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掌控是什麽?撒迦曾經無數次這般問過自己,也一直在那條艱險無盡的道路上苦苦探尋力量之源的本質。
坎蘭大陸的任何地方,無論魔法師或是武者,每個人都在竭盡畢生之力向力量顛峰邁進,修為有高有低,跨過的旅程也各自不同。正是人類無止境的欲望,在支撐著這些修行者不斷地向上攀爬,峰頂的風光瑰麗而迷人,但橫亙於之前的卻是萬仞陡崖。
自踏入皇宮內殿的那一刻起,撒迦就察覺了體內的異樣。他觸探而出的精神力絲芒感應到議事廳內悄然吞吐著一縷幽深波動,那宛如燭火般飄忽不定的存在,要更為強大,同時也更為邪惡。
這還是靈魂深處的枷鎖消除以後,撒迦首次接觸到與自身如此若仿的精神源泉。隨著他漸漸深入議事廳,兩股強弱懸殊,本質卻極為相似的精神體由相互試探、觸碰,再到無法控製地纏繞、誘發。
就像是一隻從未遇見過同類的黑色鳳凰突兀聽到了另一隻的婉轉清鳴,血液中流淌的本能已讓它無法再去思及其他的事情,引吭而和才是沸騰在身心深處的唯一意識。
如果說在和強大的屍巫對戰時,撒迦體內的精神波動悍然如河流激湧,那此刻在那股黑暗力量的誘導下,他周身噴薄跌宕的能量光體簡直一如怒海狂潮!充斥著暴戾氣息的暗流迅疾擴張著領域,隻是短短片刻之內,整個議事廳內已再無半分燈火。由於無形的威壓一刻不停地躁動裂變,廳房的主梁竟“簌簌”地落下大蓬灰塵來。
黑暗之中,撒迦滿麵青筋凸起,雙拳緊握,顯得極為痛苦。仿如一道橫戈千裏的長堤陡然潰塌,無窮無盡的潮頭頓時洶湧而過,卷起滔天的黑色巨浪,將撒迦體內的每分空間填充欲爆。
幾點微弱的火芒,悄然從普羅裏迪斯指端燃起,繼而逐一飛向各處壁端,點亮盞盞華貴的琉璃燈。似乎就在彈指一揮間的光景,那股魅靈般誘導著撒迦精神力的細微波動,毫無征兆地消失於無形。
“我已經等你很久了。”燈火漸明,普羅裏迪斯的頰邊呈現出一種病態的殷紅,猶自在輕咳不已。那隻邪異的血羽烏鴉,卻已不知所蹤。
撒迦急劇地喘息著,全身各處的皮肉綻開了無數深淺不一的傷口,長袍已被鮮血染得通透。反手拭去唇角溢出的溫熱液體,他緩緩地抬首,對上摩利亞皇的眼神,笑道:“是麽?”
兩雙一模一樣的眼眸,沒有眼白瞳仁之分,存在的隻是完完全全的黑色球體,當它們在對視時,你會感覺到整個世界都在這猙獰的惡魔之眼麵前戰栗哭泣。
玫琳驚駭地望著全然陌生的摩利亞皇,複又將視線投向撒迦。她的周遭早已被一層朦朧而柔美的銀色光暈所籠罩,適才的力場裂變並不能傷及身體分毫,但強烈的眩暈感卻於此時無聲襲來,冷冷侵襲了她的意識之海。
長公主不知道父親為什麽會變成了那頭惡魔的同類,昏厥前的最後一點殘存神誌卻告訴她,那絕對不再與人類有任何關聯。
岩重城外,地底。
地行族群中精挑細選出來的幾千名“大漢”,無疑已代表了當今世上最強有力的一股掘進力量。當然了,偉大的地行之王卻並不這麽認為。
為了掩人耳目,地行侏儒分成了數十支小隊,由各個方向分頭趕向毗鄰岩重城的塔裏南行省。在那裏他們很輕鬆地聚到一起,隨後於荒郊處刨開地麵,隻留下了幾名收尾的侏儒。整個大隊開始向著帝都皇宮方向瘋狂潛行,除了戈牙圖之外,所有的侏儒都在不要命地揮動著手臂,像是和看不見的一方做著拚死競爭。
地行侏儒天生就是掘進的好手,他們指端探伸的利爪堅若鋼鐵,且不會隨著年齡的衰老而停止生長。想要磨短這些硬家夥的方法之一,就是不斷地刨挖土石。一般來說地行侏儒都很懶,有時候他們會為了植物塊莖和美味的黑蚯蚓鑽進地底忙上一陣子,但沒有人喜歡長時間呆在黑乎乎的洞裏聞土腥味,即便是地行族,也同樣對陽光有著無法割舍的依戀。
雖然地洞起始處距離估算中的皇宮所在地足足超過六十裏路,但戈牙圖的淫威還是起到了很好的震懾作用。沒有親身經曆過的人,根本就無法想象幾千個摒棄懶惰秉性的地行侏儒齊心掘進是怎樣的一種情形。
那就像是一條大口吞噬土石的巨龍在沉暗的地底矯遊飛翔,龍的每一片鱗甲,每一寸骨骼,都由地行侏儒組成。當這些矮小的生靈以從未有過的狂熱勁頭緊密合作時,他們便令這條龍獲得了生命,完全獨立的生命。
“撲你老母!就算老子用兩隻腳也要比你們刨得快!嘿,怎麽了?昨天晚上都幹了些什麽?”戈牙圖飽含嘲諷的話語仍在黑暗的地洞中回響,鞭子般抽打著侏儒們的心,“阿林,你這王八蛋說說,昨晚究竟在幹嘛?”
“在睡覺,偉大的王。”被點到名的倒黴鬼誠惶誠恐地回答,手底下的動作暗自加快了幾分。
睡在一張藤製軟榻裏的戈牙圖翻了個身,怒氣衝衝地拍拂著遍體的土屑:“睡覺?你自個兒麽?還是和隔壁的那幾個寡婦?幹你娘的,我怎麽感覺你有點兩腳發軟啊?!再他奶奶的偷懶,老子砍了你的腦袋!”
地行侏儒天生的夜視能力,使得戈牙圖清楚地看到了周遭族人臉上現出的恐懼。重重地哼了一聲後,他再次躺了下來。雖然軟榻中盡是散落的土石碎塊,但他還是對幾名侍衛的殷勤感到了滿意——想想潛回摩利亞的那趟遠程,戈牙圖就開始覺得兩隻手又在發痛,與其相比,現在的處境無疑正是天堂。
“去幾個人,看看到哪兒了,動作都給我小心點!”早在血煉之地的時候,地行之王就一度潛入過皇宮,目的自然是為了滿足他邪惡的偷窺心理。時隔多年,當初入浴的嬪妃早已成了昔日黃花,戈牙圖對潛入的確切路線多少也有些記憶模糊。
數名侏儒應聲轉向直上,大隊則屏息靜氣地停止了掘進。等到清冷的月光悄然無息地灑落地洞中端,一條壯碩的黑影伴著長長慘呼聲猛然自缺口中墜落,直把戈牙圖身邊的幾個侍衛壓得叫苦不迭。
戈牙圖直愣愣地看著那摩利亞士兵的製服,隻覺得口中隱隱發苦:“禁衛軍?!”
“砍他!”也不知從哪個角落裏傳出一聲壓抑的低吼,幾千名侏儒如同發了瘋般蜂擁搶至,刮刀入肉的沉悶聲響立時大起,可憐那士兵頃刻間便被斬成了一團肉醬。
“萬能的王,我們已經到了城門外邊,這溜小號的家夥尿了我一身!”探路的侏儒回轉稟告。
戈牙圖努力壓抑著驚恐的情緒:“還有沒有別人看見?”
“他離哨卡遠著呢!這片地上鬼影都沒一個!”那侏儒得意洋洋地答道。
戈牙圖重重一記耳光扇去:“撲你老母!還不去把洞口給老子填上?!等到那些大兵發現莫名其妙地少了個人,我發誓他們會把這一帶翻過來!”望著抱頭鼠竄的手下,地行之王陰騖的目光逐漸轉向圍攏在周遭的部眾:“是誰讓你們弄死他的?難道就沒有人想要試著去問些有用的東西?比如說帝都今晚的禁衛布防?我操,一群飯桶!”
“王,您說過,我們是來砍人的......”侏儒群中響起一個戰戰兢兢的聲音。
“如果我會什麽狗屁魔法禁咒,我絕對會現在就幹掉你們,全部幹掉。”戈牙圖滿懷遺憾地看著自己的手,久久之後,方才虛弱地歎息,“走,快走!我們必須去救那個混帳小子,他曾經也救過我的命。”
“啊!我的眼角怎麽濕了,我是在哭嗎?就算是像我這樣堅強的地行戰士,居然也會哭?讚美神明,您賜予了吾族一位品德如此高尚的王者,我隻能說我願意為了這男人之間的偉大情感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你小子以前幹過吟遊詩人麽?王隻是在為自己的慈悲心腸找理由。這是理由!懂嗎?我們的王又怎麽可能需要別人來救?他隻要一抬手,什麽神族魔族,統統都得完蛋!”
“話雖然沒錯,但是不經曆戰鬥冒險,那人生豈不是太無趣了?我想王一定是厭倦了無敵的生活,這才讓那小子勉強做了回英雄......”
四起的頌揚讚美聲中,地行之王苦惱地蜷起了身軀。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將要身處的境地會有多麽凶險,摩利亞皇的可怕直到今天還深深地烙在記憶深處,就連絲毫也難以抹去。戈牙圖從未經曆過如此艱難的抉擇,猶如每個懦弱的靈魂一般,喚醒勇氣的過程,是無比痛苦而漫長的。
一邊是魔鬼,一邊是朋友。後者幫助戈牙圖重新奪回了一切,但真正令這圓滑侏儒下定決心的理由,卻是因為他知道,撒迦已是他唯一的底牌。
議事廳的燈火,逐漸恢複了通明。
那些濃重的黑暗早就如朝日初升後的薄霧般,寂然散去無蹤。撒迦與普羅裏迪斯仍在對視著,唯一不同的是,他們的眸子都已經恢複了原色。
“我聽說,你在授勳儀式上親手襲擊了樞機主教?”撒迦平靜地打破沉默。
普羅裏迪斯起身抱起玫琳,將她靠在就近的椅子上:“是啊,總是有更多的敵人。”
“他不是你的敵人。”撒迦冷笑。
“現在是了。”普羅裏迪斯似是記起了什麽,忽展顏笑道:“我想一個死人不應該成為我們的話題,能在空間亂流裏活下來的生命,幾乎不存在。”
“默克爾和兩名黑巫師,他們在哪裏?”撒迦的眼角不易察覺地抽搐了一下,老守夜人始終是他心裏最牽記的。
“他們合力發出的六道禁咒,撕裂了結界內部空間。那裏麵所有的人都被風暴卷走,沒有幸存者。”普羅裏迪斯凝視著他,溫和地道:“我的孩子,你是從那以後覺醒力量的麽?”
撒迦心頭痛楚,唇邊卻現出譏嘲笑容:“你的力量也很有趣,至少......”略頓了頓後,他將目光投向玫琳周身仍在繚繞的銀芒,“看起來那似乎是雙麵性的。”
“唯一能夠克製魔罡的力量,就是光明神族的聖光術。為了更有效地追殺他們口中的‘異端’,早在幾百年前侍神者們便得以修習各種中低階的神聖屬性魔法,其中也包括了部分掌控聖光的能力。我恰巧會一點這種術,為了不讓玫琳受到傷害,剛才就冒險試了試。幸運的是,它比我想象中還要有效。”普羅裏迪斯微皺了眉頭,道:“你應該學會如何收斂,而並非肆無忌憚地釋放力量。如果不是整個皇宮都在魔法結界的籠罩範圍裏,現在恐怕已經有成百上千的教廷聖裁趕來了。”
撒迦默然良久,緩緩道:“我也曾經聽人說起過,這種暗係精神力叫做‘魔罡’,算是暗魔一族的異能。看起來,我們之間似乎有著某種關係,比方說,同族?”
普羅裏迪斯的臉上浮現出些許奇異神色:“不,我是個完完全全的人類。而你,坦率的說,我無法確定。還記得在邊雲第一次見麵的時候麽?你身上隱約散發的精神力真的讓我感到了吃驚。暗魔族的體貌特征和人類有著很大的差別,你並不是他們中的一員,卻擁有著最純粹的黑暗力量。就像是一個握著寶庫鑰匙的孩子,你隨時可以變成世上最富有的人,卻不知道該怎樣去打開那扇門。”
“一把再完美不過的刀,不是麽?對於你這樣的人來說,隻要揮揮手,掃清眼前的障礙,然後等待著刀磨利的那天就已經足夠。”
普羅裏迪斯略微搖頭:“神族的爪牙遍布整個大陸,我不能讓你在還沒開始之前就匆匆結束。我承認,私心始終是存在的,但這些年以來,我所做的大部分事情都是為了你。每個先天擁有暗係精神力的生靈,隻能靠著自身去覺醒力量,而不是他人的協助。如今你已經打開了那扇門,我需要做的,就是教會你掌控。”
“你就不怕我會殺了你?”撒迦淡漠地接口。
“我說過,總有一天,神明都會在我們腳下哭泣。可惜的是,我恐怕等不到那個時候了。孩子,如果這世上有一位強者能夠登上入雲的顛峰,我希望那會是你。”普羅裏迪斯走到寬大的落地窗旁,掀開幕簾,月色下的皇宮建築尖頂高聳,巍峨宛若神跡,“你看,這所有的全部,以及整個摩利亞,將來都是你的。在很久以前,我就已經當你是自己的親生兒子。玫琳和薇雪兒都不是能夠統治帝國的人選,而你,卻完全可以繼承我的理想,在千千萬萬的敵人屍骸上建立起一個嶄新的不滅王朝。”
“或許我這樣說很不識趣,但是你不覺得我們還有點別的恩怨沒算清麽?”
普羅裏迪斯轉過身,深深凝注著全身黑芒悄然騰起的撒迦:“我的時間已經不多,有些事情卻沒有做完。如今的你,是殺不了我的。”
“我一直在猶豫,是不是該來這裏。事實證明,我好像錯的很厲害。你比我預想中還要強大,魔罡並幫不了我什麽。”撒迦的十指細微揚起,雙眸已赤紅,“說起來有點可笑,我嚐試過忍耐,想要等到更穩妥的機會。可是戰爭就要來了,巴帝和蠻牙中的勝出者,遲早會把摩利亞作為目標。我怕你死在別人手裏,或者流亡他國從此不知去向,所以不管成功的概率有多少,我現在都得試著去完成它。你永遠都不會知道,一夜之間失去全部的那種感覺,那令我就連發夢都在想著要親手割下你的頭顱。”
“有個人,或許會讓你改變主意。”普羅裏迪斯平伸右臂,窗欞縫隙間隨即透入大股煙氣,那隻血鴉再次現出形態,飛上了他的手背。
議事廳半掩的大門,在一陣“咯咯”微響聲中被推開。一個束著及腰長發的彪形大漢出現在門口。他的身上套了件殘破的軍製皮甲,厲目濃眉,密密的短須布滿了下顎,整個人看上去宛如一頭全盛時期的猛獸。
從看見他的第一眼起,撒迦就已經徹底怔住。直到兩行清冷的液體自眼眶中滑落,墜下地麵發出微不可聞的細響,他才如驚覺般拭上臉頰,嘴唇劇烈地哆嗦了起來。
撒迦曾經以為,自己隻會再流血,但此時此刻,他已淚如雨下。
門口那人,正是他的父親,卡姆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