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天際盡頭,靜悄悄地翻起了魚肚白。大地在整晚的酣睡後慢慢蘇醒過來,連同身軀上寄居的萬千生靈一同等待著旭日躍出地平線的美妙時刻。
微挾著涼意的晨風中,幾隻早起的雲雀輕盈展開雙翼,緊貼著連綿無盡的草浪一路疾飛,嘰嘰喳喳地停在了距離戈牙圖不遠的柴堆上。
砰然悶響中,地行之王喘著粗氣劈開又一截木柴,轉頭凶狠地瞪向那些長著漂亮尾羽的小家夥。令他感到鬱悶的是,鳥兒們根本就沒有半點在麵對一位偉大王者的覺悟,非但不害怕,反而紛紛歪著腦袋與他對視著,像往常那般等待好心的人類會灑下點麵包屑。
戈牙圖惱火地扔去一枚石子,注視著驚惶飛走的雲雀,低歎了口氣。身後闊達百丈的侏儒穴居,早就完成了初步框架構築,但他的心裏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滿足感。這些天來發生的事情猶如接踵而至的噩夢,已經快要將他折磨得幾欲崩潰。
和所有人一樣,戈牙圖認為羅芙是個很好的姑娘,對於後者的死,他曾經一度認為那是個天大的玩笑。可惜現實與幻想之間,總是存在著冰山一般不可逾越的差距,那俏麗而堅強的女法師終究還是從視野中永遠消失了,宛如被輕易吹熄的蠟炬微芒。
對於撒迦的消極轉變,地行之王倒是從未有過半點擔心。當年血煉之地的那頭幼年野獸在記憶中留下的猙獰爪痕至今仍曆曆在目,即使是在沉睡不醒的情況下,他也不認為獅子會變成一頭土狗。
戈牙圖是個現實的人,女法師的不幸並沒能讓他鬱鬱寡歡上多長時間,如今心情糟到無以複加的原因,卻是由於溯夜的女族長海倫自從和大隊會合之後根本連正眼也沒看過他一次。
事實上溯夜兩千餘名精銳戰士與族長海倫對每天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持著不聞不問的態度。在這片占地遼闊的牧場裏,溯夜侏儒唯一在意的就是撒迦的人身安全,對他的頹喪狀態卻連勸慰的勇氣都不曾產生過。
戈牙圖覺得自己能夠理解溯夜侏儒的想法,這些在撒迦居所周遭設下無數暗哨的家夥隻在雷鬼進出時表現得較為友好,對其他人則一概如臨大敵。他們信任魚人,是因為對方眼眸中存在著同樣**裸的忠誠。那種從靈魂深處直接抒發出來的情感,是永遠也無法偽裝的。
早在烈火島時,溯夜族就已經侍撒迦為主,接近盲從的信奉自始至終引導著所有蠻悍的食人者,沒有人懷疑他們可以隨時為撒迦獻出生命。“主人”的含義有很多,溯夜族渴望得到的或許隻是個百年來苦苦守候的精神寄托,寧願為其付出的,卻是所有的全部。
由海倫主導的祈禱儀式,每天都在早晚時分隆重舉行。也隻有在這個時候,戈牙圖才能夠看到他心目中的可人兒走出房屋,展露迷人身姿。在溯夜人虔誠的匍匐禱告中,地行之王隱隱約約地偷聽到他們是在為了撒迦早日恢複清明神智而祈求魔神保佑。
女族長美麗眼眸中噙滿的淚水讓戈牙圖感到了心碎,而察覺到窺探行為的溯夜人則讓他結結實實地領受到一頓暴打——涉及至高魔神的祈禱儀式是極為神聖的,若不是海倫及時約束了部族,恐怕那些整天對著溯夜女子大吞口水的地行侏儒永遠也找不到他們的王了。
就個體武力上而言,戈牙圖深知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族人根本就和溯夜侏儒不在同一個檔次上。每當想起海倫冷漠到極點的無視態度,他便開始感覺到口袋裏那些沉甸甸的迷亂水晶在時刻躁動著,宛如一群處在發情期的耗子。
“他媽的,老子受夠了!”精赤著上身劈了一整晚柴火的戈牙圖恍惚間覺得眼前又出現了那張嬌媚的容顏,怪叫一聲後惡狠狠地扔掉了斧子,無處發泄的滿腔**讓他覺得口鼻中都在向外洶湧地噴著烈焰。
可是這伴隨著**突兀爆發的勇氣還沒能維持上片刻便徹底消失無蹤——蹲在地上鬼祟盤算著如何潛入海倫住所的侏儒被身後傳來的腳步聲所驚動,回頭去看時,卻是連眼珠子都快掉了出來。
與雷鬼一起行來的那條身影修長而挺拔,一襲合身的純黑色長袍更是襯得他有若無鞘斬馬般充滿了霸道的鋒銳,隻是步履行進間,便已隱然引發著周遭空間的氣態溢流,狂暴湧動的各係元素幾乎快要在相互摩擦中厲聲尖叫!
“撒迦?!”沒有半點魔力修為的戈牙圖壓根也沒感覺到異樣,飛快地起身撲上前去,口中咒罵不休,“你這個該死的小家夥,老子就知道......”短短的兩個起落之後,他倏地僵在了原地,瞠目結舌地再也說不出半個字來。
“以後再和我說話的時候,注意一下你的語氣。”從數丈開外遽然消失並隨即出現在侏儒麵前的撒迦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對方驚恐的神情,已然刺入對方喉部皮肉中的烏黑指甲極其緩慢地縮回了指端,“那家夥認識的所有人裏麵,你應該算是最下作無恥的一個,不過我倒是向來很喜歡。戈牙圖是麽?沒記錯的話,我們還是第一次見麵。我的名字,也叫做撒迦。”
戈牙圖正對著那雙蟒類般豎成直線的瞳仁,從全身每處關節往外滲透的冰寒使得他的語聲不斷打著微顫:“認識您是我的榮幸。”
撒迦微彎了唇角,現出一個邪異莫明的笑容來:“好了,帶我去見其他人。”
雷鬼低低地應了,跟在撒迦身後向屋村深處走去。戈牙圖猶豫了許久,捂住咽喉處戰戰兢兢地追上兩人,口中胡謅著諸如“天氣真好”之類的話題,暗地裏卻悄悄拉了下雷鬼的衣擺:“搞什麽鬼名堂?撒迦瘋了你也跟在後麵發瘋,信不信老子把你揍得滿地找牙?”
“這是另外一個蒙達,他沒瘋。”雷鬼憨笑著舉起左手,曾經枯幹起皺的臂身已恢複如初,初升的朝陽輝耀下皮膚表層正呈現出一種淡淡的紫色,“昨天晚上,他治好了我。”
戈牙圖目瞪口呆了半晌,方才真正開始相信——或許眼前的撒迦轉變之處並不止外表,還有掩藏在軀殼內的靈魂。以前的他,是絕對沒有可能完成肢體修複的,況且還是在十幾名魔法師合力醫療宣告失敗的情況下。
油滑之如戈牙圖,自然不會被這種突發狀況困擾太久。沒走得幾步路,他就以一記響亮的耳光作為前奏,開始鼓動起那根如簧巧舌來。
“天!真是該死,我都差點忘了,您忠實的仆從溯夜一族已經來到了這裏,這些天都是他們在負責著您的安全,撒迦大人。”除了自己,戈牙圖當然不會抽任何人的耳光,撫著熱辣辣的臉龐,他不禁有點後悔演戲過於投入了一些,“雖然一直以來我才是您最親信的部下,但是大人,您真的應當先去撫慰這些淳樸的異族。要知道,他們每天都會為您祈禱上好幾次呢!”
撒迦忽然頓步,轉首定定地望向侏儒:“通婚的想法雖然不算太差,但你似乎有些過於著急了。”
戈牙圖艱難地吞下口唾沫,幹笑道:“不是您想象中那樣,那個妞的確不錯,可我發誓,沒有半點為自己打算的念頭......”
“海倫會是你的,如果她不反對的話。”撒迦輕微摩擦著指端尖銳的黑甲,眼神已變得殘忍而冷冰,“由於你明顯是個低等動物,所以有些事情還是得說清楚的好。在我的麵前,有什麽想法都可以直接開口,最好別再玩這套拙劣的把戲。還有,永遠也不要告訴我該做什麽。”
戈牙圖像是陡然中了個麻痹魔法,就連右掌上傳來的劇痛也沒能讓他動彈分毫。那個比惡魔還要可怕的年輕人早已轉身舉步,帶著沉默的雷鬼,以及數十根活物般遊弋在身側的極細絲芒。
就在剛才,這些肉眼難辨的透明絲體切下了侏儒的兩根手指,而創口處卻沒能有半滴鮮血湧出。此刻他直愣愣看著地麵上的指頭迅速幹癟縮小著,最後竟冒出縷縷焦煙燒成了灰燼,不由得在和煦的陽光下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
“在那個撒迦沒有回來之前,盡量少說話。”戈牙圖後悔不迭地想著,向著屋村內快步走去——他終究還是想要過去看看。
混亂的局麵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才宣告結束,數萬雙目光的愕然注視下,溯夜族人又一次上演了哭天搶地的壯觀場景。這還是月餘來撒迦首度站到他們麵前意圖交流些什麽,幾名侏儒長老涕淚縱橫地感謝著魔神,虔敬地捧起撒迦雙足吻了又吻。就連在人前向來冷漠的族長海倫也是哭得猶如梨花帶雨,本就嬌小玲瓏的身軀在微顫中顯得愈發惹人愛憐。
遠處鬼祟張望的戈牙圖很是詫異於撒迦並沒有如想象中般立時動怒,反而倒顯得相當寬容。隻是在身邊眾人過於靠近的時候,那些本已附回他體表的細微絲芒才會悄然昂起梢頭,仿若隨時準備齧合利齒的毒蛇。
相較於溯夜一族的狂熱,原皇家軍團成員則要顯得冷靜甚多。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撒迦那雙妖異的眼瞳,但就連阿魯巴也沒有上前詢問究竟的膽量。
因為在武者和法師們的感知下,眼前的這名黑發男子仿佛一團靜止不動的能量風暴,看似波瀾不驚的表麵下卻潛伏著足以撕碎任何物事的可怕摧毀力。任何一點他身上最微小的動作變化,都會立即引發眾人體內幾近崩潰的力源亂流!
情緒逐漸穩定下來的海倫開始低聲向撒迦敘述著些什麽,戈牙圖無可奈何地擠上前去,擔任起翻譯角色來。在整個轉述的過程中,他都在刻意保持著與撒迦之間的距離,雙腿一刻不停地打著哆嗦。
女族長的話語頗為簡明扼要,大意為溯夜戰士願意跟隨主人去征戰強敵,並希望能夠早日看到教廷覆滅的那天。撒迦的回答方式卻讓戈牙圖有些莫名其妙,他僅是隨口問了些有關攝魂術的事宜,便揮手讓溯夜人全體退下,自始至終連半句正麵答複也未曾有過。
趁亂夾雜在溯夜侏儒中想要離開的戈牙圖還沒走上幾步,耳邊就聽到了一聲沙啞的冷笑,心中不禁暗自叫苦。帶著滿臉故作輕鬆的表情,他飛快地回轉過身,恭謹問道:“您還有什麽吩咐嗎?”
“從今天開始,你帶上所有的族人去向溯夜學習製造吹針,時間不是很多,早點掌握它。”撒迦簡短地道。
“我們自己也會......”戈牙圖話剛出口,腦中忽然靈光一現,“明白了,是要我們學會製造那種可以破炎氣和魔法防禦的小玩意。”其實他真正恍然驚覺的是,自此以後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和海倫朝夕相處,而不用再擔心被人拳腳相迎了。
狂喜的情緒即刻充盈了侏儒的身心,有那麽一個短短的瞬間,他甚至覺得撒迦實在是個不錯的領導者,至少做事很是幹脆利落。
撒迦不再看他一眼,視線掠過人群中的蘇薩克女眷及孩子,繼而遠眺向陸續趕著羊群馳上草原的男人們:“馬賊不去掠劫,怎麽改成放羊了?我不喜歡看到這種家夥,去幾個人,問問他們到底想幹什麽。如果真的想改行做牧民,就統統殺了。”略為頓了頓,他毫無顧忌地伸出右手對著正前方劃了個半圓,“所有他們的家人,也都殺了。”
四下裏一片死寂,機組漢子們麵麵相覷,很快便有數人越眾行出,牽馬向著牧場上疾馳而去。再過了一會,又有十餘道白影相繼升起,破空隨行。那是如今僅存的女法師在為可能出現的殺局而做空中掩護,軍人的天性早已令她們習慣了服從,即便那個命令是沒有半分人性的。
蘇薩克眷屬紛紛驚惶失措地向後退去,很快便帶著孩子奔向草原。大部分馬賊都在放牧,少數則負責沿著牧場邊緣流動警戒,她們得去通知自家男人這個突如其來的可怕訊息。
“前陣子我沒聽錯的話,索尼埃和幾個被抓的蘇薩克首腦都已經死了。現在我想知道,是誰幹的?”撒迦的目光猶如兩枚發光的長釘,直刺在愛莉西婭臉上,“不如你來告訴我怎麽樣?”
強大的精神威壓伴隨著話語洶湧襲來,就連站在女法師旁側的布蘭登也隨之慘白了臉色。
“是我做的。”愛莉西婭的猶豫沒能維持上多少時間,阿魯巴已經跨了出來,“我一個人的主意。”
“為什麽?”撒迦皺起了眉頭,半空中一根絲芒輕柔流動著,不易察覺地纏向半獸人咽喉。
“不管打仗還是任何事情,我們都需要錢,有了錢才能生存下去。”阿魯巴舔了舔幹燥的嘴唇,道,“他不是我的朋友,比起蘇薩克藏起的巨額黃金來,他甚至什麽也不是。”
“很好,他的確什麽也不是。”撒迦冷酷地笑了笑,指端輕微地彈動了一下,那根絲芒倏地收回身旁,“不過下次你要是再敢自做主張,我就會讓你死得很痛苦,而且非常緩慢。”
阿魯巴沉默地低下頭去,不敢再多說半個字。
“想必各位或多或少都已經看了出來,我和你們認識的那個笨蛋有著本質上的不同。關於這個,我不想做任何解釋。你們可以把我看作一個不算了解的陌生人,也可以繼續當成是以前的撒迦。隻要願意,我可以帶領你們去征服所有阻礙,殺盡最後一名敵人。或許這聽起來像個故事,但真正去做時卻不會太難。”瞥向打著嗬欠從遠處行來的湯姆森,撒迦傲然現出笑意,“在以後的日子裏,我就是法則,而你們需要做的,僅僅是服從。”
他的身材算不上魁梧,但所有在場的人已唯有仰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