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寥莎的公寓就在一片可以俯視到綠蔭學院蘋果園,櫻樹林和人工溪流山坡的高級公寓區之中。小區裏遍植法國梧桐,楊樹,柳樹和榆樹,在小區的外圍則是綿綿密密的胡楊紅柳林。正值花信季節,夜色中漫空的柳絮和楊絮隨風飄舞,反射著路燈朦朧的光亮,仿佛一顆顆飄飛而過的流螢,令人神思恍惚。
握著一杯法國香檳,夜寥莎靜靜倚在可以俯瞰綠蔭學院舊址的陽台上,輕輕用手搖晃著杯中的美酒,看著那月白色的酒漿在月色下放射著光怪陸離的光華。
“戴著彩纓高聳的頭盔,披掛著閃爍生輝的盔甲,策騎著矯健如龍的高頭大馬,佩戴著鮮花,騎士就在他最輝煌燦爛的日子,從自己擦拭一新的盾牌所反射的影像上,看到那個清瘦少女的寂寥身影。她就藏身在甬道兩側為他歡呼的人群之中,靜靜地看著眼前披紅掛綠昂首走過的天之驕子。她受過詛咒的臉孔浮瘡遍布,但是她的眼睛卻清澈如天盡頭江河發源處的溪水,閃爍生輝,落寞如冰山之巔獨開獨謝的雪蓮花。她的眼神就像清冽的竹葉青酒讓騎士一醉上頭。就在那一天,騎士發誓終身守護在她的身邊,用自己的盾為她抵擋世人的冷眼,用自己雪亮的長劍為她戰勝人生中的險惡。他發誓要讓這個有著孤清眼神的少女獲得幸福。”
“……少女的心願是洗去臉上的魔咒,恢複往日如花的容顏。為此騎士不惜奔赴天涯海角……”
“……當騎士歸來時,他的王已經離他而遠去他方,他的親族已經背叛他。他所自豪的榮耀,都已經化為烏有,他所擁有的一切都已經被奪走。他隻剩下手中的殘缺不全的盾牌,和一把因為浸透鮮血而生鏽的劍。他懷著沉重的心情焦急地尋找著少女,滴血的心驅使他向少女懺悔,雖然曆盡磨難,但是他終於還是未能為她找到解除魔咒的方法。但是他想向她發誓,有生之年,即使一無所有,他仍然要用手中殘破的武器一生護衛她的周全。”
“……他終於找到了她,在王國最高的宮殿之上,在可以望見整個城堡的看台,她一身華衣,仿佛陽光下燦爛開放的花朵一般嬌豔美麗。她慵懶地用她特有的姿勢斜倚在欄杆上,手裏斜斜握著一枝淡白色的海棠花,長風吹過,她那一頭宛若烏雲的長發錦緞一般在空中瀟灑率意地飛揚著。”
“……她的容貌變得如此美麗,即使天空中的明月也無法比擬她的皎潔,春江的流水也不能比擬她的柔媚,盛放的花朵也無法比擬她的嬌豔。她的美貌是如此攝魂,如此冷酷,冰冷地將騎士遠遠和她隔開,讓他再也無法認出當年那個在人群中偷偷望向他的少女。她已經變成一國的公主,站在高台上,居高臨下俯瞰麵前一萬名頭戴錦冠,身披華甲,手握名劍,坐跨駿馬的騎士。”
“……騎士看著手中生鏽的殘劍,再看看高高在上的少女,和她那永遠將自己隔絕在外的絕美容顏,良久良久,他終於背上破碎的盾牌,將鏽劍艱難地插在鞘中,轉身離去,永遠地離開了少女的王國。他是騎士,當危難中人們需要雪中送炭的時候,他敢於不畏萬險,飛身往赴。但是眼前的少女已經擁有夢想的一切,她不再需要他的劍和盾牌。而這座王國的宮殿實在太陡太高,她的美貌又是如此拒人千裏。最後的尊嚴讓這位失去一切的騎士已經找不出任何理由上前與她相見。”
“不知有多少次,騎士乞求命運,為可憐的少女恢複昔日美麗的容顏。命運終於回應了他的心願,但也奪去了曾經可能擁有,也許會讓他一生幸福的愛情。於是終此一生,騎士和公主隻是曾經共度過一段時光的朋友。”
同學會後,她在第一時間趕回家,從自己書房的書架上拿下了那本讓她黯然銷魂的《騎士與公主》,重新翻閱那些讓她無數次淚眼朦朧的章節。
她曾經那麽痛恨這個冷漠地玩弄著讀者感情,將書中人的命運刻畫得如此悲慘的作者,但是她又每一次都不得不屈服於這位作者那淒美獨特的筆觸,而重新拿起這本讓她傷心的書,一讀再讀。有時候,她甚至感到這個作者是如此奇特而天才橫溢,乃是上天派來害人的鬼才。
但是當她知道這本書竟然出自蕭夢樓之手,一切的奇特而絕妙都有了雖仍然朦朧但是已經趨近合理的解釋。
“他在寫他自己和以前的我嗎。為什麽要寫得這麽淒楚,這麽痛苦呢,還浸透著一絲絕望。在除去血斑之後,我真變得這麽高不可攀,這麽令人疏遠了嗎?”夜寥莎戰栗地自省著。
“難道不是嗎,夜寥莎,你答應了程秉義的求愛,和全校最帥最受歡迎的男生出雙入對,當時你還記得蕭夢樓在哪兒嗎?他在幹什麽嗎?”夜寥莎渾身浸透著冷汗。
就在這時,柔和的門鈴聲忽然傳入耳際,冰冷地打斷了夜寥莎的沉思。夜寥莎深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從神思飛揚中清醒了過來,快步走到門邊,將門打開。
門外站著的,是穿著一身淡色T恤衫,淡藍牛仔褲的於若彤。在她的手裏,赫然也拿著一本《騎士與公主》。
“我睡不著覺,便來找你。”於若彤晃了晃手中的書,臉上露出一絲熏然欲醉的夢幻表情。
夜寥莎讓開身形,做勢讓於若彤走進了房間,然後將門關緊。
“我……我真的不知道,當時的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看著於若彤找了沙發上最舒服的一個角落坐下,並將一枚鬆軟舒適的椅墊抱在懷中,夜寥莎長長舒了一口氣,輕聲道。
“不知道什麽?”於若彤微微一偏頭,問道。
“當年在我臉上的血斑消失之後,我高興地打電話找了所有認識我的人,向他們告訴這個好消息。”夜寥莎顫聲道,“但是當我打電話給夢樓的時候,他的電話線路全都被掐斷了,我一直沒有能夠找到他,直到一周以後。”
“那時候是在初中嗎?他的父母剛剛因為政治觀點上的矛盾離婚,她的父親離開了家住進了軍營。他的母親掐斷了所有的電話。”於若彤聳了聳肩膀,“那段時間可能是他最難過最痛苦的時候。你知道,他很為自己有一個將軍父親自豪,也為自己是地球衛士蕭塵的孫子感到自豪。但是那一切一天之內都沒有了。”
“我竟然在很久很久之後才知道這個不幸。當我想安慰他的時候,他已經刻意地和我疏遠了距離,變成了我一個很普通的朋友。”夜寥莎悵然若失地說。
“呃,”於若彤忽然興奮地吸了一口涼氣,用雙手將那本騎士和公主舉到夜寥莎的眼前,“很像這本小說的情節嗎?喪失一切的騎士和忽然間擁有一切的公主。手握殘劍卻再無作為的騎士,即使心中有愛,卻無謂再講,隻能悵然離開。多麽浪漫,多麽淒美啊。他為你們的故事寫了一本寓言性的愛情童話。”
“這樣的結局你不認為很殘忍,很無情嗎?如果那位公主心中愛著騎士,正在焦急地等待騎士的歸來,而他就這麽無聲地離去,不是會讓公主一生傷心嗎?”夜寥莎急切地問道。
“但是這位公主是不是愛著那個騎士呢?”於若彤尖銳地問道。
這個問題仿佛秋日的冷霜猝不及防地擊打在夜寥莎的心頭,千萬個念頭仿佛洪水一般湧上心頭,又無奈地如落潮般散去。
“我也不知道……”夜寥莎沉默了半晌終於無奈地低聲說。看著於若彤審視她的眼睛,夜寥莎搖了搖頭激聲道,“我怎麽會知道,那個時候我隻有十三歲。”
“你還不明白嗎?”於若彤晃了晃手裏的小說,“這個故事的淒美就在於騎士和公主之間存在著可以升華為愛情的純真友誼,但是最後他們同時失去了讓它成為愛情的時機。這本小說雖然是愛情小說,卻寫的是世間最純真的友誼,騎士與公主的友誼。”
“他讓童年的那份純真永遠留在了小說裏。”夜寥莎恍然間明白了整個故事的含義,顫聲道。
“他是個天才,不是嗎?”於若彤歎道。
夜寥莎神思飛揚地微微點了點頭,將目光長久地注視在手中那杯未盡的猶如月華般皎潔的酒漿上,默默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