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死一生,生擒反賊方臘,功勞卻全變成人家了。那時,我還年輕,我忍!
滅遼之戰,童貫誤國,損兵折將,使金人視我國為無物!那時,我恨不得親手殺了國賊!
黃河岸邊,鏖戰金兵,三進三出,殺敵盈野!燒橋而還,金雖虎狼,其奈我何?那時,我看不到希望,心已經死了!
靖康元年正月初七,官家給了我希望,給了大宋希望!那時,我知道:我的生命已經不屬於我自己,而是屬於大宋,屬於官家!
——《延安郡王韓世忠傳略》
路上,趙桓還在回味夢裏的情景。
一名威風凜凜的宋軍將領,北望河山,憤而高唱:“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百姓哭,將士怒,山河慘淡,大地嗚咽。
他叫嶽飛,一個流芳千古的民族英雄,一名文武雙全的軍事統帥,今年二十三歲。
一名老將軍臨死之際,大叫三聲:“過河,過河,過河!”老人死不瞑目,含恨而終。
他是宗澤,文人將兵的典範,今年六十八歲!
宋金大戰黃天蕩,宋軍獲得空前大勝,金兵幾乎全軍覆滅,金軍元帥完顏宗弼僅以身免。當時,宋軍統兵大將韓世忠指揮若定,頗具名將風采;韓夫人梁紅玉,親自執槌擊鼓,鼓舞全軍士氣,巾幗不讓須眉,一時間傳為佳話。壯士今年三十七歲!
當然還有國之重臣李綱,第一次東京保衛戰的指揮者,可與之同甘苦共患難的國之棟梁,今年四十三歲!
南柯一夢,恍如再世為人!
趙桓到的最早,一杯顧渚紫筍還沒喝完,該來的人基本都到了,獨缺李綱一人。趙桓三兩句講明自己的意思,命令大家速做準備。一個時辰之後,立即出發。太宰李邦彥聞言大喜,張邦昌未作任何表示,樞密使吳敏與李綱交情深厚,忙道:“官家,是否等李綱回來商量一下再說?”
這關口,趙桓哪裏還能等啊!
“朕意已決!”
吳敏見皇帝態度堅決,宰執中又沒有人支持自己,隻得作罷。
皇令如山,皇城內如同炸了鍋一般,上上下下,忙作一團。
巍峨的皇城,肅穆莊嚴;高高的箭樓,沉重肅殺。
趙桓步出宣德樓,掃一眼排列得整整齊齊的侍衛親軍,登上龍輦,正要吩咐起駕,冷不防被人抱住了大腿,回頭一看,正是尚書右丞、親征行營使李綱。趙桓道:“愛卿平身。派人去叫卿來,如何現在才到?朕左思右想,還是先到西京暫避,方為上策。”
三日不見,李綱仿佛老了十歲,不過,看著精神還好。
李綱低聲道:“陛下前已許臣,堅守都城,不作巡狩之計。今京城上下,盡知陛下之心,一旦有變,如何向京城軍民交代?將士們的家屬都在京城,敵軍一旦圍城,人人思歸,萬一中途發生兵變,陛下何以處之?況且,敵軍遊騎已現京郊,如果敵軍得知陛下的行蹤,以輕騎追趕,陛下內無決死之士,外有虎狼之兵,又如之奈何?”
李綱的一席話,入情入理,趙桓低頭沉思,方寸已亂,不知如何是好!
哦,錯了,錯了!
在宋強的記憶裏,李綱可是大大的忠臣,而且率領京城軍民,取得了第一次東京保衛戰的勝利。是了,金兵這一次並沒有攻進來,城破是今年十一月,二次圍城的事情。可是,宋強的記憶就一定準確?曆史的軌跡難道不會偏離?萬一出了問題,又該怎麽辦?
李邦彥叫道:“大膽李綱,敢抗旨不遵嗎?”
李綱似乎根本沒有聽到李邦彥的話,拉起殿前都指揮使王宗楚,一同來到軍士們麵前,喝道:“爾等願意守衛京城,還是願意扈從陛下巡狩?”
數千將士挺胸肅立,皆道:“守衛京城,決一死戰!”
李綱旋身而回,撩衣跪倒,道:“軍心如此,臣請陛下為社稷萬民留京城!”
王宗楚一同跪倒,道:“李相公一心為國,定不誤陛下,請陛下深思。”
王宗楚是趙桓的舅父,身份尊貴,說出的話非常有分量,即便是李邦彥也不能輕易反駁。侍衛親軍馬軍、步軍都指揮使亦上前跪倒,支持李綱。
“滄啷,嘩啦”,甲葉摩擦,兵器撞擊聲不絕於耳,肅立的將士紛紛跪倒在地,高聲呼叫:“請陛下為社稷萬民留京城。”
趙桓見軍心如此,隻得放棄逃跑的打算,掃視全場,緩慢地說道:“國家有如此忠勇的將士,朕心甚慰。朕決意與爾等同守京城,希望爾等聽從指揮,奮勇作戰,保家衛國,朕必以高官厚祿賞有功將士。”
李綱大喜,朝李邦彥等大臣道:“上意已定,敢有異議者,斬!”於是,請趙桓慰撫將士。
趙桓走出龍輦,安步當車,緩緩而行。李綱拉住吳敏的袖子,低語一番,吳敏低頭應諾,吩咐人取來紙筆,刷刷點點,不一刻已經寫好,交給閣門官。閣門官站在皇帝的身邊,每行幾步,朗聲宣和:“胡虜背盟,無故犯邊,欲奪我土地財帛,你們答應嗎?”
“不答應!”士兵們各舉刀槍,齊聲高喊。
“宋軍威武,無往不勝!”
“死守都城,決一死戰!”
……
閣門官每說一句,萬軍響應,聲威震天。
聽著這激昂的吼聲,趙桓覺得,也許這次的決定是正確的!
外層圍了無數的百姓,人越聚越多,趙桓步行之處,軍民無不跪倒,山呼萬歲。那一刻,趙桓感到無比的榮耀。
突然,趙桓於萬千人中,看到一雙眼睛,燃燒著萬丈雄心,透射出無比忠誠的眼睛。趙桓停步佇立,微微一笑,問道:“汝叫何名,官居何職?”
不遠處,矗立著一名威風凜凜的軍人。那人聽到皇帝問話,微微一愣,旋即恢複正常,跪倒施禮,道:“臣韓世忠,現居武節郎。”
上萬雙眼睛,齊刷刷地注視著這名叫韓世忠的將軍。三十七歲的韓世忠。身軀不動如山,顯示出一名卓越軍人的素質。
韓世忠,世之名將!率兵與金人大戰,勝多負少,後與金兵大戰黃天蕩,金兵元帥完顏宗弼,也就是完顏兀術僥幸逃得性命。正是可與嶽飛朱仙鎮大捷相媲美的輝煌勝利。是了,還有嶽飛,吳階、吳璘兄弟,劉琦等人。隻是不知,這些人現在何處?
趙桓腦海中忽然冒出許多原來不知道的事情,那麽,這些東西就一定是那個叫宋強的年輕人的記憶。趙桓腦子微微作痛,不敢再深想,似乎不經意地說道:“難道就是生擒反賊方臘的壯士?”
韓世忠的雙肩微微起伏,情緒之激動可想而知,道:“臣何德何能,敢勞官家掛懷!”
宣和二年,方臘造反,韓世忠以偏將之職討賊。戰鬥後期,韓世忠率領百餘名將士,撥迷蹤,穿溪穀,身先士卒,渡險數裏,尋得方臘巢穴,格殺數十人,生擒方臘。大將辛興宗領兵截峒口,搶走方臘,邀功請賞,以至於韓世忠的功勞被埋沒,知道內情的人少之又少。後來,雖然有人仗義執言,為韓世忠喊冤,因為辛興宗是童貫的愛將,朝廷並沒有處理他,隻是賞了韓世忠一個小小的承節郎,從九品的小官,事情不了了之。
韓世忠哪裏想到,官家還記得這麽一碼子事,心裏翻江倒海,亂得不行,渾身燥熱,大冷的天,汗水順著兩頰滴答直流。
趙桓的表現,實在是大出宰執大臣的意外,不但韓世忠沒想到,就是他們也沒想到!
樞密使吳敏見機,上前幾步,道:“前番韓世忠與胡虜大戰浚州,諸軍皆潰,獨韓世忠率軍力戰。深陷重圍,猶自激勵將士,奮勇殺敵。終於破圍而出,燒橋而還,使胡虜不得渡河,皆韓世忠之功也。”
趙桓默默頷首,道:“平身,到朕身邊來。”
韓世忠長出一口氣,抹了抹鬢角的汗水,三兩步來到皇帝身邊,昂首肅立。
趙桓猛地指向韓世忠,對著萬千軍民,大聲說道:“爾等看仔細了,這就是生擒方臘的勇士。朕今天要為爾等豎一個表率,也好讓你們有榜樣可學。傳旨,封韓世忠為武德大夫。殿前司何職有缺?”
王宗楚上前奏道:“天武軍軍都虞候。”
趙桓眉毛一挑,道:“著進天武軍左廂都虞候。”
“哇!”人群中嘖嘖稱讚聲不斷,殿前司將士大多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一個個都是難以置信的樣子。
按照宋軍官製,軍人級別共分九品52階。武節郎為從七品,38階;而武德大夫為正七品,16階。一日之間,韓世忠升22階,升遷速度之快,簡直駭人聽聞。而天武軍左廂都虞候,是一隻二萬五千人部隊的副職,非常重要的職位,一般授予親貴子弟,貧民出身的將領是坐不上這個顯赫位置的。
韓世忠昨天還是在地上爬的一隻兔子,今天卻成為翱翔於藍天之上的雄鷹,人生際遇,這又是怎麽說的呢?
乍逢天大的喜事,韓世忠忘了謝恩,怔怔地站在那兒,不知在想些什麽!
皇帝任命新的官職,一般先要同宰執商量,然後擬旨公布於眾。今天,事情不同尋常,兩名宰相李邦彥、張邦昌互視許久,很快達成一致意見,還是不去觸黴頭的好。
李綱輕輕捅了一下韓世忠,道:“還不領旨謝恩!”
韓世忠“撲通”跪在地上,往日的委屈,今日的喜悅盡上心頭,“嗚嗚”痛哭,哪還說得出話來。
良久,他才止住哭聲,叩頭謝恩。
趙桓拍了拍韓世忠的肩膀,又勉力的幾句,臨了,忽然想起了什麽,道:“汝妻梁氏紅玉,秀外慧中,頗有男兒之風,你要好生待她。若得便,可引來與皇後見見,皇後也會有恩賞的。”
此言一出,全場大驚。
韓世忠剛明白過來,又糊塗了:他的妻子梁紅玉出身官妓,兩人雖恩愛有加,到底不是正經人家出身,同僚每每取笑,他深以為恨。皇帝怎麽會知道她的名字,根本就說不通嘛!
梁紅玉的事情,在場的大臣沒有一人知曉,他們都不知道,而皇帝知道,還不令人吃驚?
至於普通人,吃驚是一定的,但是更多的是羨慕,羨慕得不行了。
有關的梁紅玉事情,自然也是出於宋強的記憶,趙桓很滿意現在的情形:收了一員猛將,經此一事,韓世忠必會誓死效忠,成為自己的親信將領。而大臣們的表情,很能說明問題。這一刻,他們肯定是心服的,這種感覺相當不錯!
士兵、百姓,無不心悅誠服呢!
趙桓喜滋滋地回到皇宮,用過早膳,宣布起駕,他要檢查都城防衛情況。東京汴梁城分三城,宮城、內城、外城。外城周長五十餘裏,外有護城河,河寬十餘丈,為城池屏障。十一座城門,四道水門,趙桓來到時,看到士兵們正有條不紊地工作著。修樓櫓、掛氈幕、安炮座、設弩床、運磚石、施燎炬、垂檑木、備火油,守城武器,大體準備完畢。
“京城這麽大,如何布置防守?”趙桓隨口問道。
王宗楚答道:“京城四壁,每百步分兵防守,設專人負責,每壁用正兵二千餘人,而保甲、居民、廂軍隻用來修築工事,運送物資,不用作戰鬥。城門、水門以親貴為門使,設正副門使兩人,無聖旨不得開門,否則必斬。另外,將京城馬步軍分為前後左右中五軍,每軍八千人。東水門外延豐倉,存有糧食、大豆四十萬石,如今已來不及盡數運進城內,所以派前軍駐守;東門外樊家岡,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派後軍駐守,以溝通城內城外。左中右三軍,駐防城內,以備萬一。”
趙桓頻頻點頭,道:“好,很好!你和李綱做得好,朕心甚慰。哦,對了,李綱怎麽不在?”
“三天來,相公沒有合過眼,已是累極了。臣請他暫時回去休息,此處有臣照料也是一樣的。”王宗楚道。
趙桓還未說話,李邦彥不悅道:“陛下親臨巡視,他卻在家裏睡覺,成何體統?來人,去叫李綱來!”
有人應聲而去。
李邦彥不喜李綱的為人,還是妒忌李綱手中的權力呢?
行至西北金耀門附近,趙桓心有所動,指著遠處問道:“那裏應該是牟駝岡吧?”
“是!”王宗楚道。
所謂的牟駝岡,三麵臨水,霧氣彌漫,中間山岡空闊處,建有馬場,養馬兩萬餘匹,糧草堆積如山。聽到皇帝問訊,王宗楚暗暗叫苦,這些日子忙得昏了頭,竟然忘了這個重要地方。
“處置過了沒有?”趙桓再問。
王宗楚跪倒奏道:“臣昏了頭,居然忘記了,罪該萬死。”
趙桓淡淡道:“朕沒有責備的意思,隻是問一問。馬匹立即移到城裏,糧草能運回多少就運回多少,實在不行,全燒了,一根草也不能給敵人留下。”
王宗楚心道這個外甥何時變得如此厲害?心裏想著,手上卻沒閑著,連忙布置人手去做。
說話的功夫,找李綱的人回來了,卻依然不見李綱的身影。那人也不待問,道:“相公酣睡,四鄰皆聞,叫之不醒,小的隻得先回來複命。”
李邦彥正要發作,忽聽皇帝大笑不止:“哈哈,哈哈!前有東晉謝安,聞秦軍犯境,鎮定自若,猶自圍棋;後有我朝寇準,遼軍兵圍澶淵,寇相酣睡不起。李綱總攬京城兵馬,敵軍壓境之際,臥床高睡,由此可知,敵軍無能為也!”
趙桓的一席話,說得大家連連稱是,無不頌揚:吾皇聖明。
消息象長了翅膀,不脛而走,很快傳遍全城。李綱酣睡,官家嘉許,民眾奔走相告,京城人心大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