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如洗,朝陽的輝芒和煦地瀝灑於天地之間,將世間萬物,染上了淡淡的金色光輝。
機組大營的校場上,早已列出了一個密集而廣闊的方陣。將近一周的宵禁終於結束後,機組在這個清新的早晨例行集結,恢複了對戰操練。
隨著場地前沿的橫排士官同聲吒令,幾千名機組士兵驟然爆出一聲呼喝:“吼!!!”
這巨大的咆哮回響融於流風之中,跌宕滾湧在校場上空,宛若驚雷。遠處營房頂上的幾隻鳥雀“撲哧哧”振翅高飛而起,掠向遠方,留下一路驚鳴。
黑色的海洋開始漸漸湧動起怒潮,拳腳觸撞所引發的急促悶響匯成一片,整個校場之間塵煙四起,遠遠望去隻可依稀分辨出無數條精悍身影縱高躍低,激烈纏鬥不休。
大統領辦公室內,格瑞恩特正站在寬大的落地窗前,一雙銳利至極的鷹眼凝注著遠端校場,神色陰騖。
“這些士兵,就是我所有的一切。”他忽然低沉開口。
“他們之中,絕大多數的人都是從各個軍團最底層篩選上來的。這幾年在北方邊境線上,摩利亞和一些國家組成的所謂聯盟一直有著零星摩擦,小規模的戰事從未斷過。你知道是什麽讓那些前沿戰地上的軍士選擇退出,最終加入到我們皇家軍團裏來?”
格瑞恩特慢慢轉身,岩石般棱角分明的臉龐上隱現蒼涼之色:“不是懦弱,也不是逃避。我可以坦白地告訴你,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錢。”
撒迦筆直佇立於辦公室的中央,靜靜地直視著大統領,神情毫無變化。異於常人的強悍恢複力,早就使得他的多道傷勢複原如初。在與旁人相處的時候,那層無形麵具依然固執地覆掩著全部,似乎,這也是他難以改變的本能之一。
“如今的摩利亞,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足以橫掃一切的鐵血帝國了。盡管它表麵上看起來強大依舊,但在很多方麵,卻存在著難以隱掩的腐爛瘡痍。”格瑞恩特微微冷笑,道:“軍政腐敗,官宦勾結,得權者一手遮天。所有的這些,不是沒人看到,隻不過是大多數的旁觀者更習慣於沉默罷了。”
“軍隊的基源,自然是來自於民眾。高官貴族的少爺們之所以入伍,是把軍隊看成了往上攀爬的一道便捷階梯,又曾有過幾個人是真正想要為摩利亞做些什麽的?依我看,隻怕是一個都沒有。軍營就是一個微型的世界,同樣也有著高低階層之分,當然,我並不僅指軍銜。”
“平民從入伍起,就注定了要從最低階的下等兵身份一步步地往上爬,而貴族則完全不同。在度過了那麽一段不算太短的日子以後,所有出身‘卑微’的士兵就會發現,他們所需要麵對的,還有無休止地剝削與克扣。”
格瑞恩特指向窗外,沉聲道:“人都有私心,看到用命換回來的軍餉還養不活家中的父母妻兒,這幫家夥就隻能另找出路。皇家軍團最吸引他們的地方,我想首先是相對豐厚的餉錢,其次,才是公平的環境與榮耀。身為軍團中的一員,你有必要了解身邊的都是些什麽樣的人。他們對貴族同袍有著極深的仇視,這一點,從來就沒改變過。”
撒迦平靜地點頭:“我能夠明白他們的感受。”
格瑞恩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那就好,我喜歡直接的交流方式,你出去吧。”
撒迦轉身,舉步,即將行出辦公室房門時,隻聽得格瑞恩特於身後淡淡地道:“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機組的武技教官了。”
烈日正熾。
筆挺的黑色製服,墜於身後的欣長黑發,這通體的森冷之中,撒迦的一雙紫眸在幽幽地閃爍著寒芒。
校場上沒有風,垂直的日照帶來了揮之不去的悶熱。與早晨時的溫煦和暖相比,現在的陽光就像是支支挾卷著高溫的利箭,在契而不舍地穿紮入厚實軍服,擠榨著人體的每一滴汗水。地麵上騰騰而起的熱浪讓人禁不住會懷疑,季節,是不是已於悄然間完成了轉換交替。
麵對著前方寬廣無邊的方陣,撒迦冷漠地直立著,視線緩慢遊弋於人叢之中,臉龐上沒有半分表情。
對於格瑞恩特突如其來的委任,他並不覺得意外,也沒有產生絲毫的興趣。之所以站在這裏,是因為撒迦知道,那紫紅色的幃幕,又一次,拉了起來。
此刻,體格魁梧的大統領就站在不遠處的空埕上,默然注視著方陣。與撒迦一樣,他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那裏,任由汗水滾滾劃下頰邊,墜落於地。
所有人保持著這樣筆挺的站姿,已有半日。不少士兵的臉上都逐漸現出了隱隱的焦躁,掠向撒迦的目光裏,均帶著難以壓抑的怒火。
“我是你們新任的武技教官。”撒迦終於開口,語聲淡然,“我不是很善於溝通,所以希望以後在操練的時候,你們所要做的,不是疑問,而是服從。”
他的聲音並不算響亮,卻清清楚楚地傳進了校場上每個人的耳裏。
如同一塊大石投進了平靜的湖心,方陣中爆起一陣低低的喧嘩,大部分士兵的臉上都現出了凶蠻煞氣。在機組中這還是第一次,有士官以這樣狂妄的口吻對他們訓話。而真正令這些老鳥們感到羞怒的是,眼前的這名年輕人,來到這裏還不到一個月。
格瑞恩特粗獷的麵容上現出一絲訝然,漸漸的,目中已隱有讚賞之色。
撒迦根本就不去理睬士兵們的反應,又道:“作為一名機組成員,是什麽身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實力。非常有意思的一點在於,我在你們身上看到了倨傲,看到了不馴,卻從來就沒感覺到一點與之相稱的實力。有誰認為我說錯了的,站出來,用拳頭說話。”冷冷地掃視了一眼縱橫如林的隊列,他抬起右手,微微地招了一招,“這是我們的第一場操練。”
直至夕陽西沉,暮色垂落,機組營地的校場上仍是悶聲四起,對戰中的身影往來穿梭,並無一人退出。
那年輕人帶來的巨大羞辱,使得整支機組改變了以往的操練模式。此刻所有對戰的士兵,盡皆摧發出了體內全部的炎氣力量,完全就是在毫無顧忌地瘋狂對戰!
隔著窗欞,格瑞恩特遠遠望著這片連綿湧動的碩然暗色,以及無數簇不斷爆起的熾烈輝芒,忽然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
整個校場,就像是廣袤的草原,其間星星點點燃耀著的,正是那足以焚燒一切的燎原之火!
“操!你這雜種居然真下死手?!不就是那小子前麵打掉了你半排大牙嗎?怎麽,現在把火出在爺爺頭上?”校場一角,一名機組士兵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惡狠狠地瞪視身前。
與他對戰那人亦是顯得疲累不堪,血跡斑駁的臉上卻布滿了殺氣:“怕什麽,沒看到統領大人調來的那隊光明祭祀嗎?就算是把你的腿打斷一條,他們也一樣能再接好。”
“你剛才明明想要踢我的褲襠!那玩意也能接好???”先前那士兵滿麵惱怒地咆哮起來,“早就叫你不要上去找死,巡檢時我就和廢柴教官分在一組,他的實力有多強,難道我不比你清楚?!”
“廢柴......教官?”對手怔了一怔,隨即澀然笑道:“如果他是廢柴,那我們算是什麽?”
岩重城的東部,斜斜貫穿著一條寬闊河流。夕陽餘暉之下,河麵表層粼粼折射出千萬片璀璨琉璃,流光盈動,幽美無方。
河流的水質很清澈,有時候,能看見小魚小蝦在淺水中輕盈遊弋。清晨日暮時,會有一些平民婦人來到河邊洗滌衣物,她們年幼的孩子則在不遠處嬉戲玩耍,不時發出陣陣稚嫩的笑聲。
這裏是機組營地去向二皇子府邸的捷徑,每次自河邊走過,撒迦都會感覺到異樣的平靜安樂。而今天,隨著逐漸接近那道橫跨於河身的拱形石橋,他的眸子卻在一分分地變冷,森然殺機,已隱約而現。
石橋之上,立著一名青年男子。
他的眉峰斜飛,修長而凜冽,一雙黑眸清明澄澈,唇瓣極薄,膚色膩潔如瓷。在他左側的嘴角邊,生著一點柔婉的小痣。
就是這一點小小的痣斑,在他英俊的容貌中,融入了一種奇異的,深入骨髓的,絕豔。
撒迦的目光,始終直視著男子垂於身側的左手。
那隻柔若無骨的手掌中,正提著一柄細窄的連鞘長劍。
“是你?”撒迦行至男子身前站定,淡淡地問。
“是我。”
“怎麽,要殺的人都已經殺完了?”
男子微挑了挑眉頭,神色雖依舊冷漠,但刹那間的風情卻似天地也為之一亮:“我叫做法絲亞,已經在這裏等你很久了。”
撒迦凝注著他,唇角逐漸揚起:“你認為,這一次還能走得了麽?”
法絲亞的手,似乎是略動了一下:“如果我想走,從來就沒有人能攔得住。”
七朵碗大的青色光花遽然自兩人之間盛開,懸空而浮,流轉不休。撒迦麵色微變,身形立時向後掠起,雙臂護向了麵門。
光華凝成的花瓣並未如想象中般爆裂激射,而是四散紛揚,劃曳著道道曼妙而曲折的軌跡,盈盈墜落。
花雨落盡,法絲亞遙遙望向撒迦,道:“三天後,還是這個時間,我在這裏等你。”
撒迦冷冷地道:“上次對戰時,你似乎在隱藏實力?”
“有人不讓你死,就這麽簡單。”法絲亞輕撫著手中劍鞘,澄淨的眸子裏寒意略減,轉身行遠,“這幾天我不是很有空閑,所以,隻能晚些時候再找你......”
當撒迦於夜色下邁入二皇子的府邸大門時,不禁又回想起法絲亞最後丟下的一句話語。
“對了,順便再說一句,在這三天裏麵,你或許也會忙上一陣子。好好活著,我會讓你嚐到羞辱的滋味。”
他是誰?為什麽會想要刺殺普羅裏迪斯?又怎麽會刻意放過了自己?
......
仿佛是黑暗中忽然有了一點光亮,撒迦心中的疑惑逐漸消失,唇邊慢慢現出了一絲冷笑。
老默克爾的小屋裏,燃亮著昏暗的燈火。盡管雙眼什麽也看不見,但老人卻一直固執地認為,有了燈,夜歸的人才會有家的感覺。
“撒迦。”庭院的回廊處,一個清脆的低呼聲遠遠傳來。
撒迦頓住腳步,喉間遽然變得幹澀無比:“什麽事?”這個夢中時常歡笑,時常輕語的聲音,此刻正真真切切地在耳邊響起。
恍惚間,他黯然發現,原來情感,就像是軀體上的傷痕。留下很容易,抹去,卻很難。
“我的床下麵有一隻很大的老鼠,可怕極了,你去把它趕走好不好?”幽幽的少女體香襲來,一隻冰涼的柔荑從後方握住撒迦手掌,輕輕搖晃,“可以嗎?我從來不讓那些下人進臥室的,父親又不在家,還好你回來了,不然我可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呢!”
撒迦沉默半晌,轉過了身:“好。”
玫琳長翹的睫毛眨動,現出一個略帶著羞澀的溫柔笑靨:“那我們現在就去吧!你不知道,剛才開門的時候,那老鼠幾乎撞到我的腿上來,可把我給嚇壞了。”
“你怎麽回來了?”撒迦低低地問,那隻小手毫無鬆開的意思,一直牽著他走入內宅。
玫琳撇了撇嘴,氣呼呼地道:“皇宮裏一點兒也不好玩,悶死人了,所以呢,我就趁沒人注意,偷偷跑回家來了......”
撒迦無聲地注視著身前那嬌小的身影,帶著些許難掩的悲傷神色。
玫琳的臥室並不大,裝飾甚為清雅。撒迦方一走入房內,玫琳就回身將門掩起,皺了皺小巧的鼻子,笑道:“我改變主意了,要把它找出來教訓一頓。”
撒迦默然行至床前,正欲彎下腰去時,忽聽得身後的玫琳柔柔地叫道:“撒迦哥哥。”
百餘點暗綠色的星芒自女孩展開的卷軸中猛然爆起,剛回過身來的撒迦隻覺得胸口一窒,隨即便僵直地倒了下去,渾身就連一根手指也難以動彈。
“撒迦哥哥,撒迦哥哥!”玫琳又叫了兩聲,明豔的臉蛋上現出冷酷笑容,“怎麽樣?喜歡這樣稱呼嗎?你這個卑賤的下人!”
撒迦仰倒在地上,神情毫無異樣,隻是那一雙紫眸,迅速黯淡了下去。
玫琳又摸出一支短小精致的卷軸,在手中挾玩著,滿麵鄙夷之色地道:“這是你給薇雪兒的?她當成寶貝一樣天天帶在身上,我拿一個來玩,還一副不舍得的樣子,真是好笑!”隨手拋掉卷軸後,她拿起梳妝台上橫置的一柄匕首,緩緩拔出雪亮的刃體,“你前些天,是不是去過雷奧佛列的家?”
見撒迦不作回應,玫琳麵如寒霜地走到他身邊:“聽宮廷法師團的人說,你打傷了他。我纏了卡娜老師幾天,她才給了我這個麻痹卷軸,和預想中一樣,我果然還是成功了。”
“你想殺我?”撒迦緩緩地問。
玫琳躊躇片刻,忽咬牙一刀刺下!
溫熱的鮮血立即星星點點地飛濺出來,女孩拔出匕首,毫不停頓地又是一刀刺出:“都是你,所有的一切全都怪你!”
撒迦木然仰躺於地,凝望著玫琳的每一個表情與動作,神色平靜得可怕。鋒利刀刃所穿刺的是軀體,但疼痛的,卻是他的心。
也不知刺了多少刀,玫琳終於頓住動作,捂住臉頰痛哭起來:“為什麽他會不喜歡我......”
撒迦肩頭臂膀上已是血肉模糊,很多處肌肉斷筋都黏稠地虯結在一起,猙獰向外翻開,露出清晰可見的森森白骨。他還是在看著身前的女孩,就隻是,安靜地看著。
良久之後,玫琳逐漸止住抽噎,伸手拭幹頰邊的淚水,低低地道:“撒迦,如果你答應離開我們家,永遠不再回來,我可以放過你。”
撒迦默然片刻,合上了雙眼:“在很多事情沒完結之前,我不會走。”
玫琳伸手拔起深嵌於他體內的匕首:“這是你最後的機會,我雖然從未殺過人,但卻絕不會害怕。”
沒有任何回答。
時間,在緩慢地流逝著,玫琳的臉色已蒼白,執刀的手也開始微微地顫抖起來。眼前的這個男子閉合著眼眸,滿是疤痕的臉龐上神色淡定,看不出有絲毫恐懼。他的身下,一窪赤紅正在迅速地擴散開來,無聲流淌在冰冷的地麵上。
似乎是於一刹那,普羅裏迪斯於軍選之日所說過的那番話如驚雷一般在腦海中響起,玫琳悚然心驚,再也沒有半分猶豫,抬臂直刺撒迦咽喉!
“叮”的一聲脆響,女孩手中大震,匕首高高飛起,釘入了遠處牆麵。
“真是搞不懂這家夥在想些什麽......”一個沙啞而邪惡的聲音懶洋洋地響了起來。
玫琳的虎口已震裂,幾道殷紅血痕蜿蜒劃下手腕,卻似毫無所覺。
她想起身逃走,想要高聲呼救,甚至想要拔下那插入牆體的匕首保護自己。然而,她如同也中了麻痹魔法,根本就無法動彈分毫。
身前,撒迦的眼簾已睜開,正在直直地望著她。
那是一雙豎直著尖針般瞳仁的妖異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