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聖胡安是四省聯盟的心室所在,單純從軍事意義上來說,重要性已遠遠超過任何一個國家的帝都;也有人把它形容為煉獄最底層群魔亂舞的血池,身披黑甲的掠食者從四麵八方回歸到這裏,用作獻祭的頭顱比天上星辰的數量更多。
但在生活於此的孩子們心中,聖胡安隻是無憂無慮的天堂這麽簡單。當奔雷大隊的士兵在旭日照耀下分批跨出魔法陣,幾百個野性十足的小家夥就從屋村裏歡呼雀躍著衝出,迎向隊伍。相熟的裁決軍士紛紛伸出手臂,大笑著將他們舉起,再抗上肩頭。沒能從戰場上帶回什麽稀罕玩意的隻得裝出一副苦臉,被胖嘟嘟的小手扯上半天胡子,齜牙咧嘴卻無計可施。
簡單地吩咐了雷鬼幾句後,撒迦便徑自脫離大隊,帶著法偌雅走向自己的住所,在迎麵遇上立定敬禮的兩名軍團長時,甚至連看都沒看對方一眼。察覺出異樣的阿魯巴轉頭望向眾人,卻被藍菱陰沉的臉色嚇了一跳。在他的印象中,後者幾乎就是文雅與美麗的代言詞,而此刻卻變成了一座即將噴發的活火山。
“怎麽樣?和巴帝人幹起來沒有?”阿魯巴顧左右而言他。盡管對撒迦身邊的那名銀發女子極為好奇,但他卻隱約覺得,現在並不是刨根問底的時候。
“潛入過程很順利,隻是在快要脫離邊境的時候,遇上了一支遊騎兵......”
情緒亢奮的軍官究竟在回答什麽,藍菱連半個字都沒聽進去。機械地隨著大隊走了一段以後,他忽然轉身,向牧場西側精靈族居地急速掠出,隻留下大眼瞪小眼的一幹軍官怔立當場。
在拉瑟弗長老的率領下,精靈們早已發掘出聖胡安的生脈之泉,並奇跡般地造出了蔥鬱林帶。自然魔法的力量,讓大地完全超出了“肥沃”這個詞匯能夠概括的範疇。泉眼所在的百裏區域之內,任何植物均以肉眼可見的瘋狂速度生長進化,一棵參天大樹從幼苗形態到完全成熟,往往不過數周。
出於對四省聯盟軍糧補給的承諾,森林邊緣還特地開出了大片麥田。一望無際的穗浪似乎是這裏永恒不變的景觀,夜間收割完畢的空地到了早晨便會重新萌發出新芽,負責運送的車隊每天都在糧倉和牧場之間來回奔忙,忙碌得猶如一群無暇喘息的工蟻。
事實總是勝於雄辯,精靈族不凡的手筆,讓裁決高層中原有的一些質疑就此煙消雲散。定居下來以後,很多日漸友好起來的原住民都想弄懂他們為這片新生森林所取的名字——“沉思”,究竟蘊含著怎樣的意義。戰爭的陰雲從聯盟誕生時起,就始終籠罩著整個天空,想要在這樣的大環境裏找回那份不問世事的清閑與寧靜,無疑脫離了現實。
能夠真正了解精靈的,當然隻有他們中的一份子。
與那些從血雨腥風中艱難走出,被迫學會利益遊戲的族人一樣,藍菱也同樣需要時間,來思考何去何從。世界在變,身邊的人和事都在變,曾經平淡如水的心態早就退化得敏感而脆弱,是該靜下來理一理思路了。
沉思森林的麵積並不算太大,林帶邊緣看不到自然結界的痕跡,隻有少數半人馬守衛在四處巡行。衣衫殘破的藍菱片刻也無意停留,從他們身邊掠過直衝密林深處,樹屋部落之間的男女老幼紛紛充滿驚訝地向他投來目光,幾名年輕的天傑星更是相顧愕然。
“怎麽回事?慌慌張張的像什麽樣子,你連正常行走的儀態都忘記了嗎?!”拉瑟弗長老那沉穩的語聲從人群中傳出,仿佛天塌下來也絕不希望看到精靈淪喪一絲半點的優雅與高貴。
回答他的是一聲悶響。藍菱如電般縱起,落在了自己的居所前,麵無表情地跨步抬手,大力合上了房門。
拉瑟弗尷尬地低咳了幾聲,掃視著四下的族人,笑容很快又出現在他清臒的麵容上,“年紀太輕,也難免會遇上些煩擾......都散了吧,他現在一定不希望被打擾,除了寬容的心態以外,我們也得給他個足夠寬容的空間。”
如同每個成年精靈的家居風格一般,藍菱的小屋中沒有過多的擺設,但每一寸角落都顯得格外整潔細致。卸下長弓,脫去輕甲與戰靴,藍菱赤著一雙纖足伏在了床上。牆壁上斜掛的竹節玩偶正瞪起小眼,好奇地打量著神情鬱鬱的主人,而伸來的手指卻將它輕柔撥弄,轉向了壁麵。
“她是誰?”精靈的心底翻來覆去隻是這個念頭,全然不知自己眼神中的那點陌生情緒,已經接近了沸騰邊緣。
“她是誰?”法偌雅將手掌輕按在撒迦的胸膛上,柔柔地問。
“當然是那個笨蛋的女人,和我完全沒關係。”平躺在床上的撒迦挪了挪身,望向臥室的天花板。
法偌雅的眸中不禁現出一絲笑意,但很快就被濃重的陰霾所掩蓋,“你確定要這麽做嗎?萬一失手,很可能......”
“身體隻有一個,輪到我作主的機會實在是太少。”撒迦轉過頭,直視著眼前的如畫女子,“況且,到了今天,我沒有時間再繼續沉睡了。”
法偌雅收回於對方體內觸探的精神力,從床沿邊站起,“殺了他的話,你和這具軀體的存活率會很高,幾乎沒有任何風險。”
“不,他雖然討厭,但卻是我唯一的家人。”撒迦握起了拳,緩緩地道,“從小到大,更適合冒險的人都是我。既然菲卓拉的力量,已經衝擊到了我和他的火種本源,也該是時候作個決斷了。知道麽?這幾天我經常能感覺到,有些奇異的個體始終在跟隨著我們,窺探一切。或許從整件事情開始起,那隻大鳥就是最大的贏家,它算計了每個環節,也包括我的選擇。”
“好吧......”法偌雅黯然一笑,單手探向了撒迦前額處,意念稍動之間,後者的皮肉骨骼已如刀切般裂開,“無論如何,我都會陪著你。”
撒迦沉默地合上眼簾,將兩道複雜至極的目光關在了裏麵,“那也正是我所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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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巨龍?這麽完美的試驗對象,你們居然輕易放過了?”人滿為患的聖胡安議事廳裏,從來不懂得修飾邊幅的穆拉尼揮舞著雙手,滿是焦灼痕跡與破洞的製服襯著一臉凶悍猙獰的表情,就形象上而言更像個快要癲狂的乞丐。
“知道烈火連弩的威力有多大麽?地炎晶礦現在又有多難找?毫不誇張地說,這批弩機的射速和摧毀力都遠遠超出了已知的任何一種武器,我花在它們身上的時間,可要比改造戰爭傀儡多得多。天曉得你們幹嘛非得用老子造出的寶貝成品,去炸個沒有人的破島。奶奶的,這不是貴族的公子哥兒在比哪個有錢,誰出手更闊綽,你們是在打仗!扔出去的軍備至少得換回點什麽吧?”
“你想要什麽?就為了試用那些新玩具,去和神魔開戰?”奔雷大隊的副隊長嗤之以鼻,“拜托,要是有必要的話,你以為撒迦大人會那麽輕易罷手?做任何事情都得有穩妥的準備,打仗更加不是兒戲。哪天一個不注意,這些家夥就調頭來希斯坦布爾幹咱們一下子怎麽辦?軍工總管大人,你得清楚,他們可不是巴帝雜種能比的,事實上恐怕連大人他也沒有動過念頭,想要貿然站到至高力量的對立麵去。”
“操!這可能是迄今為止光明族第一次對凡人讓步啊!”穆拉尼的麵部肌肉在極度亢奮中變得極度扭曲,被教廷囚禁十多年的遭遇讓他覺得,一場意義非凡的複仇劇已經拉開了幃幕。
“知道教廷為什麽會限製巴帝人使用火器?因為在那個時候,光明族就已經感到了威脅。越是新生未知的力量,對根深蒂固的霸權階層來說,往往越是可怕。天底下的萬生萬物都在過渡進化,而他們更習慣去扼殺那些領跑者。撒迦大人在把我從監獄裏撈回聖胡安的時候就說過,有罪的隻是我的頭腦,判罪的都是些獨夫。也就是從那一天開始,老子就鐵了心要搗鼓些更美妙的東西出來,不管自保還是幹架,手裏總得有硬家夥底氣才夠足。裁決軍團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遲早都會被當成靶子,與其等著別人找上門來,還不如先幹死別人痛快些!”
“你這個瘋子......”阿魯巴看著一貫陰騖寡言的煉金術士幾乎快要跳到桌子上,手舞足蹈兼口沫橫飛地闡述著聽都沒聽到過的古怪言論,不由得瞪大了雙眼。
“呃,他說的好像有點道理。再打下第五個行省,對我們來說根本不需要費多大力氣,可撒迦大人卻遲遲沒有下令......”一名中將猶豫著接口,似乎在小心翼翼地考慮措詞,“難道在大人心裏,巴帝真的隻是個配角?”
“沒這麽簡單,說到底統治地域越大,意味著我們要花在各個方麵的融合時間也就越多。散沙凝成鋼鐵需要一個過程,如今的難題不在攻,而在攻之後的守。”愛莉西婭淡淡地道,“前段時間試圖在聖胡安各處水源裏下毒的潛入者,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不錯,在斯坦穆這片土地上,巴帝人輸得起,我們未必。”雷鬼輕叩著桌麵,眉頭深鎖,“現在還有個問題,玫琳公主這次回摩利亞,有誰知道她究竟是為了什麽?”
“還能為什麽?當然是刺探的時間已經夠長夠久,沒有再留下來的必要了。”阿魯巴冷笑,似乎覺得他的問題有點多餘。
“關於這一點,我覺得有必要澄清一下。今天上午,安插在摩利亞的暗探傳回了這個。”隨即站起的格林少將從懷中掏出封火漆已拆的軍情密件,展開,掃了在場諸人一眼,念道:“教廷使團抵達岩重城。多方線報稱,事關某種聖物的安放儀式,摩利亞皇之**將極有可能成為獻祭人選。”
阿魯巴不無意外地望了他一眼,喃喃道:“你們軍機處的手,一直都伸得這麽長......聖物?獻祭?能不能說明白點,難道那女人回去是為了她妹妹?”
“那所謂的聖物叫做‘光輝之炬’。”大廳門外傳來的冷漠語聲令將領們觸電般彈起身軀,紛紛大力並腿挺胸敬禮,“用不了多久,聖胡安也將會迎來同樣的抉擇。”
“大人,我們該怎麽做?”新晉升不久的總參長還是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離下,與年輕的裁決之父直麵交流,一時間全身都在激動地打顫。
撒迦徑直走到懸掛著的軍事地圖前,抬手點向摩利亞所在,“有句老話,叫做‘敵人的敵人,就是某種意義上的朋友’。比起大陸上的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股勢力,光明族的野心和欲望都要更加旺盛,威脅也更大更直接。別懷疑,在這些方麵,他們根本連掩飾的興趣都沒有。既然現在摩利亞已經走到了前麵,被迫去麵對教廷,那麽普羅裏迪斯會怎樣應付,就成了我下一步動作的前提。”
“您是說您自己?”除了前額上那道愈合未久的縱向創口以外,愛莉西婭還敏銳地察覺到對方言語中,以及一些細微之處透出的異樣。
他的眼眸已與常人無異,不再是猙獰可怖的魔瞳,甚至連那種極為熟悉的黑暗波動都已經消失得幹幹淨淨。盡管這直覺來得多少有些突兀,但愛莉西婭還是相信,這名男子身上潛伏的某些東西,從本質上發生了巨大蛻變。
“不錯,是我,而不是我們。”撒迦環顧著那些標槍般挺直的漢子,眼神深處隱隱約約地騰起了兩簇異樣光芒,“裁決有別的事情需要去做,這一次的戰爭,我一個人去麵對。”
“無意冒犯,但您說的未必正確。”披甲負弓的拉瑟弗長老在幾名精靈的簇擁下走進了議事廳,盡管一身作戰裝束,但他的神態還是顯得格外溫文爾雅,“撒迦大人,八名天傑星已經全部回歸部族,並帶來了各國各地的訊息。在光輝之炬重現大陸的今天,任何人都得為了自由而戰,這絕不僅僅是您的責任。”
撒迦默然片刻,雕塑般的臉龐上終於有了表情波動,整個人都隨著唇角的微微彎起而變得富有生氣起來,“說實話,你讓我感到了意外。”
“精靈,也是有底線的。”拉瑟弗長老淡淡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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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夜色降臨大地,戈牙圖才喘著粗氣卸下了身後的鋼骨輕翼,靠在沉思森林邊緣的一株巨樹下,包紮起全身各處擦傷跌破的血口。
駕馭的快感,曆來是每個成年男性無法抗拒的。對於偉大的地行之王來說,在馬背上或者女人肚皮上馳騁衝鋒的感覺,都已經無法比擬操控摩索飛龍展翅破空之後,鳥瞰大地一覽眾山小的酣暢淋漓熱血激昂。
當然了,英雄的背後,往往都有著不為人知的故事。在完全成為眾人仰慕崇拜的對象之前,他們勢必要付出這樣那樣的努力和代價,戈牙圖也正身處在這個萬般艱難的過程當中。
作為世世代代的馴獸好手,裁決中的部分高山氏族士兵使出了全身解數,盡可能地消磨著摩索飛龍的野性,讓它們慢慢學會從口令和魔法電擊之間作出選擇。
正常情況下,馴服一頭成年野獸要比馴服幼崽困難百倍,尤其在這種凶殘強壯的食肉怪物眼裏,人和食物根本就沒有任何區別。好在地行一族的集體智慧永遠是無窮的,為了讓紅能夠迂尊降貴“搬”來飛龍大隊的營地,他們除了築出了幾乎稱得上奢華的巢穴以外,平日裏更是在飲食料理方麵絞盡腦汁,把赤炎獠當作另一個戈牙圖來對待。
於是紅本就肥肥腆腆的肚子,開始變得越來越大,飛龍群的馴化過程也就此一帆風順毫無波折。最大的難題解決之後,所有被選出的空中騎士開始著重於和矮人工匠配合,全力修正滑翔翼的各種缺陷弊端。作為裁決中獨立編製的兩支尖刀團隊,名震三軍的奔雷無疑成了飛龍急欲超越的對象。熱火朝天的幹勁與鬥誌是如今唯一能從地行侏儒身上找到的東西,就連再相熟不過的溯夜族人也沒想到,有時候虛榮心竟然也能激發出如此強大的鬥誌來。
比起那些連做夢都在叫囂著要打一個大勝仗的部族,戈牙圖反而顯得有些沉悶陰鬱。親耳聽到心儀的對象說自己不像個男人,對誰而言都是幾近致命的打擊,即使神經粗壯如他也難以承受。
有些時候,羞辱也會成為轉變的契機。如今的戈牙圖就顯然付出了十二萬分的努力,想要證明那句評價不過是毫無眼光的娘們兒在胡說八道。正規訓練之外的駕翼試飛,已經變成了一種發泄式的習慣,偶爾他還會帶上自己的那頭成年飛龍,於月夜下獨自破空,直到折騰得精疲力竭才肯返回營地。
此刻,草草收拾完外傷的地行之王卻沒有如往常那般,爬上參天的樹端,繼續擠榨體內最後一點力量。隨著晚風流淌,從遠方悄然傳來的熟悉氣息,已經吸引了他的全副心神。
“難道是來找我的?”戈牙圖猛地冒出了這個念頭,有點害怕,又有點感動,趕緊收拾起東西向著那個方麵狂奔而去。好不容易穿過遼闊的麥田,再吐著舌頭氣喘籲籲地爬上矮丘,出現在視野中的一幕卻讓他怔在了原地,不由得揉了揉眼睛。
撒迦獨有的精神波動已強烈得觸手可及,人卻全然不見蹤影。清冽月色之下,幾頭猙獰無比的生物正拍展著闊達十餘丈的肉翼,相繼飛入虛空中破開的黑洞,它們的頂門上無一例外地叢生著烏黑彎曲的堅角,皮膚粗糙而幹裂,半人半龍的身軀龐然得仿佛一座座漂浮的岩山,即使是體格最強壯的摩索飛龍與其相比,也跟猛獅麵前的羔羊差不了多少。
盡管在各種傳說典故中無數次聽過有關巴托惡魔的描述,但當這些深淵中的掠食者真正出現在眼前,戈牙圖還是險些嚇暈了過去。
沒有令他當即轉身逃跑的唯一原因,便是在最後的那頭惡魔脊背上,赫然站著一個銀發女子。她那合捧在胸前的雙手中,隱約可見一簇奇異的暗火,在寂然燃燒。
“都他媽別走!”戈牙圖咬牙跳出藏身處,聲嘶力竭地大喝。
在巴托惡魔轉過可怖頭顱,那女子也投來目光的同時,他毫無遲疑地屈膝,下跪,五體投地,“至高的魔神啊,打個商量,拿我換撒迦成不成?不行的話,再貼你們點錢也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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