碼,比如說,您被囚禁的這個分身。”
“分身?”撒迦皺了皺眉。大神官極其乖覺地彈出一簇聖光觸發晶球內封存的鏡像,動作極為遲緩,顯然是怕一個唐突就被旁邊的裁決人當成了處心積慮的刺客。
乍現的光影在空中擴展蔓延,最終勾勒出一幅畫麵:巨大的魔法陣中密布著無數石柱和蒼白火焰凝成的粗大鎖鏈,一名黑發男子正懸浮在半空。火鏈穿過他的鎖骨桎梏了他的手腳,纏繞在肢體表層勒翻大片焦爛的皮肉,像是一條條肆意撕咬的蛇。
盡管聽不到聲音,但任何人都能看出男子正身處在極度痛苦之中,那張和撒迦完全一樣的臉龐劇烈扭曲著,全身盡是血液和汗水混和成的液體。最令人感覺震撼的,是他神情中如狂的憤怒與不甘。他的雙目圓睜,眼眶已迸裂,仿佛是要以目光將這世上的一切焚成灰燼。張得不大的口似乎在咆哮,頸項邊青筋暴凸,周遭那些石柱上不時會有大塊的碎片塌落下來,卻隨即會被一股無形的力量修複原狀。
晶球被悄然捏得粉碎,撒迦低垂了目光,淡淡道:“繼續你的話題。”
“是的,大人。”凡盧爾訝異於年輕的王者居然可以如此滴水不漏。據他所知無論多麽強大的惡魔都會把分身看成是不可失去的臂膀,尤其是先前那頭幾乎可以稱為獨立體的異類,它足以讓本源在隨時隨地崩潰。
“我的同僚都是些不認同真相的家夥,他們已經習慣了被蒙蔽,被欺騙,被一個泡影吸引得神魂顛倒。沒錯,他們該死。”他努力緩和著自身情緒,控製呼吸的節奏,“原來我還以為,貴國官員在看到星眼鏡像後的反應,是再正常不過的了。沒想到那位魔君卻並非您麾下的幹將或同盟者,而直接是您的一部分......天,難道光明族的那些家夥就沒有半點腦子嗎?像您這樣的人或許會被在乎的東西牽製,但這絕不代表能容忍進犯的力量威脅到自身存亡。”
撒迦微微點頭,卻沒有出聲。
“您會拚命的,一定會。您和光明族的決戰不管誰輸誰贏,最先死的都是我們這批信使,所以,我拿出了僅有的勇氣和誠意,向您投誠。隻要是人類能夠做到的事情,我都可以為您做,如果不會的,我會在很短的時間裏學習掌握。”大神官拜伏下去,額首觸地,“雖然我並不看好這場戰爭的前景,以及我個人將來的命運,但正如您所看見的,我已經無路可退。”
以瞠目結舌恐怕還不足以形容阿魯巴等人此刻的表情。這個沒有半點起眼之處的老人,輕易把絕境之下的倒戈演繹成了再自然不過的陣營轉換,卑劣陰狠和堂而皇之在他身上竟是如此奇妙地有了關聯,甚至帶著幾分令人折服的魅力。
“這些都是你揣摩出來的?”對於這樣一位非常人物,撒迦也顯得很感興趣。
“大人,我最擅長的就是分析事物。恕我冒犯,貴國上下恐怕沒有一個人能在這方麵超越我。”大神官平靜地回答,自信和狂妄之間的區別從他的語氣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我是和暗魔族有點關係,但不代表我也是頭高級魔物,所以分身之類的推論,有點過於主觀了。”撒迦揮了揮手,示意緊張戒備的裁決軍官退開,“那個人是我的兄弟,可以算是雙生的那一種。”
大神官的腦海瞬時一片空白。
“有一點你說得不錯,我會被在乎的東西牽製,但得糾正一下,我並不在乎他。毫不誇張地說,他是個真正的麻煩。在這個國家裏我生活得不錯,有深愛的女人陪伴著,每一天都過得很快樂。很多不該去冒的險,今天的我是絕對不會去嚐試的。因此光明族的邀請,我不接受。無論他們想要對其他人怎麽樣,都大可以放手去做,如果真正的目的還是我,那麽就請來邊雲,我會在這裏等。”
撒迦掠了眼神情異樣的軍官們,最終將全無情感的目光定格在凡盧爾身上,“這就是我的意思。接下來,請你分析一下,我是會把這些話寫在你的屍體上送回光明總殿呢,還是讓你活著轉述?”
大神官沉默著沒有回答。在這一刻,他隻是有點懷念,那輛修道院裏的破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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