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城南外三十裏處,橫戈著一道荒瘠的淺嶺。土黃色的嶺體略呈梭形,兩端逐漸收攏下沉,斜斜地沒入地底。夜色之下,酷似一條臥於地表的碩大蠕蟲。
堅硬幹燥的土壤,以及幾近於無的稀疏植被,形成的是嚴酷而蕭索的生存環境。長久以來,除了一些不知名的昆蟲之外,淺嶺上唯一活躍的生命,似乎就隻有老鼠。
每至夜幕降臨,細微的蟲鳴總是會歡悅震起,連綿若潮。其間又夾雜著“簌簌”的鼠類躥動聲響,給這片淒冷的所在,增添了幾分勃勃生機。
而今天,籠罩了整座山嶺的,卻是死氣沉沉的靜寂。
這些渺小的生命早已消匿了聲息,畏縮於黑暗的地底,不曾稍動。無形而厚重的殺氣正如鉛雲般垂壓在空間之中,生存的本能隱約中告訴它們,那足以毀滅萬物的雷火,即將降臨。
怪石嶙峋的嶺脊之上,高高懸浮著十幾條黑影,隱呈合圍之勢。老邁的默克爾佝僂著身軀,孤零零地站在圈中的空埕間,一雙盲眼深深地癟陷著,皺紋橫生的瘦削臉龐上神色木然。
“大老遠的把我引來這裏,不是隻為了瞻仰我老人家的風采罷?”似是不耐於枯燥漫長的對峙,老守夜人大刺刺地揮了揮手,語氣還是一向的吊兒郎當:“怎麽,還不動手?要等我睡著了才上來撿便宜麽?”
“您誤會了,我們帶來的是誠摯的邀請,而不是挑戰。”正前方的半空中,一名中年人緩緩落下地麵,半身袍衣已被鮮血浸得透濕,“費了很大一番周折,才打探到了您如今居住的地方......卻沒想到,一上來根本就沒有說話的機會。帝都城裏警備嚴密,到現在才向您解釋完全是不得已。”
老默克爾搔了搔頭皮:“這段時間鬧賊鬧得很厲害,我想無論是哪個守夜人遇上半夜三更鬼祟出現的家夥,都會毫不猶豫地上去打上那麽幾棍的。更何況我是個瞎子,所以......嘿嘿,知道我還住在岩重的沒幾個人,是哪個老不死的讓你們來的?你的傷,不礙事吧?”
那人苦笑:“還死不了,能夠令回複術起不到半點作用的魔法攻擊,我還是第一次領教。哈特菲爾德大人說得對,想要和您打交道,的確得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
“哦?是他?”老默克爾嬉皮笑臉的神情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冷冰冰地道:“老子今天晚上本來在等人,偏偏就有些不識趣的東西跑出來橫插一腳。現在我的心情很不好,唔,簡直可以用惡劣來形容。不想死的話,統統給我滾蛋!”
先前那中年人微微一怔,道:“大人的意思,是讓我們請您過去住上一段時間。這些年裏,他一直都很想念您,隻是苦於事務繁忙,實在是脫不開身......”
“本事不小啊,居然把手伸到帝都來了!”老默克爾獰笑道:“摩利亞的王公大臣裏麵,是哪個雜種有這麽大的膽子?裏通外敵,就不怕掉腦袋麽!”
中年人斷然搖頭:“哈特菲爾德大人雖然是我國首席魔導士,但他對軍政方麵的事情從來就不感興趣。我們來到摩利亞境內已經有將近一年的時間了,完全是在暗中自行尋訪,並沒有任何您所說的內應存在。”
“不錯,簡直是耐性十足。”老默克爾忽微側了腦袋,似是在傾聽著什麽,但很快就恢複了常態。
那中年人笑道:“有時候難免會用上一些小手段,岩重城實在是太大了......”
老默克爾冷然打斷:“這種程度的潛入舉動要是被發現的話,恐怕兩國開戰的日子,不會太遠了。”
“或許會是這樣,不過我們來的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帶您回去。”中年人微微欠身,“請求您,接受我們的邀請。”
“別再演戲了。從來到這裏開始,你那些同伴體內的魔力就像是一鍋鍋煮沸了的水,根本就沒打算冷卻過。”老默克爾低哼一聲,道:“你們很謹慎,卻不夠聰明。這樣遠的距離,的確已經超出了任何一名宮廷法師的感知範圍。可問題在於,你們打算霸王硬上弓的對象,不是嬌滴滴的大姑娘,而是我這個脾氣不算太好的老頭子。”
“早在國內,我和我的同伴們就已經聽聞了您的強大。”那中年人手中爆出一團火焰,按向胸前血流不止的傷口,在徐徐騰起的焦煙中微笑道:“無論是用什麽樣的方法,我們都得把您帶走,即使是全部喪失生命,也必須去嚐試。因為哈特菲爾德大人的話,對於我國任何一名魔法師來說,就是鐵一般的命令。”
“您的魔法傷害力很可怕,但任何事情都有著相應的解決方法。正如您不予配合的態度,也將會被改變一樣。”他垂目看了眼不再有血液滲流的焦糊傷處,笑容已完全冷下。
空中那些一直沉默不語的魔法師相繼抬起了手臂,各色輝芒紛紛亮起。他們的衣著相貌皆極為平凡,平凡得讓人一眼掠過後幾乎毫無印象可言,但此刻僅僅是隨著這些魔法施放的起式動作,方圓幾十丈範圍內便已然狂風大作,獵獵竄流的魔力波動直如怒濤般卷襲了每一寸空間!
“我的天,好像都是大魔法師後期的水準,哈特菲爾德這次投下了不少本錢啊!”老默克爾嘴巴大張得像一隻蛤蟆。
那中年人微露傲色,抬起了右臂,周遭無形而強大的威壓立減:“您似乎有話要說?”
“也沒什麽,唉,人老了,打起架來總想著多個幫手就好了。”老默克爾意態闌珊地歎息著,道:“不過今天還算是運氣不錯,讓我遇上了一幫實力夠強但腦子卻不怎麽好使的對手。陪老人家聊天是個很好的習慣,不過,以後最好能注意一下場合。”
中年人心中一凜,而與此同時,他那警醒四顧的眼眸中,驟然倒映出了兩簇猙獰的紫火!
“如果你們還有以後的話......”老默克爾懶洋洋地抬手,枯如鳥爪的十指於虛空中斜斜拉過,尖利刺耳的“滋滋”聲立時嘯起,向著前方直卷而去!
大變之下,中年法師低吼一聲,身形掠起,向後方暴退而去。與那些空中紛紛動作起來的同伴一樣,他的雙手亦在急速變幻著手勢,口唇開合不休。所有晦澀繁複的咒語吟唱緩緩自夜空中匯聚成一道巨大的回響,每一個飽含著魔力的音節都在隆隆震撼著大地。強烈噴發的魔法熾光急速擴散,逐漸垂罩了整座荒嶺,嶺體的邊緣部分甚至已經開始在簌簌崩裂!
究極束縛術“空間牢籠”已然施放,一旦魔力構築的獨立空間凝固成形,除卻施術者以外,範圍內每一道精神體都將會被立時凝固意識,再無半分自行脫困的可能!
盡管“空間牢籠”屬於群施魔法,但強大的個體實力,確保了這批法師在施術過程中能有足夠的人手去兼顧自保。優雅與謹慎,似乎一直就是魔法師最為貼切的代言詞,他們也不例外。
然而此刻,那道悄然掩近,折疊著腰身怒拔而起的詭異身影卻打亂了一切。
刀光如水一般流動著,鋒芒之前,由皮肉至骨骼,由內髒至魂靈,盡皆灰飛煙滅。
“完了。”地麵上的中年法師黯然想著,隨即,便在如影隨形卷至的幾道暗色中炸裂了身軀。
即使是在這片宛若驚雷的魔法咒語聲中,斬馬獨特的“嗡嗡”顫響依舊刺入了每個人的耳膜。六尺長的刀鋒第一次揮動,便截斷了兩名大魔法師的腰身。漫天紛落的肉屑髒器之中,它在歡呼,在咆哮,刀身上的那一抹暗紅已然亮得直欲要滴出血來!
幾道扭曲的電光齊齊襲來,刺上撒迦周身。他悶哼了一聲,抬腕收肘,獰笑聲中將斬馬脫手擲出!沉重至極的分量,使得整段刀身在撞塌了正前方那名法師的胸膛之後,連刀柄一並破體而出,隻留下了一個空空蕩蕩的碩大血洞。
斬馬刀在空中翻轉著,輕嘯著,“奪”的一聲插入遠處岩層,刀柄簌簌輕顫。而高空中法師的屍身,也恰於此時墜地。撒迦縱身掠近,在拔起長刀的那一刹那,忽覺得它在手中急不可耐般微動了一下。
“哦?你喜歡麽?”撒迦大笑,臉龐上的紫線蠕蠕蜿蜒上前額,沿眉峰斜戈而下,匯成了一道奇異而凜冽的暗色花紋。他手中的斬馬刀身,就在這一刻泯滅了所有暗紅,取而代之的,則是純粹的黑!
從對戰開始,老默克爾就一直站立於原地,未曾動過半步。他的周身,並沒有半點輝芒耀起,隻是在雙手揮動時,才會有些許的魔法波動蕩漾開來。
似乎是因為衰老的關係,他的動作很慢,幾乎給人以遲鈍的感覺。然而那一道道急速擴開的妖異暗色卻如蛛網一樣覆蓋了全場,往往是在毫無所覺的情況下,法師們身體的某個部分便會脫落下來。
反擊早已開始,但卻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撒迦的騰閃速度快若鬼魅,而那隻盲眼的老蜘蛛,根本就是無視所有襲來的魔法攻擊,一心編織著那張無形的大網,口中甚至在懶散地哼著小調。
“惡魔,他們都是惡魔!”
初成形態的“空間牢籠”逐漸崩裂開來,最終,化為支離破碎的片片光體,消逝在回歸的黑暗之中。一名法師望著片刻間便墜落遍地的屍骸,哀呼著停止了毫無作用的反擊,轉身飛向遠處。在未知而強大的摧毀力麵前,求生的本能已完全占據了他的內心。
老默克爾側耳聽了聽他掠去的方向,抬手虛抓,十餘條混沌幽暗的光束驟然躥起,自空中疾閃而沒。幾乎是同時,那名法師高速飛行中的身形爆起一陣骨骼炸裂的聲響,整個人定在了半空,軀體開始逐漸地蜷曲、收縮,雙目緩緩凸起,唇角邊溢出血來。
“你......你居然修習這種邪惡的術?”那法師勉強扭轉頭頸,滿麵難以置信的神色。
“那又怎樣?”老默克爾毫不在乎地笑笑,無聲無息地變換了一個手勢。
宛如一團被大力壓扁的麵包,法師全身的肌肉骨骼盡皆擠壓縮緊,“劈劈啪啪”的微響聲中先是頭顱整個癟下,隨即每一處肢體關節都在如木偶般僵硬舞動,一分分地炸裂開來......
墨刀揮出,最後一名獵物被腰斬。撒迦望著那段猶自掠出幾丈才墜落地麵的身軀,意猶未盡地抹去刀鋒上的血痕:“老頭,沒事吧?”
老默克爾麵向他的所在,木無表情地招了招手:“你過來。”
撒迦全身上下俱是滲透著赤紅,襯著邪異的麵容,更是顯得可怖至極。而此刻他望向老人的那一雙豎直瞳仁裏,卻帶著隱隱的溫馴親近:“不用謝我了,殺幾個人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老人待他走近,忽抬手重重兩記耳光扇上:“你又跑出來做什麽?是想要害死他嗎?!”
撒迦一愕,怒道:“是他差點害死我,你這個黑白不分的老妖怪!”
老默克爾沉默片刻,冷然道:“既然你已經醒了,就多呆一會兒罷。過了今天晚上,再......”他的語聲忽然止住,眼角不易察覺地微微抽動起來:“哼,來得真快啊!”
幾朵黑沉沉的鉛雲掩去了天際邊高懸的那彎冷月,深邃混沌的無際黑暗之中,隱約可見幾十點極小的銀光自西方急速飛來。即使在這樣遙遠的距離,那股森然肅殺之意亦強烈地直迫眉睫!
撒迦定定凝望著那處,魔瞳中凶光暴漲,滿頭黑發遽然無風紛揚。垂執於手中的斬馬似乎是有所感應,活物般扭動了一下。
死一般的,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