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頂覆麵式頭盔在每天的同一時刻飛入營房,挾著風聲砸上了床鋪。隨著當啷一聲悶響傳出,上等兵沙魯一如既往地從撞擊的痛楚中結束了酣睡,捂著膝蓋彈起了身軀,狹隘而陰暗的屋內頓時被他含混不清的慘叫聲所充斥。
“該起床了,小子!”傑斯特隊長習慣性地向地上吐了口唾沫,大踏步走進營門,過於強壯的身軀讓他看起來就像是一頭直立行走的牯牛。
“狗日的戰爭,狗日的裁決人。”沙魯在呻吟中惡狠狠地詛咒了一句,揉了揉發紅的酒糟鼻,睡眼惺忪地頂著鳥窩般的亂發坐了起來,開始披掛床邊堆放整齊的鎧甲。
傑斯特轟轟隆隆地大笑了一陣,隨手將兵器拋下,卸脫甲胄,直到全身一絲不掛才重重倒在相鄰的行軍床上,舒坦地伸直了長滿黑毛的雙腿。“你倒不如詛咒這狗日的天氣。媽的,一大早的太陽就能把人給活活烤熟......”
“隊長。”沙魯似乎是還沒睡醒,眼神散亂地掃視著貼在牆上的一排敵方首腦畫像,“等這些家夥都死了,咱們就能回家去了吧?”
“是啊是啊,等他們都死了,戰爭就該結束了。”傑斯特很有些感慨地歎了口氣,拎起連蒼蠅都很熏死的靴子,脫手擲出,“不過,再賴在床上不去換崗的話,我敢肯定你是等不到那天的。”
上等兵一溜煙逃出營房,跑到馬槽邊胡亂洗了把臉。夥房裏雖然還是人滿為患混亂不堪,但他臂膀上佩戴的獅首徽章,卻讓大部分端著空飯盤的士兵紛紛讓出路來,就連廚子遞上的食物也格外豐盛量足。
自從入選獅獸軍團以後,沙魯已經習慣了這種無處不在的優越性。雖然在軍銜上他僅是小小的列兵,但在其他軍團的同袍眼裏,隻是那枚獨一無二的徽章,就已經代表著太多太多。
二十三顆敵軍頭顱,這是沙魯在隨軍進駐斯坦穆之後,親手締造的彪炳戰功。唯一令他遺憾的地方在於,所有這些倒在自己戰刀下的敵人之中,並沒有一個穿著黑色製服。
匆匆吃完了早餐,走上冷冷清清的街麵,一路上除了遇見同樣趕去輪值的士兵以外,就隻有十幾個穿著開襠褲的斯坦穆小孩在地上玩泥。在看到沙魯走近時,他們不約而同地逃開了,仿佛前者臉上碩大的紅鼻頭,遠要比食人魔探出唇外的獠牙更加猙獰可怖。
自從半個月之前,那名試圖用石塊襲擊軍列的男孩,被沙魯當街活剮成了一堆碎肉,他的相貌就已經被邊關小城中的絕大多數平民所牢記。盡管在事後傑斯特隊長的痛罵幾乎持續了一晚上,但沙魯還是覺得很痛快,很有成就感,半點也沒後悔。
不能拿人的標準去衡量畜生,這是巴帝士兵的共識。
“賤民”這個詞匯,仿佛是為斯坦穆人量身定做的。針對性的鎮壓和屠殺,永遠也磨滅不了他們那可笑的愚忠,皇室的最後一名成員身在獨立四省的消息傳出後,各地平民便開始想方設法地逃往那塊特殊地域,即使在軍方嚴格管製下的也不例外。
塔羅克,也就是沙魯所在的獅獸軍團第三師部駐紮的這個偏遠行省,地處斯坦穆西北部,如今正充當著四省聯盟與摩利亞之間的最後一道屏障。就軍事意義上而言,其重要性絲毫不在攻陷已久的斯坦穆帝都之下。除了經常遇上的小規模民眾逃亡之外,輪得到巴帝駐軍去處理的事務並不多。時間長了,驍勇善戰的獅獸士兵們全都從一開始的閑適愜意,逐漸演變成度日如年。
從未與那支傳聞中神乎其神的裁決軍團正麵交鋒過的第三師部,從調派來這裏的當天開始,就在隱隱盼望著兩軍對撼的時刻早些到來。身為男兒,又是巴帝鐵軍中最狂猛強悍的鬥士,好勝的本性早已像烙印般刻在了每個人骨子裏。戰刀被鑄造出來的目的,自然跟切瓜削菜無幹,棋逢對手的拚刺快感才是他們想要的東西。
然而獨立四省方麵卻始終沒有過任何動靜,哪怕是象征性的攻勢也從未對塔羅克發起過。似乎隱藏在幕後的裁決統治者,對摩利亞的興趣並不像軍方高層揣摩的那樣大,第三師部所屬士兵也就隻能整天無所事事地打發時光,在枯燥沉悶中磨礪著發燙的鬥誌。
跨上戰馬,頂著初升而炙熱的旭日,沙魯所在的遊騎兵小隊魚貫行出城門,向著莽莽草原馳騁而去。經過了一整晚的巡弋警戒,他們替下來的那批同袍已經很疲倦了,互相開起玩笑來也是無精打采有氣沒力。前方十餘裏外,那道由連綿丘陵組成的暗色長廊,正是與敵軍共同默認的分界線。雖然說從四省聯盟那邊跑過頭較大的野獸都屬於罕見,但作為奉命死守的這一方,獅獸團成員在例行巡邏中還是從不會掉以輕心。
“前些天我沿著那條路回來的時候,順便上去了一下嶺脊。結果運氣還算不錯,撞到十幾個條頓的探子,全都被老子殺了。”行進中,沙魯身邊的矮壯少尉轉過頭來,得意洋洋地大聲炫耀。
“我聽說了,那可真是夠痛快的。”沙魯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他當然聽說了,中尉單槍匹馬格殺的那些目標,其實不隻是人這麽簡單,還有好幾頭綿羊——盡管裝扮成牧民是個不錯的主意,但沙魯並不認為真正的敵軍會被一個站在遠處的家夥用弓箭挨個射死而沒有任何反擊動作。
換句話來說,這樁聽上去很像那麽回事的戰功,根本就是個自欺欺人的笑話。孤膽英雄幹掉的不過是一群真正的老百姓而已,看似平靜的前沿陣地與日漸豐裕的牧草,則成了他們喪命的最大原因。
對於同袍表現出的不以為然,少尉顯然當成了某種變相的嫉妒。在熟門熟路地穿過埋滿地炎爆彈的平原區域之後,他極力要求分在同組的幾名遊騎兵馳上丘陵,去瞧瞧有沒有不長眼的敵人再敢接近防線。
答案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當翻飛起草泥的馬蹄漸漸踏上丘陵頂端,視野隨著位置的變化而霍然開朗,少尉臉上的表情也從充滿亢奮的期待,一下子變得發木發怔,旁邊的沙魯更是在震怖中瞪大了雙眼。
他們身處在陽光之下,麵對的,卻是黑暗而肅殺的海洋。
前方,一個巨大的,近乎無邊無際的步兵方陣正在緩慢推進,放眼望去那些身披鋼甲殺氣騰騰的漢子大多是鷹鼻深目,土生土長的斯坦穆原住民占了不下七成。蒼穹之下,黝黑而鋒銳的長矛構築出了一片純粹的鋼鐵密林,數千架攻城樓車與投石機似極了蟻群中前移的磐石,視力所及的盡頭,條頓行省城關中還在源源不斷地湧出人流、馬隊,以及大批飛掠在空中的魔法師部隊。
以丘陵為界,這邊是風和日麗晴空如洗,那方卻是陰雲密布幽暗似夜。更為詭異的地方在於,盡管腳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顫抖,但遊騎兵們的耳中卻幾乎聽不到任何聲息。如同這些隨著陰影而來的逆襲者施放了令天地都為之沉寂的靜默魔法,而下一刻,他們便要在悄然中將塔羅克淹沒、吞噬。
掩藏在條頓外圍的第一線暗哨,都已經變成了最細碎的血肉殘渣,在敵軍打著軟墊的戰靴踩踏下逐漸陷入泥土,再也難尋半點蹤跡。首先從驚駭之餘清醒過來的沙魯張弓引弦,返身便向著後方射出了一支響箭。尖利的呼嘯聲帶著遲至的預警終究還是衝出了這片區域,但尾隨劃過半空的數點暗影,卻讓它頃刻間失去了意義。
那是從敵軍陣中拋射而出的勁矢,它們連同杆身上毫不起眼的附著物,急劇旋轉著,紮入了遊騎兵小隊與塔羅克邊關之間的平原。幾乎就在同時,沙魯感覺到自己猛地變輕了,變軟了,一股剛猛龐然的氣浪把他像紙人般拋上十多丈的半空,再輕而易舉地扯成了兩截。
所有深埋在地底的強力爆破物,都被輕易識破並摧毀了。伴隨著隆隆的震顫聲響,一朵巨大無朋的火雲從塔羅克行省前沿升起,難以計數的聯盟步兵開始湧過丘陵地帶,變陣衝鋒。
告別了半邊身體卻仍然躺在地上掙命的沙魯,於耀眼亮光中清晰看到了一隻隻大腳的踏落過程。直到顱骨被踩出第一道豁口,烏黑的血液從五官中無法遏製地溢出,他才悲哀地發現,原來在這些賤民的腳下,自己也可以像狗一樣哀嚎著等待死亡。
天崩地裂的景象之後,便是天崩地裂的殺聲。站在城頭上的塔羅克軍部統領俯視著漫山遍野猶如水銀瀉地般湧來的敵軍,臉色灰敗地對身邊幾名副官張了張嘴,語塞半晌,卻是連一道像樣的軍令都無法下達。
盡管裁決的旗幟並沒有出現在視野中,但這已經無關緊要了。對於一個算上駐軍總人口也不過二十萬的行省來說,如此規模的攻勢根本不能再稱為對戰,而更應該算作壓倒性的屠殺。
時間並不能打消人們對戰爭近乎偏執的關注,斯坦穆疆土上再度燃起的硝煙,很快就讓各個國家的軍情人員為之忙碌起來。與塔羅克行省僅僅隔著一條邊境線的摩利亞小城塞基,更是在短短半天裏接連放出了六批軍鷂,向帝都傳遞最新戰況。
當日傍晚,遠在千裏之外的暗黨總部收到了第一批抵達的軍情。拆開火漆的年輕軍官在看完全文後當即變了臉色,直奔出空空落落的軍營,策馬向著皇宮方向疾馳而去。
他的那些同袍,此刻正三五成群地散布在帝國廣場上,混雜於數萬民眾之間,無論軍銜高低均帶著一臉難掩的怒意與殺氣。而曆年軍選的高台中央,已被築起了一幢塔樓,頂端赫然環立著數十名光明祭祀。
“把聖女大人請上來。”略為環視了一眼高台下的民眾,紅衣神官斯蒂芬朗聲開口,語氣中透著奇異的快慰。
作為此次摩利亞之行的教廷代言人,他委實是憑著十二萬分的耐性與涵養才忍到了現在。見慣了的卑躬屈膝並沒有出現在摩利亞皇身上,事實上後者從教廷使團入境後開始,就一直以抱病為由避而不見,更不用提什麽正規場合下的禦令授接了。
“請放了我的妹妹。為了一場聖禱送命,絕不會是她的本意!”同在高台觀禮席上的玫琳霍然起身,握拳清叱。在光輝之炬一夜之間遍布大陸各地的今天,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些神職即將導演的會是一出怎樣的慘劇。
“長公主殿下,您恐怕搞錯了。這不是什麽聖禱儀式,而是無暇聖女將向光明神驗證信仰,獲得永生的偉大過程。”斯蒂芬雍容地微笑,眼眸中卻有響尾蛇般陰毒的光芒一閃而過,“我猜,這也一定是您父親所企盼著的。”
在上千銀衣聖裁以及十字聖騎的冰冷注視中,披著聖潔白袍的薇雪兒被帶下停靠已久的教會馬車,剛一走上高台,便引發了民眾的一片嘩然。許多信徒都跪在了地上,向著那個柔美而孤單的身影禱告懺悔,喃喃不已。
他們眼中的公主已經生出了三對潔白如雪的羽翼,冰冷呆板的神態加上虔誠到一塵不染的眼神,讓她跟畫冊裏描繪的天使毫無區別。快要靠近塔樓的那一刻,她忽然展翅飛了起來,輕盈落到塔頂的祭祀之間,自始至終沒看過旁人一眼。
“我發誓,如果你不製止這一切,所有的神職都會死在帝國廣場。”玫琳絲毫不去理會一幹高級將領的眼色,快步走到斯蒂芬麵前嘶聲咆哮。憤怒與焦灼幾乎已將她所有的自控能力焚燒殆盡,任何正視她雙眼的人,都絕不會認為剛才的那句話僅僅是威脅這樣簡單。
“就憑下麵那些丘八?”紅衣神官譏嘲地笑了笑,用半是憐憫的口吻道,“尊貴的殿下,如果能夠向我們動手,您的父親必定是最迫不及待的那個人。知道他為什麽會躲在皇宮裏,不敢麵對這情景麽?因為他考慮的東西,要比您全麵得多。任何公開的場合下,教廷都沒有辦法去逼迫一個國家的君王去接受光輝之炬的安放,但同樣,也沒人可以對聖女迎受神恩懷有半點質疑。現在榮耀的選擇落在了一位公主頭上,讓我們揣摩一下,她的親人有沒有可能冒著瀆神的風險,去做出殃及皇室甚至子民的行徑呢?”
塔樓上的聖禱儀式已展開,隨著祭祀們手中神聖法力的噴薄流淌,天穹之上隱約響起了聖歌。刺破雲端的溫潤光線很快便籠罩了整個廣場。薇雪兒仰起臉蛋,僵直地合攏雙手,舉過頭頂的瞬間,掌心中隱有異芒耀現。
就在玫琳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眉宇間的殺機嶄露無遺之際,皇家軍團統領穆法薩搶上前來,站到了她的身旁,“請您自製,陛下的口諭是任何人不得幹涉神職行動。敢於違抗者,殺無赦!”
這當然不止是對長公主的警告,高台下的數千名暗黨成員也同樣聽到了最高長官威嚴的大喝,人人俱是慘然變色。其中一部分性子剛烈,又對玫琳忠心耿耿的年輕士官,卻仍然手按刀柄,隻等一聲召喚便要衝上前去,把這群熱衷進逼的雜碎砍成肉泥。
“坦率地說,在動身來摩利亞之前,德維埃等東方七國的百萬大軍,就已經開始了集結。如果有些不該發生的事情偏偏令人遺憾地發生了,我想你們的國家或許會變成第二個蠻牙。”斯蒂芬掠了眼臉色劇變的玫琳,繼而將目光投向廣場上匍匐膜拜的人們,蒼涼淡漠的眸子深處仿佛正倒映著一群螻蟻,滿地塵埃。
“這天,這地,這世間的萬千生靈,有什麽不是在神明的掌控之下?又有什麽能夠遮蔽天國的容光?”他緩慢地抬手,在身前劃了個半圓,“隻有光明諸神,才是至高無上的權柄,不容褻瀆的存在。為信仰而獻身,是所有這些信徒夢寐以求的榮耀,薇雪兒聖女有幸走在了世人的前麵,她唯一該有的心態就是感恩。”
“不,你說錯了,該感恩的那個人應該是你。你到現在還活著,還能站在那裏說話,是因為我有些問題要問。”一個平靜的聲音突然響起,“是誰允許你把這女孩當成獻祭人選的?我說過會答應了麽?”
隨著廣場上人流的分開,說話的這名黑發男子徑直走到高台前,縱上,看著瞠目結舌的大神官淡淡地道:“回答我的問題。請相信,你沒有其他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