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桓若無其事地說道:“朕正與幾位將軍議事,你去政事堂傳旨,命令宰執出麵處理此事!廣場上的動向,也要看著點,有事速速報與朕知!”
“小的明白!” 裴誼答應一聲,起身去了。
“好了,”趙桓起身活動一下身體,伸伸胳膊,踢踢腿,灑脫地說道:“接著說吧!”
張叔夜一直觀察著官家的反應,心存疑惑,不禁說:“陛下,是否……”
趙桓猛地揮手,怒道:“朕說沒事,就是沒事,羅嗦什麽!”
沉默在慢慢拉長,不安在漸漸擴散,幽香行將燃盡,大殿內的君臣幾乎可以聽到宣德樓廣場上人群的怒吼。
良久,宗澤道:“眼下,上至將軍,下至士兵,都覺得矮人一截。在戰場上流血犧牲,甚至不及世子們的一首詩,一篇文章,一貼好字。沒有榮譽感的軍人,與頑石何異?沒有驕傲之心的士兵,勇氣何來?再者說,臣以為,文人將兵自然不如行伍出身的將軍多多;兵不知將,將不知兵,也許,也許應該……”
宗澤的話說到半道,突然沒了下文,他的意思大家都清楚,說與不說,沒什麽分別。看起來,他說的是兩個問題:軍人的地位問題和文人將兵是否合適的問題,其實歸結起來,還是一個問題,也就是自大宋立國以來一直存在的——以文製武的問題。
回首當年,趙匡胤的宋室江山不是打下來的,而是靠陳橋兵變,從柴家搶來的,所以,趙匡胤對統兵將領防範極嚴,生怕再弄出一個“黃袍加身”,毀了他的江山社稷。大宋初立,為了國家的長治久安,為了削弱地方的權利,太祖趙匡胤“杯酒釋軍權”,然後以文人出任樞密院長官,也就是以文製武的由來。演變到後世,每遇戰事,以文人統兵,造成兵不知將,將的知兵的局麵。於是乎,每戰皆北,不但打不過大遼、金國,就連小小的西夏也是鮮有勝績。
以犧牲軍隊的戰鬥力為代價,來維係國家的安定;對外卑躬屈膝,對內強製高壓,拿著屈辱當點心,喝著百姓的血過日子,這樣的皇帝還要不要當?
有宋以來,靠著這些所謂的祖宗家法,宋國已曆九世,皇帝再這麽當下去,國家恐怕就要亡了!
不能痛痛快快地或活著,不如幹幹脆脆地死去!這是宋強經常說的一句話,也是趙桓此刻心情的寫照。
“官家,宰相執政剛到廣場,竟然遭到亂民的毆打。宰執們不知去向,民眾聲言必須見到李綱相公、種老將軍才肯罷休!”裴誼在距離官家幾丈遠的地方跪定,心神不定地回話!
嗯,還有種師道?
種師道聞言,徑直從椅子上跌落在地,身子亂顫,如同秋風中的敗葉,連連叩頭:“臣自到京以來,非奉旨不進京城,私下裏沒見過任何官員。臣家自祖父仲平公以來,受國恩百年,君上不以臣功微薄,追封先世,封妻蔭子,狗尚且知恩,何況人乎!臣若有不軌之事,請陛下誅臣九族,以儆效尤。”
老將軍說得激動,老淚縱橫,觀者無不動容!
趙桓扶起種師道,將老將攙回椅子上坐好,道:“種世一門,世代忠良,與太宗朝的楊家將相比,亦毫不遜色!朕豈不知,愛卿萬勿自疑!”
略微頓上一頓,接著道:“百姓既想見卿家,將軍強為朕起,還是出去見一見的好。百姓的心平了,自然也就沒事了。”
說完,趙桓吩咐裴誼派人送種師道出去,並且派人立即去請李綱。
“樹欲靜而風不止啊!”趙桓一邊在殿內度著步,一邊說:“為臣不易,為君亦難!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吾皇聖明!”眾人齊聲道。
趙桓情緒平靜得很,沒有一絲怒火,道:“你兩人有何看法,一並說出來,大家參詳參詳!”
韓世忠看看嶽飛,見嶽飛不以駙馬都尉貴重自居,甚是謙讓,心中一暖,道:“太上皇在位之時,以內侍監軍,多有掣肘,於戰無益,請陛下留意!從戰術上來說,我軍以步兵為主,利於堅守;金人以騎兵為主,利於野戰!金兵重甲騎兵,縱橫馳騁,以步兵應之,臣未見其利。宗老將軍所部的戰車,倒是提醒了臣:步兵以戰車為堡壘,輔之強弓硬弩,或者可與騎兵一戰。”
嶽飛則道:“大漢武帝時,以騎製騎,終有衛青、霍去病之牧馬草原,流芳千古。臣願為霍去病,為陛下驅除胡虜;請陛下為漢武帝,光我漢人江山!”
聲音如鍾,言辭如鼓,一室皆驚!
嶽飛能文能武,難道真是上天派遣下凡,來助我的嗎?
正愣神的功夫,裴誼再來稟報:“官家,內侍朱拱之被亂民活活打死,同時死的還有二十幾名內侍,請官家為他們作主啊!”
“所為何事?”趙桓淡淡地問道。
“百姓嫌朱拱之傳旨太慢,恐有欺瞞之事,所以,所以……”
“再派人去請李相公。擺駕宣德樓!”趙桓不顧諸將、內侍的勸阻,直奔宣德樓而來。
距離宣德樓還有幾十丈的距離,但聞人聲嘈雜,不知有多少人在喊,不知有多少人在叫。趙桓鐵青著臉,吩咐開門。
“吱呀呀,逛當”,沉重的宮門打開,迎麵擠進幾個人來。韓世忠、嶽飛從官家的身側撲上去,身形晃動之際,門內的人已然飛了出去。
韓世忠高聲喝道:“陛下在此,哪個膽敢放肆!退後,退後!”
前有韓世忠、嶽飛開路,後有王德等一幹侍衛緊緊相隨,趙桓麵帶微笑,步出左掖門,登九龍橋,居高而望!
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邊!人群自宣德樓廣場向東西兩邊延伸,隻怕眼下東華門、西華門一帶也都是人了!瞧這情形,總有幾萬人吧!
“爾等有何事見朕?派個人上前回話!”趙桓於萬千人前立定,暖暖的陽光照在身上,渾身燥熱,似乎所有的血液都燃燒起來。
人群之中,閃出兩名儒生,年紀大一點的約四十歲出頭,年少者約三十五六。二人拜倒在地,道:“臣太學生陳東、歐陽澈見駕,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看來,年紀大的叫陳東,小一點的叫歐陽澈。
“爾等率萬民伏闕上書,所為何事?”趙桓臉色陰沉地問道。
神龍一怒,目光如劍;天子龍威,莫敢仰視!
陳東心內一緊,冷汗順著後脊梁就下來了,低頭奏道:“臣聞李綱罷相,種師道被解兵權;金人囂張,需索無厭;國勢傾頹,舉步維艱。臣率領諸生,伏闕求見陛下,冀臣言能有助於國事。諸生盲從,並不知情,陛下降罪,臣願一身承擔!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旁的歐陽澈,重眉黑髯,氣度不凡,接著說道:“祖宗家法,並不禁伏闕上書!臣等食君祿,自當為君分憂,上書言國事,陛下取可取之處,則社稷幸、江山幸、萬民幸!書中錯漏,雖聖人亦不可免,臣等庸碌,請陛下指正。百姓聚集,至於萬人,非臣等串連,請聖君明察!”
趙桓心道,也罷!這二人都是難得的人才啊!
陳東敢於承擔,歐陽澈利嘴如刀,難得的是二人都有一份好膽色!國家正需要這樣的人才呀!
“哼,”趙桓冷哼一身,道:“朕料爾等也沒有如此本事!李相公還是李相公,種師道又何曾解兵權?金人需索無厭,朕豈能如其所願?國事艱難,自是不假,爾等這樣做,這是親者痛仇者快,徒令金人笑耳,與國事何益?”
“李相公,李相公到了!”
“李相公,您老人家可好嗎?”
遠遠地,李綱騎著高頭大馬,在人群中閃出的道路上快速穿行,雙眼赤紅,麵色焦急,直奔九龍橋方向而來!
種師道則坐在四人抬的轎子裏,路邊的人不時揭開轎簾看一看,確定真是種老將軍之後,喜氣洋洋,奔走相告!
看到二人如此得人心,趙桓心裏酸酸的,不是個滋味!
終於,李、種二人來到橋前,跪倒見駕!李綱心中委屈,急於表明心跡,三個頭嗑下去,額頭鮮血淋淋!
趙桓吩咐韓世忠、嶽飛攙起兩人,麵對萬民,振聲道:“李相公、種師道在此,有不相信的自可上來問問二人!”
場下鴉雀無聲,又有哪個敢過來問話?
“爾等這樣做,不是幫他們,而是害他們!李綱為相,也不是一件好事都沒做,還是有戰功的;種師道素有勞績,朕深知其人,深知其心,決不會怪罪於他們,爾等盡可放心!”趙桓越說越興奮,越說越有信心,毫無凝滯,侃侃而談!
現場歡呼聲大作,齊聲高頌天子聖德!
“說到爾等的行動,於國於民一無所益,朕也不會怪罪,朕取的是你們的心!”趙桓望著上千太學學生,“陳東、歐陽澈尚有膽色,敢於承擔,這就好,朕自會有旨意給你們!朕將傳旨,楊時出任國子監祭酒,即有陳請,可由他轉達。平日裏好好讀書,將來亦可為國做事!”
太學生頌曰:“得龜山先生前來,尚有何言?我等自然奉命承教,不敢有違聖命!”
楊時為河南程顥的弟子,舉國皆知的飽學鴻儒,號龜山先生。趙桓早有意請他出山,今日正是一個最恰當的時機!
學生、群眾正高興的當口,趙桓神色一轉,道:“內侍朱拱之等二十幾人,都是朕身邊的人,即使有罪,也輪不到你們來處罰!國家有律法在,雖天子也不得不從。開封府尹到了沒有?”
開封府尹聶山上前見禮!
“緝拿凶手,嚴加拷問,不得有誤!”
該打的打,該罰的罰,該賞的賞,趙桓將事情料理得妥妥帖帖,心滿意足,擺駕回宮!
上燈前,尚書右仆射張邦昌回到京城。張邦昌連家都沒進,直奔皇城,與官家趙桓共進晚膳,然後稟燭夜談。不久,內廷傳旨,宣李綱、耿南仲、張叔夜等人進宮議事。據說,官家寢宮福寧殿內的燈火一直亮到第二日天明。
次日淩晨,內廷傳出旨意:“尚書左仆射、首輔宰相李邦彥以下,門下侍郎、中書侍郎、樞密副使,四位宰執一並罷免!以張邦昌為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首輔宰相;李綱為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次相;簽書樞密院事耿南仲改任尚書左丞;吳敏為知樞密院事;張叔夜同知樞密院事。
聖旨中說,不再設立專門的門下侍郎、中書侍郎!宰執由九人變為七人,形成兩名宰相、兩名副宰相、一名樞密使、兩名樞密副使的格局!
同時降旨,調泗州知州趙鼎為禦使中丞,掌管禦使台;太學生陳東為監察禦使;歐陽澈為禮部右侍郎;秦檜為翰林院侍講學士!
以李綱為議和正使,歐陽澈、秦檜二人為副使,重新與金人談判!”
人事變動巨大,朝野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