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之中,又恢複了一片靜謐。也不知過了多久,細微的腳步聲響起,一個枯如竹篙的身影自遠處牆角現出,沿著折轉曲回的長廊,緩步行來。
這是一個留著長須的老者,滿麵堆擠著溝壑橫生的皺紋,眼窩深陷幹癟。在他的身上,套著一件已經看不出原來顏色,並且明顯要小上一號的法師長袍,頭發亂糟糟地虯結在腦後,看上去活脫脫就是一個流浪四方的老乞丐。
步履邁動間,老者的頭顱,一直是微側著的。他低聲哼著不成曲的小調,背負在身後的手中,正懶散地夾玩著一枚銅鑄短哨。那哨身的造型極為古怪,尾部隆起著一道圓弧狀的空穹,中端開有一孔。在摩利亞,這種能夠發出尖銳聲響的小玩意被稱作“夜警哨”,是守夜人專用的警訊工具。
這個吊兒郎當四處轉悠的老人,正是二皇子家中唯一的守夜人——默克爾,同時,他還是個瞎子。
身體上的缺陷,並不能夠影響到老默克爾成為一個盡職的守夜人。在玫琳姐妹還未出生時,他就已經來到了這處宅院。如今這裏的一草一木,對他來說無不了如指掌,敏銳出色的聽覺更是使得這個老人比任何守夜者都更為警醒。況且,在治安嚴密的岩重,敢於來皇子府邸中行竊的賊,恐怕連一個也找不出來。
普羅裏迪斯對待下人向來隨和,女管家也早已司空見慣老默克爾十幾年如一日的邋遢扮相。於是這個與皇室仆從形象完全格格不入的老頭,便年複一年地在這片宅院中過著自己的悠哉生活,隻是趕上心血來潮才會出來晃悠幾圈。
更多的時候,他寧願睡在自己的床上豎起耳朵聽外麵的動靜。就算是後院中傳出一丁點聲響,老默克爾也能立即分辨出那究竟是一隻野貓,還是深夜溜出來與女仆偷情的花匠。
正如往常一樣,老默克爾很快就對這套軌跡單調的巡邏把戲感到了厭倦,在聽了聽主宅方向的動靜後,他懶洋洋地打了個嗬欠,走向自己居住的小屋。在將要跨進門的時候,老默克爾突然停下了腳步,隔壁房中傳來的紊亂鼻息對於常人來說幾乎微不可聞,但在他的耳裏,卻清晰得一如就在身前。
“嘖嘖,是個瘋狂的小鬼呢!”老默克爾佇立良久,陰惻惻地冷笑了一聲,掩上了自己的屋門......
光明與黑暗,兩個永恒不變的對立麵。
在諸多神話傳說中,邪惡的魔王往往都是與後者聯係在一起。而無所不能,仁慈強大的至高神,則自然象征著璀璨的光明。在世人的眼中,光明幾乎代表了一切。一個沒有光的世界,將會變得冰冷而了無生機,恰如末日。
因為無法適應,才會覺得可怖。又有幾個人曾經想到過,如果這世上從一開始就沒有光,又何來黑暗可言?
撒迦,正是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行出了二皇子的府邸。
岩重的大街上冷冷清清,偶爾間,會有馬蹄聲細碎響起,那是巡城的禁衛軍在趕回營地準備換班交替,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半個人影。
淩晨時分的風很冷,撒迦裹緊了衣衫,緩緩走在鋪滿了石板的街道上,陪伴著他的,就隻有清冷回蕩著的腳步聲。
在前方的極遠處,有著微弱而朦朧的光。撒迦注視著那裏,目光不曾稍移。
他從來就沒有畏懼過黑暗,但卻還未能適應孤獨。
半個多月以來,撒迦每一天都起得很早,回“家”的時候,俱已是夜幕低垂。他不知道,那裏是不是能稱為“家”,卻已無法選擇。
岩重城的建築體大多有著雄偉巍峨的風格,而位於西郊邊緣的樓閣房屋卻盡皆矮小而陰暗。這裏密如蛛網的巷道交錯橫深,四通八達,集結出一塊極其複雜的地形。即使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岩重人,隻要不是身居此處,往往也會在這座龐然迷宮內暈頭轉向上半天光景。
撒迦在斜穿過小半個城區,到達西郊的時候,天色已朦朦發亮。熟稔地繞過了十幾條錯綜巷道後,他徑直鑽入正前方的狹隘胡同,在一家外表簡陋不堪的小酒館門前,頓住了腳步。
幾乎是剝啄聲響起的同時,酒館的門就自內被拉開,一雙狹長的獰目向外冷冷盯上了撒迦的臉龐:“有人跟著你嗎?”
撒迦搖了搖頭,那人哼了一聲,側身讓他進屋:“就算是有人跟,你也不會知道。前幾天在你來的路上,我們的人一共捏死了三隻鬼祟的‘老鼠’......”
斑駁著淺淺凹痕的橡木門在發出了一聲嘶啞的呻吟聲後,重新與門框緊密契合,酒館的內部複又回歸了一片死寂。幾點微弱的燭火在角落裏搖墜晃動著,構築了屋內黯淡的光源。先前那人隱在暗處,一動不動地打量了撒迦半晌,忽桀桀怪笑道:“倒是真沒想到,直到今天你居然還能夠站在這裏......跟我來罷!”
昏暗中,依稀可見那人滿臉留著濃密的虯須,身形壯碩之極,在行過撒迦身邊的時候,竟似極了一堵會移動的方牆!
撒迦保持著沉默,邁動步伐跟了上去。
酒館內的空間頗為狹小,幾張並不寬闊的木桌拚擠在一起,就已占據了將近大半的地方。在擺滿了烈酒杯盞的酒櫃之後,有著一扇不起眼的小門,大漢擰轉門把,衝身後的撒迦偏了偏首,冷笑道:“老規矩,如果在天黑以前你走出這扇門,我將會非常樂意擰斷你的脖子。”
門後,是一條陰暗幽深的甬道,一眼望去,宛若永無盡頭。略帶著黴腐味的氣流撲麵而來,無聲劃過兩人身側。撒迦麵無表情地走入甬道,在身後的小門即將閉合的刹那,淡淡地道:“你永遠也不會有這個機會。”
大漢愣住,忽然迸發出一陣瘋狂的大笑,幾乎上氣不接下氣:“好,好!看不出你這小鬼還有點意思,今天晚上出來的時候,老子請你喝一杯!”
撒迦不再言語,徑直行向那虛無而混沌的暗色中去。整條甬道俱為大塊的麻石砌成,裏麵沒有任何光源,越是到深處,令人作嘔的黴腐氣息就越濃烈。由於年代久遠的緣故,四周的石壁表層上,剝落出了無數大小不一的凹坑,就像是鑲嵌著一張張形狀各異的鬼臉。在撒迦的眼中,它們清晰而猙獰,但卻毫無可怖之處。
甬道深而曲折,在混沌的黑暗中蜿蜒如蛇。由於四壁上碎落的石屑鋪得滿地都是,當腳掌踏在上麵時,會發出一種奇異的“咯咯”聲響。它回蕩於死寂的空間之中,層疊湧動,一如蟄伏在暗處的鬼魅在獰笑不休。
長時間的徒步行走,使得撒迦的周身已經被汗水所濕透。他微微地喘息著,目光始終梭巡在右側的牆體上,像是在找尋著什麽。終於,一處不起眼的凸起出現在視線中,撒迦行上前去,探手按向那塊不過拳頭大小的菱形石塊。
幾記細微的炸響之後,轟然一聲天崩地裂般的大震,撒迦的滿頭黑發陡然向後扯得筆直,全身衣襟盡皆翻飛舞動,激揚不休!
甬道內霍然大亮,整塊牆麵在他麵前已左右分成了整整齊齊的兩半,朝陽的第一縷光芒正自天際探出,洋洋灑入這寬近三丈的巨大裂口中。撒迦早就閉上了雙眼,許久之後,方才邁出甬道。
外麵,已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這裏是一座深深凹陷的穀地,形狀酷似一個巨碗,碗底平整如鏟,鋪展著褐色的幹燥土壤層,弧形倒卷的邊緣部分則高高聳起。一些粗壯的大樹零星生長在四周的高壁上,根須牢牢地深紮入壁端,樹幹懸空橫伸,與地麵相平行,情形匪夷所思之極。
高達幾十丈的“碗口”處,籠罩著一層半透明的穹頂,它的色澤略呈銀灰,表層隱隱流動著青色光華。這層光體的存在,似乎並不能影響到氣流的透入。清涼的微風穿行於穀地之間,柔和地撩動著撒迦的發梢,拂過他的臉頰。仿佛,是想要給這孤苦伶仃的孩子,些許撫慰。
穀地間,矗立著近百幢線條簡潔的高大木屋。它們一幢挨著一幢,緊密整齊地連在一起,排成了一個極大的橢圓形,首尾並不銜接。在這橢圓的中央,有著片類似於馬場的空埕,除了光禿禿的堅實大地以外,沒有任何東西。
第一間木屋的門,正對著甬道的裂口處,相距頗近。撒迦剛剛走到門邊,身後悶響聲傳來,卻是那豁開的石牆又重新合攏在一起,
周遭很安靜,看不到一個人。那些形狀高矮如出一轍的木屋,通體俱被漆成了凝重的暗紅色,顯得陰森而妖異。
撒迦在這長龍般的屋群前肅立良久,當他緩緩抬頭,伸手推開麵前的血色屋門時,原本空洞漠然的眼神之中,突然亮起了一抹野獸般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