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隆隆的地火噴發聲響,一小群荊棘刺蛇陸續從風化岩層下鑽出,蠕動著花紋斑斕的身軀,徑直向翻湧著厚厚一層屍骸的暗河爬去。
經過了長達十幾天的睡眠周期,這群真正的冷血殺手已經非常饑渴了,在一段不算長的距離裏,就活生生地撕碎並分食了四頭裂齒蠍獅。滾燙的血液與大塊的皮肉,並不能完全補充體內極度匱乏的水份,以極短的時間吞下達到體重一半的食物之後,它們反而提升了速度,撲向前方那遍布殺機的濕地。
脊背上那些長達數尺的骨刺,可以保證在蜷縮形態的時候,將半人形態的荊棘刺蛇變成一團無可抵禦的絞肉機。加速,躍起,卷體翻滾——這看似簡單的一係列動作,正是荊棘刺蛇在獵食中慣用的最大殺招,而現在它們卻隻能靠著口中噴發的寒冰氣團和上肢前端的巨螯,跟越來越多從暗影中躍出的競爭者糾纏博殺,連挪步的空隙都得靠著屠戮來爭奪。
作為黑石平原上唯一的水源,每一天斯巴達河的兩岸,都會上演無數次類似於此的場麵。
越是低等的魔物,就越難擺脫對斯巴達河的依賴。它們還沒有進化到能夠把捕獵到的那份血肉,轉為全部生命給養的地步,必須的飲水過程曆來有著巨大的風險,不過卻是生存的前提條件之一。
暗河綿長得難以追溯源頭,但對足以淹沒整片大地的獸群來說,爭奪水源則成了必然的局麵。一個更方便更寬敞的飲水位置,經常會引起數百乃至近千頭巨獸的大混戰,偶爾從滾滾鉛雲中衝下掠食的仆魔總是會卷起大片殘肢赤雨,滿是血腥和硫磺味的空氣仿佛混著灼熱的沙子,吸入肺葉時幾乎能讓人瞬時窒息。
很難想象在巴托深淵之下,還有著如此幽暗廣袤的世界。惡劣到極點的生存環境直接造就了物種的特殊性,這裏沒有陽光,沒有土壤,滿是嶙峋岩石的地表不可能找得到植物,各種魔獸驚人的繁殖能力卻讓食物網始終處在高度飽和狀態。即使是最底層的節肢爬蟲,也同樣能在弱肉強食中繁衍下去。
也不知多少個晝夜過去了,除了身邊的那簇靈魂之火以外,法偌雅最常注意的就是雷霆崖腳下,那些沿著黑色河岸相互撕咬吞噬的生靈。遠方巍峨矗立的烈火魔柱像是海中的燈塔,照亮了整個殺戮中的平原,生與死的節拍無時無刻不在追趕重合著,以最原始的方式展示著最複雜奇特的生態平衡。
似極了一座破天孤峰的雷霆崖,曆來是黑石平原上最為清淨的所在。除了十三名龍將以及數百頭魔龍以外,就隻有極少數的惡魔領主,以及黑暗暴君能夠在此棲身。這些比所有夢魘加起來更可怕的深淵統治者並沒有群居的習慣,之所以會相安無事了上百年,是因為它們有著共同的目標——守護和等待。
在雷霆崖的萬仞之顛,埋葬著黑暗的榮耀,邪惡的傳奇。從來就沒有人懷疑過,總有一天他會攜著撕裂天地的雷暴狂嘯重生。
自從法偌雅被帶來深淵之後,這份未曾淡化過的期盼更是被無數倍地放大了,從不知友善為何物的守墓者們開始變得克製而溫馴,偶爾遇上這個在它們眼裏最多隻能算是肉食的女子時,甚至會咧開獠牙森然的巨口,露出足以嚇死一頭巴托惡魔的笑容。
比起剛從聖胡安離開的日子,那火種的光芒已經黯淡了很多,整個形體也由拳頭大小漸漸變得不足原來的四分之一,像隨時便會消泯在一陣稍大的風裏。眾龍將合力修複的遠古神壇,能算得上世間首屈一指的靈魂容器,魔界濃厚的黑暗氣息更是對火種極有裨益。但即便如此,它還是一分分地,清晰可見地衰弱了下去。
失去了軀殼保護的火種,可以說是再脆弱不過的特殊個體。以往法偌雅正是靠著粉碎它們,才無數次從生死絕境中闖出,而單純把火種和肉體剝離,並保持存活的嚐試,這還是第一回。
兩個靈魂,一具軀體——回想起來,法偌雅還會感覺到抑止不住的驚奇。那名她所熟悉的年輕人,在提出要求時,平靜得如同開口要上一杯茶,反倒是她緊張了很長時間,生怕一個紕漏便會讓前者送命。
這些日子裏的精神溝通,比法偌雅一輩子加起來說過的話還要多。越來越黯淡的火種大多數時候都沉默著,充當著聆聽者。雖然感官能力已盡失,但女子那柔和恬淡的意念波紋卻讓它仿佛看見了陽光下的牧場,羅刹獵人團,以及那雙為愛而折的蝶翼......
沒錯,是它,而不是他。法偌雅甚至不知道該如何稱呼眼前殘缺的魂靈,卻從對方那裏,逐漸找回了久違的溫暖。
這種類似於親人的感覺,或者說是平淡至真的默契,讓她和它都沉浸其中。殘頹的神壇終日充盈著小心翼翼不被打破的溫情,她很清楚故事的結局會是怎樣,也早已為可能出現的變故,作好了準備。
“你不應該陪留下來的,你已經做得夠多。”今天,火種的情緒顯得很不穩定,神壇周圍的龍骨屏障也無法阻擋它的意念力穿透,這樣主動的對話是近日來極為反常的。
“我暫時沒有地方可以去。”站在魔法屏障外圍的法偌雅回過身,崖上掠過的氣流輕拂起她如鏡的銀發,一抹憂傷正從眸中悄然閃過,“倒是你,也稍微擔心一下自己吧,魔龍族口口聲聲說要救你,可到現在還是沒有任何有效的舉措。當初你決定來這裏的時候,就沒有想過會被欺騙嗎?”
火種沉默了一會,通體的暗金光芒躍耀不定,“其實那些大蜥蜴是想用我的命,去換回它們的王。”
“原來你早就知道?!”法偌雅低聲驚呼,但立即意識到了失言,臉龐變得慘白,“那......那為什麽還要離開聖胡安?”
“又一次神魔大戰在即,我不能再拖累那個家夥了。”火種似乎沒有覺察出異樣,仍舊在傳來精神訊息,“他一直都是主體,雖然有時候會犯傻,但總的來說卻要比我沉穩得多。況且,他有了新的生活,不像我,已經習慣了被叫做異端。”
法偌雅微微怔住,“你怕教廷會對付他?還是有原本就有什麽打算?”
“我離開以後,他轉折的餘地會大一些,就這麽簡單。”火種發出一陣類似於笑聲的奇異顫動,原本微弱的輝芒猛地一盛,“至於將來的打算,恐怕已經有人替我安排好了一切。”
法偌雅驚覺,轉首,通往崖邊的石階盡頭,正有一條魁偉身影闊步而來。
塔樓形狀的烈火魔柱已在深淵之下燃燒了幾千年,黑與紅曆來是整個空間共同的原色。然而在這一刻,驟然噴發的火舌卻將天空映得通透,退避三舍的黑暗奠定了血一般的淒紅成為新的主宰者,荒原上受驚四起的獸嗥聲頓時混成了一股狂暴聲潮。
隆隆的震顫逐漸從雷霆崖上傳出,半邊山體上的每一塊巨石,每一片山岩,都開始自行解體,碎成最微小的齏粉簌簌下落。高空同時響起了無數頭巴托惡魔的沉悶咆哮,從雲層直撲而下的大片暗影很快就飛臨孤崖,在尖刀般銳直參天的崖邊盤旋不去。
“小子,感受到了麽?這王者歸來的號角聲,能讓千百萬個戰士立即獻出自己的生命。”向雷霆崖顛峰飛去的第一龍將手捧著火種,素來沉穩的語調中已帶上了顫抖。
執意隨行的法偌雅,還是被龍將中唯一的女性迪納加攔在了半路上。由於劇烈的崩塌,通往崖顛的小徑已經毀去,除了豪以外的十二名龍將和其他深淵統治者都聚在山體的裂口處,虔誠觀望著,仿似眼前正是通往黑暗聖殿的坦途。
“老朋友來做客,你這個主人居然到今天才出現。嗯,聽說你上次打架輸給了那隻大鳥?也不怎麽樣嘛。”火種半是戲謔地傳出一道波動,對周遭的變故毫不在意。
鐵塔一般的豪低下頭,環眼中隱約閃過愧疚之色,“一直沒來見你,是因為我怕會心軟。有些決定,作出後就沒有人能改變,我也不能。”
“那個什麽狗屁神壇,一點點抽汲我的力量究竟去喂誰?你們不是一直宣稱,赫馬森在上次神魔大戰時就已經死得透了嗎?我真的很好奇,他的那部分火種,是怎麽保存到今天的。”
“沒想到,你還是看出來了......像赫馬森這樣偉大的存在,冥王對他是永遠都無能為力的。神魔大戰中受到的重創,隻不過讓他沉睡了很長時間。當發現失落的火種源,也就是你,還存活在這個世上以後,德古拉穆爾族就決定,即使付出任何代價也要喚醒赫馬森。後來的事情,差不多就是你所了解的那樣。你的成長速度要遠遠超過任何人的想象,這次主動脫離那個同生體,更促使我們提早實施了計劃。”
“接下來,我是不是該說來世再見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看,你就是赫馬森,赫馬森就是你,你們才是真正一體的。當然,一旦火種相融,被吞噬的那個肯定是你,所有屬於你的生命痕跡都將被徹底抹殺,記憶也會完全消失。”豪的飛掠速度很快,但即使是強勁之極的風聲,也掩不住他語聲中的決絕,“等親眼見到赫馬森大人醒了以後,我會陪你一起,不讓你孤零零地去冥土遊蕩。”
火種收縮了一下光焰,冷冷地譏嘲,“因為信任,我才會來這裏,被騙也是活該。沒必要玩殉情的那一套,你不是個娘們,別讓人笑話。”
男人之間的交流,永遠要比男女之間直接尖銳得多。咬緊了牙關的豪不再吭聲,直到落足崖頂,將手中的火種送入那具半掩在山岩下,巨大如城堡的龍骨口中時,才黯然開口,“別怪我,撒迦,這是我無法逃避的責任。”
驟起的一陣陰寒氣流,將火種直接吸入到了骨龍的顱骨深處。看著那團金色的光芒,像風中火燭般瞬間消失了形跡,第一龍將再也支撐不住,怔怔流下淚來。
短暫似彈指一揮的時光,漫長卻如再次重現了一生的曆程。
火種中存在的魂靈已被眼花繚亂的幻景所震撼:邊雲,岩重城,血煉之地,皇家軍選......一幕幕熟悉的畫麵飛快地交替轉換著,隨之響起的有歡笑,有低語,甚至還有那些不願憶及的殘兵狂歌。
它迷惑,它感歎,它沉默,它沉溺其中。
等所有的一切都煙消雲散,火種赫然發現,已經站在了一座言語難以形容的巍峨大山之前。周遭蒼茫的遠景無法引起它的注意,即使是風劃過的微響,在此時此地也帶上了難以抵擋的命令烙印。
“臣服,奉獻,你將得到永恒。”那個聲音是如此地威嚴渾厚,如若眼前的整個世界,都在低吼出聲。
火種似乎被完全懾服了,沒有半點動靜。
大山的表麵緩緩流淌過水樣波紋,像人類的眼簾一樣,山體中央的位置竟是撕裂開來,現出一枚龐然無比的龍睛。那狹長而猙獰的瞳孔,帶著些好奇的意味,凝向了渺小如塵埃的火種,“卑微的存在,你還在猶豫什麽?上百年了,我終於找回了靈魂碎片,作為報答,你將有幸融入到我的生命中來,一起去見證曆史的變革......”
“別跟我說曆史或宿命之類的廢話。我雖然狂妄,但絕不愚蠢,沒有充分的準備也就不會來到這裏。”火種終於有了回應,而且是石破天驚的那一種。
猛烈噴薄的光焰之中,它已然化成了一個虛幻人形,三對如夢如幻的深藍羽翼從身後霍然展開,“想要什麽,你最好憑著足夠硬的拳頭來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