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二年三月二十一日,李昭容生帝姬,難產而薨。
上痛不欲生!
《世祖高皇帝實錄》
靖康二年三月下旬,陝西、河東連降暴雨,黃河水位猛漲,達到異常凶險的程度。三月十九日,京西北路的滑州黃河決口,淹十幾縣,京城騷動。趙桓命令京城駐防的三衙官兵,盡數調到黃河沿岸,以最快的速度合攏潰堤,並布置官員搶險救災。
黃河水患,並非自今日始,自古以來就是華夏民族的大患。大禹治水,治的就是黃河,大宋立國之後,黃河從都城汴梁北部流過,洪水下來,城內居民幾乎可以聽到咆哮的水聲。
黃河就是壓在大宋帝國軍民心頭上的一塊千斤巨石,避又避不開,鬥又鬥不過,水患之凶,更勝金兵!
趙桓聽從都水監的建議,於汴河口開閘放水,舒緩水勢。這一決定遭到朝中許多大臣的反對,他們擔心一旦出了問題,汴河水勢難以控製,京城就要遭到滅頂之災了。當前的問題是,必須盡快把滑州的口子堵上,汴河不放水,水勢降不下去,等於癡人說夢。
二十一日,趙桓趕赴鄭州,巡視汴河河防。原本,他很想去滑州那裏實地看看,宰執們任你說破嘴皮都不同意,聲言要稟報太上皇,趙桓無奈歎息,隻得作罷。尚書左丞趙鼎,親赴滑州,處置一切,同知樞密院事何栗同行,負責協調軍隊的調度。
趙桓騎馬到達鄭州的時候,河堤上人山人海,熱火朝天,正加固河堤。鄭州知州以下,大小官員,迎候官家。一身便裝的趙桓,走上河堤,問道:“上遊是否已經開閘放水?”
“為穩妥起見,擬定分三次開閘,今天早上是第一次,水足足漲了三尺呢!”知州答道。
按照汴河堤壩的情況,可以承受水勢上漲六尺,再多就有些危險了。
抬眼望去,岸邊停著一艘大船,似乎剛剛刷過油漆,顯得很是紮眼。趙桓眉頭微蹙,臉色沉下來,道:“這裏放一條船,是預備逃跑嗎?”
知州連忙跪下,道:“臣焉敢置百姓於不顧,自己逃跑?這艘船,臣是以備萬一的。”
說著,抬眼瞄了瞄趙桓。
原武縣令道:“船今天早上剛拉來,是為官家準備的,萬一,萬一……”
趙桓道:“萬一,萬一也是不成的,朕要的是萬全,你們知不知道?”
說著話,幾步走到百姓中間,王德等侍衛班直緊張萬分,眼睛瞪得溜圓,密切注視著一切可疑人等。
趙桓扶起一名老者,笑容可掬地問道:“老人家,今年高壽啦?”
老頭興奮得直流眼淚,道:“小老兒今年六十六了。唉呦,這話是咋說的,俺見到官家了,俺真的見到官家了。官家,讓俺磕兩個頭吧,要不俺會睡不著覺的!”
老人的一片愛君之心,令趙桓也非常感動,他默默地點頭,挺身受禮。視野之內,萬千百姓匍匐在地,山呼萬歲,這才是帝王應該享有的容光。趙桓堅持來巡視河堤,就是受到宋強的啟發,知道這是一個最好的機會,贏得愛戴,贏得民心的機會。一試之下,果然是靈驗非常。
“去年收成還好嗎?糧食夠不夠吃?”趙桓又問道。
老人高興,美,美得直晃悠,好心的知州在旁邊扶著。老人說道:“去年,遭了兵災,又誤了播種,收成比不上前年。靠著官府的救濟,還餓不死人!”
“今年怎麽樣啊?”
“今年,俺說準錯不了!”
趙桓略感詫異,問:“為什麽呢?”
老人的臉上洋溢著光彩,道:“官家都來了,龍王膽子再大,也不敢生事不是?龍王好好的,俺這裏風調雨順,收成一定錯不了。”
“哈哈,”趙桓開懷大笑,猛勁搖了搖老人的手,“依朕看哪,龍王要是不聽話,咱們就把他捆起來,可勁地抽,看他還敢不敢興風作浪!”
打龍王,百姓們聽著新鮮,不過,官家既然這樣說了,總是有道理的,那就打唄!
正說著話,忽聽前方傳來陣陣騷動,似乎京城有人來了。抬眼觀瞧,一名小黃門在前,兩名班直在後,飛馬來到近前,跪倒奏道:“官家大喜,恭喜官家,賀喜官家!嶽將軍打勝了。”
趙桓按耐著心中的喜悅,道:“慢慢說!”
“紅旗報捷,已經到了京城。聽說,嶽將軍劍劈鍾相,常德府叛亂已平!”小黃門臉上汗津津的,鼻尖上還掛著一滴汗珠,滿臉都是喜色。
趙桓還未說話,以鄭州知州為首的官民再度跪倒,山呼萬歲!
嶽飛終於打勝了,嶽飛真的勝利了嗎?
趙桓陡然轉身,麵對洶湧的河水,宣道:“朕就在這裏,看汝何能興風作浪?”
這一刻,心中豪情萬丈,似乎天底下再沒有能難得住他的事情了。
回到京城的時候,天已經暗下來,街道上人出奇的少,策馬奔馳的趙桓,倒沒覺得有什麽奇怪,他也沒心情理會這些!
到了宣德樓前,看到迎候在門前的宰執,趙桓笑道:“諸卿平身!叫紅旗報捷的人到延和殿候著,朕馬上就要……”
話還沒說完,突然看到宰執腰間係著的白腰帶,趙桓心猛地一沉,差點從馬上栽下來。
他們是在給何人戴孝?
再瞧瞧宰執們的臉色,都異常沉重,秦檜眼珠還紅著!
趙桓想到了什麽,卻又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怎麽能那樣想呢?不會的,一定不會的!
他運足渾身力氣,摘鐙下馬,鼓足勇氣問道:“出了什麽事?”
張邦昌低頭哭道:“陛下,昭容娘娘薨了!”
最後一點希望破滅了,一瞬間,趙桓頭上的天塌了!
噩耗一個接一個,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仿佛幽靈一般,一起湧到麵前,讓人怎麽承受得來?
蘭若,一如初見時的樣子,甜甜地笑著,說道:“我要走了,也許再也不能回來。你會想我嗎?”
趙桓怎麽能讓蘭若走呢?她又要到什麽地方去?
他伸手去拉,一個趔趄,栽進萬丈深淵之中。
不久,他還是醒了。
他靜靜地躺在龍床之上,動也不動,木然地問道:“她是怎麽死的?”
“昭容娘子難產,生下帝姬之後,血怎麽也止不住,就……”李綱道。
趙桓一怒而起,拍著床板,叫道:“禦醫是幹什麽吃的?蘭若死了,難道他還有臉活著嗎?讓他去死!”
李綱與張邦昌對視一眼,又看看別人,勸道:“陛下,似乎不應……”
趙桓惡狠狠地說:“不應怎樣?你們誰敢抗旨,朕連你們一起處置!”
李綱還想再勸,秦檜拉了拉他的衣角,高聲道:“臣領旨!”
現在的官家,神誌不清,多說何益?
趙桓掙紮著下床,道:“來人,扶朕到玉宸殿,朕要去看看。蘭若還在等著朕呢!”
玉宸殿,還是那個玉宸殿,卻再也不是那個玉宸殿!
屋子裏戚戚冷冷,竟連一個伺候的人都沒有,那又怎麽行呢?
趙桓靜靜地站著,等著蘭若來迎,足足一刻鍾了吧?為何蘭若還沒有到?她在做什麽,在睡覺嗎?美人春睡,此時不看,更待何時?
躡手躡腳地來到床邊,身體前傾,朝帳內觀瞧:蘭若真的在睡呢!
她身子平躺在床上,蓋著一件紅綢單被,烏黑的發髻稍顯淩亂,嘴角邊掛著一絲笑,素白的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一動也不動。
咦,蘭若何時這般沉靜?這樣的蘭若,別有一番風情呢!
趙桓悄悄搬過一把椅子,靜靜坐在床邊,不聲不響地看著,就那麽默默地看著。
有多長時間了?一個時辰,兩個時辰,或者更長些?
蘭若睡得從未如此安靜,她不餓嗎?即使她不餓,肚子裏的寶寶也會餓的吧?
不行,我得把她叫醒,否則餓壞了身子可怎麽辦呢?
趙桓伸出手去,抓住蘭若的小手,輕輕地搖,輕輕地搖。
“蘭若,醒一醒,吃點東西再睡不好嗎?”趙桓探過身去,柔聲叫著。
蘭若睡得真沉啊!
“蘭若,該醒嘍,太陽照P股嘍!”
蘭若還是沒有醒!
“寶寶,醒醒好不好?”
“朕的小可愛,起床嘍!”
她怎麽就是不醒呢?
趙桓抓起另一隻手,突然感覺,蘭若的手兒為何如此冰冷?難道,她生病了?難道……
趙桓用全身力氣,搖著,哭著,叫著!任憑怎麽做,蘭若依然是初始的樣子,淺淺地笑著。
“你讓朕怎麽做,才能醒啊?你說說話呀?啊,蘭若!”
他伏在蘭若溫暖的胸膛上,失聲痛哭。
從來未曾這樣愛過一個人,你匆匆地來了,又悄悄地去了。既然如此,又何必來呢?既然如此,又何必開始呢?
開始,我倆是如何開始的呢?
哦,是了!
來這裏,本非你之所願;那麽,你就要用這種方式來折磨我?
我錯了,我認錯了,你會不會回來?
我不再讓你來這兒,權當你從來沒有來過,你會不會快樂?
忽然,趙桓覺得,蘭若動了一下,雖然很是輕微,但是,她好像真的動了一下。趙桓停止了一切動作,甚至停止了呼吸,凝視著近在咫尺的她,希望著奇跡!
等了好久,好久!
她還是初始的樣子!
趙桓的精神崩潰了,他再也等不下去了,無論如何,他要讓蘭若醒過來,哪怕隻說一句話也好!
拔出牆壁上的寶劍,見到什麽砍什麽,不知砍了多久,蘭若最喜歡的一把劍,她從家鄉帶來的劍,竟然斷為兩截!
蒼天為何如此不公?
為何這樣對待善良的蘭若?
蒼天啊,難道,你是在懲罰我嗎?
那就直接衝我來好了!幹嘛欺負一個弱女子?
屋子裏一片漆黑,趙桓躺在蘭若身邊,拉著她的手,和她說話。
“和我在一起的日子,你快樂嗎?”
“在興慶府好好待著不好嗎?為什麽要跑到會川城去?”
“如果不到會川城,就不會遇到吳璘,就不會被他擒獲,就不會見到我!”
“那樣,你是不是要快樂一些?”
“告訴我,你還有什麽心願未了嗎?”
“蘭若,你大點聲,我聽不到啊!”
屋子裏,死一般的寂靜,死一般的冰冷!
慢慢地,趙桓覺得,自己也好像死去了。
昏昏沉沉地,聽到外麵有人在說話:“官家,臣妾可以進來嗎?”
誰?聲音好熟啊!
趙桓冷冷地道:“出去,不要煩朕!”
沉寂了片刻,突然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
“陛下,我們的女兒在哭呢!”最幽深的幽深,飄來蘭若的聲音。
趙桓大喜,躍起來,喊著蘭若。大殿內又陷入空洞的沉寂。
蘭若不會醒來了,蘭若真的去了。
從未試過,可以哭這麽久,可以這麽放肆地哭泣,哭吧,也許這樣,蘭若可以聽到,可以回來呢!
“哇!”又是一聲嬰兒的啼哭!
蘭若不說話了,她在埋怨我不關心女兒嗎?是了,一定是這樣的。
趙桓幾步搶出門來,從雲蘿懷裏搶過女兒,一點眼淚,滴到女兒臉上,滑到她的小嘴裏。她吐出紅紅的小舌頭,舔了舔,“哇”地又哭了起來。
雲蘿道:“孩子該喂奶了!”
此時,趙桓又哪裏肯聽,誰來抱孩子,都不會讓的。
雲蘿哽咽道:“蘭若妹妹臨終,讓臣妾告訴官家:她不後悔,她很快樂!”
聽到這樣的話,趙桓身子晃了晃,幸虧裴誼機靈,過來扶住,否則一定會倒下的。
孩子聞到奶水的香氣,伸著小腦瓜,向前探著。終於,吃到了,一口接一口,再不理會父親了!
宰執們都在院裏候著,趙桓道:“你們去吧,朕累了,朕……”
他真的累了,說著話,昏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