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寒的晨風中,拉爾夫縮了縮脖頸,一臉無奈地挺直了身軀,與站在對麵的同伴大眼瞪著小眼,心中窩火之極。
他是在一年前,入選了皇家軍團的機組部的。在這裏,所有新加入的士兵都被老鳥們統稱為“廢柴”。
拉爾夫討厭這個名字,就像是討厭自己臉上層出不窮的酒刺。盡管已經穿上了那身夢寐以求的黑色軍服,但他卻對來到機組後的一切感到失望透頂。在一些難以入眠的夜晚,這個體壯如牛的小夥子甚至開始懷疑當初參加軍選的正確性,因為他不曾想到過,會變成一個哨兵。
麾員人數超過七千的機組營地,駐紮於帝都城外的冷僻地帶,與西側城門遙遙相應。這個在摩利亞三軍中威名赫赫的獨立軍事機構,卻有著異常稀鬆的警備體係。每年通過軍選的部分優勝者在來到機組之後,他們所要承擔的,就是營地的巡行警戒任務,直至來年新的一批廢柴到來。
一般來說,能夠從軍選中脫穎而出的士兵大多為平民出身。同為炎氣修習者,他們要比貴族同袍刻苦拚命得多,成就也是不可同日而語。因為平民,似乎從來就沒有退路。
在付出了超出尋常人百倍的艱辛後,拉爾夫終於在短短的幾年時間裏將炎氣苦修到了六階中後段,成為了原先所屬中隊裏數一數二的武技高手。
實力強橫的高階武者,往往都有著或多或少的傲氣,拉爾夫亦是如此。
而如今,如果說心中還有著什麽東西存在的話,那就隻能說是羞惱和怨懟。機組所有正式非正式的行動,從來就沒有一次能輪得到廢柴們參加。拉爾夫和他的新人夥伴所能麵對的,就隻有日複一日的警備出勤,每一個人都已被這種枯燥生活折磨得快要崩潰。
好在凡事總有盡頭,隨著時間的緩慢流逝,接替者們終於在這個美妙的早晨陸續前來機組大營報到。
和所有的廢柴一樣,拉爾夫興奮得整夜未眠。可當他以從未有過的抖擻精神值著最後一班崗勤時,卻被那些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徹底破壞了心情。
大多數拿著調職文函的新人在向他問路時,均會滿臉好奇地打量一番拉爾夫身上獨特的製服軍銜。而他們口中的稱呼,則是清一色大刺刺的“兄弟”。
兄弟?!
拉爾夫覺得這些狂妄的家夥簡直就是混帳透頂!他曾經不止一次地在心中想象過初見新人的場景,卻完全就不曾料到會被輕視至此。難道,自己連被稱上一聲“前輩”的資格都沒有?
等到明天,他們就會知道得罪了老鳥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情。拉爾夫忿忿地想著,同時露出了一絲獰笑。
“請問一下......”一個平緩的聲音傳來。
“進去後左轉,直走到底就是!”拉爾夫沒好氣地吼了一嗓子,蠻橫地瞪向遠處行來的那人,“拿出你的軍函,然後馬上從這裏消失!”
那名滿頭黑發的年輕軍人微怔:“軍函?”
營地門前的另一名崗哨笑了笑:“看你也是個下士了,怎麽還是稀裏糊塗的?就是你口袋裏那張調職函,拿出來給我們檢查一下就成......”
“等一等!”拉爾夫阻止了同伴的善意提醒,狐疑不定地打量著年輕軍人,問道:“哪個軍團的?怎麽感覺你有些眼熟?”
年輕軍人的臉龐上遍布著累累疤痕,透著幾分難掩的悍野,一雙眸子卻澄淨如水:“我是軍機處的撒迦,今天,是來接受軍規處置的。”
沿營門直進,穿過整齊橫臥的營房群落,遠遠可見極為軒闊的校場空埕。
清晨的薄霧,仍在空中繚繞著未曾散去,與它的靜謐幽美不同,校場之上正在奔湧跌宕的,赫然便是一片咆哮的黑色怒海!
在整個摩利亞軍中,就隻有皇家軍團的製服底色,為這深邃森冷的黑。
幾千名強壯彪悍的機組士兵身著統一製服,浩浩茫茫地分布於校場間徒手對戰,殺氣騰騰的嘶吼聲中,灰蒙蒙的塵土激揚而起,幾已遮天閉日。
拉爾夫引著撒迦,逐漸深入了這片似乎能吞噬一切的狂放之海。當朝日的輝芒絲絲縷縷地刺破晨霧,映亮了撒迦身後那簇與黑海一般色澤的長發時,整個校場,開始詭異地安靜下來。
從來就沒有過一次,拉爾夫如現在這般忐忑不安過,在周遭無數道淩厲目光的注視下,他已汗濕重衫。
機組,向來就是強者雲集之地,士兵間偶爾爆發的矛盾衝突,遠遠要比尋常軍隊中激烈危險得多。
拉爾夫清楚地記得,與自己一批的那名軍選優勝者,在來到這裏的當天晚上就被人暗中堵住,一拳打斷了六根肋骨。而動手的老鳥,隻不過是機組中普普通通的一名士兵而已。
能夠引起獅子注意的,不會是隻犀鳥。
在經曆了長時間煉獄般的嚴酷磨礪之後,機組成員的實力,早已遠非初出軍選的新丁可比。但毫無疑問的一點在於,每一年的最終優勝者,才會成為他們最感興趣的目標。
黑發,紫眸,下士軍銜......今年所有擔任複選軍裁的機組老鳥在返回營地後,所談論最多的對象,卻是這名叫做撒迦的落選軍人。
“今天會有個下士來軍法處接受處罰,如果那時晨練還沒結束,最好不要讓他一個人走進來。”拉爾夫想起執勤前頂頭上司的隨口吩咐,隱隱產生了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
早在第一眼,自己就應該認出這個新人煞星的。
身後撒迦的腳步聲,依舊緩慢而沉穩,不曾有過些許變化。拉爾夫戰戰兢兢地偷乜著虎視耽耽的人群,同時於心中暗自祈禱,在這即將告別廢柴生涯的最後一日,不會成為無辜的誤傷對象。
校場前沿的幾十名士官,早已停止了遊弋巡視,三三兩兩佇於各處,饒有興趣地遠眺著密密人叢之中的撒迦。麵對著四周逐漸匯聚的黑潮,他平視著前方,沒有一絲一毫的怯促不安,神情淡定地就像是在布滿了鮮花的草坪上散步。
不知道是機組嚴格軍規的威懾作用,還是光明神王於冥冥中聽到了拉爾夫的禱詞,直至兩人穿過了整個校場,也並未有半點想象中的意外發生。那些滿臉冷漠的機組士兵從一開始,就隻是不發一言地瞪視著撒迦,猶如一群飽食後無意揮爪的惡獅。
身後,拳腳激烈對撼的悶聲又開始陸續震起。拉爾夫長噓了一口氣,指著前麵一幢孤零零矗立的暗灰色建築,苦笑道:“喏,就是那裏了,你自個兒走進去罷。”
撒迦點頭示謝,舉步前行。拉爾夫凝注著他的背影漸漸沒入那兩扇暗色籠罩下的大門之中,茫然半晌,方才無精打采地返向營門處去。
在這個滿麵傷疤的年輕人身上,拉爾夫隱隱約約感覺到了一種東西。雖然並不清楚那是什麽,但他卻毫無理由地肯定,如果今年新進的機組成員都是如此,流血的日子,不會太遠了。
“廢柴”這個稱呼,不是人人都能夠適應的。
這幢三層建築的底樓裏,鋪呈著深紅色的地毯,空蕩蕩地看不到一個人。正對著大門的方位,有著兩間並排而列的辦公室,左側那間的門虛掩著,留下了一道窄縫。
撒迦略為猶豫了一會,行上前去,抬手,敲擊房門。
“請進來,門是為你留的。”剝啄聲響之後,一個清朗的男聲自內傳出。
門被輕推而開,眼前出現的,是一個不算太大的房間。由於厚實的絨布窗簾合攏得全無間隙,室內顯得異常昏暗。除了簡簡單單的一桌一椅之外,整個辦公室中,共有五個人。
一身戎裝的機組之首格瑞恩特獨坐於辦公桌後,正埋頭翻閱著一份文件,粗豪的麵龐上帶著深思神色。暗黨統領穆法薩站在他的身旁,見到撒迦,微微地笑了一笑。
房間左側的牆邊,肉山般倚著一個胖子。他幾乎有著尋常人兩倍的腰圍,身上緊緊地繃著一件滿是油膩的黑色軍服,肚腹誇張地隆墜於身前,隨著呼吸而不斷地顫動著,似乎一個不小心便會爆流出幾大桶油來。他的臉很大,肥肉累累疊生,眼睛被擠成了兩條細線,一雙柔膩如女子的肥掌中,在剝著個煮熟了的雞蛋。
房間的另一側,俏立著一名身材極為嬌小的女法師。她身上所著的,是一襲黑色長袍,那象征著最為低階的魔法學徒身份。在注視著對麵胖子的時候,她那雙明亮俏皮的眼眸裏,會現出隱隱的柔情。
女法師的膚色很白,發色卻是張揚的紅,盡管要比尋常女子矮小得多,但體態纖巧柔美,自有一股楚楚動人的風韻。
辦公桌前方的地板上,一個高大的半獸人士兵雙手撐地,半伏在那裏,小心翼翼地挪動身軀,目光始終跟隨著一隻緩慢爬動的無名小蟲,神色專注。
高山氏族的體形本就遠遠超出人類,而這名半獸人更是異常強壯魁梧,軍服內所包裹的發達肌肉仿佛會隨時鼓漲而出。較為怪異的一點在於,雖然處於並未獸化的狀態,但是他的口唇中卻有兩根幾寸長短的獠牙探出,闊鼻吊眼,形貌甚為猙獰可怖。
撒迦注意到,這三個人的身上,沒有任何軍銜標識。而當他的腳步,由門外邁入,堪堪踏足於室內的那一刹那,這片昏暗的空間,仿佛驟然緊縮了一下。
女法師投來了驚詫的一瞥,半獸人亦怔怔抬起了頭,肥胖的士兵仍然在剝著那枚雞蛋,幾片蛋殼悄然自指間滑落,墜上地麵,跌成了更為細小的碎屑。
撒迦的視線,逐一自他們身上掠過,緩慢而冷漠,步履仍是一成不變的穩定。
“歡迎來到機組,年輕人,我們已經等了你很久。”穆法薩微笑著開口。
撒迦行至辦公室中央站定,靜靜地環睃了一眼眾人:“普羅裏迪斯說,要我來這邊接受軍法處置。”
穆法薩愣了愣,笑容複現:“有意思的稱呼......”
“沒有人教過你,麵對長官是需要敬禮的麽?”格瑞恩特濃眉微軒,將手中文件拋到桌上,緩緩坐直了腰身,“幾個月之前,你應征入伍,然後直接從預備役中被調入軍機處任職。有意思的是,沒過多久,軍選的初試階段就開始了。”
“你在軍選中展現出的實力,令很多人都感到了吃驚,其中也包括了我。然而當所有的一切湊在一起時,事情就變得微妙起來。”格瑞恩特直視著撒迦,目光漸漸變得犀利,“無論是交流,還是處事,我都比較喜歡直接了當的方式。所以,現在我隻想知道,一個像你這樣的武技高手,想從皇家軍團得到什麽?難道真的隻是那一身製服?”
“在軍選中盡全力,是每個帝國軍人都會去做的事情。至於入伍的時間,我想那隻是一個巧合。這世上並不是隻有你一個人喜歡直接,如果想要什麽,我不會去走一些存在於陰暗處的彎路,向來如此。”撒迦平淡地回答。
久久的沉默。
格瑞恩特微眯了雙眼,死死地盯著麵前這個冷靜卻狂妄的年輕人,眸中已有怒意燃起。
“你現在看上去和軍選時似乎有些不一樣。”穆法薩淡然插言。
撒迦笑了笑:“這裏也不是帝國廣場。”
穆法薩大笑,輕拍格瑞恩特的肩頭:“看樣子這年輕人要比我想象中有意思得多......呃,撒迦下士,我就直說了吧!所謂的軍法處置,隻不過是個小小的借口。今天請你來到這裏,其實是我們想多給彼此一個機會。”
“入選皇家軍團,幾乎是所有摩利亞軍人的夢想,但卻絕對不是你和那位最終優勝者的。”穆法薩背負雙手,施施然踱步行出,“你們的眼睛裏,沒有那種渴求。”
撒迦安靜地聽著,不置可否。
“在摩利亞全部十三個軍團裏,皇家軍團曆來就是一個獨立的派係。我們無意介入任何紛爭,隻想為帝國,為元老會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穆法薩忽揮了揮手,笑道:“真是的,和你說這些做什麽?人上了那麽一點年紀,總是會變得羅嗦許多......下士,如果說現在還有機會成為皇家軍團中的一員,你會考慮麽?”
撒迦沉默片刻,緩緩地道:“我不是太明白你的意思。”
格瑞恩特冷哼了一聲:“你的確已經落選,但我們需要你加入的,是一支軍團中的非正規編製......”
“不是需要,是希望你能夠加入。”穆法薩溫和地打斷,“早在很久以前,它就已經存在,能夠被選中加入的,曆來就是皇家軍團三個分部裏麵最強的魔法、武技高手。”
“這其實算不上是個秘密,很多軍中高層都知道它的存在。一般來說,這支從未超過八人的小隊需要去應付的事情並不多。在某些時候,它會被用作清除暗黨查出的軍方叛逆者。由於在行事手段上的刻意酷厲,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種無形而強大的威懾。”
“前一段時間,我們受元老會委派,遣出了這支小隊去追查帝都各處的一些突發事件,然而就在當天夜裏,他們遭遇了小規模的伏擊。”穆法薩眉宇間掠過一絲煞氣,語聲漸沉,“你麵前的這三名士兵,便是那天的幸存者。”
撒迦轉過視線,那半獸人正抱膝坐在地上,碩大的頭顱略略低垂著,肩頭不停聳動,啜泣得像個孩子。女法師神色慘然地立在旁側,輕拍著他寬闊厚實的脊背,眼圈微紅。而牆邊的胖子卻又從口袋裏摸出了一個雞蛋,細細地剝著,神情絲毫不見異樣。
“從利益角度上來說,我們需要夠實力的新人去補充這支隊伍,而你則可以借此成為皇家軍團的一員,我想那應該是你最初的目的之一。至於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我倒是很想奉勸一句,無論站在什麽立場,既然身為一個摩利亞軍人,就要無愧於那隻鷹!”格瑞恩特冷笑。
撒迦平靜地迎上他的視線:“軍機處的工作很枯燥,希望來到這裏以後,會好上一些。”
“你絕對不會因為這一點失望。”胖子將剝淨的雞蛋扔進嘴裏,滿臉肥肉因咀嚼動作而愉悅地抖動起來,“在‘裁決’小隊裏,我可以保證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