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邃的夜空中,集結著沉霾無際的黑雲,偶爾,會有一道絢爛至極的電光至蒼穹深處矯遊刺下,在這淒冷的深夜,燃盡全部光芒。
罡風正勁,一場滂沱大雨隨時便要降臨世間。而黑暗,仿若永無完結。
尖利的破空聲驟然疾起,夜色下寒芒乍現,撒迦悶哼一聲,暴退數步,伸手撫上前胸,指縫間鮮血汩汩湧出。
前方不遠處,默然佇立著一個身材瘦削的勁裝蒙麵人。他倒提著一柄不過指寬的細長刺劍,青森的劍尖正在一點點地滴下血來。
撒迦劇烈地喘息著,全身血流如注。適才那一劍刺得極為狠辣,離心室位置隻差幾分距離。雖然還是在刻不容緩間避過要害,但這樣狹小而深的傷口,他的胸腹上已經超過了十處。
“你的實力不弱,但還不是我的對手,如果不想死在這裏,最好還是讓開。”蒙麵人冷冷地開口,語聲低回而陰柔。
撒迦略為偏首,掠了眼身側的地麵,高大的半獸人同伴一動不動地仆臥在那裏,身下匯聚著一窪暗紅,隻是在偶爾間,他那具壯碩的身體才會微微抽搐一下。
在血煉之地的生死博殺中,撒迦曾經以一雙肉掌生生劈開了六名八階炎氣修習者的合力一擊,而今天麵對著這柄似乎隨時便會折斷的細劍,卻從一開始就處盡劣勢。幾乎是每一次襲來的攻擊,他都能料準來勢,但卻無法及時隔阻。
那劍根本就是頭疾縱如飛的魔物,它的收發速度,已遠遠超出撒迦的應變能力。如若本能的對戰經驗和超乎常人的強悍體魄,是他仍未倒下的最大原因。
遠端的街麵盡頭,悶雷般的馬蹄聲正隱隱震起,向著這個方向急速靠近。蒙麵人似是略感焦躁,一雙麵巾之上的點漆黑眸中驟然寒光大盛,手中刺劍倏的昂首直起,帶動著整條手臂,然後是整個人,疾射毫無退讓之意的撒迦而去!
撒迦的急促喘息聲,就在這一刻突兀停止。瞳孔中那一點劍尖的亮芒瞬間已及近前,他一動不動地站立著,在如若潮汐卷至的殺氣中,微抬了左手。
身後,便是“家”,他早就無路可退。
撒迦加入裁決小隊已將近兩周,在這段日子裏,帝都安靜異常,並無半點事端發生。
皇家軍團從元老會那裏接到的授意,是徹查近期來幾個摩利亞皇子相繼暴斃的離奇事件。同時,機組也加強了對剩餘四位皇子的暗中護衛。
事態的進展,要遠比預料中困難。雖然裁決小隊自著手後陸續查到了一些端倪,但卻始終未能取得實質性的突破。而今天,冥王的死亡權杖再一次從黑暗中探了出來,指向人世間,指向他們的眼前。
岩重城中的喀什雅街區,是整個摩利亞最著名的風月之地。如果運氣好的話,你甚至可以用一筆不菲的金額,從老鴇們手裏換取到一個精靈少女的初夜。盡管她們的種族在大陸上已經頻臨滅絕邊緣,但對於人類來說,金錢會使任何事情變得簡單。
當然,並不是人人都有著出入這處銷魂天堂的資格。與火辣嬌娃們妖媚程度成正比的,是昂貴到離譜的消費水準。在喀什雅街區,一枚金幣就隻能買到杯普普通通的紅酒,如果你不僅僅滿足於視覺上的旖旎享受,那麽至少得先掂量下錢囊的份量。那些曾經試圖借酒醉而賴帳的客人,都已經統統被送去了一處所在——帝都水牢。
正如每一個縱情聲色的皇親貴族一般,喀什雅曆來便是皇子們打發閑暇時光的隱秘去處。幾個死去的兄弟顯然沒能給五皇子鮑德溫帶來太大的危機感,深居簡出了一段日子之後,這名已經被酒色淘空了身子的瘦弱中年人還是不顧宮廷法師的勸阻,於夜色下急不可耐地邁出了親王府的大門。
等裁決小隊接到傳報,匆匆趕到半路攔截時,鮑德溫與十六名法師護衛已悉數伏屍街邊,一整支隨行的機組編隊亦未留下一名活口。帝都禁衛軍雖然已陸續從各方趕至,但殺戮者卻早就遁去無蹤。
隨隊返回營地的途中,一直沉默不語的撒迦突然縱起身形,疾掠向普羅裏迪斯府邸所在的城東方位。胖隊長布蘭登與女法師愛莉西婭無聲地對視了一眼,並無舉動。而那名體形高大的半獸人卻邁開長腿,一路追了下去。
“裁決隊員很少會單獨行動的,最少也得兩人一組。雖然不知道你要去做什麽,但我想多個人會好一些。”半獸人趕上撒迦之後,咧開猙獰的血口,現出的卻是一抹靦腆笑容,“你是我們的夥伴。”
普羅裏迪斯的府邸中從未有過護衛,如今的他似乎更習慣適應於自己的副總參身份,而不是皇子。撒迦與半獸人趕至時,適逢這蒙麵人格殺了最後一個於府邸周遭警戒的機組編隊士兵,正欲向門內走去。
魁梧的高山氏族士兵根本未來得及獸化,就已被一劍刺倒。與之前的那兩名刺客相比,這名使劍者無疑要更為強大,同時,也要直接狠辣得多。
夥伴?
就在冰冷的刺劍尖端紮入體內的這一刻,撒迦突然想起這個名叫阿魯巴的半獸人所說的話語,不禁冷笑了一下。
長劍仍是直刺心室而來,撒迦仍是在最後的一刹那勉強挪移身軀,避開了致命處受襲。唯一不同的一點在於,這一次,他不曾向後退避。
一劍貫胸!
蒙麵人黑眸中的冷厲神色終於被驚訝所代替,他的劍再也無法收回複刺,無論是如何加力,都難以掙動分毫。
撒迦垂目看了眼胸前的劍身,它極窄,冷冽而森然,正隨著對手的運勁微微顫動著,就像是一條急欲齧人的毒蛇。
扼於這條蛇七寸上的,是撒迦的左掌。由於鋒利劍刃的不斷掙動,兩者之間竟然發出了一種金鐵交錯的“咯咯”鈍響,仿佛那挾裹劍身的並非肉體,而是堅硬的磐岩!
這雙手,才是他最為忠實的夥伴。
那蒙麵人瞳孔遽然收縮,執劍的那隻手掌疾騰起一層青色光華,冷電般沿著劍身直透而上!
無聲無息之中,一隻鐵拳自下方襲來,觸上了他的小腹。
一蓬血花幾乎是立刻就炸紅了蒙麵人的黑巾,他的腰身先是劇烈地向後躬起,隨即整個人如同被一隻大手猛力拽住了衣領,執著長劍直直倒飛了出去。
細長的劍身,一分分地自撒迦體內直抽而出。待到完全脫出軀體時,那縷青色光芒堪堪蜒行至劍尖部位,在他胸前寸餘處猛然怒放出一朵花狀熾芒!
花開,花謝。
雪青色的氣刃花瓣曼妙綻開,片片分離激射。這存在於瞬間的驚豔,帶來的卻是慘烈的摧毀。
撒迦的前胸處衣衫盡毀,大半的皮肉已被氣刃剮去,白森森的肋骨隱約露出體表,猙獰至極。
遠處,仆倒於地的蒙麵人搖晃著站起,動作之間又是一口血急噴了出來,傷得亦是極重。
兩人遠遠地對視著,都是有心再戰,卻無力為繼。直到紛雜的馬蹄聲響徹了整條街麵,那蒙麵人才恨恨地盯了撒迦一眼,勉力掠起,沒入夜色中不見。
最先到達的,是體態臃腫的布蘭登與女法師愛莉西婭。兩人見到遍地橫臥的機組士兵屍骸俱是一愕,嬌小的愛莉西婭快步行到阿魯巴身前,伸手探到他微弱的鼻息,不由略為鬆了口氣。
隨著整整六支百人編製的機組中隊縱馬而來,火把的光亮已將周遭空間映射得有若白晝。布蘭登的一張胖臉上平平板板地全無異樣表情,隻是吩咐將半獸人阿魯巴送回機組營地。而機組部眾則在一名中校的調配下自各個方向搜尋追襲,餘下一支中隊原地散開,沿著府邸周遭再次布起了一道森嚴的警戒線。
“奇怪,你怎麽知道會有人來這裏刺殺親王殿下?”布蘭登有意無意地道。
撒迦冷冷地望向他:“你想問些什麽?”
布蘭登聳了聳肩,道:“隻是很好奇你那準確的直覺,沒別的意思。”
“前幾位皇子遭到的都是暗殺,而這一次,你不覺得更像是一場明目張膽的屠戮麽?”由於大量失血,撒迦的臉色已經慘白,身軀卻依舊挺得筆直,“我不認為這些刺客還需要再去顧忌些什麽,更從來就沒有覺得過所謂的機組精英值得去信賴,現在看起來,似乎我的判斷並沒有錯。”
四周正在幫同袍收屍的機組士兵均是投來了憤怒的目光,布蘭登低低哼了一聲,似是想要再說些什麽,卻被滿臉不忍的愛莉西婭扯了扯衣襟。
“如果阿魯巴還能活下來的話,請你們轉告一下,我做任何事的時候,都不怎麽喜歡有人插手。”撒迦轉身,邁向府邸大門,“我累了,沒什麽事的話,想去休息一會。”
布蘭登久久凝視著他的背影,細窄的眸子裏精光隱現:“愛莉西婭,我們的新夥伴還是那麽不合群啊......”
後宅中,唯有書房還亮著燈火。撒迦徑直穿過長而曲折的庭院回廊,行向那處輝耀著淡淡暖色的所在,胸前的傷處不斷有赤紅墜下,於身後長長地灑出了一條斑駁血痕。
普羅裏迪斯是個惜時如金的人,即使是非工作時段,他也總是會查閱大量軍事資料,直至很晚才會入睡。今天,亦是如此。
當沉悶的腳步聲在書房門前頓住時,二皇子合上了手中的薄冊:“是撒迦嗎?進來吧。”
門開,繼而無聲合掩。
普羅裏迪斯緩緩抬頭,眼眸中的欣慰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寒。
早在很久以前,二皇子就撤除了府邸中的禁令,但撒迦卻極少回到這個“家”中與他一同進餐。那時的撒迦,似乎已習慣於血煉之地的一切,而如今,這個孤僻的年輕人則更喜歡呆在機組大營裏。
書房中,隻燃著一盞燈,撒迦的身形在橘黃色燈芒之下投出了一條斜斜的長影,微微地晃動著,孤單相隨。
“之前在外麵與人對戰的,是你?”短暫的沉默之後,普羅裏迪斯低沉地開口。
“是的。”
“你又怎麽會回來?”
“五皇子剛剛死在大街上,這一次的狙殺手段已不再隱秘,我感覺他們會找上你。”撒迦冷冷地道:“我一直不明白,你在猶豫什麽?就像是你所說的,想殺一個人,直接殺了就是。”
普羅裏迪斯平靜地搖頭:“殺人很簡單,但要殺得巧妙,殺得毫無破綻,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況,我感興趣的對象,並不僅僅是某個人。這樣一來,要費的周章自然就又大了許多。”
言語間,他起身行至撒迦身前,抬手輕按上那血肉模糊的可怖傷處,溫和地道:“這些天登門拜訪的‘客人’很多,玫琳和薇雪兒都已經搬去皇宮住了。至於我,畢竟還沒有老到需要你來保護的地步,下一次,照顧好自己就行。”
一團溫潤柔和的白芒無聲騰起,迅速自二皇子欣長的掌緣擴散,覆滿了撒迦的胸膛。同樣的回複魔法自他的手中施出,其效果又何止強過卡娜百倍?!
短短片刻之後,新生的肌肉便已然包裹住了骨骼邊緣,並且在不斷地漲鼓蠕動著,重新組成強悍的塊壘形狀。隨著魔法光芒漸熾,貫穿於胸腔的劍傷緩緩合攏,肌肉表層上開始有無數片的角質狀物體形成,它們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奇異的吸引力,彼此伸展接合,逐漸凝為柔嫩的皮膚。
待到光芒泯滅,這塊幾乎占據了整個胸膛的巨大傷口已赫然完好。普羅裏迪斯撤回手掌,臉色顯得愈發蒼白,但神色間卻絲毫不見疲累:“你流了太多的血,早點去休息。明天沒事的話,不要去軍營了。”
撒迦默然片刻,道:“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一出完美的戲,你所要做的,就是配合我把它演好。軍選的部分隻是開場,以後的路,還很長。”普羅裏迪斯笑了笑,“在你的眼裏,現在這支殘缺的裁決小隊實力如何?”
撒迦平淡地回答:“很古怪的一些人,如果要同時應付他們三個,我會有一點吃力。”
“‘裁決’的強悍精銳,是勿庸置疑的。從他們開始著手調查我那些皇弟的死因直到現在,恐怕勞南多一直都在冷眼旁觀著,相信他已經抹去了所有主要的事後痕跡,但不免還是留下了些沒能掐斷的尾巴。”普羅裏迪斯淡淡地道:“穆法薩是個極其謹慎的人,格瑞恩特近些年的火爆脾氣也收斂了許多,想要令這兩頭老狐狸亮出隱藏的爪牙,並不是一件那麽容易的事情。”
“有時候兩頭猛獸之間的衝突,可能是出於其中一方逾越了另一方的領地。當幼崽的生命受到威脅時,這場對戰將會變得更加慘烈。皇家軍團,不會沉默太久了。”普羅裏迪斯坐回了書桌後,合上了雙眼,“去睡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撒迦沉默地轉身行出,在他即將帶上房門的那一刻,普羅裏迪斯忽微抬眼簾:“撒迦啊,這麽多年了,你有沒有恨過我?”
久久之後,房門悄然掩合,腳步聲漸行漸遠,終至微不可聞。
燈火,微微地搖曳了一下。晃動的昏暗光影中,普羅裏迪斯的唇角邊現出一抹澀然笑容,宛如自語般低聲歎息道:“蘇姍娜,要是你還在我身邊,一定不會讓我去做這一切罷......”
雨,終於鋪天蓋地地墜落下來。
撒迦緩緩行走在雨幕之中,毫無血色的臉龐上神色漠然,整個人卻在微微顫抖。就在那個同樣下著傾盆大雨的夜晚,他失去了曾經擁有的一切,並且永難尋回。
那一幕幕殘酷的景象,至今仍猶在心底,不曾有一刻淡忘。每逢雨夜,它們總是會陸續自記憶深處湧現,血淋淋地呈現於眼前。
撒迦那重重冰層包裹下的心,在某些時候依舊像童年時般孤獨脆弱。不同的是,他已學會忍耐傷痛。
庭院裏到處都飛濺著朵朵銀花,那排護牆旁的小屋在黑暗中默然矗立著,淒冷而蕭瑟。
小屋漸近,一股酒香隱隱地沁入撒迦鼻端。略為踟躇了一會,他行向老默克爾的屋前,推開房門。
“小鬼,你看我變個戲法哦,很好玩的......”
“怎麽?你倒是說句話啊!還是不肯學麽?喂!難道你是個啞巴?哼哼,我老人家可是難得有興趣教人東西,你可別不識好歹!”
“小混蛋,到底學不學?你那一身的爛傷,學這個有好處!他媽的,難道要我動手?哎呀!你......你怎麽咬人?!”
......
撒迦望著四仰八叉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的老人,不禁回想起當年兩人初識時的情形,恍然間,心頭隱隱有暖流湧過。
“誰啊?”老默克爾翻了個身,醉醺醺地叫道:“我就喝了一點兒,沒......沒偷懶,躺一小會就好了。”
“你不用起來,外麵很冷。”撒迦眸子裏的寒冰漸漸融化,宛如一層無形而堅硬的假麵,正自他的臉上逐漸剝落下來,“我會幫你守夜,就像以前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