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溫暖的夜晚,溫暖如春。
無論是換崗的或是正在城頭警戒的機組士兵,每個人都被綢緞皮裘之類的名貴衣物裹得嚴嚴實實。熏肉、臘腸以及那些上好的奶酪蛋糕,顯然要比小到可憐的麵包塊更能產生體力和熱量。盡管好幾個倒黴的家夥都由於狼一般的暴飲暴食而撐壞了肚子,但長久以來揮之不去的饑餓感,從這一刻起再也不複存在了。
在皇家軍團的獨立營地裏,糧食布匹已經堆滿了十幾頂軍帳。一組專門調撥下來的黑甲大漢橫眉怒目地遊弋於營門前,所有敢於前來抗議的市政官員,包括幾名當地極有聲望的貴族,全都受到了同樣的禮遇——劈頭蓋臉的一頓鞭笞。
自古以來,摩利亞軍規中責罰最為嚴厲的一條就是擾民。而現在,來自第一軍團的精銳部隊卻生生踐踏了法則的尊嚴。他們在擄掠時所展現出的凶狠橫蠻,根本就和呼嘯大漠的馬賊毫無區別。
塞基城內大大小小的貴族,於這場混亂而冷酷的掠劫中扮演了受害者的角色。在半點也不懂“斯文”為何物的士兵麵前,男爵勳爵們曾經高貴而倨傲的心態均已煙消雲散。每戶人家的地窖糧倉都被強行翻了個底朝天,本就不多的存糧隻剩餘了勉強夠度日的極少部分。至於禦寒物品,更是不知損失了多多少少,甚至就連衣櫥裏一些閑置的女晚裝也都成為了這些凶惡大兵不願放過的目標——略加剪裁之後,它們會是很軟和的毯子。
“這簡直就是**裸的搶劫!我發誓,我將向帝都軍部告發你們的野蠻行為,絕對不會善罷甘休!”正在四個侍妾陪伴下做著晚禱的市議長對著幾名跺開大門闖入的機組士兵高聲怒吼。但很快,這位白發蒼蒼的男爵就痛苦地蜷曲起身體,捂著遭軍靴踹中的腹部重重倒在了地上。
地窖的門在一聲刺耳的炸響後轟然碎裂,望著其內堆積如山的熏肉醃魚,士兵中的一人怒笑了起來:“聽說你在捐軍糧的時候,為了要拿出足夠多的分量而節食了大半個月?還真是感人啊!知不知道我那兄弟在臨死前吃的什麽?操你媽的老雜種,比石頭還要硬的麵包!”
老邁的市議長並沒有遭受想象中的毒打,就隻是和家門前的大樹作了一整晚的伴。幾乎快把骨頭勒斷的麻繩讓他的慘呼聲於寒風中久久回蕩著,聽起來就像是一條即將斷氣的狗在血泊中抽搐低嚎。
對於這場史無前例的軍方行動,十數萬塞基平民和其他守軍所表現出的反應除了震驚以外,絕大多數人都在事態的發展中沉默地觀望著,帶著難以遏製的快意。
裁決隊長布蘭登是所有反對者中最為堅定的,他固執地認為即使是死亡,皇家軍團的成員也不應該做出任何有辱軍風的事情。
可惜的一點在於,在如今的皇家軍團裏,似乎就隻有愛莉西婭還站在他這邊。
那個發起並掌控著整起事件的年輕人,早在格瑞恩特生前就已經隱隱成為了軍團中的精神領袖,而現在,他的地位更是鞏固得無以複加。
正如賭局散場之後,有人會因為輸罄錢囊而懊惱憤恨,也有贏家會現出誌得意滿的笑容。
一直在冷眼旁觀的塞基最高指揮官馬蒂斯,此刻正站在城頭的一角,依舊英俊的臉龐上正帶著那抹愉悅的微笑:“雖然說接觸的時間並不算太長,但毫無疑問,在性格方麵你和你的父親完全不同。能不能告訴我,是什麽令你變成了一個像他那樣蔑視法則的人?”
站在他身旁的撒迦凝望著城外幾裏處燈火通明的敵軍營地,漠然道:“我隻是在為自己考慮,一旦城池被攻陷,機組成員會比你的士兵有用得多。在成千上萬人的混戰裏,身邊能多幾個同伴,總是不錯的。”
馬蒂斯微怔,隨即讚賞地點頭:“你比我想象中還要現實,看來以前我所有的擔心,都毫無必要。”
“我倒是很想知道,你為什麽要殺格瑞恩特?”撒迦掠了眼周遭,低沉地道。
“哦?你看出來了?那些紅腹蟾的毒液我已經反複提煉過,一般來說中箭者的膚色不會發生太大變化,沒想要還是沒能瞞過你,到底是邊雲長大的孩子啊!”馬蒂斯笑了笑,輕描淡寫地道:“不錯,他真正的致命傷不是胸前挨的那劍,而是腳踝上的微小擦痕。混戰中的毒箭,是我射的。”
他無奈地歎息:“我要你真正成為這支皇家部隊的領袖,所以格瑞恩特必須得死。大統領閣下的確是個好人,但在這個世上,好人總是活不長的。”
撒迦緩緩道:“我不認為這樣會有多大的幫助。”
馬蒂斯從腰間抽出馬刀,手掌輕撫上冰冷的刀身:“這些年來我沒有一晚上能夠睡安穩過,隻要閉上眼睛,你父親和那些老兄弟就會出現在腦海裏,我知道,他們都還在等我,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撒迦望著他堅毅麵容間所隱現的痛苦之色,冷漠地移開了視線。
“在我還是個毛頭小子的時候,曾經因為害怕殺人而躲在被窩裏哭泣。你父親當時對我說了一句話——你還能選擇的就隻有途徑,因為終點永遠不會改變。後來,當我鼓足了勇氣,拿起馬刀生平第一次砍下別人的頭顱時,當場連膽汁也吐了出來。但隨著殺人越多,這種感覺也逐漸變得越來越淡。到了對鮮血和殺戮已經毫無反應的那天,我忽然明白了他所說的話,路就在腳下,你無力改變終點,但卻能決定腳踏出的方向。”馬蒂斯低緩地敘述著,神態漸漸平靜了下來。
長時間的默然之後,他複又沙啞地開口:“當滅亡成為終點的那一刻,幾乎是所有的兄弟都選擇了捷徑。而我,卻正好相反。二皇子是個心思縝密的人,直到現在我還不是很清楚,他為什麽會布下這個不算很高明的局來屠戮邊雲。但是從發現整件事情有了破綻開始,我就打定了主意要留著這條命複仇。隻要能活下去,就算是那批人要我殺了你,我也會毫不猶豫地這樣去做。沒想到的是,他最後並沒有斬草除根,反而把你帶去了帝都。如果說這場遊戲僅僅是為了贏取你的信任,那麽以一名少將作為犧牲品,似乎代價也過於昂貴了些。不管怎樣,我想總有一天他會覺得後悔,狼的幼崽,可不是用幾根骨頭就能夠馴服的......”
“你從來就沒有告訴過我,所謂的破綻究竟是什麽。”撒迦打斷了他。
馬蒂斯露出森然笑容:“孩子,那個晚上始終有兩個人站在要塞附近的樹林裏。我連戈壁裏的莽井流動都能察覺,把注意力轉向場外以後,二皇子和那名大魔法師偶爾的對話根本就聽得清清楚楚。邊雲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機會,絕對沒有!”
撒迦眸子裏掠過一抹寒意:“這些就是你全部的理由?”
馬蒂斯的視線投向遠方,平淡地道:“你的父親和所有死在我手下的邊雲弟兄,都會得到鮮血的償還。我選擇了一條漫長的道路,到了今天,終點已經不太遠了。”
“那很好,我會等下去。”撒迦冷笑,“到了全部都結束的時候,或許我也可以幫你做些什麽。比如說,為父親砍下你的頭。”
馬蒂斯神色複雜地注視著他:“你一定不會失望。”
極遠的牆體拐角處,卡娜靜靜地佇立著,亮若晨星的眼眸中蒙上了層黯淡的陰影,隨著寒風愈發蕭瑟,她整個人也逐漸戰栗起來。黑暗中,這冷傲孤高的女子緩緩蹲下身去,抱住了膝。
此刻的她,似極了一個無助而迷惘的孩子。
光明神誕日,就要到了。
幾天以來毫無攻勢的敵軍部隊,也終於有了動靜。
最先察覺異樣的,卻是於清晨巡哨的阿魯巴。在無意間瞥了眼茫茫雪原之後,半獸人那堪稱“遼闊”的大嘴更是張得能塞下整座塞基城:“那些是什麽東西?!”
附近的機組士兵眺望半晌,茫然道:“長官,什麽都沒有啊!”
阿魯巴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邁開兩條長腿疾縱向內城。先前那士兵猶自不死心地望向巴帝的大營,漸漸的,他的臉孔開始變色:“敵襲!敵襲!!!”
幾十名宮廷魔法師幾乎與裁決小隊同一時刻到達了東城城頭,正如每逢預警時一般,馬蒂斯早已站在了垛口之間。任何時候,這位英挺的參將總是保持著清明警醒的眼神,仿似疲累倦怠永遠也難以及身。
從這個位置望去,八個極小的黑點正從巴帝營地中掠出,橫向成列,電射而來。
“是魔法師?”
馬蒂斯很快否定了這個想法,這樣遙遠的距離,人體應該要小得多。
“弓箭手準備!”他高聲吼道。
上千張強弓密林般豎起,弓弦絞合的聲響頓時匯成了一片。隱約間,撒迦注意到那些越來越大的黑影周身閃耀的微弱光芒,轉首道:“卡娜,聖光防護。”
卡娜當即揮手,城下又有大批法師趕上。一時間吟咒聲大起,塞基城的正麵波光流動,魔法屏障逐漸完成。
然而隨著八條黑影越來越近,不少守軍愕然垂下了手中強弓,甚至就連部分魔法師也怔怔忘記了施術,“聖光防護”表層很快現出道道細小的縫隙。
這根本就是他們連做夢也不曾想象過的猙獰巨獸。
人形,身高約六丈,全鋼軀體,關節各處嵌滿了奕奕生輝的魔晶石,頭部光禿一片,沒有五官,完全就是個圓溜溜的鐵疙瘩。
八個一模一樣的鋼鐵怪物居然是飄浮在空中的,而維持著它們沉重軀體的力量,則是真正的馭風術!
“我就知道,不應該去碰那些酒......”阿魯巴苦惱地揉了揉眼睛。
隨著這些大家夥臂身處的魔晶石齊齊亮起,它們開始略顯笨拙地曲臂,後探,拔出了背後所負的巨劍。
每一柄劍的長度都超過了四丈,而加固後的塞基城牆也不過區區十丈左右!
城頭之上鴉雀無聲,沒有人知道該用什麽樣的方式去攻擊或是防禦這批巨型殺戮機器,就連向來指揮若定的馬蒂斯額上也是冷汗滾滾而下!
“我們該怎麽辦?”阿魯巴向撒迦身邊靠了一步,幾乎連眼珠子都快掉了下來。
撒迦沒有回答,敵軍除了這八具鋼鐵傀儡以外,並沒有派出一兵一卒的輔助部隊。也就是說,他們已認為此戰必將破城!
第一劍由揮起至斬落,那劍身所卷起的風吼幾乎已掩蓋了天地間所有的聲息!
鏘然大震中,以魔力維持著“聖光防護”的摩利亞法師頓時仆倒了上百人,俱是口噴鮮血,重傷不起。阻隔於塞基城前的魔法屏障驟然裂出一道豁口,猶如弧形冰麵般片片炸碎開來,片刻之間,便已完全消失。
一劍之威,竟至於此!
然而令所有塞基守軍都瞠目結舌的是,那具鋼鐵傀儡收劍之後再無半點動作,僵直良久後突然縱起身軀,與其他同類一齊掉頭掠向巴帝陣營,竟是退如疾電。
極遠處的雪原上,隱隱可見大批的騎兵湧出大營,宛若暗色浪潮般馳向斯坦穆境內。隨後升空的魔法師部隊以及地麵上的步兵軍團亦是向著同一個方向開拔而去,悶雷也似的震動隆隆傳來,不過盞茶時分攻方全部兵力已然退得一幹二淨。
“長官!西城外的敵軍都撤走了,沒剩下半個人!”一名軍士氣喘籲籲地奔上城牆,滿麵俱是喜色。
眾人麵麵相覷,盡皆默然無言。這短短片刻間天翻地覆的變化就像是神明在和他們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冥王拍扇著肉翼如此獰惡地襲來,卻隻是擦身掠過而已。
強烈的恐懼感,直到此時才沉甸甸地籠罩了塞基守軍的內心。麵對著那些強橫無匹的鋼鐵傀儡,桀驁如皇家軍士,也再難興起半分抵抗的念頭。
此時此刻,他們唯有慶幸。
謎底,直到夕陽落山時方才揭曉。
由後方縱馬趕來的通訊官帶來了兩個消息,一是二皇子普羅裏迪斯將於神誕日繼位加冕,另一條則是巴帝國於極短的時間內完成了角色轉換——坎蘭大陸南方的小國蠻牙於兩日前忽然發難,竟是以不到十萬的兵力摧枯拉朽般一路直打到了巴帝腹地。消息傳開,舉世皆為之震驚。
“現在的摩利亞土地上,已經再也沒有半個臭烘烘的巴帝人了。他們得先回去救老婆孩子,聽說蠻牙的軍隊裏盡是些吃人的家夥,這可真是他媽的有意思極了!”風塵仆仆的通訊官眉飛色舞地轉述著所有知道的一切,到最後才驚覺地輕拍前額,笑道:“看我這記性,殿下諭令皇家軍團成員立即回拔帝都。馬蒂斯參將,鑒於您在這場戰爭裏忠誠而優秀的表現,殿下的加冕儀式上將有您的一個席位。這是至高無上的榮耀,恭喜您。”
馬蒂斯保持著謙和的神態,問道:“到時是不是所有的軍團長都會去呢?天哪,一想到將要看見那麽多大人物,我現在都已經有些緊張了。”
“是的,他們都會去。沒事的,您就當成是軍部的公務酒會好了。據我所知,殿下和那些軍團長都很和藹的,作為一名真正的英雄,您會受到相當隆重的禮遇。”通訊官善意地安慰道。
“那一定會非常有意思。”馬蒂斯愉快地笑了起來。
辦公室的角落裏,獨坐的撒迦微揚了漆黑的眉峰,淡淡地道:“的確,有意思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