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的炮聲鎮肅著整片大地,遠在半月之前,德州一帶就再也沒有飛鳥出現,大軍進駐,火槍營、騎兵旅、炮兵營,地方民團,無窮無盡的輜重隊、糧秣隊塞滿了大大小小的道路,河流上船行如梭,人頭洶洶,一艘接著一艘甚至排到了天津,艄公和纖夫玩命的吆喝著口號,火把徹夜不滅,如同一條巨大的火龍,晝夜不停的將物質和軍火輸送到景縣,然後卸貨下船。官道上騾馬嘶吼著拖曳前進,沉重的車轅將這條蒼涼古道重新壓出深深的凹痕,大雨過後複又灌滿汙水,湧出泥漿,將沿路的的各個城鎮、軍營染得滿地橙黃。戰事一起,直隸南邊的這幾個州府便攪得天翻地覆。
真正負責進攻的是大漢帝國近衛第三軍,以及第五軍兩個重炮旅,戰鬥兵員不過一萬六千多人,但因為是進攻要塞的關係,軍隊不得不動用大量的火炮和步兵支援武器來進行支持掩護,為了維持這種可怕而又無奈的攻擊,林漢朝廷不得不征發五萬多丁壯來進行補給,應該要感謝直隸便利的水網,如若不然,這個後勤補給的大軍人數,恐怕還要再翻上一番。
以昔日的明、清戰爭為標誌,中國軍事史進程已經正式到達了火器時代,這數十年以來,長期而慘烈的戰爭讓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積累的豐富的軍事經驗,自從大口徑火炮出現之後,現在的城市爭奪戰再也不是象先輩們那樣將大批軍隊集中在一個堡壘裏麵,依托一道堅固的牆壁進行持久防禦,而是嚐試著將軍隊分散開來,以最大和最堅固的城市為中心,構築許許多多衛星堡壘,互通聲氣,相互支援,一同拱衛著最核心的要塞,盡量讓來犯的敵軍陷入不斷往複爭奪的持久戰之中,讓傷亡消磨著對方的士氣,讓時間來折磨敵對將領的信心,讓天氣、瘟疫、補給來消弭敵軍的士氣。
橫在馬進良麵前的德州,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德州是一座平原城市,縱貫水網,交通便利,物埠繁茂人口眾多,向來便是山東咽喉,以富裕多金在中原地區享有盛名,她並不險峻,沒有什麽關口依托,也沒有天險用來倚靠,如果放在以往,戰事一起,數千鐵騎即可一馬平川直接殺到城門之外,然後一鼓作氣拿下城防。
但是今非往昔,如今的德州外圍堡壘遍地,山東總兵王承業自戍守以來,即以德州城為中心、以運河河道為基幹線,修築了大大小小的烽火台、碉堡、瞭望樓、炮台、土壘、地溝等等,林林總總,光駐兵上百的碉堡就有上百,其他工事、哨卡、陷阱不計其數,可以想象,如此浩大繁複的防禦工事決計不是一天兩天能夠完成,王承業未雨綢繆,山東軍預謀已久。
這種刺蝟防禦給馬進良帶來的無數煩惱,雖然在戰爭開始之前,他就對德州的防禦狀況有所了解,事實上也是望而生畏,按照他的打發,他是絕對不想來碰這個討厭的硬殼子,但是出於政治需要,漢軍卻必須要碾碎這道貌似堅不可摧的防線。
在這種頑固而嚴密的防禦麵前,任何所謂的奇謀妙計都是荒謬不經的笑話,雙方都隻能硬著頭皮一個一個堡壘的啃下去,得而複失、失而複得,殘酷拉鋸直到某一方的的士兵崩潰為止。
林風撥給第三軍的重炮旅在戰鬥中發揮了最為關鍵的作用,事實上在這樣的戰鬥中士兵的勇敢根本不可能解決問題,在一個又一個的堡壘麵前,再勇敢的士兵也會膽怯,再旺盛的士氣也會消沉,在艱苦的作戰中,頑強堅韌的作風可以保留下去,但是旺盛的士氣卻最多隻能保持二十四個時辰,支撐戰爭的信念來源於勝利的希望,而重炮旅則就是這個希望。
新近組建的近衛第五軍是一支純炮兵部隊,它本身就是為攻克堅城而存在,全軍滿編一萬五千餘人,擁有大小火炮四百餘門,其中重炮旅就擁有重型紅衣大炮四十門。在重炮旅的支持下,戰鬥方式變得單一而枯燥——先是炮群集中轟擊,破壞敵軍的堡壘工事,掃清衝鋒障礙,然後步兵發動衝擊,衝到進出爭奪堡壘的控製權。
這種作戰在戰爭初期非常鼓舞士氣,先是震耳欲聾的炮聲,然後尖利呼嘯的炮彈劃破長空,將敵軍的堡壘轟成一片廢墟,步兵歡呼雀躍勇氣倍增,一鼓作氣攀登仰攻,然而半個月之後,不論大炮如何威風、炮彈如何密集都不再能引起任何人的興趣,血腥而殘酷的肉搏戰令人望而生畏,王承業的部隊在堡壘內表現得異常頑強,在漢軍的優勢火力下,往往龜縮在堡壘中任其轟擊,然而等到步兵衝進便一躍而起,衝到近前發動凶猛的還擊。
裝備燧發槍的漢軍士兵往往隻能開上一槍,然後就不得不投入到激烈的肉搏戰之中——這種戰鬥方式無形中抹殺了漢軍的裝備優勢,雖然漢軍同樣經過長期而刺刀訓練,但是卻沒有裝備盔甲,在這種純冷兵器的戰鬥中占不到任何便宜。
戰鬥異常血腥,半個月的時間,馬進良還沒有看到德州城的城牆,一片又一片的小圍子將他的進軍方向堵的嚴嚴實實,這種城堡一般都不太高大,原本都是德州城外的一些村莊,山東軍將他們利用起來,依托民房和土牆進行再加工,構築成一個又一個小小的堡壘,雖然麵積不大,但器械齊全,有火炮、有抬槍,頂上有瞭望台,牆壁上有射擊孔,而就算殺進堡壘之內,建築物之間還可以隔絕通道,進行巷戰肉搏。
半旬以來,馬進良就一直睡不著覺,也吃不好飯,德州要塞的堅固程度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這種進攻的困難除了堅固工事的困擾之外,山東軍頑強的作戰意誌也令他始料未及,雖然他在很早的時候就知道王承業很得軍心,但卻也未能料到會如此難打。現在天下間有眼睛的人都知道,山東軍絕對不是大漢軍的對手,德州失陷隻是時間問題,他根本不明白敵軍如此拚命的動力何在。
但是這個時候顯然並不是考究這種問題的時候,馬進良的時間並不是很充裕,在領受任命之前,他就已經在林風麵前誇下海口,而且出兵之後,又在埠城對趙應奎和王忠孝丟了狠話,現在半個多月過去,自己的大軍卻連對方城牆都沒碰到,作為一名軍人,人生之恥莫過於此。
為了督策手下部隊的進攻速度,他現在已經常駐在第一線督戰,在很多時候甚至自動將自己降級為營長,直接指揮一些小型戰鬥,這時他就近站在陣地的後方的一座三包之上,平端著單筒望遠鏡,注視著前方的戰況。
“轟隆……”一聲,炮壘上的大炮猛的一蹦,噴出大片白煙,炮彈呼嘯而過,登時將對麵的堡壘炸出一個大口子,隨即淒厲的小喇叭響起,軍官們吆喝著士兵,列著隊形向前突進,士兵們帶著一絲無可奈何的表情,斜端著火槍,半躬著腰杆,拚命的朝前奔跑,剛剛突入缺口,堡壘上突然想起一片鑼聲,原本寂靜無人的牆頭頃刻占滿了敵軍,一桶桶的開水澆灌下來,將仰攻的漢軍燙得皮開肉綻,隨即抬槍轟鳴,子彈混合著尖利的箭支,如同雨點一般潑向漢軍的隊形,在軍官的指揮下,火槍兵們置滿地嚎叫呻吟的同僚於不顧,慢條斯理的列隊舉槍,一邊交替射擊,一邊朝堡壘內部突進,嚴密整齊的隊列之中,不斷有人倒下來,然後又被後列的戰友踢到一邊,補上缺口繼續前進。
當漢軍衝到近處,銅鑼再次響起,守軍轟然大叫,登時一起站起,朝漢軍反撲,頃刻之間,兩軍猝然相撞,登時刀槍並舉相互砍殺,排頭的火槍兵甚至來不及開出一槍,便立即被洶湧的人潮吞沒,在狹窄的地形上,漢軍再也無法保持隊形,值得三三兩兩結成依靠,與敵軍拚上了刺刀。
“再上去一個連!”馬進良放下望遠鏡,冷冷對身邊的傳令兵道。
麵前的這個堡壘是德州城最內圍的一重防線了,衝破了這道堡壘群,德州便再也沒有遮掩,直接處於漢軍的威脅之下。
“是!”傳令兵匆匆奔出,未過片刻,一連士兵立即朝前狂奔,投入前方的肉搏戰。
見漢軍增兵,堡壘上一聲呼哨,正在肉搏的敵軍立即後退,逐漸將戰場散開,牆頭屋頂兩側抬槍四射,掩護肉搏士兵脫離戰鬥,趁著漢軍士兵抬不起頭來,交替掩護著逐漸撤出堡壘,將這座殘破的工事留給漢軍。
“呼……”馬進良吐了一口長期,朝對麵的敵軍投去欽佩的一眼,卻並沒有下令追擊,經過這段時間的戰鬥,他知道追擊並沒有什麽好結果,對方撤退的路上除了伏兵之外,還有大量的地溝和陷阱,騎兵跑不動,步兵不好走,若是露出破綻興許還要被敵人反咬一口。
這種打法隻有一個意思,就是人命換人命。而漢軍占據如此優勢,最不喜歡的正是人命換人命。
“報軍門!……”帶隊攻擊的軍官是個中尉連長,這時滿身鮮血臉色蒼白,雖然勝利攻克了敵軍堡壘,但也並不顯得如何興奮,他朝馬進良行禮道,“幸不辱命,本部已拿下敵堡!斬二十五名,俘敵六名!”
馬進良旁邊的一眾軍官均是麵無表情,馬進良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點了點頭表示欣慰,隨口問道,“傷亡多少?!”
“死了十七個弟兄,重傷十一個,其他輕傷的……”那軍官立即臉色蒼白,抿了抿嘴唇,偷偷看了馬進良一眼,哆嗦著道。
“好!——辛苦了,下去歇息吧!”馬進良皺了皺眉頭,卻並沒有斥責怪罪,反而溫言安慰。見他軍官準備離去,他忽然又叫住了他,道“帶那幾個俘虜上來,我有話要問。”
六名俘虜都身上帶傷,馬進良細細的審視了一遍,指著邊上那名最年輕的俘虜道,“你——對,就是你,過來,我有話問你!”
這名士兵看上去年紀很輕,抵多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他在剛才的戰鬥中被肩膀被刺刀捅穿,當即痛暈了過去,這時雖然被粗粗敷了點草藥,鮮血卻依舊不停的滲透出來,這時見馬進良指著自己,顯然有點不知所措,旁邊的親兵當即蹬了他一腳,將他踹得跪倒在地上。
“大……大人……我……”
見親兵又準備上來動粗,馬進良擺擺手,叫他下去,口氣溫和的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人……小人叫毛四孩……”小兵渾身發抖,跪在地上不敢抬頭,看上去象一隻驚嚇過度的雛鳥。
“哦,那毛四孩,你是哪裏人?!”
“小的是陽平縣人!”
“哦,可是東昌府的陽平縣?!”
毛四孩驚訝的看了馬進良一眼,旋即低頭應到,“是東昌府陽平縣……”
“嗯,”馬進良點了點頭,“你吃糧幾年了?!”
“五年!”見馬進良一怔,毛四孩連連磕頭,補充道,“小人本來是在外邊要飯的,後來有個把總爺要找人伺候,於是就叫人把我拉進營給他當親兵,前幾天他在劉智廟大營被你們打死了,小的沒了依靠,就被派上來打仗!”
馬進良啞然失笑,搖搖頭道,“真看不出,你還是個老兵!”他收斂笑容,肅然道,“你老實跟本大人說,王承業跟你們說了什麽,是不是不準投降?否則殺全家?!”
毛四孩嚇得一哆嗦,急忙搖頭道,“沒有沒有……總兵大人……哦,不不,是王承業,他、他沒這麽說過!”
“哦?那他對你們說過些什麽麽?!”
“小的也不知道,小的在營裏是小兵,官爺和老兵都不理會俺,沒啥人跟俺說話,……”毛四孩偷偷抬頭,眼見馬進良滿臉失望,他急忙道,“不過前些日子把總爺沒死的時候,小的在給他斟酒伺候時隱約聽說他們談什麽‘降不降’……”
“什麽降不降?”馬進良愕然道,“你說明白點。”
“是、是!……”小兵連連磕頭,“小的其實也不知道,隻是聽他們說,說什麽上麵有交代,咱們這回不能投降,要頂著打,打得越狠,咱們山東人的麵子就越大,打得越凶,什麽‘撫’的價錢就越高……”他偷偷瞥了馬進良一眼,小聲道,“……不然的話……”
“什麽不然?!——說!!”馬進良情不自禁提高了生氣,厲聲喝道。
“是、是!官爺們說,不然的話,咱們稀裏糊塗完了,就算是不問罪流放,也肯定會被裁散開缺,到時候討吃的都討不到……”
馬進良站起身來,不再理會這個小兵,轉頭對自己的參謀長道,“把這個記下來,發給……發回京師……”他臉上一紅,轉過身去小聲道,“結尾要記得說明白:咱們近衛第三軍眾誌成城勢如破竹,德州旦夕可下,然兵法雲,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故還請主公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