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任平攙扶著步履蹣跚的琉葉回到房間,琳琅的繁星已經點綴在天空之上,抑熱的夏炎,在暗暮下冷卻出鎮定的顏色。
任平小心的將少女放在床上,直起身體擦拭了一下頭上的汗水,正想轉身離開,袖口卻被一雙漂亮的小手緊緊的抓住。琉葉的身體埋在柔軟的天鵝絨裏,將床鋪壓出婀娜的凹陷,而長長的睫毛之下,幽暗的眸子注視在青年的臉上。
“你究竟當我是什麽?”
任平微微一笑,坐在了床邊,溫柔的用手指撩開貼在少女臉上的淩亂發絲,卻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你喝醉了,睡吧,明天醒來之後再談。”
“我沒有喝醉……”琉葉仰麵躺著,全身慵懶的不想動一下手指頭,“你現在並不是將我當成一枚棋子來看吧?”
“那是當然。”任平從容的將袖子從對方手中掙脫出來,轉身向臥室的門外走去。
“你也沒有將我當成同誌和朋友……”
任平並沒有停下腳步,隻是不置可否的聳了聳肩膀。
“你會把我當成一個女人嗎?真正的女人?你愛我嗎?”
任平推門的手猛然僵住了,身體也定在了那裏,好久才說出話來:“你醉了,平時的你是不會問這種問題的。”
“回答我!”
琉葉掙紮著直起上半身,心頭的怒火卻被自己眼睛裏的淚水所熄滅,順著兩腮滴落的濕潤打在床上留下深色的痕印。“即使舍棄過去……殺死過去的自己……我又是什麽東西?能夠有人接受我這種變態的人妖嗎?……你在抱著我的時候難道不覺得惡心嗎?對我做那種事情的時候沒有作嘔的感覺嗎?”
“你是我所知道的最美麗、單純、潔淨的少女……但是,我不愛你,我不會愛你,也不可能愛你……我的生命獻給了崇高的理想,我的感情遵從於冷靜的理智。在那個偉大的目標麵前,感情是可恥而脆弱的……”任平幾乎是咬著牙一字一句的從口中將這些字擠了出來,那肯定的語氣,與其說是想讓少女相信,還不如說是想要堅定自己的信念。
青年長長的吸了一口氣,眼睛中閃過決意的光芒,慢慢的轉過身,再次看著對方的眼睛:“還有一件事情……我欺騙了你,全力的憎恨我吧……你的身體,是無法複原的,即使回到組織,同樣的技術也無法將你的性別修正。當時的治療是以XY染色體中的另一個X作為藍本進行修改,然後複製並替代Y染色體的。但是當染色體修正為XX後,我們無法憑空創造出Y染色體,沒有DNA的支持,活化幹細胞也不能對身體進行重塑。”
默默的聽著任平的講述,接受著最後的目標被擊碎的殘酷事實,無神的眼睛透過天花板,望著虛無的某一點,恬然的悲傷,卻沒有狂暴的情感和滔天的怒浪。為什麽如此平靜?或許恢複身體這種事情,一開始就沒有報以希望?或許這複原身體的目的,隻是自我欺騙的手段?
“為什麽要這樣……”
“因為想讓你擁有活下去的信念。”
“為什麽要為了理想和他人,不惜用欺騙和陰謀將自己弄得汙濁肮髒?”
“因為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
“包括忍受我長久以來的憎恨?”
“是的。”
“包括承擔背叛琴音的罪孽?”
“是的。”
“包括孤兒院那無辜者的殺戮?”
“是的。”
“任平……你終有一天會因此而付出慘痛的代價……這值得嗎?”
沉默,沒有回答。
“……謝謝你,任平……”
…………
臥室中的兩人並不知道,門外的一個世界正在坍塌破碎,晃動的身體將手中的醒酒茶灑在地毯上大半,蒼白的稚嫩小臉上全都是愕然和憤怒,暗色的眼瞳,迸發著毀滅的光輝,緊咬的牙齒,撚碎了乖巧的美德。
看到琉葉姐姐醉酒而歸的情形,唯泡了一杯香鬱的濃茶來到琉葉臥室門口,卻隔門聽到了那駭人的對話,這次不是幻覺,再也無法欺騙自己,往日的一片片破碎的片段,拚湊出完整的真實。
蒙蔽自己的理智,繼續在姐姐的寵愛下溫馨生活,在那溫柔的笑容中吸允芬芳的氣息。和將自己的身體燃燒為複仇的烈焰,給予有罪的惡人以火刑的審判,用敵人瀕死的哀嚎撫慰無辜者的靈魂。這兩種行為,哪種才是正確的道路?
結果顯而易見……殘暴的殺戮,必須有人為此付出代價,這就是正義和公理!
男孩慢慢的退下,將茶水放在桌子上,然後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靜靜的等待著,等待著黎明之前的到來。
…………
太陽還沒有升起的極暗暮色,琉葉被臥房裏微弱的動靜所驚醒,強忍著陣陣宿醉的頭疼開燈,卻發現唯正在自己隨手脫在床頭的衣服裏翻找著什麽。
“唯?你怎麽在我的房間裏,你在幹什麽,快出去!”琉葉紅著臉將被單擋在身上,遮住睡衣下的身體。有些生氣的皺起了眉頭,發現對方並沒有停下的意思,不知道為什麽平時乖巧的男孩會做出這種失禮的舉動,琉葉的語氣也嚴厲了起來。“太沒有禮貌了,我真的要生氣了!”
唯停下了翻找,或者說已經將要找的東西,慢慢的將臉轉向了琉葉,稚氣未脫的臉上是一種複雜的表情,細嫩的嘴唇微微開啟,第一次讓少女聽到了那清亮的聲音。
“琉葉姐姐……為什麽……”
琉葉驚訝的張開嘴,捂在胸前的被單掉落在床上:“唯……你……能說話了?”
唯的表情仍然奇怪,似乎混雜著憤怒和愛戀,惋惜和決然,唯一的變化,就是那雙悲傷的眼睛中不斷湧出的淚水。“我以為,隻要不再說話,就可以永遠和你生活在一起……每天為你做飯,每天看到你的笑顏……你們不是希望讓我永遠的閉嘴嗎,向孤兒院裏的大家一樣,永遠的閉嘴……”
“孤兒院……”琉葉的臉變得蒼白,指甲抓破了床單,不顧單薄睡衣下外泄的春光從床上爬了起來。“你……你是孤兒院的幸存者?……”
這時候,唯將手抬了起來,手中握著從琉葉換下的衣服中找到的東西,那是少女的佩槍,紅外線的輔助準星漂移在對方的額頭上,隨時準備著用複仇的利刃降下死亡的審判。
琉葉默然的望著殘忍的槍口,許久才開口:“唯……你是為了複仇才接近我的嗎?是為了取得我的信任才裝出乖巧的樣子嗎?”
“不是的!不是的……”男孩哭著後退,手中的槍卻沒有放下。
而琉葉卻張開了雙手,露出自己的懷抱,衝著唯溫柔的笑著:“不要被仇恨所蒙蔽,事情並不是你想象的那樣……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我愛你勝過愛我自己,我並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但是……希望你的手上永遠不要沾染血腥。唯……相信我,放下手中的武器。”
唯顫抖著,心中矛盾的交鋒,哭的越來越厲害起來。
琉葉卻看到了男孩的身後,敞開的門縫中,驚訝和擔憂的任平,青年觀察著臥室內的情況,沒有驚動情緒不穩的男孩,眼睛中閃過陰冷的殺意,同時伸手向懷中摸去。
“不!住手!”琉葉看到了任平的動作,驚慌的向唯撲上去,企圖將男孩從背後的危機中解救出來,但是完全沒有顧及指向自己額頭的手槍。
半秒之後,一聲沉重的殺伐之音,在臥室中反複回蕩,最終穿越了牆壁的阻攔,飄逸在天空之中,伴隨之的,還有一縷鏢飛的血箭,將地毯噴出一片扇麵的鮮紅,繼續汩汩流淌的血泊,包圍了軟軟倒下的身體。生命的顏色,在臥室中枯竭,最終失去了鮮活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