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珠子細細密密的下了一整夜,氣溫驟然轉寒,待到天明,京畿大地已然盡數鍍上了一層白色,太陽升起的時候,北京城上的老鴰吵吵的叫了兩個時辰,待到炊煙四起,方才無奈的朝野地裏的亂葬崗棲落。
林風勉強睡了幾個時辰,等天一亮就匆匆忙忙爬了起來,命令親兵大隊整軍出發,親自視察城外民夫的工作情況。
昨夜的工作並沒有停止,當林風來到城外的時候,道路兩旁的火把仍有許多未曾完全熄滅,猶自散發著寥寥青煙,浩浩蕩蕩幾百號士兵簇擁著主帥,逐一巡視著各種運輸情況。
未走上幾裏路,得到消息的湯斌匆匆趕了上來。因為林風親自提拔重用的關係,這些日子他辦差十分上心,自紫禁城開工之後他就把鋪蓋卷了出來,攜著幾個老仆在城外的寺廟裏辦公,晝夜巡視監督,不許屬下稍有懈怠。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漢軍政府內的一眾小官小吏這段時間對他恨得要死,這麽天寒地冷,這些官員們也日日陪著他在野外死磕,一些體弱年老的官員成片成片的病倒開缺。
草草通傳之後,林風立即接見了湯斌。
“孔伯,你麵色不大好,可要保重身體,若是有了不適,這些瑣碎事情暫且放放也是無妨!”林風關切的看著麵白唇青的湯斌,前日他任命湯斌為賑濟總管,主理流民安置一事,看他現在的樣子,著實累得不輕,“你是我肱股大臣,若是這樣不愛惜自己,很是不好!”
“多謝主公垂顧!”湯斌臉上露出一絲感激的神色,沙啞著嗓子小聲稟告道,“奉主公之令,紫禁城各大宮殿、各大皇家園林優先拆卸,眼下拉出來的上好木料我已交割周培公將軍,而洗出來的那數百萬斤銅料、生鐵、精鋼也轉運至戴總管處,眼下民夫們正在地基廢墟中仔細清理,並不敢有半分懈怠,請主公放心……”
“放心——孔伯辦事,我還能不放心麽?!”林風微微一笑,朝親兵將領李二狗努了努嘴,命令就地紮營,此處地勢甚高,近可覧北京城門官道,遠可眺通濟河水道,正是視野絕佳之地。
親兵們一陣忙碌,熊熊炭火不多時就呈了上來,林風攜了湯斌的手,湊著火盆走去,湯斌誠惶誠恐,戰戰兢兢不敢坐下,雙手緊緊攏在袖中不敢伸出,林風心中詫異,一把扯出他的雙手,待看到滿手膿瘡時也不禁呆了一呆。就這十數日之內,這一雙原本修長白皙的手掌此刻竟然腫得象饅頭一般,多處潰爛流血,看著湯斌滿是凍瘡的雙手,林風謂然歎道,“孔伯真忠心任事之士也!”
“這是屬下的職分……”湯斌勉強笑了笑,欲言又止。
林風頭也不抬,伸出手掌反複翻烤,“孔伯是不是覺得本帥拆卸紫禁城一事太過瘋狂?!”
“不敢、不敢……”湯斌駭了一跳,忽然省過神來,鼓足勇氣道,“不過……不過或許……或許確有不妥之處……”
“嗬嗬,本帥何嚐不知道此舉太過驚世駭俗,不過事情到了這一步,我也不得不繼續幹下去,”林風抬頭苦笑道,“孔伯原來晉卿手下執掌司庫一職,想來我漢軍財政賬目,應當瞞不過你吧?!”
“這個……屬下略有所知……”
“是吧,那我這裏就先給你算算帳,”林風神色鄭重,這個湯斌現在正掌要職,若是不把他的心節去掉,這件事情恐怕就難得辦到十全十美,“本來我漢軍的財政是極為充裕的,何也,當初起兵殺入北京之時,正好碰上各地賦稅交割完畢,因為征伐三藩,今年的賦稅比往年多了許多,加上往年積存,戶部足足有將近二千八百萬兩白銀,另外加上皇室內幣宗人府所存的六百萬兩白銀和六十七萬兩黃金,此外還有各大王府、貝勒、額附府邸也抄出了三百萬兩現銀,總計繳獲的銀兩約莫四千二百餘萬兩……”
“主公……屬下依稀記得,總賬上的數目好像……好像是五千餘萬兩……”湯斌聽了這個數目,忍不住插口道。
“嗬嗬,這件事是則震具體操辦的,”林風搖頭苦笑道,“則震這個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公忠剛直,是一個死心眼書生——他把繳獲的那些綢緞、玉器、古董字畫、琺琅、西洋鍾表、宣德爐、貴重屏風等等一些亂七八糟東西也折算在賬目上,你說如何不多出來?!”
湯斌亦是苦笑無言,這些東西在太平時節確實可以折算在“細軟”以內變錢上賬,但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時候卻大為不同,難以出手不說而且恐怕也很少有商人敢於接貨,若是細算的話,那隻能算花帳或虛賬了。他忍不住朝林風看了一眼,其實這些事情他也不是未曾風聞,但隻因漢軍從未整頓過這類事情,他還以為大帥一直忙於軍務疏忽了,看來這個主公心裏頭還是亮堂得很。
“知道了吧,”林風捏了捏鼻子,不動神色的攤開手指,一筆一筆的算了起來,“小賬我也就不算了,就說幾筆大的——第一個就是賞賜士卒,咱們一共打了兩場大戰,這一個開支前前後後就去了四百餘萬兩銀子,第二個就是征募軍隊優撫軍屬,另外加上一些薪餉和服裝、落營開拔雜費開支,總共也去了五百多萬兩,第三個咱們身上還有大包袱,比如前清廷留下的那十幾萬八旗婦孺,還有被俘官員,此外咱們自己也有十幾萬家眷,還有晉卿手下的那麽一個漢軍小朝廷……”
“這……”湯斌長歎,衷心道,“難怪大帥日日憂心如焚!”
“是啊,老實說這些狗屁事煩死人,老子這輩子真的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會為這麽多人吃飯穿衣擔驚受怕,唉……這個當家人確實難做啊!”林風苦笑道,“此外咱們還有一個專門吃銀子的無底洞——嘖嘖,你看看那個戴梓戴總管,這小子是個人才不假,但他更是一個愣頭青,隔三差五找我打秋風,你想想看,咱們這京畿直隸哪裏有鐵礦銅礦?!——全他媽都得從外地高價買進,然後再偷偷走私入境,除此之外還有硝石、細炭、石墨等等這些東西,你說我去上哪裏找?!”
“這軍械一事……確實耗費巨大……”
“我開頭一口氣就砸了他白銀兩百萬兩……”林風滿臉痛苦之色,伸出兩個手指頭,顫顫發抖,“他媽的足足兩百萬兩銀子啊……可這麽多錢一砸進去冒了個泡就不見了——你看到咱們漢軍的火器大軍沒?!——他媽的全是錢堆出來的啊,你想想看吧,康熙留下的那點精鐵能用幾天?這段時間光在外地走私偷運生鐵、銅料就花了無數銀子,有時候想起來,真是睡覺都揪心……”
這些機密大事湯斌卻是第一次聽到,聞言不覺顏色大變。
“怕了吧?——還有呢,”林風恢複了常態,隨手攤開地圖,指點道,“孔伯你不通軍事,我這裏也就隨便說說,你看——咱們現在四麵受敵,山東毗鄰清廷偽簡親王大軍,天知道他們什麽時候會突然甩掉吳三桂統軍北上,此外大同、宣化緊鄰蒙古土謝圖、察哈爾、科爾沁、準葛爾部,而大同趙良棟部僅有六千步軍,宣化亦隻有趙廣元部七千騎兵——你能睡著覺麽?”林風痛苦的搔了搔腦袋,回手對遼東畫圈,“此外,遼東滿清餘逆正在重整旗鼓,你說咱們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象努爾哈赤那樣茁壯成長麽?你說咱們不乘他們虛弱的機會扼殺他們,以後能吃得下飯麽?!……孔伯可知,咱們現在有多少軍隊?——五萬出頭,而且其中一萬還是才征召不久的新軍……”
湯斌額頭上大汗淋漓,他茫然的撥著炭火,不時偷偷的抹去汗水。
“咱們還要征召軍人,而且,孔伯可知,訓練一支能夠肉搏廝殺的步軍要多長時間?!”林風恢複了常態,“至少要八個月,而且還得大量混編老兵,可是就算如此,這些步軍對上了騎兵,還未必管用!——所以當今之計,咱們沒有任何辦法,隻能大量編組火槍、火炮部隊,大量收購馬匹編組騎兵,不然咱們漢軍上下,個個俱會死無葬身之地……”
“難道大帥拆卸紫禁城……是為了、是為了……”
“本月初,商會就跟我攤牌了,現在天下大亂,各路諸侯都在收購鐵器,嚴格限製流出,他們眼下根本無法走私了……糧食還好一點,可以直接從鄉下財主手裏買,但鐵器一物管理極嚴,根本無計可施——現在咱們的軍械廠已經才融化銅錢來鑄造槍械、野炮了……”
“……”湯斌張大嘴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久在官場,以公謀私的事情可謂司空見慣,但象眼前這個人這樣打著悲天憫人、拯救蒼生的旗號大肆謀利的,卻是聞所未聞。不僅如此,象這樣肆無忌憚膽大包天的狂徒、這麽瘋狂的舉措,在華夏浩瀚千年的史書上,也是極為少見的。
“中華國寶,毀於一旦,我何曾不心碎?百年積蓄,一夕而盡,我何曾不惋惜?!可是孔伯可知——若是沒有了軍隊,我們還算什麽?若是軍隊沒有了武器,那軍隊還算什麽?……古董字畫、雕梁畫棟,是否可以保住我們的身家性命?是否可以保住咱們大漢江山?我們還有什麽資格去附庸風雅、還有什麽資格悼念廢墟、夕陽唱晚?——我們要大炮、要火槍、要刺刀、要軍隊——你懂不懂?!”
林風忽然站起,大踏步走出帳篷,遠遠指著河水上一排排順流而下的大木,大聲道,“孔伯,你可知道,我為什麽要你把粗大結實的上好木料運到天津?!”
“大帥英名睿智、帷幄千裏,屬下不敢乞聞……”湯斌神色黯然,立在林風身後拱手道。
“因為我要用它們造海船——你看看咱們京畿直隸,還有什麽成材的森林麽?——他媽的能造船的木頭比三條腿的蛤蟆還難找,我不拆紫禁城的皇宮大殿,一時之間上哪去找?!”林風森然道,“這些玩意遠在深山老林,本帥眼下沒這個精力、也沒這個本錢去伐木造船。”
湯斌愕然半晌,對後麵的話似若未聞,忍不住問道,“大帥……咱們造船幹什麽?!”
“孔伯是我腹心之臣,這就跟你直說了吧!”林風轉身進帳,大馬金刀的在談火邊坐下,“一為劫掠,二為貿易——孔伯不知天下大勢,這海軍一道日後必為國之重寶,建軍勢在必行,眼下我之所以要建,也是為實事所迫!”林風重新指著地圖道,“眼下中原大地我軍處處臨敵,貿易一道可謂斷絕,若我放任不管,京畿直隸遲早淪為死地,所以不得不另辟蹊徑——走天津、開海港、建海軍!!!”
“主公……大帥……”湯斌聞言大驚,頓時麵如土色,膝蓋一軟,忍不住跪倒在地,苦苦柬道,“水師所費巨萬、且非一朝一夕所能成事,時下我軍軍費匱乏,百廢待興……”
“孔伯不必如此,本帥隻有打算!”林風急忙扶起湯斌,溫和的道,“現在我也不打算造大型戰艦,隻要一些能戰能運的小型海船就行!”見湯斌仍自神色不豫,他解釋道,“抄滅八旗貴胄,拆平紫禁城之後,現在咱們手中囤積不少珍奇奢侈之物——這些東西在北方很難賣出去,所以我們隻能運到南方賣,爭取盡早折現成銀兩以充軍費,此外江南的糧食、布匹、瓷器、茶葉、絲綢在北方也大有可為,眼下海運一道幾乎斷絕,若我軍首先開啟,必獲暴利!——此事我會與商會人士、楊海生和施琅將軍仔細籌辦,嗬嗬,商人逐利,於此事渴盼已久,孔伯放心,咱們漢軍上下其手,絕對不會吃虧!”
“原來……原來主公早有成算……怪不得前些日子急召楊將軍……”湯斌心中佩服。德州前線兩軍對峙,漢軍劉老四、楊海生兩軍把手直隸、運河門戶,軍情可謂緊張之至,而前些時日林風卻突然下令召回前線大將,實在是令這些手下臣子忐忑猜測,卻也想不到居然是為了此事。
“現在孔伯明白了麽?!——這拆卸紫禁城,除了給流民搭建臨時棲身之地和提供取暖物件之外,還有許多用意,本帥之所以冒天下之大不韙,無他——‘利之所在,可以赴死矣’!……”
話未說完,李二狗在帳外輕輕敲了門框,恭聲報告道,“啟稟大帥,炮隊施琅將軍、楊海生將軍帳外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