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窗會散去後茶樓裏除了清潔機械人刷洗碗筷所發出的聲音,隻剩下撩人的寂靜。蕭夢樓默默地站在童年曾經無數次流連過的老海棠樹下,看著月色中的海棠花飄飄揚揚地從空中墜落,鋪灑在滿是月光的潔白地上。
記得童年時候,夜寥莎受到委屈的時候,總喜歡在這棵海棠樹下偷偷哭泣。而自己則會爬上高高的樹梢,用雪白的海棠花紮一個花環,從空中輕輕拋下,很多時候,他的手很準,花環會端端正正地套在夜寥莎的頭上。但是也有的時候,他會扔得很歪很斜;聽到聲響的夜寥莎,一邊抹去眼淚一邊大笑著將頭湊到花環落下的方向,將花環頂到頭上。反而在這個時候是蕭夢樓和夜寥莎最開心的時刻,所有的煩惱憂愁都被拋到九霄雲外,隻剩下無法抑製的笑聲和因為笑得太久而引起的腹痛。
從小開始,蕭夢樓就希望將童年的一點一滴收集起來,一天一月地整理成冊,讓它們可以被永久收藏。自從父母離婚之後,他的這個願望就更加迫切了。直到有一天,他開始不由自主地坐到桌前,一筆一筆地寫將下去,終於寫成了《騎士與公主》。他本以為自己寫得很隱晦,很模糊,自己心底童年純真的秘密在這本寓言式的小說裏被埋的很深很隱蔽,那個時候年輕的蕭夢樓甚至還有一絲自命天才的得意。但是當他漸漸長大成熟之後,回頭再看自己的這本小說,終於發現一切仍然無法遮掩,甚至根本顯而易見。這個時候,他已經覆水難收,這本小說早已成為當年排行第一的暢銷書,自己童年純真的秘密成為了商品沿街販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力隱匿自己的真實身份,躲在時空飛俠這個筆名的陰影裏苟延殘喘。現在,這最後的避難所也蕩然無存。在昔日的同窗們麵前,自己猶如一本封頁翻飛的書籍,再無任何掩護。
“也許,成為一個作家,並不是一個好主意。”蕭夢樓望著天上的明月,默默地想著。
一生輕微的咳嗽聲從背後傳來,這個聲音讓蕭夢樓渾身一震,猛地轉回身,大聲問道:“誰?”
一道窈窕嫵媚的身影從漆黑一片的茶樓休息室裏搖曳生姿地走了出來:“所以,一切都是因為這個時光盒,是嗎?”
這句話讓蕭夢樓心中一顫,這是他一個人的秘密,從來沒有任何人知道,在所有童年的秘密都被揭於人前之後,這最後一個秘密是他每夜仍然能夠平靜入睡的唯一憑借。這埋得這麽深的心事,究竟是誰能夠一口道破?
“什麽……什麽時光盒。”很久之後,蕭夢樓才能夠勉強控製住自己近於崩潰的情緒。
那道身影並沒有走出茶樓的陰影,隻是悠然自得地倚靠在茶樓竹製的圍牆上:“一個很多很多年前,一個小男孩在海棠樹下埋下的時光盒。裏麵有他童年最珍貴的回憶,還有他心中埋藏最深的秘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蕭夢樓挺直了胸膛,厲聲道。
“為了這個秘密,這個小男孩不惜用去三年生命中最寶貴的時間,去參加他並不喜歡的電子競技職業聯賽,去贏取那唯一能讓茶樓老板甘願將整座茶樓賣給他的獎品。從此,他可以用一生的時間,守護在海棠樹下,永遠捍衛他生命中最珍貴的秘密。”這道身影冷靜地但又毫無憐憫地將蕭夢樓的心事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我猜,現在那個時光盒又重新埋在海棠樹下了,是嗎?”
“你到底是誰?”冰冷的汗水仿佛一條條滑膩的蚯蚓在蕭夢樓的背後緩緩爬過,他的身子已經抑製不住痙攣一般的顫抖。
“怎麽,才一個月不見,就認不得老朋友了。”柔媚的笑聲仿佛冰淩墜地所發出的聲音,清越而幽冷。這道身影從茶樓的陰影中緩緩走了出來,月光照在她潔白的臉頰和柔和的嘴角上,蕭夢樓看到了那朵熟悉的如冰蓮一般清冷的笑意。
“你是……歐冶蓮?”蕭夢樓訝聲道。
“你看出來了,蕭夢樓,現在的我並沒戴那枚蝙蝠麵具,你仍然認得出我嗎?”歐冶蓮微笑道。
“你的笑容給我的印象很深刻。”蕭夢樓坦然道。
“不錯,你是個會從女孩子眼睛和笑容就能判斷出她真正容貌的人,剩下的隻要靠你的想象力就可以拚接出來,不是嗎?”歐冶蓮尖銳地問道。
蕭夢樓緊緊閉上嘴唇,他現在對於麵前的這個女孩隻有一種由衷的恐懼。她仿佛有一雙可以看透一切的魔眼,自己心中的每一個角落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你猜得沒錯,我天生便有讀心的能力,任何人的心事都無法逃過我的眼睛。”歐冶蓮淡淡地說。
蕭夢樓的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忍不住張口道:“瓦倫泰說得沒錯,你的確是……咳……的確與眾不同。”
“為什麽不說我是怪胎?就像瓦倫泰那樣。”歐冶蓮冷冷一笑。
“你怎麽會到地球上來的,我記得你是外省人。”蕭夢樓刻意忽略了這令人不快的問題,轉口問道。
“我本來參加太陽係電競大賽的目的就是希望自己能夠在本土最大的電競俱樂部找到一份工作,從而離開外省,到地球來。你知道,每年兩千人的名額是很難申請的。”歐冶蓮伸手拂了拂鬢角的秀發悠然道。
“外省人口危機很嚴重嗎?”蕭夢樓茫然問道。
“人口危機是幾十年後的事,我迫不及待地跑到地球來,隻是不想卷入一場本來不該發生的戰爭。”歐冶蓮冷然道。
“戰爭?什麽戰爭?本土和外省的戰爭嗎?”蕭夢樓急切地問道。
“當然不是。”歐冶蓮厭惡地皺了皺眉頭,“這種無聊的戰爭我根本不關心。我所說的戰爭,是外省政府和超能者間的內戰。”
“內戰?”蕭夢樓感到眼前一陣金星閃過,這一夜他實在接受了太多的刺激和信息,他感到自己可憐的大腦已經開始停止運轉。
“不錯,就是瓦倫泰口中所說的怪胎和政府間的戰爭。”歐冶蓮冷冷地說,“一場優等基因和劣等基因之間戰爭。”
“外省人對超能力者排斥得這麽激烈嗎?”蕭夢樓震驚地問道,“需要靠戰爭來解決?”
“事實上,超能力者被一群激進的基因種族主義分子所組織和召集起來,他們認為超能力者是未來太陽係的統治者,他們應該建立全新的政權,不應該再受劣等基因種族的壓迫。”歐冶蓮聳了聳肩膀,頗為無奈地說。
“所……所以,這是一場爭奪統治權的戰爭。”蕭夢樓目瞪口呆地說。
“嗯,有點像分裂戰爭,超能力者向政府要求一塊完全自治的星際殖民地。而政府則希望將所有超能力者都關進隔離區,將我們全都控製監視起來,防止我們擾亂社會治安,造成騷亂。”歐冶蓮道,“無論是激進主義者或者是政府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所以你逃了出來。”蕭夢樓恍然點點頭,“這是好事,在地球你應該很安全,政府並沒有製定任何限製超能力者的法案。”
“是啊,所有的超能力者都是在太空環境中繁衍出來的新人類。”歐冶蓮舒適地坐到茶樓後院的一張藤椅上,將修長的秀腿優雅地翹起,“大部分是女性。激進主義者的領袖傳說是女權主義者的後代,她們夢想著建立一個女權社會。”
“這是不是可以看作是過分提倡女權主義的回火效應。”蕭夢樓苦笑著搖了搖頭。
“你看起來平靜了很多,難道不再怕我把你的秘密滿大街宣揚出去嗎?”歐冶蓮看著蕭夢樓釋然的樣子不禁好奇地問。
“哦,嗯,”蕭夢樓聳了聳肩膀,“你不會說出去的,因為我現在也知道你的秘密了,所以我們處於一種……怎麽說呢,互相牽製的階段,所以……”
“你不會把我的秘密說出去的,你太善良了根本不屑於做這種事。”歐冶蓮的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
“年輕的女士,我警告你不要為所欲為,你根本無法承擔胡為的後果。”蕭夢樓皺緊了眉頭,厲聲道。
“你為什麽這麽生氣呢?”歐冶蓮恍然地一挑眉梢,“哦,是的,在這個社會裏,善良的品質很可能是致命的缺點。”
“我……,你……”蕭夢樓希望說出幾句重話鎮住場麵,但是自己的心事麵前的魔女全都能夠一眼看透,一瞬間他似乎再也想不出蒼白的言語是否還有任何作用。
“我不會說出你的秘密。”歐冶蓮臉上冰冷的容顏似乎有了一絲溶動,“因為那完全無利可圖。”
聽到歐冶蓮這句話,蕭夢樓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將僵硬的身子靠在身後的院牆上,微微活動了一下酸軟的肌肉。他直到此時才敢抬起頭來,向此時歐冶蓮的雙眼望去。
那是一雙攝人魂魄的眼睛,猶如一口寒煙縈繞的深潭,清澈幽絕,深不可測,令蕭夢樓感到一陣由衷的敬畏和膽寒。他不露聲色地將目光從歐冶蓮的眼睛朝下劃去,再次看了看她微微翹起的嘴角,臉上不禁露出一絲飄緲的溫柔。
“謝謝你為我保密。”蕭夢樓咳嗽了一聲,緩聲道,“你……你在地球有沒有認識的朋友?”
“如果沒有朋友,我可以住在你現在的家中,因為你準備搬到茶樓來住?”歐冶蓮悠然自得地接著蕭夢樓的話說道。
“像你這樣的讀心者生活過得一定非常煩悶,因為每天你都要聽人把話說上兩次,一次心裏說,一次嘴裏說。”歐冶蓮的超能力再次讓蕭夢樓嚇了一挑,不禁笑道。
“那倒不會,因為很多人嘴裏說一套,心裏說的又是另一套。”歐冶蓮微微一笑,“不過最好的地方就是有些有趣的事情我隻要看一眼你的眼睛就能夠一清二楚。”
“還有哪些事?”蕭夢樓不由得問道。他實在不知道自己心底還能有什麽在她看來稱得上有趣。
“比如,你心裏現在開始有些喜歡我,因為我的笑容和你心中的公主夜寥莎很像,都有一種……”歐冶蓮臉上的笑容在這一刻忽然消散了開來,一絲凝重而感傷的表情飄上了她的臉龐。
“一種像冰山雪蓮般的寂寞。”蕭夢樓喃喃地說。
“你有很敏銳的觀察力。”歐冶蓮忽然低下頭停止了對蕭夢樓的注視,輕輕咳嗽了一聲,“對於一個基因有缺欠的普通人來說,非常難得。”
“這並不是不可預知的。”蕭夢樓歎息一聲,“幾乎每個超能力者都是孤獨的,而你又和超能力群體不能共處,一個人來到地球。我承認你的讀心術的確很神奇,但是畢竟你隻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而不是神……”
“不要試圖猜測我,也別把你的騎士精神用到我的身上,”歐冶蓮昂了昂頭,用一種傲然的眼神盯視著蕭夢樓,“你會發現那是一種浪費。”
“這麽說,你不會住在我現在的家裏。”蕭夢樓無所謂地一聳肩膀。
“我想住在這個茶樓裏。”歐冶蓮斷然說道。
“你想都別想。”想到海棠樹下的時光盒,蕭夢樓想也不想地厲聲說。
“你以為我不知道裏麵裝的是什麽嗎?”歐冶蓮冷笑著偏了偏頭,用冷冷的眼神朝著蕭夢樓的眼中直視而去。
蕭夢樓無可奈何地閉上眼睛,長歎一口氣,輕聲道:“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能夠住到現在的蕭宅去,因為我再不想住在那個地方。”
“你知道嗎?”歐冶蓮從藤椅上輕巧地站起身,來到蕭夢樓麵前,微笑道,“讀心術並不是什麽令人愉快的超能力。很多時候我放眼望去,隻能看到一灘又一攤沉渣泛起,汙濁不堪的心靈河流。而你的心河卻仿佛銀河一樣燦爛清澈,純真而晶瑩剔透。難怪你拚了命一般想要守護那心底最後一個秘密。”
蕭夢樓的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他撓了撓頭,苦笑了一聲,不知所措地說:“我是否該說一聲多謝誇獎。”
“你到現在還沒有了解到,是嗎?”歐冶蓮微仰著頭,深深地凝視著他。
“了解什麽?”蕭夢樓疑惑地睜開眼睛。
“太陽係電競大賽上你和我的那盤比賽。”歐冶蓮靜靜地說,“你,一個基因有缺陷的普通人,徹頭徹尾將我,一個有著完美基因和超能力的新人類擊倒在地。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那一次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的敗北。你有著非常強大的精神力量,是一個強者。你的成就絕不會僅僅停留在一個暢銷小說的作家。”
“你看過我比賽後的蛋艙了嗎?”蕭夢樓苦笑了一聲,問道。
“沒有,裏麵怎麽了?”歐冶蓮奇怪地問道。
蕭夢樓閉著眼睛道:“裏麵都是我的嘔吐物,和你比賽的最後一場,我已經無法控製身體的反應。直到現在,我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取勝的,那並不是什麽值得回憶的戰績,讓我們以後都不要再提它了,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