傭兵們的腳步在紛紛退卻,古紮羅也不例外。兩名不速之客的言語舉止中處處透著詭異,那矮小漢子展現的能力更是超出了理解範疇,再留在這片臨時營地裏,似乎隻能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收了兵器,都上馬,動作快一點!”雷獅團長一步步向後挪著,竭力想要讓自己顯得鎮定些。到了這個即將完成委托的節骨眼上,他可不想再出任何岔子。
“頭兒......”後方傳來鮑勃的低呼,語氣中透著難掩的震怖。
古紮羅應聲轉首,隻見馬群俱已四蹄發軟地癱臥在地上,無論傭兵如何拉扯韁繩都隻是悲聲長嘶,竟不敢起身發足。再看那幾條鬥殺過無數妖獸的大獒,卻早就已經逃得不知去向了。
正驚疑不定之際,一股怪異沉悶的呼嘯遽然拔地而起,仿佛掩藏在地表下的火山口終於露出了猙獰麵貌,並即將在震顫抖動中噴發出第一道衝天烈焰。古紮羅臉色劇變,再次望回對峙中的兩人,那陌生漢子正如同蹩腳傀儡師手中操縱的提線木偶一般,以極其緩慢機械的動作收臂,回肘。
放慢了近百倍的出拳姿勢,在他身上卻顯不出半點滑稽或突兀的味道。百丈範圍裏的空氣都在被這一拳的拳勢所帶動,他背後的那襲血色披風已經扯得像把出鞘的刀,眼神則比刀還銳利。
所有想要逃離與正在逃離的傭兵,都在愈發狂暴紊亂的力場中跌跌撞撞難以自控。隨著氣流的強勁湧動,極遠處的一片稀疏樹林變為了紙糊的擺設,輕易就被連根拔起再撕扯成漫天的殘枝碎葉,向著這方卷蕩過來。
天與地都在那漢子一己之力的作用下遽然驚醒,咆哮出聲。他的右拳仍在向後拉回,蓄勢,軀幹早已傾斜得像尊扭曲的銅像,手臂上賁起的血管與肌肉如同大塊大塊紋路粗獷的花崗岩在相互擠壓,迸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咯”鈍響。
“願天國的光輝永沐我身,聖主的慈愛庇佑常隨不離。”正對著風暴中心的智天使隻是施放了一個最常見的祝福術護體,衣袂發梢均在紛飛不已。
那漢子冷笑,雙腳悄然無息地陷入地底,直至沒膝。戰栗的大地開始迅速龜裂,自行從土壤中剝離出來的石塊碎岩雨點般逆卷上天,當所有的聲浪氣潮凝聚到了再難逾越的頂點時,他終於出拳。
無法想象的狂暴力量,讓千百塊巨大的土石混合體沿著一條筆直線路相繼拱出,爆裂。能夠被拳勁席卷的一切都在旋繞中碎成了齏粉,兩排灰蒙蒙的氣牆向著外圍洶湧擴開,就近幾名傭兵立即被拋上了高空。
“完了。”較遠處,古紮羅絕望地想著。
他眼中的這次攻擊根本就是天崩地裂的導火索,短小漢子揮出的拳風不僅清晰可見,而且就算用耳朵去聽,用鼻子去嗅,也一樣可以感受到濃烈的死亡氣息。
想象中的黑暗並沒有襲來,反而是一股浩然無比的光亮籠罩了世界。那隔空一拳在地麵上犁出的可怕鴻溝,恰恰到了智天使的身前便戛然而止,足以將山丘夷平的摧毀力最終化成了一股輕柔流風拂過她的周身,就此了無痕跡。四溢的衝擊氣浪也像是撞上了無形崖壁,眨眼間便消失得幹幹淨淨,隻留下空中跌落的數具屍體在證明著之前的狂飆並非虛幻。
“是天使,天使來搭救我們了!”一名灰頭土臉的魔法師忽然跪倒,滿臉都是敬畏神色。繼他之後,雷獅團的全體成員很快便伏滿了一地,向著伸展出兩對深藍羽翼的艾哲爾喃喃祈禱不已。
“光輝之炬......”短小漢子豎起了濃眉,森然凝視著遠方的燃燒平原之上,天穹中耀落的磅礴光影。仿佛夜與晝在那片極為遼闊的區域中得到了轉換,絕對的光明飽含著筆墨難描的神聖與莊嚴,遙遙望去竟像是天國一隅降臨到了世間。
“不僅僅是溫蒂尼,用不了多久,整個坎蘭大陸就會完全沐浴在神輝的洗禮下,任何靈魂都將得到最終的淨化升華。”智天使微笑著抬起手,指向那漢子,“連你們,也必將匍匐皈依。”
“看樣子,今天要殺你的話會很難了。”漢子的眼眸中有著什麽東西燃燒得更猛烈了一些。
那支光輝之炬的存在,該是對手敢於應戰的最大原因。就在剛才的刹那,艾哲爾甚至沒有半點閃避動作,她體內的神聖法力便驟然觸發了光輝之炬,並藉著這股龐然無比的力量化解了來襲。
“神說,那褻瀆不敬的,應當滅亡......”智天使的大預言之術如喪鍾般響起,燃燒平原上的光域很快就擴大了千百倍,半邊天空都被燃得通透。
沒有人能快得過光,即使是龍將。
雷獅傭兵的宿營地被光輝籠罩的刹那,那漢子當即仰天痛吼,遍體躥起了熊熊聖焰。隨著空中的預言咒文逐字逐句震蕩回響,他的吼聲更顯狂躁可怕,一條生滿鱗片的巨尾忽然從焰團內部疾遊而出,挾著淩厲至極的風聲抽向智天使。
“就算你剝去了偽飾,也絕不可能對抗得了光輝之炬的威能。”艾哲爾輕而易舉地讓過來襲,響徹雲霄的聖歌正昭示著這場戰鬥的結局,不會跟她預計中存在半點偏差。
“卑劣的家夥,公平一戰對光明族人來說就那麽難嗎?”漫天光源都在向著一處聚焦,怒吼的龍將已成了燈罩中無處可逃的夜蛾。
艾哲爾溫婉地笑了笑,目光掠過地上跪拜不起的眾多傭兵,“我們把機謀當作武器,你們更習慣用爪牙和蠻力。這場戰爭從一開始,就是最公平的。”
“公不公平,還是由別人來判定比較好。”
燃燒著的光團急劇膨脹無數倍後爆裂了,一具如山的身軀出現在那漢子原先的位置上。密密麻麻的黑色鱗片布成了天然甲胄,覆滿了這頭巨靈的周身。它背後的肉翼在展開拍動時投下的陰影,已將眾人完全吞沒,猙獰如鱷的頭顱上斜吊著雙琥珀色的凶睛,那磨盤大小的可怖尺寸足以讓任何一個被瞪視的對象為之心膽俱裂。
深淵魔龍,傳說中唯一淩駕在巴托惡魔之上的黑暗生物,就這般活生生地出現在傭兵們眼前。然而此刻的這群冒險者已經不再懂得害怕,隻是一味地伏在地上,狀若癡呆地低聲祈禱。智天使卻微微變色,在她的預想中,魔龍將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突破這最終形態限製的。
“我以為赫馬森死後,你們再也不會以原形作戰了。”艾哲爾笑容不減,身形卻在悄然後退。預言術也有著一個扼殺極限,實力以幾何級增長的對手,已經從獵物變成了威脅。
飛騰到空中的深淵魔龍沒有作出回答,而是驟然掠到光域遠角,發出了一聲遒勁亢長的咆哮。深紅色的龍息從它大張的血口中狂潮般噴發,虛空中立即被撕扯出豁口,一團古怪臃腫的暗影隨即在空間風暴的吹襲下跌了出來,砰的落到地上散成幾截。
確切的來說,是扶持在一起的幾個人,由於跌撞而鬆脫了相互之間的維係。
“終於還是等到了啊!”智天使望著魔龍緩緩飛臨地麵,落在了那名遍體鱗傷的黑發男子身前,臉上的表情變得複雜起來。
菲卓拉轉來的部分本源之力,正是撒迦得以從“審判之光”中逃生,並能夠獨立破開虛空的最大原因。盡管連他自己也不清楚,在危機關頭遍體爆出的火焰結界究竟從何而來,但毫無疑問的地方在於,每個人都低估了那頭看似衰老虛弱的遠古神獸。
由精火形成的潮流直到滲入體內,也仍然帶著焚盡一切的霸道。除了魔罡龍魄之外,連被“審判之光”擊潰後融回軀體的破魔刃,都在這股沸騰的外力侵蝕下逐漸分解、融合。還沒等三人完全穿越空間亂流,互不相容甚至彼此排斥的幾道力源便被徹底吞噬,隻剩下更顯狂暴紊亂的熱潮幾乎要將撒迦的每一根骨骼、每一條肌肉都燃成最徹底的飛灰。難以想象的高熱之下,他根本已沒有力量再完成空間穿越。
那團金黃色的護身火焰雖然熄滅了,但屏障的氣勁還在,溫度也沒有半分減退。撒迦很是疑惑,烈火焚身的痛苦好像就隻折磨著他一個人,對於身邊的法偌雅與藍菱則絲毫沒有影響。最終從這個空間傳來的引導力量,令傳送得以險象環生地完成,兩股相生相克的暗潮幾乎是同時找到了他們的位置,直到此刻也沒有停止過片刻糾纏爭奪。
“還沒死的話,就站起來。”深淵魔龍垂低了肉翼,前端超過丈餘的烏黑銳爪微微撥動了一下撒迦,“偉大火種的繼承人,跟我回深淵去!”
“撒迦,七夜輪回的下落,我想我已經得到答案了。”智天使適時插口。
還沒等脫力的撒迦有所反應,魔龍便倏地昂起長頸,獰然望向艾哲爾,偌大翅身重重掃向了地麵。淒厲強勁的破空聲頓時大作,一大片土石沙礫猶如蝗災般密密麻麻地向著後者飛撲而去,半途中波及的數十名傭兵連半點聲音都沒能發出,就已經被打成了一具具血肉模糊的篩子。
“最本源最崇高的力量並沒有正邪之分,這一點你應該比誰都清楚。作為那些低等生命的守護者,難道永恒安定的歸宿不是你想給予他們的嗎?”智天使騰身飛起,閃過席卷著石雨的風暴後十指連揚,再度大熾的聖光在空中構築出奇異的絞索形狀,套上了撒迦的身軀,將其拉離龍將旁側。
深淵魔龍暴跳如雷地低吼出聲,又是一口龍息噴出,將聖光索齊中截斷。毫無動靜的撒迦筆直墜下,在即將著地的瞬間,被一雙欺霜賽雪的手臂輕柔接住。
“沒人能逼他去任何地方,除非我死了。”法偌雅身後的羽翼正在一分分散落凋零,澄澈的紫眸中全是冷漠。
“你敢背叛我?”智天使怒極反笑,“失去我賦予的神識,你隻是個肮髒卑賤的異端。想要忤逆天國的權柄麽?你那可悲的靈魂將永遠被投入煉獄底層,在烈火中感受懺悔與絕望!”
“就算是異端,也有拒絕或接受的權利。不要以為你們這些主宰者就能夠隨意安排一切,掌控一切,至少在該說‘不’的時候,我們懂得怎樣開口。”藍菱站到了法偌雅身邊,空間風暴的連續摧襲讓他透著從未有過的狼狽和疲倦,但握弓的那隻手卻仍舊穩如磐石。
“你錯了。有的時候,他們並不是主宰者。”一個冰冷的聲音從場外傳來,淡淡地道,“撒迦大人在的地方,沒有其他人可以發號施令。他說誰是朋友,是同盟,就意味著生存和保護;他說誰是敵人,誰有惡意,按照我們的習慣,那一方就得死,得全滅。這是不是空洞的威脅或無聊的口號,那邊的兩位大可以試一下。說實話,人殺多了未免會覺得無聊,神也好魔也好,隻要敢於向裁決發起挑戰的,我們都隨時歡迎。”
智天使和深淵魔龍同時怔住了,傻眼了。光幕難及的夜色下,成千上萬手持勁弩的黑衣士兵如潮水一樣湧來,很快將這片地域圍成了鐵桶。隨著其中一名軍官揮出的手勢,十幾具高大猙獰的戰爭傀儡越眾走出,繃直了掌中的弩炮機簧,超過成人長短的巨型箭矢上固定著大片細密的暗色晶體,類似於魔法陣的排列方式讓人很難相信它們隻是裝飾品那麽簡單。
“你們以為,憑著這些武器就能夠和神族抗衡了?!”智天使仿佛看到了一群張牙舞爪的螞蟻,不知是該憤怒,還是該感到可笑。
而下一刻,光輝之炬散發出的無際輝芒,已在驚天動地的爆破巨響中泯滅。遠方的燃燒平原之上,分裂成若幹塊的浮空島攜著颶風從雲層間相繼隕落,與地麵撞擊產生的強烈震蕩帶著整個世界都顫抖起來。滔天的沙塵化成了一朵朵龐然無比的混沌之花,直騰到百丈多高的空中方才緩緩擴散。
“奔雷大隊向您報到,聽從您的調配。那島上的光源太顯眼了,我怕您會不喜歡,就讓人毀了它。”一身戎裝的雷鬼走到撒迦麵前,單腿跪下,像在請示何時發餉般平淡地道,“這個光明族的女人,要不要立即殺了?”
智天使的臉色已鐵青,卻沒有任何動作。她已然驚覺周遭無數支弩箭上的奇異附著物,所散發出的火元素波動,與先前摧毀溫蒂尼的那次大爆炸如出一轍。這些未知物質顯然蘊含著聞所未聞的恐怖能量,裝備著它們的裁決軍團即使仍是一群螞蟻,也等於生出了致命的毒牙。
不破不滅的永生形態,畢竟還沒有成為現實。麵對著這些嘲笑信仰蔑視生命似乎隻為忠誠與殺戮存在的軍人,感受著這股完全燒紅發燙比野獸更野獸的凶煞氣息,智天使心中第一次有了寒意。雖然隻是一瞬,但對她而言卻意味著太多。
“魔龍沒到的那批援兵,是你們攔下來的?”撒迦低垂著頭,灼熱的鼻息像是鋼水在噴湧低嘯。
智天使意味深長地望向法偌雅,“透過她的雙眼,我看到了一切。戰鬥是必須經曆的成長方式,所以我不希望有其他人去幹擾你。”略頓了頓,她的目光重新落在了撒迦身上,“你的火種很特殊,進化方式更加令人驚訝。其實從異界回歸以後,光輝晨星一直都在等著你真正地作出選擇,我也一樣。”
“豪在去救你的半路上遭到了伏擊,傷得很厲害。”深淵魔龍沉重的精神振蕩中透著些許焦急,“他讓我轉告你,你一定得跟我回去,最好就是現在。”
“你們都回去罷,該去哪兒做客,我自己會作出決定。”撒迦緩緩抬首,一目仍是龍睛形態,另一目卻赫然化作了無盡火焰,“在沒有徹底翻臉以前,你們得學會一點尊重......”
這個漫長的夜晚,對雷獅團的成員來說宛如一場夢魘。那些殘存的記憶碎片是如此荒誕絕倫,以至於每個人在驚醒時,都不敢相信它們真的發生過。
十多年沒有晨禱習慣的古紮羅,在虔誠跪伏了很久以後,望著那名遍地血跡中幸免於難的捕獲對象發了會愣,喃喃道:“天父說,世間眾生盡皆平等,不如我們放了他罷?”
“頭兒,你在說什麽呢?這家夥可值上千金幣啊!”鮑勃齜牙咧嘴地包紮著身上的傷口,怪聲叫道。
“是啊,我在說什麽?我......我這是怎麽了?”古紮羅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滿臉茫然地環視四周傭兵。
沒有人能告訴他答案。
遠方的燃燒平原,正在朝陽下迅速躥起了熱浪。空之島如山的殘體頹壁之間,有著半截少女屍身,肌肉體膚都已經變得如水晶般晶瑩透明。
她那高舉過頂的雙手似極了一朵夭折的花蕾,但從通體凝固的姿態來看,卻更像是燃燒生命的火炬之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