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霜重,烏黑的大地上點綴著點點白雪,太陽升得老高了,但樹梢上的冰棱卻遲遲不能融盡,從長城外刮進來的大風陰冷而幹燥,更增添了幾分寒氣。
漢寇北中郎將趙良棟騎著一匹棗色戰馬,佇立在山崗上,督策著他的部隊向山西腹地行進。這位漢軍的邊關大將穿著一套標準的將官製服,騎著一匹火紅的戰馬,甚至連腰刀的刀鞘都被描上了朱漆,而這個時候偏偏又站在最顯眼的高處,遠遠望去,仿佛一團鮮紅的火焰。
戰爭是上月初六爆發的。
和許許多多令人惱火的事情一樣,漢軍與準格爾戰爭的導火索是一件非常微小的事情。
自從準格爾大漢葛爾丹率軍“伐清”之後,數萬精銳的蒙古鐵騎如同潮水一般湧入了山西北部,雖然從一開始,漢軍就對這支異族軍隊保持著高度的警惕,但因為政治方麵的關係,卻也沒有公開的表示過敵意,駐紮在大同府的第五軍在去年下半年的時候甚至還得到“不準擅開邊釁”的命令,所以雖然長城之外的蒙古草原上科爾沁、土謝圖和準格爾大戰連連死傷狼藉,但不論是宣化的第一軍還是大同的第五軍都一直保持著相當的低調,對屢屢求援的科爾沁使者左右推托,竭力避免直接參與到這場慘烈的戰爭中去。
準葛爾也應該注意到了這一點,去年第一次大規模侵略山西的時候,一支數千人的準格爾部隊也曾開到了保德州、代州一代,但遠遠巡哨的蒙古騎兵小心翼翼的回避著漢軍騎兵,舉止非常客氣,而漢軍也非常配合開了他們行軍路線,雙方均是小心翼翼十分默契,雙方保持在這種非常微妙的和平狀態裏。
但跨過年之後,西蒙古的騎兵顯然更為囂張,據間諜回報,今年入寇的蒙古騎兵是由準葛爾大漢葛爾丹親自統帥,自包頭誓師出征,兵分山路越過長城殺本中原腹地,西路軍直撲太原,中路軍攻略綏德,而東路軍則朝保德、代州方向開進,數十日間勢如破竹,各地州縣防禦薄弱不堪一擊,或破或降,上月月初的時候,終於打到了漢軍的實際控製區山西代州一代。
這一次的東路軍與去年相比顯然大為不同,和漢軍官兵熟悉的蒙古兵不同的是,這次的準格爾士兵很多都是騎著河曲馬的回回兵,而對待原居民的態度竟比蒙古兵還凶狠粗暴,上月初六,一批不知道是巡哨還是打糧的回回兵突然洗劫漢軍控製下的幾個村莊,擄掠丁壯婦女,強搶糧食和木材,半個時辰之內,幾乎把村莊內的老百姓殺了一半,最後臨走的時候還興致勃勃的放了一把火,將村民們賴以躲避嚴冬的房屋燒得一幹二淨。
大火焚燒引發的滿天煙塵立即引起了漢軍駐防部隊的注意,第五軍的騎兵部隊迅速出動前往巡視,將滿載而歸的準噶爾兵截葛正著——本來這種事情並不很出漢軍的意料,大軍出征在外,輜重補給困難,就地“解決”糧秣問題是很容易理解的,依著帶隊漢軍軍官的意思,如果準噶爾兵能心思活泛一點,看在漢軍的麵子上,放下搶來的東西和人丁,那這件事情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大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事就算過去了,不過準格爾的回回兵顯然沒有能夠理解漢軍的這一番“良苦用心”,依仗人多,當即向這個漢軍騎兵連發起進攻,隨後一番大戰,雙方均各有死傷數十,零散的騎兵纏戰延續到天黑之後,才不得不各自撤退。
寇北中郎將得到戰報之後立即八百裏快馬飛報北京,而這一次北京的反應極為迅速,第五天就大漢總參謀部就送來林風的詔書,傳令趙良棟將大同防務移交民團,由飛馬增援的宣化第一軍趙廣元部隊接管,即刻整頓部隊進駐代州,並“消滅當前之敵”。
於是大漢與西蒙古準葛爾部全麵開戰。
據報,趙良棟當麵之敵——即準格爾東路軍約一萬五千鐵騎,除此之外,他們還收編了不少“新附軍”,這些漢奸部隊大多是山西本地強征而來的丁壯,不過裏麵也有不少賣身投靠的原清軍地方部隊、本地土匪和投降的農民起義軍為骨幹,相對於正規的準噶爾鐵騎而言,這批人的戰鬥力極為薄弱,士氣很低,裝備很差、補給不夠,而且因為需要“以漢製漢”的關係,他們由各自的首領率領,指揮極不統一,彼此猜忌仇恨,小團體明目繁多,毫無凝聚力可言,可謂是地地道道的“烏合之眾”,但勝在人數眾多,僅保德洲、代州這一代,這樣的牆頭草漢奸部隊就高達六萬人之多,蒙古軍入侵山西之後,就是依靠這些賣身的漢奸軍隊來維持地方治安、征收糧秣輜重,鞏固打下來的地盤。
所以,如果把這些部隊也加進去的話,準葛爾的部隊將達到近八萬人的數字,其中精銳主力是那一萬五千人左右的蒙古騎兵,附庸其周圍的就是這些數量龐大的雜兵,相對於敵軍來說,趙良棟的軍力顯得相當薄弱,漢軍第五軍下轄三個火槍旅、一個炮兵旅和一個騎兵旅,全軍總兵力不過一萬三千人出頭,就算加上隨後征發而來押送輜重的民兵,軍力也沒有超過三萬,所以這一仗確實很難打。
趙良棟怔怔的看著如同長龍一般的行軍隊列,忍不住心中犯愁。
自從投降漢軍以後,他似乎就交上了好運氣,實際上和他一起在天津投降的清軍軍官為數不少,而且裏麵級別、人緣高過他的也比比皆是,但能夠混成一方大員的人物,也就隻有他一個人,趙良棟是行伍出身,脾氣很不好,也很不會做人,他最大的本事就練兵、打仗,既不能侵占戰功又不懂吹捧上司,甚至連和同僚的關係都弄得很糟糕,所以他在軍中一直混得不是很好,能混成今天這個樣子,那全是因為漢王的賞識和提拔,趙良棟人雖粗魯,但在這一點上倒也還是心中雪亮。
一個敵軍降將,今天還打生打死流血拚命,迫不得已投降之後,初次見麵就給了軍權任為大將,並且戍守一方信任不疑,倚為國家柱石——這是一種什麽樣的胸懷,這是一種什麽樣的英雄氣魄,趙良棟雖然嘴上不說,也從來不肯拍林風馬屁,但心裏卻實在是感激到了極點,也欽佩到了極點。
直到今天,他和主公見麵的次數還沒有超過十次,說的話也未曾超過一百句,很多外敵諸侯都懷疑過他忠心,河南楊起隆、草原科爾沁甚至還偷偷摸摸的送來黃金、戰馬試探他的態度,但一露口風立馬就被趙良棟砍了腦袋——真他媽腦殼進水了,一員大將投降一次就已經夠無恥了,如果再投降一次,那還能算人麽?!
這一次的先鋒命令一來,他就毫不遲疑的集結部隊開拔出征,雖然任務艱巨卻沒有絲毫猶豫——在別人看來,以一萬之軍攻敵十萬之眾,而且孤軍深入敵方腹地,確實有點強人所難,但趙良棟卻明白林風的意思:馬英、趙廣元、王大海都升了中將,這次他趙廣元能不能換個肩牌,那就得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不過令人遺憾的是,這場戰爭一開始,他似乎就沒有討到好彩頭。
現在他的部隊已經翻過了內長城,沿著烏牛山一路朝府城進發,道路蜿蜒崎嶇,大大的影響了部隊的行軍速度,而且也給尾隨跟進的輜重部隊造成了極大的麻煩,他選的這條路本來是軍參謀部的秀才們精心選擇的結果,這些從馬莊武學畢業的參謀們費了老大的勁,才找到了這條“好路”,就書本上的記載來看,這條路原本是明代為了修繕長城,官府耗資巨萬、終其數十年才開辟出來的官道,任其名為“軍道”,意思就是專門用來調撥軍隊、輸送補給和為長城修築隊使用的軍事道路,但現在一走才知道差得離譜,實際上這條路雖然一直記錄在冊,但因為明朝衰落的關係,自萬曆朝以後就沒人理會了,百多年來的風風雨雨,每一任地方官都隻拿它當個屁,所以時至如今,不少地段山石崩塌阻塞道路,地麵也是泥濘不平,更離譜的是很多山間溝渠上的橋梁都山洪摧毀了,大軍還不得停下來不重新修橋。
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軍事事故,大漢第五軍的六名參謀因此丟掉了腦袋,而他們的參謀長此刻已經被押送回京,估計其命運也是凶多吉少。
根據戰前漢軍總參謀部擬定的戰略計劃,趙廣元的大漢步兵第五軍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在準格爾大軍沒有做好準備的情況下,突然出現在代州境內,搶占雁門關以南的所有戰略據點,創造條件逼迫準噶爾東路軍在代州府城一帶決戰,並擊退之,同時引誘、招撫漢奸部隊反正,鞏固既有戰線,為林風親自統帥的後續大軍建好這一塊攻略山西的橋頭堡。
這個命令到了趙良棟這裏又有了變化,趙良棟是一個雄心勃勃的人,他打算僅憑手裏的這一萬兩千名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士兵攻下代州,消滅準格爾東路軍的一萬五千鐵騎,獨立招降那數萬漢奸軍,為大漢創造一個孤軍深入、以少勝多、以弱擊強並且獲得大勝的軍事典範,如此一來,誰還敢在背後嘀嘀咕咕他趙良棟是一個“偽清降將”?誰還敢懷疑主公的“眼光”?!我趙良棟也從此揚眉吐氣,不再夾著尾巴做人。
趙良棟本來的計劃就是進入代州以後,不顧周邊投敵的偽軍滋擾,不顧一切直奔府城,孤軍直入直接挑戰敵精銳部隊,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若敵軍膽敢會戰就用火槍大炮擊潰之,若敵軍不敢迎戰就占據府城招降納叛,然後號令各方“反正義士”圍攻敵寇,如此一來,覆雨翻雲轉守為攻,當可與昔年“雪夜下蔡州”的經典戰例媲美,
他根本沒把什麽所謂“蒙古鐵騎”放在心上,趙良棟籍貫甘肅涼州,韃子們那幾下散手別人不知道,難道我趙良棟還會不清楚麽?——可惜的是,第五軍的參謀長是個笨蛋,趙良棟鬱悶的想到,平時看這個人機靈活泛儒雅非常,怎麽沒有早點發現這個蠢貨的真麵目呢?!
現在說什麽都晚了,趙良棟迫不得已,隻得在後軍中抽調大批民兵,在騎兵部隊的保護下開往前方修繕道路,大軍由縱列行進轉為橫向運動,開始在烏牛山區穩打穩紮、步步為營。
從改變計劃之時開始,漢軍部隊便開始有條不紊的對本地各大山寨進行清剿——山寨是這個時代晉北地區一個極有時代特色的經濟組織,如果從淵源上來追溯的話,可以在明代末年找到影子,起初是一些地主、富農為了應付時局而“狡兔三窟”,隨後因為李自成等農民軍的興起和滿清入關,數十年戰亂不斷,大批農民也奔逃入山,加入了各個山寨,在山中開荒播種,自產自食,農時種地,戰時回寨,大軍過路就投誠順服,小規模土匪流寇滋擾就堅決抵抗,倒也算得上一種行之有效的生存方式。這種山寨大多是以宗族為單位聚集,基本上一個山寨隻有一、兩種姓氏,所以大多數山寨的名字都是什麽“張家寨”、“王家寨”之類,聽上去土得掉渣,實際上和平原裏的村莊也是沒有什麽區別的,隻是看上去軍事色彩更濃厚一些罷了。
因為土地貧瘠給養不繼,蒙古軍主力在征服地方勢力之後就立即撤離了這裏,這個時候代州的絕大多數山寨倒也並沒有認清當前險峻的政治形勢,更沒有什麽堅定的立場覺悟,當侵略軍打到家鄉的時候,山寨很自然的依照慣例派人投降,向準格爾部隊表示願意接受慣例,並且派人送了糧食和豬羊表示誠意,幸運的是蒙古軍也一一笑納,對這種友好行為大加讚賞,於是賓主皆歡,準格爾軍隊象征性的委派了幾個頭頭就撤回府城。
現在這些山寨馬上就有大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