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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原色

屋門悄然而開,出現在撒迦眼前的,是一個偌大的石堆。磨盤大小的石塊堆積重疊,令人心驚地高聳著,占據了大半的屋內空間,仿佛隨時便會坍塌而下,將周圍的一切盡皆碾為粉未。



沒有半點猶豫的,撒迦吃力地抱起一塊大石,走出屋外,將它放到遠處的空埕上。緊接著,是第二塊,第三塊......



屋內的石堆在以難以察覺的速度縮小著,而屋外的那個,則在逐步增高變大。



汗水,像是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從體內輕易擠壓出來,迷蒙了雙眼,浸透了衣衫。撒迦的喘息聲越來越劇烈,卻不曾停歇過片刻。他還記得,普羅裏迪斯初次帶他來到這裏的時候,曾經指著這堆石塊,輕描淡寫地告訴自己——食物,就在它們下方的某個角落裏。想要填飽肚子,就必須先挪開這座石山!



那天,撒迦沒能吃到任何東西。而當次日清晨他又來到這裏時,卻發現原本搬去大半的石堆,已經恢複了原狀。又是整整一個白天過去,終於在接近子夜的時候,他找到了食物。在拚命咽下它們之後,撒迦將十根被尖銳石棱磨破的手指放入了口中,吮下了上麵的麵包碎屑、血汙、以及塵土。那一刻,他似極了一頭孤獨的幼狼。



就這樣,每一天撒迦都在和這堆似乎永遠阻擋在麵前的石塊打著交道。一個沒有真正被饑餓折磨過的人,根本就難以想象它的可怕。撒迦不是一隻能拿木頭果腹的白蟻,在普羅裏迪斯的府邸中,除了水以外他得不到任何吃的東西,想要活下去,就隻能靠著雙手,去一點一點地移開這裏的阻礙。



兩塊黑麵包,一小杯水,靜靜地躺在石堆下的木板凹格中,這便是撒迦全部的早餐。正如每天一樣,他坐在地上,用鮮血淋漓的雙手捧起麵包,小心翼翼地吞咽著,努力不讓一點殘屑掉在地上。



時間,已是正午。外麵的石堆在似火驕陽下投出了一道長長陰影,不時,會有幾塊大石從頂端滑落,骨碌碌滾向遠處。撒迦細細地吃完食物,飲盡最後一滴沾滿了灰塵的水,漠然看了眼通往下一間木屋的後門,直直倒在地上,合上了雙目。



休憩了不長的一段時間後,他站起身來,行向屋子的後門處。陣風忽起,悄然湧入屋內,浸透了汗水的麻布緊緊地貼附在身上,冰冷而粘膩。撒迦除下衣衫,隨手拋在一旁,瘦骨嶙峋的身上赫然可見累累傷痕。其中一些較深的切割傷仍未收口,嘴一般大張著,黑紅相間,觸目驚心之極。長長地吸了口氣後,他彎腰抱起屋角殘留的一塊大石,陡然撞開房門,將石塊疾擲而入!



就算是普羅裏迪斯在現場,也恐怕會被撒迦此時的表現所震驚。盡管單薄依舊,但他的動作卻已變得如同一頭小豹般敏捷靈巧,在撞上房門的一刹那,這個曾經靦腆怯懦的孩子臉上,甚至現出了一種極為可怕的,幾近瘋狂的猙獰神色。



那塊比撒迦體重輕不了多少的大石,在空中低低翻轉著,很快,便無力地墜向地麵。而自飛入屋內的那一刻起,幾根堅硬的骨棒就相繼擊上了石身,碎屑立時飛濺四射,於悶響聲中紛落如雨。



這些由山獸腿骨所製成的大棒,無一例外地有著巨大渾圓的前端,流線型的棒身,以及沉重至極的分量。在骨棒的頭部,嵌夾著一些錚亮的精鐵銳刺,這使得它們具備了更大的殺傷力,往往在與敵人身體做親密接觸的時候,慘白色澤的棒身會很快變成另外一種顏色——淒豔的血紅。



幾乎是在大石落地的同時,撒迦精赤著上身,疾衝入屋內。呼嘯聲中,一根骨棒向他當頭砸下。撒迦側身,閃過攻擊後揮拳直搗。“波”的一聲微響傳出,溫熱的血液點點濺落,一個悶雷也似的吼聲猛然大震,咆哮不休!



在這第二間木屋內,執著碩大骨棒的,是六個和撒迦身高若仿的山丘矮人。他們有著粗短強悍的四肢,濃密茂盛的體毛,和暴烈如火的性格。與居住在南方平原上的遠方親戚——紅矮人不同,這些嗜酒如命的家夥對矮人一族傳統的冶煉鑄造術興趣缺缺,卻酷愛好勇鬥狠。強壯的身體賦予了山丘矮人驚人的力量,那沉重之極的骨棒在他們的手裏,簡直輕盈得有如一根被舞姬曼妙揮動的絲帶。



撒迦顯然已經不是第一次和這幾個矮人打交道,他的目光遊移在周遭各處,一貫遲滯僵硬的步伐已變得靈活而輕敏,接連避閃著四麵襲來的夾擊。在撒迦的正前方,一個山丘矮人單手捂住鮮血長流的鼻子,怒吼著將骨棒舞成了一團白影,向著他大力揮劈而下。



山丘矮人大多穿著手工粗糙的藤甲,他們的軀幹上虯結著鐵石一般堅硬的肌肉,僅靠著雙手,撒迦極難對這些矮壯怪物造成傷害。在很多次對戰之後,他終於找到了矮人們的一個弱點。他們那碩大的紅鼻子,脆弱得有如嬰兒,往往一記力量不大的打擊,就會令得矮人鼻血噴湧,極難止歇。



這是無數傷痕與鮮血換回的經驗,代價昂貴,但卻極其有效。



撒迦在力量方麵要遠遜於山丘矮人,靈活程度上則要勝出一籌。骨棒挾卷的獵獵風聲與矮人們此起彼伏的咆哮聲中,他忽地伏低身體,讓過了橫向掃來的棒身,撲到受傷的那名矮人近前,悶聲不響地又是一拳揮出。可憐那矮人的一隻手猶自按在鮮血狂噴的鼻子上,被這股不大不小的力量陡然砸上手背,隻聽到“啪嗒”一聲脆響,卻是鼻梁骨再也承受不住,極為悲慘地斷為了兩截,歪向一邊。



那山丘矮人又痛又怒,隻覺得一股甜腥的液體由鼻腔倒灌回嗓口,洶湧若潮,頓時翻起了白眼,劇烈嗆咳起來。模糊不清的嘶吼聲中,他棄去了骨棒,一手捂鼻,一手撫向咽喉,神情極為痛苦。風聲襲來,撒迦雙手拾起地上骨棒,猛地回身格檔,砰然一聲大響,整個人都被震飛了出去!



“小崽子,不要以為前幾次從這裏闖過了關,就可以低估我們山丘矮人。”矮人中的一個拋弄著手中大棒,得意洋洋地大笑道:“這些武器的威力是不是還算湊合?玩這個,我們可要比玩那些刀槍順手得多!”



“如果你們在第一天就使用武器,而不是空手,那我早就已經死了。”撒迦緩緩站起,迸裂的虎口處鮮血汩汩而下,在手中緊握的骨棒上蜿蜒出道道赤痕。他低垂著眉眼,麵對虎視耽耽的幾個山丘矮人,語氣中卻是超越年齡的鎮定淡然,“我知道,你們從來就沒真的想過要殺我,就算是我現在站在這裏不動,你們也不會上來敲碎我的頭。難道不是嗎?”



六個矮人麵麵相覷,神色俱變得古怪之極。被打斷鼻梁骨的倒黴蛋撓了撓後腦勺,一時倒是忘卻了疼痛:“萬能的森林之神作證,我一直都以為這小子是個啞巴!”



撒迦漠然抬頭,淡淡地道:“給我食物和水,我累了。”



“你......你得靠在對戰中搶到它們,就像平時那樣。”一個矮人結結巴巴地道。並不太高的智商注定了他的遲鈍,在這一刻,他甚至對眼前傷痕累累的男孩產生了一絲憐憫。



撒迦直視著他,一字字地道:“再打下去,你們中間會死人。”



那矮人愕了一愕,等到確信自己沒有聽錯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是想大笑,但笑聲卻像是被堵在了嗓子眼,半點也難以發出。



因為撒迦說完這句話,就徑直走向了他,眸子裏,帶著一抹奇異的光亮。



“讓我來教教你什麽才是強大,狂妄的小東西!”鼻子猶在流血不止的那名矮人被撒迦表現出的傲慢所激怒,劈手搶過同伴的骨棒,疾揮而出!



撒迦抬臂橫格,本就破裂的虎口再次深深迸開,身軀猛然大震之後,手中的骨棒遠遠飛出。他似乎是早已料到了這種情形,半點也未曾停頓地空手直上,竟是以一隻肉掌抓上了對方棒首鋒銳的鐵刺!



撒迦探出的那隻左掌,毫無懸念地被刺了個對穿,巨力仍在不斷湧來,帶動著他的身體,懸空劃出了一道半圓形的軌跡。雙腳甫一踏回到地麵,撒迦的右拳就結結實實地砸上了矮人的鼻梁,凶狠而直接。在他略顯蒼白的臉龐上,依舊沒有半點表情變化,仿佛那被刺穿的,隻不過是肉體之外的某件物事罷了。



震天價一聲痛吼爆起,那名“強大”矮人的鼻梁骨再次斷裂。這一次,則是斷得徹底之極,七八截碎骨垂掛著碩大的鼻翼,軟綿綿地耷拉在臉上,像是條被狠狠踏過一腳肥胖肉蟲。直衝腦門的劇烈痛感,讓他很幹脆地帶著兩行淚水和噴泉般湧出的鼻血直直栽倒,宛若一根突兀斷折的木樁。



骨棒滾落於地,撒迦的手掌自上脫出,在拔離鐵刺的時候,發出了一聲類似於木塞從瓶口中拔出時的可怖脆響。一旁的幾個矮人都沒有動彈,眼睜睜地看著這男童冷漠地提起大棒,重重撞上同伴柔軟的小腹,在立時拔高的淒厲慘呼聲中,他們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寒戰。



“我很餓,我隻想要食物和水。”撒迦站在蜷如蝦米的傷者身旁,望著剩餘的矮人們,一雙眸子已經亮得像是有著火焰在燃燒。



山丘矮人的膽量與酒量,似乎正成反比。麵對著這個平靜卻瘋狂的男童,盡管他們要遠遠強大得多,卻無一例外地選擇了退縮。從撒迦瘦弱的軀體內隱隱散發出的一種東西,是他們所深深畏懼著的。當遇上一頭受傷的狼崽時,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敢於上去逗弄一番,因為,狼就是狼。



在這個屋子的角落裏,同樣擺放著一杯水,麵包數量卻是先前的一倍。撒迦慢而仔細地咀嚼著它們,沒有看上一眼退出木屋的山丘矮人。這些用鮮血換回的食物,隻屬於他自己,沒有任何人能奪走。它們堅硬而幹癟,廉價之極,卻將他從一個軟弱善良的孩子,變成了一頭不折不扣的野獸。在有些時候,撒迦會暗自在心中慶幸,當初沒有把紅帶在身邊的決定是正確的。至少,它可以不用和現在的自己一樣,一定得靠流血才不至於餓死。



掌心處的貫穿傷,可以算得上是這些天來受到的最重一處傷害。撒迦望著那個猙獰無比的血洞,走到門外拾起上衣,扯下一塊布襟草草裹了一裹。他不是清楚裏麵的骨頭有沒有斷,但如同以往受傷後一樣,很快血液就停止了流淌,在傷口表層凝固成了一層薄痂。與傷勢相比,撒迦顯然要更為關心第三間木屋內的食物,天色雖然還很早,但他卻想盡快得到自己的晚餐。然後抱著食物在外麵的空地上睡一會,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夠想到的享受。



在通往第三幢木屋的門前,撒迦頓住了腳步。他一共試著闖過五次麵前的這幢屋子,隻有一次僥幸過關。而其他四次,幾乎連全身的骨頭都給拆掉。



快快地考慮了一下,撒迦俯身拾起被矮人遺留在地上的一支骨棒,伸手推開了屋門。他無法忍受饑餓,但卻早已習慣受傷。



奇異而響亮的摩擦聲於一瞬間炸起,木門開處,五支彎曲如鉤的利爪猛然探出,帶著“嗤嗤”的破空聲響,直撩向撒迦胸腹!



“吼!!!”



烏黑色澤的爪尖在撒迦身前不到半尺的地方連連揮探,卻絲毫不得寸進。狂暴凶戾的咆哮聲直如怒潮激蕩,震得天花上不斷有大蓬的灰塵灑落下來,似乎就連木屋都在這可怕的聲浪中簌簌顫抖,難以止歇。



每一次,這幢木屋中存在的強橫生物都不一樣。就在前一天,這裏麵還是一頭尖耳利齒的凶惡狼人,而現在......



“你是什麽?”撒迦注視著麵前那對碗口大的碧色獰目,神色淡定。在他現在的心裏,沒有恐懼,有的隻是殘酷現實下的權衡利弊——若是踏進這扇屋門,自己能有幾分把握活著出來?



回答他的,是一連串清脆的“嘩嘩”聲響,與更為暴怒的狂吼聲。



木屋內,是一頭闊口獠牙,金毛長鬃的蠍尾獅,它同時擁有著食肉猛獸的鋒利爪牙與劇毒尾蟄,屬於低階妖獸的一種。這頭成年雄獅有著極為壯碩的體形,隻是踞在那裏,就已經比撒迦還要高出大半,宛若一座猙獰嶙峋的岩山。將它牢牢困死在第三間木屋內的,是幾根粗若兒臂的鐵鏈。



精鐵鏈條的兩端,分別係在屋角和蠍尾獅的頭頸上,正被繃得筆直。可能是由於久未進食的緣故,蠍尾獅的腹部癟癟地貼於身下,碧油油的一雙凶睛死死地盯住撒迦,徒勞地揮動著利爪,巨口中饞涎長流,咆哮不休。



“你想要吃掉我,是嗎?”撒迦緩緩踏前,蠍尾獅須毛皆豎,猛然間大吼一聲,泛著金屬冷光的銳爪幾乎是貼著他的麵部劃過。而這矮小瘦弱的孩子,卻連眉毛也未曾跳動半分,“我在想,如果進來的話,要麽就是我找到食物,要麽就是你找到了食物,是這樣麽?”



不知怎的,狂吼不絕的蠍尾獅徒然之間獰態盡斂,帶著些許懼意向後退去,喉間,低低地發出著嗚咽般的悶吼聲。



撒迦不再言語,漠然行入屋內,隨手,將木門掩起。



緊接著,蠍尾獅瘋狂地厲吼起來,一陣陣悶雷也似的撞擊聲自木屋中爆出,偶爾間,會夾雜著幾記詭異的脆響,那是骨骼在斷折時,所特有的呻吟。



屋外,已是黃昏。



如洗的蒼穹之上,輕雲流轉,晚霞若夢。那一輪如血夕陽斜斜地垂懸於天際,眷戀般不肯離去,仿佛,它亦有著難以舍棄的的理由。



在那黑暗而陰森的第三幢木屋內,一人一獸早已披浴著滿身殷赤,卻仍在做著悍野的生死博殺。



隱約間,撒迦覺得,這一刻,他的眸子裏看到了整個世界。



從遍布著七色幽灩的山穀,到沙石漫天的大戈壁;從荒涼的邊雲要塞,再至這片木屋環列的穀地之中,盡皆存在著如同夕陽一般淒豔的血紅。



這飽含死亡氣息,卻是由生存而延伸出的色彩。它,便是這世界的基原之色,名字,叫做殺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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