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靡宝:星恋

(2011-07-28 12:11:08) 下一个

  第 1 章
  初见泰然那会儿,我刚自学校毕业,托着父亲的关系在电视台找到一份工作,专门跟在导演身后打杂,还美其名曰:助理。而他呢,则是中途辍学到片场做甲乙丙丁的大男孩。
  助理,助理,大意就是指到处帮助人却还没人理。我就对此深有感触。哪怕只是导演的咖啡香烟,我都要顾及全面。若是出了乱子,我还得义务地挺身而出承担骂名。于是日子久了,更是给人使唤得团团转。
  那日工作人员带他来我面前时,我正忙得不可开交。洒水车水压不够,导演在跳着脚骂。我一身邋遢,卷着袖子抓着水管,大声问:“好了没?啊?”
  小张说:“阿莲,人带来了。”
  我转过身去,看到他傍边站了一个高个子的男孩,穿着旧校服,像五四运动时期的学生般儒雅。他的脸,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英俊的脸。即使在片场出入大半年了,也没见哪个男演员长有他这样好看的脸。
  那么的健康,自然,充满活力。行内小生们个个把皮肤养得比女人还白,病恹恹地像林家妹妹。他则像阿波罗神,黑耀石般的眼睛,却又明亮如星。
  我微微走神。
  “泰然,”小张说,“快叫莲姐。”
  我急忙叫:“少来了。我才大他多少啊,这一叫就把我叫老了。”
  我对他友好地微笑:“你叫泰然,好名字。叫我木莲就可以了。”
  他有些羞赧地笑了:“木莲姐……”
  他是来给男主角做替身的。那幕戏里,男主角给仇家追杀,被痛殴个半死,然后在雨里缓慢爬行五分钟。这是幕重头戏,偏偏演主角的小生爱惜羽毛,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亲身下地趟泥汤。无奈,他们找到了身型相似的泰然。
  导演一声令下,扮演打手的演员立刻朝泰然扑了过去,棍棒相加,我站在场地边上都听得到场上赫赫呼痛声。很快,泰然所演的男子给打倒在地。恶徒踢他几脚后扬长而去。他一个人趴在泥泞的地里抽搐。水车抽来的冰凉的地下水就打在他的身上。
  终于,他艰难地挪动手脚,在泥水里爬起来。仿佛经历极大的痛苦,每一个动作都牵引着疼痛。那张俊俏的脸此时也花地面目不清,狰狞地扭曲着。
  啧啧,原本如此俊逸的男生……
  忽然间,他抬起头,对着镜头的方向直直看过来。那眼神里包含的愤怒和坚定如利箭直射人心扉。这个趴在泥水里的大男孩此刻像足了一只拥有利牙和尖爪的豹子,伤痛激发了他的野性。
  这一幕是剧本上没有的。
  导演呼地站了起来,我却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当时就想:他会红的,他一定会红!
  停机后,他从地上爬了起来。脚不知道怎么扭伤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又因为一身泥,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扶他一把。
  我看不下去,跑过去把他搀到休息区,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在我的椅子上。
  “谢谢木莲姐……”
  “怎么弄的?”
  他说:“那几个人打的时候没控制好力道。”
  我从鼻子里冷冷哼出来。没有控制好?骗鬼去。片场里见高捧见低踩的情形还少了?我拧了湿毛巾给他抹脸。
  他的脸也未能幸免,额角给磕了一道口子,渗着血丝。
  我给他贴上一块创可贴,这样的他看上去特别天真可爱。我笑:“男生身上有点伤,才像个男生。”
  他问:“那要如何才像个男人?”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一步步来。”
  他并没有如我所设想的那样迅速窜红,他一直在片场里客串路人,做替身,拿一份微薄的薪水贴家。这个功利的小社会浩瀚似海,也许泰然只是里面的一个小小泡沫。
  当然他不只是在片场打工,一日我开着父亲的小车去维修,他正是接待我的小师傅。
  泰然身材高大,穿着维修工衣服,像女性杂志上的男模特。这个人,怎么穿都好看。
  他看到我还有点不好意思,说:“既然是木莲姐,我叫人给你打八折。”
  我问他:“最近没见你去片场了,都在这里忙?”
  “这里人工高点。”
  “那为什么还要去片场遭罪?”我惊讶。
  他又露出了那让我神晕目眩的笑容,有些扭捏的说:“我喜欢那里。我喜欢表演。”
  “啊。”我瞪大眼睛。
  “以前读书的时候,我都有参加话剧社团。”
  我多事,我好问:“那后面是怎么了?”
  “我爸去世了,家里供不起我读书了。就出来工作了。”
  维修厂里有人喊他:“泰然,少打马虎,过来帮手。”
  他满是乌黑机油的手在麻布手套上抹了抹,冲我抱歉地笑笑,跑走了。这时候的他就像个小工人,憨厚老实,热情诚恳,浑身机油味,脏呼呼的脸还是那么帅。
  我始终无法忘怀那日雨中的眼神。这只小豹子,苏醒了片刻,又沉睡了吗?
  这时的我因工作勤奋的原因,升了上去,有了自己的助理,也发掘了不少新人,却没有哪个能让我再有惊艳的感觉。
  那一日,李导演问我:“这一幕里,女主角的前男友挟持她,要求复合。你说我们该找个怎么样的男演员的好?”
  不知怎么,我脑海里突然冒出雨中那一幕,青年人倔强刚烈的眼神。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时候的他浑身散发着黑暗的气息,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复仇者。
  我说:“那一定要找个英俊而邪恶的。”
  “不是面目猥亵的吗?这样才可以衬托男主角丰神俊秀。”同事说。
  我笑,“换你做观众,看到女主角从前的眼力如此不济,不觉得场面戏剧化得搞笑?”
  导演点头。
  我去找泰然。他有客人,是个瘦小的中年女子,脸黄黄的,五官却很精致。我从那双眼睛里可以看得出,这是泰然的母亲。
  泰然从里面走出来,把一个包裹塞给那个女子,说:“妈,下次有什么事,叫小二他们来一样的。你腿不好,大老远跑来不方便。”
  泰然妈妈说:“我不累,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这时泰然看到了我,立刻微笑起来:“木莲姐。”又对妈妈说,“这是木小姐,平时很照顾我的。”
  我笑,还真不知道怎么称呼她。是叫阿姨的好,还是叫泰太太?
  幸亏泰然母亲灵动,说:“管我叫秀姐就可以了。”
  她笑起来非常漂亮,有种凋零的昙花的美。
  秀姐走后,泰然同我说:“我家里还有一双弟妹,都在读书。”
  “现在都是你在供他们?”
  他点点头。
  我把剧本拿出来给他看。他看了吃了一惊,“木莲姐,这个角色出场时间很多。”
  “是啊。”我说,“而且人物性格鲜明。”
  “你要我来演?”他看着我的眼光,想是看着海市蜃楼里的宝藏。那一双漆黑的眸子,深不见低。我相信假以时日,细心磨练,它会闪耀如同天上最亮的星。
  我笑着把他油污的手握在我的手里,“好好表现,这是难得的机会。”
  回到家里,洗了个澡,静下来后,我就在想,我这样做究竟对不对?我这是借他一臂之力,还是把他往大染缸里推?
  凭他的资质,我相信,应该是会有出息的。但我担心他有了一点点名气,就会慢慢学着抽烟喝酒,就开始开着敞蓬车追女孩子,天天上小报纸的豆腐新闻。
  我又安慰自己。他不会的,他吃过苦,他足够沉稳。是个上好的坯子,你没有选错人。
  开拍那天,化装师把泰然带出来的时候,在场的人都呆住了。青年一套黑西装白衬衫,头发乱乱,薄薄嘴唇抿着,像个俊美的死神。
  场记小玲拉着我问:“木莲姐,你从哪里找来的?”
  “阿莲好眼力。”导演来夸奖我,“不过不知道演技怎么样?”
  我说:“给他一点鼓励,他会给你一个奇迹。”
  这时候女主角孙佳容来了,看到泰然,定了三秒,暧昧地笑了。泰然在她妩媚的笑容里有点手足无措,直扭头看我。没想我也对他笑。这个傻小子,才受了这么一点关注,就给吓成这样子,将来怎么办?
  孙佳容凑到我这里来,说:“阿莲,真有你的,今天你们过来和我一起吃甜点。”
  这下换我苦笑了。
  前面很长一段时间都进行得非常顺利。泰然在片场里摸爬滚打那么久,积累了一些演技。我早说过,他内里有股子暴戾的气息,需要激发。他把那人的疯狂劲儿表演得入木三分。
  导演点点头说:“就是有些笨拙。”
  我反问:“第一次绑架人,谁会熟练的?”
  导演不计较泰然,他关心的是明星。孙佳容有俊美小生配戏,心情不错,非常配合,甚至有一次泰然下手重了把她的手腕抓红,她都没有抱怨。导演乐得很。
  然后男主角上场。许少文,红得发紫,我身边的姐妹没一个不迷他。当初导演请到他来演男主角,高兴得在办公室里开香槟。我今天看到他,脸白白的,眼睛有点肿,精神不大好。化装师尽了全力都没办法让他看上去有点活力。
  导演还说,不要紧,不要紧。这个老酒鬼。许少文若是在他办公桌上跳舞他都不会皱眉毛——只要他答应来演他的戏。
  许大少终于上场。他扮演的男主角要在这幕戏里从恶徒手里勇救女主角,替身帮他完成从高窗跳下和飞身从冒火的房间里逃脱的镜头,他自己基本只用露一下脸。
  我并不是说明星都是懒惰高傲的,我见过许多令人敬佩的红人,勤勉敬业,亲切和蔼。许少文是特殊份子。如小玲说的,她没见过这么颓废的男主角和这么有魄力的男配角。如果换做她,也会反身投入黑暗的怀抱。
  我笑,“是啊,我们都梦想有一天,一个英俊霸道的男子抓住我们的手说:跟我走。于是跟他到天涯海角。”
  身后传来低低的一声笑。我回过头去看。角落阴暗处站着几个人,像是来参观的。我看不清。
  这时,场子里出了事。只拍了十几秒,许大少就不干了。
  “这个小子是谁?”他那指着泰然,“究竟会不会演戏?台词都对不上!”
  助理一翻剧本,说:“许先生,是您的台词念错了。”
  许少文恼羞成怒。孙佳容摸摸头发,不耐烦道:“还演不演?不就是念句话吗?”
  导演谁也得罪不得,只有说泰然几句。他低着头不说话。我在边上看着,恨恨的把手里的纸杯捏皱了去。
  人毕竟是我带来的。
  好不容易拍完对白,到动作部分。许少文要从斜后方把泰然扑道,给他一击,救出女主角。我想,不过是打一拳,那么近的距离,即使许少文不安好心,也使不上什么劲。
  结果许少文那一拳挥出去,我竟然看到血珠飞出来。当时就呆住,还以为自己看走眼了。两人分开后,泰然鬓边一片血红,我才知道真出事了。
  当下就跑过去,扶起他来。呀,发际线那里一道长口子,血一个劲往外渗!
  我立刻回头看许少文,怒气冲冲地质问:“许先生,你戴了戒指的?”
  许少文的表情,还仿佛是自己吃了大亏,嚷着让人端水来洗手。我看,果真有一枚宝石戒指。
  孙佳容都看不下去了,冷冷道:“许少文,你今天是怎么了?状态怎么那么差?怎么,给姚芳甩了,就把脾气发我们头上来了?”
  导演已经不是导演,是和事老。他跑过来,求这个,安抚那个,后来干脆说:“都是这个小子的错。笨手笨脚的。阿莲,送他去医院,我们换一个。”
  我顿时怒发冲冠,跳了起来,拿着沾着血的手指着许少文:“错明明在他,受伤的是我们。走是可以,但也要他先道了歉我们才走。”
  有人在扯我的衣服,泰然站了起来,一只手还捂着脸,另外一边没有血的脸有些苍白,却还是那么英俊。
  我也有惜香怜玉之心,他又是我带来的,看他这样,我更是气。
  没想许少文哼了一声,说:“不过是意外,我道歉就是。不过我不想再见到这个小子,李导,你清楚我的脾气。”
  我听了更气。我这个人,平时脾气温和,什么都好说,可一旦触及了我的低线,我是不惜拼命的。我当时瞪着眼睛,差点要说:“许公子说话好大气,受伤破相的又不是你。”
  可我没说出来。我在这行做了那么久,怎么会不知道,我们这种平头老百姓,得罪不起他们这些红人。
  打碎牙齿和血吞吧。总不能自毁前途。
  泰然冲我笑笑,还是那么温和,那么荣辱不惊。他说:“木莲姐,我还是要谢谢你。”
  我不知道他谢我什么。是得到这次机会来和大明星合作,还是剧组给的医疗费特别多?我力量不够,让他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不说,看着他还让他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我惭愧得要死。
  我送他去了医院,好生处理了一下伤口。医生说不要紧,没伤在明显的地方,头发长出来就好了。
  泰然和我说:“这像不像人生,许多伤都是在外人看不到的地方?”
  我叹口气,伸手摸摸他脸上的纱布,又叹一口气。他这样看上去显得非常年幼,像个高中生。同人打架弄破了头,回到家,来找姐姐诉苦。
  我是独生子女,我要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弟弟,绝对舍不得他抛头露面地给人糟蹋。
  我说:“今天晚点回去吧。今天有狮子座流星雨,我们上天文台去!”
  泰然安安静静地跟在我身后,听话得如同一只家养的小狗。
  天文台上都是情侣,我们两个,一个穿着男式衣裤,一个头缠纱布,像是闯地球的外星人。大都市的天气那么坏,终年不见晴天,区区一个天文望远镜,又怎么能看透重重乌云见星空呢?大家不过都是来消遣的。
  风有些大,泰然站在上风口给我挡着,问我:“星星呢?哪里有星星看?”
  我用手一指:“看,那还不是?”
  我指的脚下的不夜城。繁华都会,灯如繁星,五彩斑斓,变幻莫测。还有汽车灯在高架桥上拖出长长一道光的轨迹,像流星一般。灭了一盏,又亮起一盏,红尘滚滚,一点也不会寂寞。
  “终究有一天,”我指着最高的大厦上的霓虹灯说,“终究有一天,你会从其中一点豆大的灯火,变成最璀璨的的星光之一。会有这么一天的。”
  他笑。眼睛里映着这万家灯火,不说话。薄薄的嘴唇勾起自信的笑,有点天真,有点邪恶。风吹他的黑色外套,像一对将展未展的翅膀。
  我想就是他看似温顺的眼睛里散发出来的不羁征服了我。这样的人是不会安于现状的。他不会一直做个修车工,娶修车厂老板的女儿,生一堆孩子,老了就在太阳下喝啤酒,一辈子都洗不去那股汽油味。
  他绝对不可能去过那样的日子。他是注定了要飞上枝头的。
  他的背后该像现在这样闪耀着光芒,从容的,大方的,英俊逼人,高高在上。
  等到那时候,我站在他脚下巴巴地望着他的时候,他会不会低下头来看看我?

  第 2 章
  我是急性子的人,说干就干,第三天就联系好一切,冲上门去找泰然。
  他昨夜值班,此刻正在修车厂的小小蜗居里睡觉。我大大咧咧地推门进去,就看到一个身材健美的裸男。当然说他赤裸也是不对的,他毕竟还是穿了裤子。可是这样一间屋子,没有窗户,没有电扇,到处堆着机油桶和车零件。这个小子光着膀子趴在脏兮兮的床上睡得像头猪。
  乖乖,我该带部相机来,拍下这一幕。等将来他大红大紫把我踹掉时,用这些照片来要挟他。
  他的身上也全是油污,我挑了半天,最后选择拧他的耳朵把他叫醒,然后把一叠纸丢他怀里。
  “这是什么?”他问。
  “演员培训班的简章和报名表。”我说,“我一个师兄开的,我同他打了招呼,他会特别照顾你。”
  他眼睛里满是问号,“你栽培我?”
  “你这个词用得真好。”我看表,“快,我给你一分钟时间考虑。”
  “时间太短了!”
  “你是时间应该用来充实自己,而不是用来做无意义的犹豫!”
  “我的工作怎么办?”
  “你不适合这里,你迟早要离开的。”我说,“快点,三十秒。”
  “我家里怎么办?”
  “你母亲爱你。她不会希望你在这种地方埋没一辈子。二十秒!”
  泰然小声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笑,我白他一眼,“我将来靠你腾达了赚钱,我能不对你好吗?”
  他也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我先带他去买衣服。
  这个可怜的孩子,自从高一辍学后就一直穿父亲的旧衣服。我想到古人说的布衣荆钗仍不掩国色,形容的大概就是他。我以前是不相信有人可以把皱如咸菜的旧衣穿得如同三宅一生的,看到了他,我相信了。
  然后我带他到阿冰那里。阿冰是我大学时的学弟,摄影协会的会长,毕业后拿家里的钱搞起了专业摄影,拍点漂亮的男男女女,提供给各个杂志社和报社。
  我对泰然说:“来!抬头,挺胸。给他们看看。”
  他笑笑,有些腼腆地站到聚光灯下。阿冰吹口哨。
  我对阿冰说:“人我交给你了,你少给我弄点有的没的,好好利用资源。”
  阿冰讪笑,“学姐带来的人,我当然照顾。”
  半个月后,我在流行时尚杂志上看到了泰然的照片。这只小豹子,他现在是一直十足的豹子了。裹着名贵的皮草,身边站着娇媚的女孩子,冰冷冷的眼神看着镜头,看着读者。那么俊美,那么冷傲。
  我身边的小女生们在议论纷纷。谁能不动心呢?谁能不爱他?看好了,我会让他迷倒所有八岁以上八十岁以下的女人和部分男人。
  这才是他走出的第一步。
  我抽空亲自训练他。我从走路开始教,没有教鞭,就拿鸡毛掸子,像个老巫婆,SM王子。
  我形象都不要了,他还怪委屈的,他说他一岁就会跑了,我却说他不会走路。
  “你那是什么走路?”我叉腰做悍妇状,“两手摆个不停,像只鸭子。要款款,知不知道什么是款款?”
  他给我打击不轻。他也许觉得自己已经初具规模,没想在我眼里还是粗坯,尚需时间和耐心慢慢打造。
  “不急。急不得。”我同他说,“你少听张爱铃的那一套,什么成名要趁早。马步扎实才是关键。”
  他忽然问:“张爱玲是谁?”
  我瞪他,恨铁不成钢。看来还得往他那没读几年书的脑子里灌输点东西压底才行。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非常好学,这是他的大优点。我自己不是个勤奋的学生,所以特别敬佩勤奋的人。我若是老师,他就是我的爱徒,会把女儿嫁给他的。
  那阵子,他睡觉都在念着英语,get in 和get into。还有法语,我强调他要学的。不一定要学好,但要发音标准。现在会英语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人们开始流行崇拜法语。越是听不懂的,他们越崇拜。
  泰然问:“你的法语呢?你说得怎么样?”
  我大笑:“C'est la vie。今天来我这里吃饭,有红酒和鱼子酱。让我们小资一把。”
  我拉他去超市,他推个小车跟在我身后。我要趁现在多多使用他。等将来他飞上了枝头成了凤凰,勾勾小指头我就得给他鞍前马后跑断腿,哪里还会乖乖陪我购物?
  最后买了一车东西,我甚至给他选了内裤。他红着脸不要,我非要他要。我说我早就看中这套史努比的小裤裤,我这辈子是没机会穿了,你就当圆了我的梦吧。
  “木莲姐啊。”泰然叹气,他一定觉得我无厘头起来简直像个疯子,“你这个女人。”
  然后最后,还是他做的饭。我坦白,我的厨艺仅仅限于鸡蛋和西红柿一起炒,我连米饭都煮不好。那天泰然看着我在厨房里捣鼓了十分钟,终于忍不住把我轰了出去。
  他那天是翻身农奴做了主人,站在那里对我的技术我的厨具进行了一番彻底的批斗。
  “这是什么?给猪吃的吗?”
  我敲他的脑袋。他不怕我,力气那么大,几下就把我赶到客厅里。然后三下五除二,做了四菜一汤端上来。真是的,他下的米煮出来的饭都要特别香。
  我说:“小然子,本宫现在还真舍不得把你献出去。你别去当什么影帝了,我给你双倍人工,你给我煮饭生孩子吧?”
  他现在学精了,我吃不了他豆腐了,他说:“不急,急不得的。本座登基以后,立刻赐你三千面首,个个都能给你做饭生孩子。”
  很好,做人就要有幽默感。
  那一年的冬天寒冷且潮湿,我的腿隐隐有点风湿的征兆,一凉着就痛。泰然毕竟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依旧天天打工学习,一点都没有耽搁。在我还捂在温暖的被窝里做着春秋大梦的时候,他都已经放工回来,买了菜上门找我。
  我配了一把房间钥匙给他,对楼下管理员说他是我表弟。泰然从此堂而皇之地在我的家里出入。
  邻居太太来问我:“你弟弟在哪里读书?有女朋友了吗?”
  我回来告戒他:“我可不是灭绝师太,我只是给你一个建议。现在先不要谈恋爱。你还没定型了,将来怎么样,谁说得清?”
  “莲姐你想多了。”他一脸严肃地说,“我自己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一个男人一点事业都没有,怎么去谈情说爱?”
  我听他这一番话,欣慰地笑,往他手里塞了一样东西,“果真是个懂事的孩子。这是赏你的,还不快谢恩?”
  他拆开来看,“手机?”
  “喜欢不喜欢。”我拿过来教他怎么用,“我都给你装上卡了。看,这是我的号码。打一个试试。”
  他的手抖着,好半天才按下通话键。片刻,我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我说:“以后我们联络就方便得多了。我现在是时刻掌握着你的行踪。你给我好好爱惜它,花去我个多月的工资呢!”
  他一直埋着头不说话。
  我推推他,问:“傻了?一部手机就让你感动成这副德行?喂!土包子!”
  他终于抬起头,“莲姐,大后天圣诞,我也有礼物送你。”
  “嘿!你小子也过洋节了。”我惊喜,“是什么好东西?”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对五芒星型的耳环。那么漂亮又大方,静静躺在黑色丝绒上,折射着银色光芒。
  我立刻把耳朵上的耳环摘下,换上这一对,摇晃着脑袋,问他:“好不好看?”
  “好看!”他说,露出那种拍照时常用的勾魂的笑容,温柔又邪恶,对我放电,“莲姐怎么打扮都好看。”
  油嘴滑舌,但是我爱听。
  “哪里来的钱?”
  他笑,“别老把我想象成一个穷小子,做模特的钱不少。”
  “你妈的腿呢?你那双胞胎的弟妹不是要上高三补习班?”
  “木莲姐。”他温和地打断我的话,“钱够用的。这是诚心诚意送你的,希望你收下。”
  “那是当然。”我笑,“凡是送我的,一入手,概不退还。”
  到了后来,父亲也知道了泰然这个人,问我:“听说你交了一个小你几岁的男朋友,还是广告模特,你王阿姨还在杂志上见过他。”
  我说:“爸,你尽听那些三姑六婆瞎说。那孩子是我扶持的新人。”
  妈妈说:“你毕业也有几年,该找一个了。”
  要命!家长到一定年纪,最怕女儿嫁不出去,恨不能敲锣打鼓地做促销。我又不是生得歪瓜裂枣,何必急于一时。我站起来就想逃。
  妈妈在我身后喊:“今年过年我们回老家,你别乱跑。”
  回老家,一来一回加上过个年,一个年假就没了。我又不能不去,各房子孙都回去朝拜老祖宗,少我一个,成何体统?
  终于给母亲大人抓着收拾行李准备起程。这时的泰然接了一个广告,人正远在中越边境。
  我给他打电话。估计鲜花和美女正围绕着他,因为他的声音很开心:“木莲姐,我给你买了手信,包你喜欢。”
  “喜欢!喜欢!”我敷衍他,“我这个年假要回乡下老家。你在那三不管地带要好自为之,别捅篓子,多看点书,当心我回来考你。”
  那边忽然没了声音,估计是给我扫了兴。好半天,才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过完年吧。”我说,“你有了钱,别买这买那的,不如陪你妈出去玩玩。”
  “莲姐……”
  “好了不多说了。我妈催我上车了。”
  现在的泰然已经不用我操那么多心了。他凭着天资和勤奋,已经成了业内小有名气的广告模特。我给他搬了家,住进一间比较整洁的公寓。带他去买东西是最开心的,不用张口杀价。
  我问他:“停不停?”
  他说:“我还没起飞呢。”
  他有野心。
  妈妈在旁边翻着杂志,我在彩页上看到泰然的照片,指给她看。
  “这个孩子?”妈妈凑近打量,“是感觉和别的模特不同呢。”
  我洋洋得意。
  回到了老家,见到了多年没见的几个表姐妹。大表姐都已经结婚,生了孩子。几个姐妹说起近况。
  “木兰随未婚夫去了奥地利,明年初结婚。”
  “木蓉也在国外,她的专业吃香。”
  “木莲呢?还是在电视台工作?又见到哪个明星了?”
  “木莲的工作最浪漫。我从小就梦想有一天可以和心中明星朝夕相处,现在还是木莲实现了我们的梦想。”
  我耸耸肩:“明星,清纯玉女给人包出场,少女杀手其实有亲密男友。我们又有多了解明星?”
  姐妹们哗然,“谁?说具体点!”
  我怎么敢多嘴,笑嘻嘻跑开。
  和姐妹们处得愉快,不由多留了些时日,等到回到家,已经是二月中了。我放下行李,就带着点家乡特产上泰然母亲的家。
  秀姐见了我很高兴,延我进屋,又叫小二倒茶。泰然的那对双胞胎弟妹也是很可爱的,见了我,齐声打招呼。也不知道是喝的什么水,他们一家人都长得好看,弟弟是清俊少年,妹妹是陋室名娟。
  我对秀姐说:“你好福气。大儿子勤奋贴家,两个小的又是一对金童玉女。你看,往这里一站,就和拜年一样。”
  秀姐不住地笑,招呼我吃糖果。妹妹泰萍过来坐我身边,和我说:“姐姐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大哥早就在等你了。好几次楼梯里有人走,他都以为是你。”
  “是吗?”我问,“他惹了什么麻烦了?”
  弟弟泰安说:“不是的……”
  就这时,泰然回来了。好家伙,才一个月不见,似乎又长高了点,也许是因为瘦了,五官鲜明许多,更加俊美。他人站在门口幽暗处,又穿得一身黑,简直和背景融为一体。
  我对泰萍笑:“看,你哥像不像个黑社会?”
  泰然看到我也没见多惊讶,只是问:“回来了?”
  “哎。”我点点头,“年过得怎么样?”
  “还行。”他挠挠头,我闻到了烟味。
  我问:“给我带的手信呢?”
  “唉。那是榴莲,哪里能放到现在?”
  我忽然凑过身去。他似乎给吓着了,猛地退后,问:“做什么?”
  “闻闻你有无口臭啊。”我笑。
  他也笑了。
  在他家吃了顿便饭,我便告辞。泰然送我下楼。
  他告诉我说:“前些天有公司找我,平面模特。我没去。”
  “为什么不去?”我问。
  “厌倦了。”他拿脚蹭着土,他在我面前总有许多孩子气的举动,“我想表演。不想老对着镁光灯一个表情定格三十次。”
  我听出来了,他说这话里的赌气的成分,像是在向我抱怨我把他凉快在一边太久没理会他。这个小子,这个小豹子,千万别成家养的了。你最最迷人之处,最最吸引人的卖点,就是你的不羁呢。
  你是注定要做浪子的,邪恶而优雅的,即使是杀人也要用洁白的手帕拭刀,死亡的结局,人们永远找寻不到你的尸体。
  未来的道路漫长且孤寂,你是否做好准备了?
  我开始带他去参加各种试镜,应征小配角。无一例外的,全部都是反角,让人又爱又恨。
  他问我为什么。我看他,那双桃花眼,那薄薄的嘴唇。想演大好有为青年。还是等出头之后用来突破自己吧。
  导演很喜欢他这样子,他们为坏人不够帅,帅哥不够坏而苦恼许久,泰然简直如同一场及时雨。他又是那么谦虚勤恳,是那么知进退识大体,和所有人都相处愉快。他的戏终于多起来,常常加戏。我也愉快地看着往日在他身上的耕耘终于渐渐有了收获。
  他们和我说:“阿莲,你这个徒弟不错!”
  徒弟?我乐。做徒弟的此刻正在摄影机前,摆出迷人笑容勾引军阀的姨太太,做师傅的从工作中偷跑来探班,在场子边喝汽水。
  天渐渐热了,泰然的衣服也见薄。那么一层衬衣,怎么能遮得住他美好的身材?女演员几乎整个人都要巴在他身上。他依旧从容地笑,太太,能否和我跳支舞?
  音乐响起。呵!是夜上海。我闭上眼睛跟着轻哼。夜上海,不夜城,十里洋场,灯红酒绿,如同落了一地繁星。黄包车里坐着穿旗袍的窈窕佳人,公子哥儿簇拥着当红女星,伶人一甩水袖,唱一曲《牡丹亭》。
  这是一场纸醉金迷的梦,梦醒了,树上知了正在叫夏,风卷竹帘,发间的栀子已黄,一丝残香萦绕不散。

  第 3 章
  六一儿童节,泰然小朋友满二十岁。我现在却早已是一个二十四岁的老女人了。而他呢,他甚至还不能结婚。
  酒足饭饱了,泰然去洗碗,我剃着牙齿坐在阳台上吹风。
  这个都市的夏季已经来临,潮湿闷热,汽车尾气聚集不散,一下雨就是酸雨。公交车里总是弥漫着一股酸味,手把都是腻的。不下雨,太阳也只是那么暧昧地在云层里露个脸。碰上出外景才要命,导演身先士卒地满场跑,我是助理,总不能不跟着。一天下来,累得像头牛。
  回到家里,一个人的家,吃饭睡觉都是一个人。我不喜欢在家里招待朋友。所以我想要是有一天我死在里面,恐怕过了一个星期才有人知道。
  不过现在好了点,我多了个去处,泰然这里目前是任由我进出的。
  我躺在椅子里,瞌上眼睛,昏昏欲睡。我想我今天是喝多了。泰然和我讲了许多笑话,很多是片场里的,很多是那些和他合作的明星的。我听得起劲,不知不觉喝了很多。
  屋子里飘出音乐声。我对音乐没什么研究,现在泰然懂的都比我多。然后我闻到了花香。
  有一双手轻轻按在我肩膀上。
  我伸手覆上他的,问:“知道我想到了什么?”
  “小时候?”
  猜对了。这个小子,越来越懂女人心思了。
  “小时候的什么?”
  “小时候,隔壁住着一个小男生,在这样的夏夜,摘了自家院子里的栀子花,隔着栅栏献给你。”
  我回头看他,“你别演戏了,做编剧吧。”
  他笑,在这朦胧夜色里,温柔,英俊,迷人。他把一朵栀子花别在我的头上。
  我说,“快去,给你妈妈打个电话,谢谢她为你受的苦。”
  “我也要谢谢你。”他说,“谢谢你无偿地为我做了那么多。”
  “先别急着谢我。”我拍拍他的肩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那一点点酒精就让我失去了平衡,“慢慢构思你的答谢词,等到将来站在领奖台的灯光下的时候,再流利地背出来。”
  泰然问:“木莲姐,到了那个时候,你还会在我身边吧?”
  “我?为什么不?”我笑起来,“我不是爱情故事里的女主角,越到关键时刻越要生癌。我要靠你挣一笔丰厚的嫁妆,你踢都踢不开我。”
  我觉得他也喝多了,想得多了。压力大了吧,总得适应那样的生活。我又坐了下来。
  “还记得当初了那李导演吗?就是老拍许少文马屁的那个。”
  “那个老货?”他不喜欢他。
  “对!”我说,“今天碰到他。他这一年来混得不怎么样,和我说,想靠现在手上的这部片子重振雄风。他说他找到了赞助商,但是钱不多。所以有些配角需要找新人。”
  泰然眼睛里的酒气散了,亮晶晶的,直直盯着我。
  我问:“你不介意和这个老货再次合作吧?”
  他笑:“我还没到选导演的地步。”
  李导还记得泰然。我那天有空,陪着泰然去试镜,李导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同我说:“你还在带着他?”
  我说:“没什么带不带的。都已经成朋友了,凡事都照顾着点。”
  “这个孩子,”他说泰然,“长得是俊,有特色。”
  “最适合演智慧型坏人。”我说。
  李导点点头。
  那片子叫《情天》。泰然应试的角色戏份虽然不重,但出场机会多多。
  有钱人家的养子,帮着养父做黑道生意。小姐和男主角谈恋爱的空挡他才出来搞点破坏。最后养父要干掉男主角,他却放那对恋人走了。
  原来他一直默默地爱着女主角。自从多年前他混身是伤倒在雨里,是她给他撑起一把小雨伞时。他爱上了她。默默地守侯,默默地祝福。不能用自己满是鲜血的手拥抱她,至少也要看到她幸福。
  但愿就这么默默爱她到老。
  泰然静静站在那里,抿着他薄薄的唇,那总是容易显得冷酷的嘴唇,眼睛里却有万丈温柔。压抑的,痛苦地,注视着傍边的一处。那里站着他此生最爱的人,他却永远不能拥抱她。
  火车开动,白烟弥漫的月台,穿黑西装的男子孤寂的身影若隐若现。最后还是没有低头,还是那么冷傲地站着,用最后的尊严支撑着。转过身去,又恢复昔日的阴冷,眯着眼睛,迈着优雅的步子,去实施下一个计划。
  李导演很满意,他说:“那寒星一般的眸子,我梦里都在找那双眸子。”
  随后我和泰然都忙起来了。他拍戏,我是因为父亲进了医院。
  父亲身体不适有阵子了,一直不肯去医院。现在照片出来,肝上长了一颗瘤子,我和妈妈都吓一大跳。医学已经这么发达,现代人都不大生病,一生就是绝症。要是有个万一,我想都不敢想。
  妈妈有点神经质,遇事总是紧张,以前大事都有父亲做主,现在这种场面,她怎么可能应付得过来。我顶着风请长假,搬回家里。一边安抚她,一边去照顾爸爸。
  这么个大热天,病房的空调气若游丝,这样的医院住着,没病都要生出病来。我豁出去一口气,把老人转到独立病房,从手术室里推出来,可以清静地好好休息。
  手术成功了,也许是医生仁心仁术,也许就是运气。我总觉得这家医院不大靠得住,医生手术前说得那么严重,结果波澜不惊地就渡过了。弄得像是骗人,从凹凸镜里看东西。
  妈妈说:“你还要怎么样?非要医生说你爸的病没救?这种事情一次就够了,再来,我都要白血球过多。”
  我从大碗里拣着桑葚,吃得舌头和手指头都是紫的。这时手机响了,是泰然。
  我接过来,听他在那边说:“木莲姐,我演不下去了。”
  我跳起来,撞翻了装桑葚的碗,紫红色的果实滚了一地。妈妈也给我吓了一大跳。
  “出什么事了?”我冷冷地问。
  他说:“是我的错。我做不到他们要求的。”
  “他们要求你什么?戏才开拍呢,难道改剧本不成?要你全裸出镜还是学猪学狗?”
  他在那边不说话。我可以感觉得到他的沮丧,浓浓的惆怅。我感觉得到。
  等我赶到片场的时候,泰然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李导老大不高兴,正在找助理的麻烦,把那个小姑娘使得团团转,欲哭无泪。他就是这样,小男人,有点才华,就自我充气到爆炸。
  我看那小助理,也不禁想到自己的从前。我把助理支开,问李导:“怎么了?泰然和我说他演不下去了。”
  李导忿忿道:“还能怎么?那个小子,吃了点甜头就开始耍大牌了!”
  “不会吧。”我惊讶。泰然其他的不论,谦虚谨慎是没话说的。
  李导指着剧本给我看,“这一幕,要他对父亲抒发敬爱,演个大孝子。这么容易的戏,他却摸不准感觉。不过说他几句,他就闹脾气了。”
  “你说他什么?”
  “不过说他父亲的事。”
  “你认识他爸?”我大吃一惊。
  李导不解,“为什么不认识,他是泰修远的儿子。”
  “当年演《烽火恩仇》名燥一时的泰修远?”
  李导白我一眼,觉得我做人太糊涂,和人家认识那么久,居然还不知道人家是名人之后。
  我的天,我的老天,他居然是泰修远的儿子!
  我上中学的时候天天放学就回家赶作业,为的就是准时收看《烽火恩仇》。我搜集了男主角的照片贴纸,从报纸上剪下他的新闻贴在笔记本里。我做梦都梦见他。原来泰然是泰修远的儿子。
  难怪他那么漂亮,难怪他那么天资聪慧。我就说遗传的力量是惊人的。他是泰修远的儿子。
  我问李导:“既然知道他是泰修远的儿子,你原来怎么那么对待他?”
  李导是势利人中的势利人,鄙视我,觉得我傻里傻气的,“他泰修远拍完烽火恩仇以后,就没再见他演什么好片子,早早退出演艺圈,早早就得病死了。他儿子又不打他的招牌。我怎么知道他是想自己独立闯荡,还是以父亲为耻辱啊?”
  这个老东西。我在心里骂。人有没有出息,又不是比谁活得更长。老而不死,给子孙诅咒的多了去了,他必定就会是其中一个。
  我抓起手袋就往外走。他喊住我问:“你去哪里?”
  “当然是去找人。”
  “也好。”他说,“刚才投资商也在,都看到了。他很不高兴,要我换人。”
  我如雷轰顶。“换人?”
  “这才开拍,还来得及。他们改变主意了,好像想捧个新人……”
  “这怎么行!”我跳起来,牛脾气开始发作,“说换就换,有没有一点信用。错了,改就是。既然要捧新人,那当初干吗要签别人。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以拿人瞎折腾吗?”
  李导急忙拉住我,“阿莲。你听我说。今天这事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庄先生在现场都看得一清二楚。钱是他的,怎么花是他的事。”
  我狠狠甩开他的手。那只手汗腻腻的,我觉得恶心。
  我并没有急着去找泰然。我先去找了那位庄先生。
  庄氏毕竟是大公司,员工素质一流。接待小姐笑得甜甜的,问我是否有预约。
  我当然是没有的。我这样的平头小老百姓跑到这里,像是闯进了大观园,怎么可能会和高层有联系。我于是骗她,说我是李导的助手小赵,有急事找。
  真是个漏洞百出的借口,庄老板居然相信了,他要我上去。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开始害怕起来。我一定是给气疯了,居然就这样跑上门去找人家理论。我是谁?我连泰然的经济人都不是。难道我能和庄老板说我是泰然一个两肋插刀的朋友?
  还有人家,看看这气派的大门,看看这整洁的走廊,还有这高雅的红地毯。我穿着小T恤和牛仔裤迈出电梯,旁边的玻璃像一面镜子一样瞬间就照射出我的寒酸。我就这样跑过来找人家谈判了。
  我这几年职业生涯怕是白过了,一把年纪也不知道活到了哪里去。
  就在我自惭形秽又后悔卤莽的时候,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的小姐走过来,问:“是不是赵小姐?庄先生在等您。”
  我硬着头皮进了那间办公室。
  那是一间宽大整洁的办公室。设施非常简单,光线充足,有一面电视墙。
  一个男人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对我客气地伸出手,说:“庄朴园,幸会。”
  我看清他。我是在报纸上见过他的,他本人比照片要显得年轻些,但依旧成熟英俊。我还知道他有个十三岁的儿子,太太是名画家,岳父曾是他合伙人。但我不知道他居然那么亲切随和,一点都没有架子。他非常自然地微笑着,接待我和接待朋友一样。
  “木莲。”我握他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的指头还是给桑葚染的紫色。
  他挑挑眉毛,问:“你不是姓赵?”
  我汗颜,“是我孟浪了,庄先生请不要介意。我是想来和你说一下泰然的事的。”
  秘书端来咖啡,我们坐下来谈。
  他记性很好,说:“我知道你说的那个男孩子。我今天上午才见过他,他那样的相貌和气质,要人忽略似乎很难。”
  他们都这么说,他们怎么知道这个帅小伙子也曾经满身机油味道在修车厂打工?
  我一杯咖啡下肚,镇定了下来,“庄先生,我听李导演说,您决定换掉他。”
  “是有这个打算。”他说,“你知道的,我们一直都有投资影视业。现在我们有了更好的选择,对方为我们公司这一季的产品做广告。”
  我说:“庄先生,我可否请您再慎重考虑一下。我们非常喜欢这个角色,为此也做了很多努力。泰然只是一时的孩子气,他绝对不希望失去这个机会的。”
  他看着我,微笑起来,“木小姐,你认为有那么多事情是可以重来的吗?”
  要命。庄老板的时间就是金钱,他现在花金钱和我讨论人生哲理。是或否,他怎么不一口气给我一个决定。
  我只有同他委蛇,“我是认为,给一个机会只是举手之劳,却往往能成就一个人。”
  他依旧笑,深不可测的,“木小姐这么肯定他会红?”
  “是!”我豁出去了。
  “为的什么?因为你全部押他身上,不得不相信他?”
  这个刻薄的老狐狸。
  我也不知怎么的,忽然调皮地说:“不,我会占卜,水晶球告诉我他会给我带来好运。”
  庄朴园呵呵笑着站起来。这个老家伙,日理万机的,怎么会为这么一个小人物和我磨牙。
  他走到桌子前拿起一张牌,同我说:“那你来占卜看看,这是什么牌。”
  我还能怎么样?我破罐子破摔,一咬牙,说:“方块六。”
  庄朴园按下牌,对我说:“你可以回去了,木小姐。你的那位朋友可以继续把戏拍下去。”
  这算不算奇迹?我站起来。他已经转过身去,回到桌子那边,准备继续处理文件。
  我忽然问:“庄先生,挂那里的那幅画,是不是乔治亚?艾琪芙的真迹?”
  他抬起头来,有些惊讶,“是的。你也喜欢她。”
  “是。”我说,“她的花朵大而艳丽,像掩不住姿色的美人。”
  他笑了笑。我悄悄退了出去。

  第 4 章
  今晚的天文台上,情侣特别多。这种地方一直是个浪漫的约会之地,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集满了人,简直像有人在里面做道场。
  泰然一个人躺在角落里的草地上,也不知道是在看星星还是在睡觉。更甚,也许在思考人生哲理。
  这种地方,最容易发生抢劫凶杀,很不安全。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小孩子摆酷,不三思而后行。
  我走过去坐在他斜后方,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笑了笑,“今天好热闹,知道为什么吗?”
  他埋着头不做声,缩做一团。
  我仰起头看天,今天天上有星星,看得那么清晰。这样的天气是非常难得的。我叹口气,说:“今天是七夕呢。天气开始转凉了,夏天终于过去了。”
  他还是没说话。
  我清清喉咙,开始吟诗:“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摸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后面是……”
  他回过头来,念道:“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我伸手揉揉他的头发,硬硬的,白天打的摩丝还留着,又有点湿,估计在这里躺了有一阵子了。我哄着他,“时候不早了,你明天还要拍戏,回去吧。”
  “他们还要我?”他问。
  “我还以为你会说再也不回去了呢。”我说。
  泰然挪过来了点,一脸郁闷。“木莲姐,我知道错了。是我太冲动。”
  “也不全是你的错,姓李的人微嘴贱。”我说,“我从来都看不起他,但我们需要利用他。”
  他像是给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又沉默了。这样闹脾气,还真是个孩子呢。
  我叹气,“说真的,想不到你是泰修远的儿子。”
  他苦笑,“居然还有人记得他。”
  “怎么这样说?”我说,“他是一个神话,一个传奇。我到现在还背得出来他在烽火恩仇里的台词。记得他在里面总穿一件深色的大衣,帽子压得低低的。还有,最后抱着死去的女主角消失在硝烟弥漫的街道深处。”
  我陶醉起来。彼时我多么年幼,刚刚萌动少女的春情,看到了泰修远,就觉得世界上的男人再英俊不过如此。我那时就想要嫁个如他一般成熟的男人了,我自那刻起开始成长。
  但是他却没再出现。
  泰然亮晶晶的眼睛将我的表情尽收,他看出我的心思,然后露出愤愤的表情来。
  “你知道什么?”他冷哼一声。他从来没用过这种口气和我说话,今天用了,听在耳朵里,特别不是滋味,让人打心底发颤。
  “你什么都不知道。他原来是什么人你知道吗?也不过是片场里管道具的工人。他们清理仓库时发现了他,就像发现一个蒙着灰但还实用的道具。他们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机会,于是他红了。可是他本质里依旧是一个工人,作为一个演员,一个明星,他有什么素质?所以他就和流星一样闪了一眼就落到深渊里去了。然后呢,又依旧像仓库里的一块破铜烂铁一样。”
  我结结巴巴地说:“那个……你不该这样说他,他毕竟是你父亲。”
  他盯着我的眼睛。这是我教他的,他的眼神凌厉,容易给人带来压迫感,尤其是这样。现在,他用在我身上了。
  “我记忆中他成天在家里喝酒,母亲总是哭。酒醒了,然后出门找工作,找不到,回来又喝酒。歪歪扭扭的一个人,木莲姐,他从来不是什么神话传奇。”
  天,我的天!
  “到了后来他已经找不到人愿意请他拍戏了,他却娇贵到不肯去打工。于是天天酒醒了,便出门借钱。那时候弟弟妹妹才出生,他根本就不管,就当家里多了两只小猫小狗。我们的家,我们给房东赶来赶去,住的地方永远只有豆腐干那么大,堆满垃圾没人收拾。弟弟妹妹饿得哭着就要断气,妈妈成天只知道哭。”
  我伸出手想去摸他的手,他反过来抓住我的手,紧紧握住。他现在还不是个撒谎的孩子,我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后来他死了。喝了那么多劣质的酒,肝肿成那样,怎么不死?他疼得在床上打滚,妈妈和弟妹就在旁边哭。我把他的东西整理出来,他写的没人要的剧本,那么厚一摞,还有当年的剧照。都旧了,过去的光辉。”
  他把我的手握得生痛,我费力抽出来,去摸他的脸。果真,凉凉湿湿的一片。我叹气,揽过他的脑袋。那花岗岩脑袋。他扭捏了片刻,才低着头依偎过来,把他湿漉漉的脸蹭在我的肩上。
  我忽然又笑起来,拽了拽他后脑的头发,说:“你这个愤青。”
  他也笑了,有点不好意思地抬起头。
  “你是你父亲的儿子,不是你父亲。”我说,“他没有成功,并不表示你也一定会一败涂地。”
  他抿着嘴。
  “压力大?”
  他点头。
  “有压力才有动力。”我站起来,“或是你想回去继续修车,或是做个杂货铺的老板?”
  “木莲姐,你别消遣我了。”
  “我从不消遣别人,我消遣自己。”我把手给他,“快起来,坐这里成什么样子?简直丢死人了。”
  他握住我的手,我把他自草地上拉起来。
  泰然重新回到片场。没多久,父亲也出院回家。我回到电视台继续上班。经过这次事,我才发现这个孩子身边是需要一个人的,我自然不可能随时跟着他,便给他找了个助理。
  那是一个男孩子,叫沈畅,一张娃娃脸,做事很认真负责,朋友推荐给我,我一眼就看中他。泰然同他也很处得来。
  泰然对我说:“木莲姐,我希望你能做我的经济人。”
  说实在的,现在要我辞去工作给他做经济人,我还觉得没有必要,我也拿不出那么大的勇气。别说家里二老需要我照顾,光是想到一个女孩子毫无经验地出来干,就觉得很没底。
  我虽然也算个都市白领,事业女性,知识份子,但骨子里小女人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渴望的平平安安过日子,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就已经很满足。经历大风浪闯荡大事业,那都该是男人做的事。我连交际都不怎么喜欢。
  泰然有潜力,我激发他,凭的是我的热心。但是,已经将他推上这条路,我又实在不放心他一个人走。
  思想还在斗争着,后园起火了。
  妈妈和我说有一个老同学请吃饭,要我陪她去。我一听吃饭的地方是高级大饭店,也乐得去蹭饭。结果到了饭店,那个中年妇女身边还坐着一个年轻小伙子,一副老实的眼镜架鼻梁上。我这才知道着了道儿。
  我倒不气,毕竟妈妈这是关心我。我是悲哀,悲哀自己还没混出什么名堂,就到了结婚嫁人的年纪了。女人的青春何其短也,我的爱情鸟还没飞到,我的青春鸟就已经飞走了。
  一顿饭吃完,我除了那几道名菜以外,什么都没记住。那个男生也什么都没说就走了,还像个中学生一样跟在他母亲身后,像只巴儿狗。
  我忍不住向妈妈抱怨:“要相亲也找个好点的。你看这个,一点对女士的礼貌都没有,从头到尾埋着脸就吃。”
  妈妈回我一句:“好像你不是从头到尾埋头吃一样。”
  我不服气:“真是的。那么大个人,还天天唯母亲马首是瞻,没断奶一样,一辈子都独立不了。我嫁他,还不是到他们家做洗衣婆,你会舍得?”
  妈妈点点头,倒是同意我的看法。这场闹剧就此谢幕。
  我打包了一些剩下的点心,去探泰然的班。
  正拍到感情戏。女主角随男主角溜进了一户人家举办的盛大的宴会里,他们在偏僻的露台上跳舞,少女头上雪白的缎带在夜风中飞舞着。月色撩人,音乐舒怀,这对沉浸在热恋中的男女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她的义兄正悄悄站了有许久了。
  他是奉她父亲的命令来保护她的,不得让她离开他的视线。于是,他不得不一次次目睹她在别的男人怀里展露欢颜。
  我也站在幽暗的角落里,看着泰然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脸半隐在茂密的枝叶里。
  年轻人站得笔直,不容自己在这个时候表现丝毫的脆弱。鼓风机吹啊吹,树叶飞啊飞。我要是观众,注意力早就给这个黑色的人给吸引光去。
  “木小姐。”
  我回头,那个男人站在我身后更加幽暗的角落里,简直像个鬼魅了。不过我认得他的表,我说:“是庄先生吧?”
  庄朴园往前迈了一步。
  这个老家伙,是来视察的吧?我悄悄瞄他身后,没有跟着其他人,只有他一个。穿的非常随意朴素,但是又很得体。
  我走过去,有点谄媚的笑,“好巧啊,庄先生。”
  他对我点点头,很和气地笑笑,又冲泰然那里仰了仰下巴,说:“很不错的小伙子。”
  我笑:“还要多谢庄先生给的机会。”
  他问:“怎么找到的?”
  “不知道你相信不相信,他在片场里到处打零工,却只有我一个人问他愿不愿意继续发展下去。”
  “他也不是最俊美的。”庄朴园说。
  我说:“但是他是最生动的。”
  庄朴园点点头,又问:“你是他经济人?”
  我摇头。他笑了,说:“你还没有他有勇气。”
  真是只老狐狸,一下就猜到了原因。我讪讪道:“我还没做好准备呢。”
  “准备什么?”庄老板问,“怕跟着他喝西北风,先把嫁妆准备好了再下海?”
  我终于大笑起来,“是这么一回事,庄先生。”
  “现在的女孩子真会为自己打算。”他也笑。
  那边,养子终于从黑暗里走了出来,奉老爷的命令要带走小姐。那对恋人依依不舍地分别。小姐给扫了兴,冲着义兄大发脾气,把手袋摔过去,正眼也不看一下就走开。
  养子默默看着手里小巧的手提袋,微露着片刻的忧伤和温柔。转瞬,又一脸冷漠地命令手下跟上保护好小姐。
  我一时感触,说:“也不知道编剧的在想什么。天下的千金小姐都爱穷小子,却没一个爱身边一个需要自己的爱去拯救的人。”
  庄朴园说:“不一定。谁要是拉着她的手说要她跟他走去天涯海角,她就会优先考虑谁。”
  没想到这个老家伙居然有这么浪漫的想法。
  我笑,然后觉得不对。我觉得这句话怎么那么耳熟?
  我回过头去。身后幽暗的角落里,什么也没有。
  “木莲姐。”泰然收工了,看到我,跑过来。
  我把点心交给他,“给拉去相亲,这是纪念。”
  “对方怎么样?”他问。
  我耸肩,“他把脸埋在菜里,我怎么看?”
  他笑,“刚才你在和谁说话呢?”
  “是庄朴园。啊,他在那里。”
  庄朴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导演身边,女主角谢芸站在他身边,自然又不留痕迹地挽住他的手。那洁白圆润的玉臂那么优雅得缠着,真是让人看着心动。她仰着小巧精致的脸看他,眼波流转,云般的秀发还有几缕搭在他的肩膀上。
  那一幕活脱脱就是在上演一出戏。

  第 5 章
  这部戏一直拍到中秋。这期间,谢芸和庄朴园的事给狗仔队曝了光,记者成天蹲在摄影棚外,揪住机会就按快门。
  谢芸召开记者会,戴着一顶大帽子,脸遮得几乎只剩说话的嘴巴,恨不能学古装武侠片里的女侠一样再罩一层黑莎。
  又要见人又要躲人,女伶这口饭是远没外人想的那么好吃的。
  妈妈早上喝着豆浆看报纸,和我说:“看看,谢芸和那个大老板,勾肩搭背的。人家还是有老婆的。”
  我说:“现在有钱人的妻子已经不大像以前一样受尊重了。旧时候姨太太进门都还要给大太太下跪请安的,现在多少新闻都写正室外室对着掐架。要是不闻不问,憋着又要生癌。所以还是你好,爸爸老实又贴家。”
  妈妈给我说得贴心,直笑,说:“你能这样想就好。你的那些男明星也是,就是长得漂亮。你不会给我找个小白脸回来吧?”
  “怎么会?我这点破工资。”我哈哈大笑,“你女儿是包养不起小生的,他们哪个又会穿布衣做苦力?”
  妈妈问我:“他们,真的像报纸上写的那样?”
  我说:“木太太,你看到是娱乐新闻,记者自然是往娱乐方面写。”
  我们一家人坐阳台上,月饼吃到一半,泰然给我来了电话。他在派对上,是庄朴园为了庆祝杀青在家里举办的一个小宴会。他好像玩得挺开心的,想叫我也去。
  我在家里坐着也是坐着,到了那边还可以吃吃喝喝,想想也就同意了。
  庄家住在临湖那一带,城里有钱人都住那边。我开车到门口,里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门卫也不拦人,阿猫阿狗都放进门——这是庄朴园的风格,他非常大方。
  本来也是,有那么多钱,何必计较细枝末节。
  我看到沈畅,那个小子正在和两个漂亮的女孩子说话,看到我,舍不下女孩子,就没有打招呼,只是往一头指了指,表示泰然在那个方向。
  我捞了一杯酒,边喝边往那边走。月色撩人的晚上,衣香鬓影的庭院,有穿着白纱裙的少女从身前互相追赶着跑过,说着“来抓我啊,来抓我!”。恍惚间以为她们是仙子。
  还有音乐,留声机放出来的,三步的华尔兹,浪漫而怀旧。我听着,情不自禁随着节拍睬点子。
  有人忽然拍拍我的肩,和我说:“来,跳舞吧。”他抓起我的手把我转过来,扶住我的腰。
  我吓一跳,给带着转了一圈才把那人看清楚,正是泰然。
  “我说呢。”我笑,“敢对我动手动脚的,也只有你了。”
  他说:“你来之前我还在想,别又是穿着牛仔裤,那太刹风景了。现在看到你穿的是裙子,终于松口气。”
  我穿着呢子裙。我是难得穿裙子的。我的工作,动辄要爬上爬下的,一半都靠体力,我还能穿着小短裙蹬梯子不成。
  泰然对牢我笑。他的身上散发出胭脂香水的味道,当然不是他的,那是先前的女伴留下的。估计玩的有些疯,吹好的头发已经乱了,半遮着眼睛。他的眼睛,那双感动我的眼睛,此刻温柔得骇人。薄薄的嘴唇抿着,有点坏的笑。
  他的手那么有力,把我抱得那么紧。我闭上眼睛由着他带着我转圈。我们转着停不下来了,一个又一个,天旋地转,我像踩在云雾里。我的手里甚至还抓着酒杯,里面的香槟荡了出来,把袖口都浸湿了。
  我从学校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跳过舞了。一个单身女子的生活是乏善可陈的,我有部音响就可以过一个周末。可是现在,花好月圆,有英俊小生搂我紧紧的,一直跳着舞。
  我像穿着红舞鞋的小姑娘,停不下来了。
  最后是音乐停了下来。我已经站都站不稳了,靠在泰然身上笑着喘气。
  院子里有桂树,开花了,满院子的芳香,我现在才闻到。我拣了块地方坐下来,对泰然说:“谢谢。已经有好多年没有男生同我跳舞了。”
  “啊。”他挑挑眉毛,“你的舞技倒不坏。”
  我笑,“我刚才脚都没着地,那哪里是跳舞?”
  他仔细看着我,说:“但你刚才非常快乐。”
  “是。”我说,“舞是一定要两个人一起跳的。你又这么英俊,夜晚正是美好。真的,我以前觉得男人的外貌不重要,塌实就行。但是现在才体会到,英俊又知情识趣的男生是相当有诱惑力的。”
  他笑,“女人总觉得漂亮的男人最靠不住。”
  “你呢?”我情不自禁问,“你呢?靠得住吗?”
  泰然眯着眼睛看我,“你不是还等着靠我赚大钱吗?我怎么可能让自己靠不住。”
  这个小子,当年在片场里做替身的时候,永远只给镜头一个背影,谁都没有注意到他的脸。只有我注意到了。可惜我不是导演,不然我会一口气把他捧红的。
  职业病,我最见不得俊美小生在车行里打杂工。
  那才多久。那时候他还傻乎乎的,我盯着他看,他都会害羞地把脸埋下去。现在,已经可以自如地对人使眼神了。光影明灭,他的轮廓更加鲜明优美。
  “木莲姐。”他把我的手抓在他的手里,他的手大而有些粗糙,那是劳动过的证明。他说:“辞职跟着我吧。我会养活你的。”
  我莞尔,“你这活像在对我求婚。”
  “我的成败关系着你的将来,你等于是把终身托付给我,这和结婚有什么分别?”
  “终身?”我不以为然,“树倒猢狲散,没人能管我一辈子的饭。”
  “你给我打的预防针已经够多了。”他温柔看我,握着我的手贴他的脸上。
  我忍不住笑,“不行了!真不行了!我鸡皮疙瘩已经掉了一地。不知情的人还当我们在唱西厢记呢!这年头,小生一把抓,导演捧都捧不过来。幸运的三个月就可以红翻天,不走运的也能蹉跎个十年。你信得过我,我就放手一搏。”
  泰然露出有些孩子气的笑,“我不会耽误你十年时间。”
  “傻瓜。”我温柔地看他,说,“你要是那种敷不上墙的烂泥巴,我当初怎么会搭理你。”
  我伸手去摸他的脸,他那漂亮的脸蛋。现在这张脸这个人都是属于我的,他像只小狗一样听我的全部指挥。我该从此刻起就收集他的一手情报,等到他功成名就之时,等到我老后,我就可以靠这些回忆写书过日子。
  “啪”的一声,我的手拍在他脸上。他一脸错愕。
  我把掌心给他看,“是蚊子。”
  大笑起来。
  休息了一个星期,我又陪着他去试镜了。这次是古装武侠,里面有个挺重要的配角,是个冷面杀手,为虎作伥,把男主角追得全世界跑。到最后,死前,却是惦记着家中的老母。
  这个角色没上一个的好,但是这部片子的导演是张曼君,大名鼎鼎的张曼君。和一个张曼君合作,好过十个李导。若是合她的意,得到提拔,可以少奋斗三年。
  抱着这个想法的人当然不止我一个,到了现场,看人山人海,俊男美女穿梭往来,就知道张导现在是多么热门。人红了就是这样,不用自己开口,自然会有人送上门。
  我陪泰然排队。我们旁边有一对恋人,男孩子也是来试镜的。他的女朋友是个娇小的美人,有种淳朴自然的动人。他们在我们旁边若无旁人的私语。
  男生说:你不要担心,我选不上,就可以天天陪你了。
  女生说:我不准你这么说。你是一定会成功的。就是你到时候不要忘了我。
  男生说:怎么会?你是最特别的。
  女生说:里面漂亮女孩那么多,个个都是解语花,我这个粗坯怎么比得过。我和你说,你要变心我也拿你没奈何。只是,要是真的不爱我了,就直接告诉我,别骗我哄我,浪费我时间白白来爱你。
  听听,现在女孩子都是有智慧的。那个圈子,是个花花世界,很少有男人进去不受诱惑的。不要以为美女都无脑,其实能混得这么好,都不是苯的人。我们不过是电视前的观众,我们又能知道多少?
  泰然问我:“你笑什么。”
  我说:“想象着你拿把剑当棍子的样子,就想笑。”
  他也笑了。
  泰然顺利地通过了第一次试镜。和他竞争的人,不少都是已经成名的,他都能脱颖而出,很不容易。有记者想采访几个新人,一眼就看到泰然,两眼放光直直走过来。
  泰然有点不安地看看我,我对他笑着点头。
  小记问:“应征的是哪个角色?”
  “杀手。”泰然说。
  “觉得会成功吗?”
  “没人希望失败。”
  “对演艺圈怎么看?”
  “一场黄粱梦。”
  记者目瞪口呆,我则哈哈大笑起来。
  我的一贯原则,做人就该有幽默感。这个世界已经这么糟糕,我们再不即使行乐,还不郁闷至死?
  泰然去参加第二次筛选的时候,我正跟着节目导演出外景,叫沈畅跟着他。当天晚上沈畅来电话,和我说又顺利通过了,说是张曼君到现场亲自点的将。
  我问:“我们的泰公子呢,怎么不亲自向我汇报?”
  沈畅说:“他出去了。”
  “你怎么不跟着?”
  沈畅笑:“木莲姐,他是去约会了,我跑去做什么电灯泡?”
  我一怔,问:“男的还是女的?”
  “我不认为他会约会男性。”沈畅这只小猴子,他说,“知道是谁吗?是张曼君!”
  我在电话这边立刻喝了一声。好小子,好手段!现在就知道约会导演,将来还可以约会报刊编辑,约会名人太太,光是绯闻就可以炒红他。
  明星没有绯闻是活不了的,他已经懂得了生存之道。
  说真的,要是张曼君愿意捧他,我现在就可以乞骸骨回乡了。张曼君会给他找个老道的经纪人,会认真地把他打造成明日之星。他们在对方身上各取所需,他有青春,她有权利。
  为什么不能一拍即和?
  等到我出外景回来,这部戏的人马已经定下来了,泰然如愿得到那个角色。记者们察觉出了一点蛛丝马迹,选在新闻发布会上发难,专门针对泰然的事追问张曼君。
  我坐在电视对面的沙发上,剥了一个橘子,边吃边看热闹。
  好一个张曼君,早已经修炼成精了,面对这样场面,照样应付自如。她也不过三十多岁,保养得那么好,正是美丽动人的时候,和手下小生闹点新闻,也不奇怪。
  只见她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拨弄着麦克风,轻描淡写道:“泰然的父亲泰修远是我的前辈,当初还提拔过我。我同他在一起,谈的也大多是泰修远的事。”
  “那么,张导是否有本着报恩的心理,把这个角色给了他呢?”
  张曼君瞥了那个记者一眼,说:“你们也太小瞧这个孩子了,即使我愿意,他也不愿意。”
  我看到这里,忍不住大笑。我嘴里还含着橘子呢,结果给呛到,咳得要死。
  都是些什么东西。这个张曼君,说话还真是一套是一套,因为是名导演,说地球是方的都有人信。
  她愿意泰然也不愿意?
  泰然不过是个未成名的小卒,紧要关头,捱什么意气?即使以前他有,也给我训练得没有了。时机这种东西,许多人一辈子也遇不上一个,若是到了跟前还不抓住的,简直是枉生为人。
  泰然的电话在这时候拨了进来,问我:“在做什么呢?”
  我笑着说:“在看娱乐新闻呢。你们那个张导演,还真是个妙人!”
  他过了半晌才说:“你生气了?”
  我呵呵笑着说:“你那么大一个人了,和异性出去吃顿饭跳个舞,再正常不过。”
  泰然说:“张小姐是前辈,就和你一样。”
  “那更好。你多同她套套近乎,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说。
  “有必要牺牲色相?”
  我笑,“得了吧你。难道你们真有点什么什么的?”
  他问我:“你怎么不生气?你应该生气的。电影还没拍,绯闻就先闹起来了。”
  “我干吗要生气?干这一行,谁能和绯闻脱得了关系?记者问你早上吃面包还是油条,你若说吃面包,他们就会在报纸上写你瞧不起中式早餐。真的,我是见得多了,少说少错,不说不错,这道理太经典了。”
  “我是艺人,我怎么能不说?”
  “你说你的啊。”我说,“现在专门闹新闻的小明星还少了?过不了半个月读者就把你给遗忘了,到时候你还要苦恼如何吸引记者的注意力。”
  泰然叹口气,“木莲姐。现在有记者在我楼下?”
  “多少人?”
  “五、六个吧。”
  “他们会吃了你还是啃了你?”
  泰然笑了,“难道我该请他们上来喝咖啡?”
  “知道什么叫尤抱琵琶半遮面吗?”我教育他,“你还是多跟你们张导演学着点。”
  我啪地挂了电话。静了三秒,才发觉手在抖,急忙去倒了点酒喝下去。真是的,在幕后这些年,什么花枪没见过,现在来紧张激动个什么?
  我关上电视,打开音乐。斗室,一点点声音,每个角落都可以听得到。我举着杯酒,独自在小小客厅里踩着拍子。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酒精来镇定神经的?我想。这场仗才刚刚开始打呢,我和泰然将来的路还长呢。我这就承受不住压力了,以后怎么办?
  我急忙把酒放下,去洗了个脸。满脸是水的时候,门铃响了。
  泰然站在门口。那张漂亮的眼睛,含着笑看着我。
  我怔怔看着他。他那里到我的公寓还是有段距离的,他怎么跑来的?
  我抹了把脸上的水,放他进门,问:“记者呢?你就这样跑来了?”
  “我叫沈畅把他们引开了。”他有些得意,“他们现在一定想破了脑袋,不知道我上去见什么人?”
  “才不会!”我瞪他,“他们会抓到你来我这里的照片,明天头条就写新星泰然同张曼君和自己的经济人闹三角恋。”
  他笑,“新星?如果他们能这么写,那感情好。你说的,头条也不是人人得上的。”
  我白他一眼,他这倒学精明了。
  他问:“你怎么一脸是水?”
  “洗脸。”
  “这里还有酒。”
  “喂。”我叫,“即使是我妈上门,都没这样检查过我的私生活!”
  他忽然过来拉住我的手,轻轻的,说话也是轻轻的:“你没有哭吧?”
  他还伸出手摸我的脸,帮我把水抹去。他的手还是那么粗糙,动作却是无比的温柔。脸也是,越靠越近,气息拂在我面上。很清新的气息,混着剃须水的味道。这么近,几乎都可以吻我了。
  我啪地打开他的手,“这就是你跟着张曼君学到的?”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我不能说我和她没什么。我什么都不瞒你。”
  我点点头,“回去吧,我也要休息了。”
  他耍赖,“我不走,除非你真的原谅我。”
  “我没生气。”我说,还笑了笑给他看,“你要赖着不走,也只能睡沙发。”
  “那我就睡沙发。”
  我白他一眼。
  结果那天泰然真的在客厅沙发上过的夜。他那么高的小伙子,把自己缩在小小沙发上,一整夜都打不直,到了天亮必定浑身酸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半夜醒来,出去看他。他正睡得熟,像婴儿一样,脸上挂着天真。我想世界上所有的人睡着了都是有点纯真的。他的鼻子真是长得漂亮,又高又直,简直怀疑他是混血儿。还有嘴巴,微微嘟着,像在为什么事赌气。
  我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硬的扎手。
  我的泰然,你应该知道,你是我碰不得的人。

  第 6 章
  张曼君的这部片子是根据当红小说改编的,有个动听的名字,叫《踏歌行》。
  张导演对记者说:“我要采集遍祖国大好山河的迤俪风光。”于是,率领麾下众将,全国各地采景。
  这时候泰然的前一部片子的宣传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意料之中的,只在这片子里演出一个小小配角的他,也和主角放在了一起。甚至海报上都有了他的头像,就安在女主角的身后。
  只是一个侧面,冷酷而俊逸的侧面。但这已经足够了。和他比起来,男主角简直像一只椰菜。
  他需要电影的宣传,电影也需要他的宣传。
  张曼君与他一夜花前月下,省去他至少一年的摸爬滚打,也省去我一年的苦心经营。你说说我何必要气?
  我站在吹着寒风的街头,望着巨大的广告牌,望着泰然醒目的轮廓。我想,十年吧,现在他还太年轻了。十年、二十年后,他的魅力将会无人能抵挡的。
  他倒是不需要一直红到那个时候。现在的艺人,活跃期是越来越短了,新人出来,个个都是天姿国色,七巧玲珑,旧人一比就黯然失色。十多二十年后,他只要还依旧有自信,依旧能自然微笑,就已经很好很好。
  泰然随着剧组去四川黄龙拍戏。这个时候的九寨黄龙,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候,池水是碧蓝色的,山上的叶子开始有层次地红起来。那头顶的天,仿佛是宝石打造出来的罩子。
  我并没有跟随着一起去,我有工作上的事要忙,我还端着国家的饭碗。广告商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忙着从制作组调到策划部,做的是一分闲职业。
  我看这些广告,饮料的,运动品的,西装的,不少。拍广告是好事,但要看拍什么广告。一个冷面小生去拍牙膏广告,笑得和一个二百五似的,简直是砸自己招牌。
  然后我遇到了一个人。我都没想过还会遇见她,那个在试镜那天坐我们旁边的女孩子。
  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那么娇小可爱,脸上又有种严肃的成熟。她当时正在电视台的接待厅门口打电话,看到我盯着她,也把我认出来,和我打招呼。
  “你是那天那个小姐。”她和善地笑。
  我问她:“等人吗?我帮你去通知,保你立刻见到。”
  她摇摇头,说:“等男朋友。”
  “我还记得他,叫唐彬是不是?”
  “就是他。”她有几分感慨。
  “他也被选上了吧?”
  “是。不过,他在这部戏里只得六句台词,其中两句还是‘遵命’。”
  我安慰她,“刚开始都是这样的。”
  “也是。”她笑,“至少角色没有不堪之处。他演一个捕快。”
  “我要上去了,你是跟我上去还是在这里等?”
  女孩子摆摆手说:“都已经等了两个小时,现在上去也没意义。”
  “然后呢?”我问。
  她说:“等下去吧。从他给经纪人看中起就开始等了。等他下通告,等他应酬回来,等他约会回来。幸好我不是植物,我有腿,等的不耐烦了知道走。”
  就在这时,她的男朋友走出电梯,看到她,立刻大声招呼。
  我打了招呼走进电梯里,门合上前听到他们的对话。
  他说:“她是姓泰那小子的经济人,你怎么会和她在一起?”
  “可是她人挺好的。”
  “是她指示艺人诱惑导演,不然泰然那角色就是我的了!”
  “嘘!”她比较谨慎。
  我带着选好的广告合同去找泰然。他们已经把阵地转移到了丽江。这也是个美丽的地方,现在凡是还保留着点淳朴的人文气息的地方都是美的。我从飞机上往下望,满眼赏心悦目的绿色,不由长长舒一口气。
  这里真是美,况且,我就要见到泰然了。
  沈畅来机场接我,跟我说:“剧组在一个很偏僻的乡下扎了营,没有旅馆,住农民的房子。”
  这是张曼君的作风。她成功是有道理的,她非常专业,为追求完美不在乎牺牲。
  “我跟你们住一起。”我说,又问,“你家主子还适应得过来吧?”
  “他没问题。”沈畅说,“泰然能吃苦。倒是几个女孩子,第一天去还觉得新鲜,结果晚上给跳蚤亲密接触后,第二天哭着闹着要回去。张导说没问题,要助理再去找演员来顶替她们。结果就没声音了。”
  我笑起来,“那个铁娘子。”
  等到了拍摄现场,我还真的呆住了。张曼君太厉害了,居然可以找到这样美的地方。
  茂密丛林,古老的榕树,一汪碧绿的清潭,岸边的草地上开着洁白的花,水气氤氲。他们以榕树为中心,搭建了许多样式别致的木头房子,像森林公园的露营小屋。一黑一白两匹拍戏用的马正在树下悠闲地吃着草,当地人的孩子在旁边玩着。
  我一屁股坐下来就不想动了。这是桃园,这是圣地,我可以就在这株榕树下坐禅悟点什么佛理了。
  当地的女孩子跑过来,把手里的花环递给我。那是一种洁白芳香的花,我叫不出名字。
  我说:“对不起,我没钱。”
  她们唧咕说了几句,沈畅解释给我听,说这是送我的,不要钱。
  我很感动,急忙双手接过来戴上。花那么香,我笑着说:“这下要招蜂引蝶了。我就戴着这花环在这树下睡觉,一会儿会有骑着黑马的王子过来吻醒我。”
  沈畅撇撇嘴说:“看你穿衬衫裤子,他会以为你是男人。”
  我同他去了泰然住的地方。泰然不在,沈畅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个年轻人,估计是耐不住寂寞。外面景色那么宜人,姑娘那么漂亮,他应该多出去一下。
  房子虽然破旧,但是并不脏,我看床具都是新置的。床边还有张小书桌,有盏台灯。剧本就摊在桌子上,看得出他有仔细阅读研究。这让我很放心,他一直是个用功勤奋的好孩子。
  沈畅转了一圈,回来说:“都不知道他跑哪里去了,我走的时候他正在睡午觉。”
  “算了。”我说,“他那么大个人了,不会把自己弄丢。这附近又没有猎头族,出不了人命。”
  花环上的花真的很香,我才站了片刻,小小陋室已经是弥漫满了这股芳香。屋子外面有架主人自己架的小秋千,用的藤条。我坐上去,脚一瞪,荡了起来。吱吱呀呀地响。
  房主人很热情地招待我们,端来了米酒。一点都不烈,甜甜的,我喝水一样喝了一杯又一杯。
  主人对我说:“小心,后劲很足的。”
  我都已经喝饱了,他才提醒我。
  天色有点晚了,天边涌着玫瑰色的晚霞。玫瑰,马可波罗旅行来中国,在田间发现了它们,于是把它们带到了欧洲,于是它们成了爱情的语言。
  记得我教泰然这些知识的时候,他就手执一朵玫瑰,微笑着闻了一下。没有比玫瑰更恶俗的花了,但他拿什么花都无损形象。
  他是个相当好打磨的坯子。
  我靠在秋千上慢慢晃着。今晚没有月亮,但是有满天的繁星。闪着闪着,似乎是向我扑了过来,被子一般盖了我一身。
  我打了个嗝,满嘴香甜。
  这时沈畅跑来叫我吃饭。我肚子里还全是酒,怎么吃东西?
  他说:“你在等泰然?别等了,他好像是和张曼君出去选景了。”
  我睁开眼望过去。
  他给我的眼神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也……不一定。他……他们说的。”
  我挥挥手,说:“你下去吧。”
  他就差没给我打个千了。
  然后,然后我睡着了。我总算相信屋主人的话了,这酒后劲真不是一般地足,我晕晕乎乎云里雾里的,倒在秋千里,身有千斤重。
  我还有广告的事要和泰然说呢,自然是要等他回来的。他总不可能和张曼君在这荒郊野外过夜吧?我想他们两个人都是没这个胆子的。
  等啊等,有一些人总是在无止尽地等另外一些人。

  第 7 章
  泰然回来的时候我醒了过来。
  人是醒来了,但是身子还是很沉,眼皮也很沉,像是车祸事故后的植物人,只有意识可以运转。我还是歪歪地躺在秋千上,那辆吉普车轰隆隆开到旁边停下来,没有谁注意到我。
  张曼君笑着从车上下来,说:“今天谢谢你。”
  她的笑声,听着很年轻,像刚约会回来的大学生,有点疲惫的娇憨,却很适合她。
  “客气什么?”泰然的声音。
  张曼君说:“我耽误你休息了,明天天没亮你就有戏呢。”
  “我有戏,难道你这个导演就可以睡觉?”
  “你呀!衣服还你!”她又呵呵笑,然后沉默片刻,她说:“晚安。”
  我张不开眼,即使能张开,也不该就这样旁观他们的。我只能想象,想象她拢了拢长长的卷发,踮起脚尖,在他的脸上轻轻吻了吻。他的手也在这时放在她的腰上。
  然后分开。
  迷糊中,有什么东西在摸我的脸,轻而柔,那人的手几乎包住了我的半边脸,那么温暖的手。他俯身吻了吻我的额头。
  我睁开眼睛,看着他,说:“回来啦。”
  我站起来,这才发现身上还搭着他的大衣。我把衣服拿起来的时候,闻到了香奈儿的香水味。
  泰然数落我:“你也是。现在是十月了,晚上那么凉,就睡这里,找病啊!”
  我打了个喷嚏,有什么东西从我的头上掉了下来。是那个花环,花都已经蔫了。
  我叹口气:“不知道怎么的就睡着了。你吃了吗?他们好像留了点。沈畅睡了吧,我去给你热热。”
  “我不饿,你难道要劈柴生火?”
  “我饿啊。”我看看碗里半只冰凉凉的鸡,“这里有沼气炉。你不吃我吃。”
  泰然在身后拉拉我的衣服,“那我要吃,你多炒几个菜。”
  我甩开他的手,瞪他:“挑三拣四的,猪草你吃不吃?”
  我随便炒了盘青菜,把鸡热了。泰然端着碗坐对面,却是半天也下不了筷子。
  我把筷子一掼,问:“怎么,想给你们张导也送一份过去?”
  他小声地说:“你还是看到了。”
  “用专门去看吗?你们根本就没想过避人不是?”
  泰然像是在监狱长面前交代错误的的犯人,可怜兮兮地,还捧着个不锈钢碗,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坐在小小的凳子上。我一站起来,他更显得渺小,如同一只给主人训斥的小狗。
  我语重心长地说:“闹也该有个限度。你还是新人,过多的这方面的新闻,会让观众在心里给你定下一个和你塑造的荧幕形象极其不符合的形象。打关系,悄悄来,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靠的是裙带关系?”
  “我不是。”他争辩,有些愤怒。
  我轻声说:“我知道你不是。但我一个人知道没用的。”
  他把头低了下去,“我会注意的。”
  我点点头,话说到这里就足够了。他那么聪明,一点就通,我教育他,从来只挑重点说,他自己可以领悟透彻。
  我转身离开。泰然叫住我,问:“我和张曼君以前认识?”
  “什么?”我吃一惊,“什么时候?”
  “我还很小,我爸还没去世的时候。”他忽然对我挤挤眼睛,“知道吗?她常常在晴朗的下午来我们家喝茶,穿着洁白的校服,管我爸叫泰老师,还给我糖。这一情况一直持续到我妈再度怀孕。”
  “等等!”我一屁股坐下来,“这不是你乱编的八卦?”
  “拜托!这又不是秘密。我爸去世后她穿了一年素色衣服。”
  “我的真主。”我喃喃。
  “说起来,我觉得我妈一直是知道的。虽然我爸没有背叛她,但她还是坚持用再生一胎来表示她捍卫家庭的决心。”
  “所以张小姐把这段不了情寄托在你身上?”我拿眼斜睨他。
  泰然做个白眼,“我拿我家的丑事都没办法说服你。”
  我反驳:“你又不可能告诉记者说这段家事。”
  这部戏拍的时间很长。拍古装戏向来是很花时间的,更何况还要天南地北地跑。泰然在其中有个大的空挡,回去了趟,把广告拍了。
  广告就是我精心选的那个,是个手机广告。男主角接到女主角的求救电话,克服万难,终于从坏人手中把她救了回来。这其中他要经历飙车、枪战,过火场,一个人打倒十个大汉,甚至还要拉根绳子从二十层高的楼上跳下来。
  天知道区区一个手机广告怎么需要那么多元素,可出来的效果太好了。每个镜头都是一闪而过的,却都抓住了精髓,观众一眼就看得出在表现什么。
  泰然在里面俊美且冷酷,黑色大风衣,黑色的墨镜,像个骇客。我当初督促他学好空手道,最近也是派上用场了。张曼君就特别满意他的武打,在这部广告里,他的动作也是行云流水干脆利落,非常美。
  这回他听了我的话,乖乖的,一点事都没有闹,最多不过对着女化装师笑笑。
  前一部片子的宣传已经进入倒记时,张曼君的人马则踏着歌行到了银川。寒冬腊月的风沙天啊,一天下来,全剧组的所有人和畜生都是一身的沙尘,后来又下雪了,冻病了几个工作人员。
  张曼君铁碗政策,说不休息就不休息,按照时间表,该天不亮起床的,就是天不亮起床。反正她身先士卒,以身作则,号令全剧组,莫敢不从。
  幸好她不是在学校教书。学生是最怕碰到这样的任课老师的,不可以迟到,要点名,期末差两分不及格,就是死也不让你过。
  可是摄影支架是铁打的,她不是。她终于倒了下来。
  医生看过,说没大问题,是累着了。副导演就代替她下了令,全剧组休息两天。大家一听,乐了,一哄而散,反而把导演给忘在脑后。
  傍晚的时候我去看她。她一个人在房间里躺着,裹在厚厚的被子里,只露出头,头发云一般簇拥着那张烧得通红的脸。
  这样看她,她美丽又憔悴,弱不禁风。平日里那耀眼的高姿态不见了,现在的她不过是个孤独的女人。
  我轻轻放下水果,转过身要走。她恰好醒了来,叫住了我,“木小姐是吧?”
  我说:“我是来看看你的,你继续休息吧。”
  “别走。”她拉开点被子,说,“陪我坐一会儿,我正想找人聊聊。”
  我在她床边坐了下来。近看她,年纪也不小了,一直没结婚,不知道是没找到,还是一直在等谁?
  她问:“其他人呢?”
  我说:“都在吃饭吧,天冷,谁都不想出来走动。”
  她笑笑:“可是你来看我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这是应该的。他们很快也会来的,你是导演,生病了,应当来看你的。”
  她满不在乎,冷笑,说:“是,难得的嘘寒问暖的好机会。现在不珍惜,等到我临死了,只有靠遗嘱才能吸引几个人在我床前哭。”
  我不由很尴尬。我知道她不是说我,但我还是因她的语气而局促。
  她大概察觉了,立刻说:“你是不同的。”
  我笑:“张导,我知道。”
  “叫我小姐。”她说,“我是个老小姐,你这么年轻,别笑话我。”
  “怎么会,张小姐?”我说,“我是根没人要的黄花菜。你不同,三十多不算老,追求你的人一大把。”
  她露出非常飘渺的笑容来,“追求的人多不算什么,那都是虚荣的东西。像记者追新闻,有价值的都追;等没价值了,随手都把你丢一边。你也是在这行干的,也是清楚的。”
  “是。”我说,“再清楚不过。”
  “所以啊。能找个真心爱你的人,才是最荣耀的事。我的心理医生说,希望忙碌的人,内心多少是寂寞空虚的。我想我的精神生活,也就差个爱情了。”
  “总有爱的人的。”
  “我爱他,他也爱我?若都这么容易,天下哪里来的怨情?”
  “愿得一心人, 白头不相离。”我说。
  她微笑,“就是这么一回事。”
  可怜的人,可怜的女人。我们的要求其实都是很卑微的,偏偏越卑微,越难实现。
  这时泰然走了进来。张曼君看到他,两眼忽然放光,喊他:“修远,你来看我了?”
  他动容,走过来抓住张曼君的手,轻柔地说:“你要好好养病。”
  张曼君柔情似水般微笑,说:“这都是想你呢。我自己都惊讶,我居然爱你这么多年。天天都思念你,看到你儿子,看他那么像你,更加思念你。你知不知道?”
  泰然看我一眼,对她说:“当然都知道。”
  “那你可知道,我从来都没有瞧不起你,我从来不觉得你落魄、没有才华?”
  泰然的手抖了抖,说:“我……也知道。”
  张曼君像似松了口气。我却没来的一阵不好的感觉,只有一种人会平白地回忆往事,追溯过去。
  张曼君说:“可惜当初我不过是个电影学院的学生,看你那样,帮不了你。你对妻子忠诚,不肯多见我一面。我在你家楼下等你一整夜,你始终没有下来,只在窗户里看我一眼。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你,记得你穿白色衬衫……”
  泰然又看我一眼,对她说:“那一切都过去了,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你好好休息吧,睡醒了,什么都会好的。”
  张曼君听话地闭上眼睛,又沉沉睡了去。过了一会儿,她的助理端着药进来,我们退了出去。
  有人在坝子上生了一堆火,在烤着什么,隔这么远都闻得到香。
  “这戏拍得真辛苦。”我感叹。
  “是啊,唐彬那小子今天借着打斗把我这里软组织还弄伤了。”
  “那家伙不会成气候的。”我断言。
  “那我呢?”
  “你也别得意。”
  泰然忽然做了一个书生收扇子的动作,居然吟起诗来:“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都缘一点瑕相污,不得终宵在掌中。”
  我大笑起来,指他的鼻子道:“你还自比为明珠,你臊不臊?”

  第 8 章
  张曼君也只是得了个伤风感冒,死不了。虽然前一天像回光返照一样说了一大堆话,但是第二天又生龙活虎地出现在拍摄现场,把几个笑场的演员骂得狗血淋头。
  她站起来,并非是打不倒,而是不得不站起来。在生活中磨练至此,脑神经里已经输入固定程序,到时间自动催促行动,身不由己。
  一个女人,打造一副钢筋不坏之躯,只不过为了能更好地照顾自己。张曼君这种人,是生来为恋爱的,不肯结婚。现在人又自扫门前雪,谁会多份一份关怀给她?
  天下多是寂寞人。
  我和她熟悉了起来,空闲的时候就坐在一起,聊些女人的话题。我们的性格很合得来。她长我许多,可是生活上有些小迷糊,感觉需要人照顾,这点拉近了我们因年龄产生的距离。
  那时候,泰然就会安静地坐在我们身后听。休息时间结束,张曼君就站起来,对还在发呆的泰然招招说,说:“快点动起来。工作!工作!”
  他像只小狗,给训练员领走了。
  张曼君的确有心栽培他,这再好不过。她教他许多事,训练他的演技,总把他带在身边,把他介绍给她的朋友,那些导演、制片,和名演员们。泰然是那么漂亮,又谦虚腼腆,嘴巴又甜,走到哪里都讨喜。他小小年纪时就看清了这个圈子里的大起大落,有种同龄人没有的稳重,这点也为不少业界前辈欣赏。
  长辈端详他一番,拍着他的肩膀说:“比你爸当年还要俊。小伙子要好好努力,把持好自己,把表演当事业,实现你爸没有实现的梦想。”
  我很感激泰修远,他早早过世,让孩子过了许久的苦日子,但是他留给孩子的精神财富是不可估量的。
  一日去派对,一个女主持人多喝了几杯,踉跄过来,拉住他索吻。我那时正在同一位前辈打招呼,离他几十米,远水救不了近火,眼睁睁看他给当众非礼。
  在场嘉宾哄堂大笑,那个美丽的女主持人见他如此腼腆,意犹未尽大声开他玩笑:“今晚午夜,我在房间等你。”扭头对我喊:“木小姐,我包他没问题吧?”
  我自己都笑得直不起腰,“账记得汇我户头就没问题。”
  泰然大叫:“杨眉姐别闹我了。莲姐,你敢害我!”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师兄拍着我的肩膀说:“那小子是你带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泰然一身狼狈地回到我身边,整理着给拉松的领子,怪不高兴地埋怨我:“都不帮我,还把我往火坑里推。”
  我笑着啐他,“你当你是灵童转世,人人争之。人家杨主持肯拿你开涮已经是你的荣幸。再说你又不是大姑娘,给亲一下又怎么不得了?”
  张曼君笑眯眯地踱了过来,“杨眉又闹酒疯了,谁叫你站着离她那么近?”
  我笑,“和杨眉说,等《踏歌行》公映了,他们的“杨梅树下”要排一期给泰然,我就把他的初夜卖给她了。”
  泰然吓得不轻,倒不是因为我要卖他,而是因为我说要卖他的初夜。他当下就跳起来捂我的嘴,“要死,莲姐你还要不要我混下去?”
  忽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好热闹啊。”
  张曼君看到来人,眼里泛起柔柔的光芒,“朴园,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看到你?”
  “刚才在和老汤他们打牌,听到外面这么热闹,就出来瞧瞧。。”庄朴园转过头看我们,对我点头,“木小姐。”
  “庄老板,好巧。”我拉泰然一把,要他打招呼。
  庄朴园噗嗤一声笑出来,大概是觉得我像是带孩子的妈妈。
  张曼君问他:“你笑什么?”
  “我是羡慕。”他说,“我当年像他那么大的时候,也是会有女孩子借酒疯来索吻的。真的,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那时候一点也不比他差。”
  我倒是相信他的话。
  张曼君笑着几分妩媚道:“你是走在河边的人,戏水工夫又是一流。”
  我立刻看出个中蹊跷,拉着泰然,对张曼君说:“曼君姐,你们聊,我带他去转转。”
  张点头,“那回头联系。”
  庄朴园抿着嘴,看着我的眼睛里是深深的笑意。这样笑着的他,像只好脾气的老狐狸。
  那年冬天特别冷,圣诞节前下了好大一场雪,大地银妆素裹,交通都中断了个多小时。泰然一大早就打电话把我吵醒,叫我出来玩,电话里,还听到沈畅和女孩子们打雪仗的嬉闹声。
  我是超级怕冷的人,房间开着暖气都要穿厚厚的毛衣。现在把我丢到那个冰天雪地里,会要了我的小命的。可是泰然不听,他们年轻人就是精力旺盛。他和沈畅那个死小孩冲来我家,不顾我的抗议,像恐怖份子绑架人质一样把我架了出去。
  可怜我一个弱女子。
  眼前景色一阵变化,脚落地,然后一个雪球就砸中我的脸。那阵钻心的冰凉让我说不出话,却让泰然他们笑地活像中了头等彩票一样。
  我喝一声,叉起腰,做晚娘样,道:“惹怒了老娘,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沈畅握着雪球对我嘻嘻笑,“木莲姐放狠话了,我好怕怕。”
  泰然直接抓起雪球往我身上扔。我叫一声,忍无可忍,加入他们的战局。
  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笑过,上次这样嬉闹,似乎已经是十年前。我的大衣松开也一点也不觉得冷,索性脱了丢在地上。
  泰然中了沈畅一记大雪球,痛得怪叫,喊我:“莲姐,我们联合起来对付这个小子。不给他点颜色,他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我大笑,握着雪球随着泰然追着沈畅绕场跑起来。
  沈畅给我和泰然围追堵截,跑不动了,就在地上打滚。泰然见解决了他,忽然反过来对付我,打得我措手不及,连声叫卑鄙。
  泰然手下一点都不留情,他腿又长,一步当我两步,他在我身后喊别跑,可怎么可能不跑,我给他追得连滚带爬,形象全没了。
  邻家的孩子们也在玩耍,我急忙对他们喊:“快救姐姐!”
  孩子们欢呼起来,涌到我身边。局势顿时倒了过来,场面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我们两个大人和一群小鬼混战成一团。碎雪飞溅在空中,纷纷扬扬,雾一般。
  泰然终于给砸得受不住,抱头大叫:“我投降,我放弃!啊!雪里有石头!”
  我一听,急忙喝住孩子们,边跑过去,拉他捂着脑袋的手。
  电光火石之间,他捂着头的手突然反扣住我的,将我猛地拉向他。我脚没站稳,一个踉跄,摔倒在雪地里,还连带着把他也拉倒,压在我身上。
  我又好气又好笑,张口就要骂他耍诈。可是看到他头发夹着碎雪乱糟糟像个鸡窝的样子,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看你现在还跑得到哪里去?”他还愤愤不平。
  因为运动,他的脸红红的,眼睛格外明亮,那么俊美又可爱。我笑着捧着他的脸,用我冷得有些哆嗦的唇在他额头印下一个吻。
  他身子微微一震,“你……”
  “圣诞快乐。”我说。
  他注视着我,呆了呆,开口:“你觉得……”
  “我不介意你也用一个吻做圣诞礼物啊。”我露出色女本性。
  他叹口气,说:“我想问,你这样觉不觉得冷?”
  我这才发现自己只穿着毛衣就躺在雪地里,现在后背已经是冰凉一片。
  我的大衣丢在雪地里,早就已经湿透了。泰然解下自己的衣服,给我套上。宽大而温暖的男装外套,往我身上一套,宽宽松松。泰然看我这样,哈哈大笑。天下女孩子穿男生的衣服都会出现这种状况,搞不懂他在笑什么。
  “笑掉你满口黄牙吧!”我拧他一把,“快回家啦,你穿这点,招病啊!”
  我们三个彼此抱怨着往楼里走。那时,身后响起了一个女孩子怯怯的声音:“请问,你是那个在《情天》里演养子的泰然吗?”
  原来是有观众把泰然认了出来。
  那几个十多岁的少女忐忑不安地站着,好像我们是严厉的训导主任。
  泰然看我一眼,摆出亲切的笑脸,对她们说:“是我。”
  女孩子们兴奋起来,鸟儿一样,“我可喜欢你在里面的演角色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深情又帅的人!”
  “谢谢。”泰然低着头,有点腼腆地笑。
  女孩子们更是激动,眼巴巴地问:“能你和合影吗?”
  泰然指了指我,“那要问我的经济人。”
  我看着她们那一双双充满期盼的眼睛,我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那时也是个不输给她们的追星族,也有苦苦捧着杂志看着照片,也有跑遍大街小巷找一张碟片,然后千万次地梦想,梦想着有一天和他遇上,会有什么表情,会有什么对话。他是否会对自己笑。
  可是等那天终于到来,他就站在离自己五十公分远的地方,我向他迈步过去,保安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冲了出来,将我拦下,他翩翩走了。并没有看我一眼。
  我说:“把相机给我,我给你们拍。”
  女孩子们欢呼,涌到泰然身边,把他周围抱了个水泄不通。
  我大方地给她们拍了五六张合影。她们开心得不行,甜甜叫我木莲姐姐。
  泰然说:“你穿这样子也是很难得的,不如借她们的相机,我们来拍一张。”
  我啼笑皆非:“你寻我开心啊!”
  “不怕!不怕!”他笑嘻嘻地搂住我,另一手搂住沈畅的脖子,对拿相机的女生喊,“快点!就现在!”
  那个女生急忙按下快门。
  但是这张照片我一直都没有看到。那年元旦过后不久,我带着泰然搬走了,我们搬去了更大更漂亮的房子里。这里的一切,包括这场雪地里的嬉戏和这张照片,就这么成为属于过去的一段记忆。
  许多年后,当那个人加冕影帝的消息从法国传开的时候,我在网上看到了这张照片,大大的标题:“影迷私存的七年前的影帝”。
  这张照片里的他特别帅气,浑身散发单纯阳光的青春气息。那时候的我也还年轻,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小小的,给他搂在怀里,歪着嘴笑。沈畅,彼时还是他助理的沈畅,还是个懵懂的大男孩。
  我存下这张图,然后闭上眼睛。那一瞬间,似乎又听到了脚踩在雪地里的沙沙声,年轻的男女嬉笑着,渐渐远去。
  第 9 章
  泰然的新家在红水湾,是一栋靠山临水的四层楼里的向阳的一套。那是一片中等住宅区,环境很好,离我住的地方也不远。不过邻居有些冷漠,但这并不影响到泰然搬进新家的愉快心情。他吹着口哨在浴室里装着大镜子,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房子很大,秀姐和泰萍泰安都搬了进来。泰萍长这么大,终于有了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兴奋极了,拉着我去挑家具和窗帘。
  他们泰家人长的真的都漂亮,男孩子个个英俊精神,女孩子娇媚又清纯。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回头看她,化妆品专柜的小姐更是激动地拉住她不放。
  我问她:“大学生活都还不错吧?”
  “还好。”她说,“功课都跟得上。”
  “我是不担心你功课的。”我笑,“你们泰家人做起事来都很认真,你肯定拿奖学金。我问你,有喜欢的男生吗?”
  泰萍的脸微微红,“我还小。”
  “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都有小男朋友了。”我说。
  她摇头,“我还不想。大哥当初为了家里就没有读书,现在为了我们能上好的大学又那么辛苦工作。同学们都很羡慕我有个演电影的哥哥。可是只有我才知道他不容易。你看他以前做群众演员时的片子吗?那么小小一个角色,焦从来不聚在他身上,角色有时候还很不堪,他都忍下来了。都是为了我们能过好生活。”
  她这样说着,我也动容了,“那都过去了,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她看我,说“木莲姐,我们一家都要谢谢你。能遇到你,是我哥的运气,也是我们一家的运气。”
  我惊讶,“你这是做什么?这么早就拜年了吗?”
  泰萍说:“去年这个时候,你来我们家拜年,我们还住在那间拥挤阴暗的小公寓里。你还记得那房间里发霉的的家具和墙壁吗?可是今年,我们全家都搬到了红水湾,从家具到衣服,全都是新的。我想都不敢想。”
  “我不记得了。”我笑着说,“我只记得你和你弟弟那么漂亮,是两只准备飞出去的凤凰。你哥哥就是领头的那只,这一切都是他双手挣来的。你哥那么优秀,没有我,也会有张莲李莲来拉他一把。”
  那天,秀姐做了一桌子丰盛的饭菜招待我们。泰然还在阳台上放了一挂炮仗。那噼里啪啦的响声在这片寂静的小区里久久回响。
  沈畅使坏,连哄带骗,把泰安灌醉了,又要来灌我。我自然不怕他,作势要和他拼酒。
  泰然把我们两个拉着做下来,冲我嚷嚷:“你消停吧。不能喝又爱喝,一点点米酒就要醉。到时候又要人伺候呢。”
  “我会醉酒?”我抗议。
  他不理我,一脸严肃地对沈畅说:“你以后少惹她,不然出了状况别怪我不罩你。”
  我哈哈大笑,“你小子拽什么?自己还没站稳,你罩谁啊?”
  秀姐真是个好人,伺候我们吃饱喝足,还准备了点心要我们带回去。泰然开车送我,他现在有了车,只是一辆小小的国产车,但却是自己的东西。
  我的那阵酒疯渐渐过去,人清醒了过来。我开始对他说公事,“这个年过了,《踏歌行》也要上映了,曼君姐的意思,是要你跟着宣传走。”
  “我那个小角色。”他笑。
  “管他的,有露像的机会就不要放过。”我说,“对了。上次那个曼君姐介绍的姓钱的制作人今天白天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手里有个剧本,想要你来演第一男配角。”
  “什么戏?”
  我一字一顿道:“电视剧,恶俗偶像剧。”
  “木莲,你开我玩笑。”
  我撇他一眼,“你觉得你现在已经大牌到挑剧本挑导演了?”
  他开车不说话。
  我也觉得语气重了,柔声说:“那个电视剧,是由当红的一本小说改编的,校园爱情。那本书我看过,第一男配角是个反角,但是起关键作用。现在说这一切都太早了,等看到剧本再做决定也不迟。”
  他忽然扭头对我笑,得意的恶劣地笑,说:“你真是一只纸老虎,我给你点脸色,你的威风就灭了。”
  我又恼又羞,含混地叫道:“看前面,好生开你的车。”
  我的脾气自己最清楚的。许多时候我就是嘴巴硬,我的心肠和天下女孩子一样都是敏感多情又柔软的。不然我也不会那么冲动地不顾一切代价去提拔泰然。
  我和他相遇,是两个人的运气。我帮助他,他也何尝不也帮了我。如果没有遇见他,我大概还是十年如一日地在片场里重复劳动,等着从助理升上副导演,从副导演升做导演。
  做导演并不是我的梦想,或者说,并不是我最大的梦想。服装设计才一直是我的人生意义,但那已经是一个遥远而飘渺的梦。至于我是如何走上现在这条路,那也是个不堪回首的记忆。
  《踏歌行》公映那日,盛况空前。中心影院给影迷们挤得水泄不通,宣传单漫天飞舞。后台也热闹得像菜市场,连我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也给围住,不知道怎么进来的记者尽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我趁空档逃去洗手间整妆,正在上口红,张曼君也跑了进来。
  看到是我,她大大喘口气,“要命了,居然找不到个清静点的地方!”
  说着,掏出香烟,深深吸一口,慢慢的,这才缓过气来。
  我笑着说:“曼君姐,你可要保存体力,公映完了,还有庆功宴呢。”
  她耸耸肩,“这阵子完了,我要放长假。老了,不行了,年轻的时候,可以马不停蹄,一部接一部地拍。现在,脸上的粉再厚也不够。”
  这样说,我才发现她的妆都糊了,便就顺手就帮她补起来。她的手在微微发抖,看得出很紧张。也是,盛名之下,压力非比寻常。
  她闭上眼睛,“刚才记者问我一共拍了多少部戏了。我就忽然想起我拍的第一部,一个小成本制作的故事片。那时候我就你这么大。得了奖,说完感谢父母,忽然哭了,因为很想感谢泰修远,但又说不出口。”
  “那和你比起来,我真是太没出息了?”
  她笑,“老钱和你说的那个电视剧怎么样了?”
  “泰然啊,一听说男主角是许少文演,立刻同意了。”
  “他是他的影迷?”张曼君疑惑。
  “许少文在泰然还是群众演员的时候,和他有过不愉快冲突。泰然知道他在戏里要专门和许少文作对,忙不迭点头答应了。”我笑,“真是孩子心性。”
  “说真的,你那时能拉泰然一把,我很感激你。想当年那个清秀瘦小的孩子,现在居然高出我一个头了。你知道的,我和他父亲是朋友,自然要关心他的儿子。但又不能太关照他,年轻人,是要吃点苦的。”
  我点头,“我们都明白。他底盘不够扎实,需要磨练。”
  她忽然握住我的手,说:“他的路还很长。捧红一个英俊的小生很容易,三个月就够了。但速食并没有营养,红过一阵就忘了。依他的资质,若是把握得好,将来会有大作为的。所以我们要慢慢加温。这点你教得很好,他是个很稳重的孩子。”
  我笑,“那是他的家教,不是我的成果。”
  张曼君抓紧我的手,“他将来,要需要你多多费心了。”
  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巨大的轰隆声,洗手间的隔板都在震动。我们俩诧异地对望。这时,张曼君的助理推门跑进来,一脸兴奋,大声说:“张小姐,电影放完了。快听,这是掌声啊!”
  我们叫了一声,跳起来拥抱。
  那天晚上,泰然第一次在电影的首映式上跟随着主角和导演走上台答谢观众。他站在队伍的末端,脸上挂着笑,时不时扭头望我,眼睛里都是兴奋激动的光芒。
  意外地,特邀的主持人杨眉发话:“那站在末尾的小帅哥,在看哪里?那里还有比台下更好看的姑娘吗?”
  全场哄笑,掌声和尖叫声中,泰然走到台中央。
  我想我一生都会记得那个画面。脸上还挂着稚气的他有点无措,面对杨眉的善意的调戏露出苯苯的笑,可是抬头扫视整个场地的时候,背后似乎闪烁出光芒。
  像只要展翅膀的雏鹰。
  第二天的报纸,铺天盖地都是《踏歌行》,泰然的照片和主角们排在一起。

  第 10 章
  再次见到许少文的时候,我惊觉他老了。在电视上还不怎么看得出来,等面对面,脸上的每根皱纹都在眼里放大,加上眼睛里的血丝和没有剃干净的胡子,整个人像个欠了赌债的潦倒新中年。别说是偶像明星,连普通白领都比他称头。
  很奇怪,他不是还正红吗?上一届的金鼎奖的最佳男主角就是他。私下怎么会不修边幅到这地步?
  女主角叫王紫霏,是个半红不黑的小偶像。大概是没和许少文这等大明星合作过,高度期待和兴奋下,看到这么一个歪歪扭扭的人,来不及收拾脸上的震惊和失望,笑容讪讪的。
  泰然悄悄凑到我耳朵边,开始八卦:“你看那王紫霏。小畅告诉我,说她本名叫王家姝,女字旁的那个姝。这名字不挺不错的,怎么改成现在这个酒家女的名字?”
  这个人,说他成熟,偏偏有些时候又幼稚地让人又爱又恨。
  我推推他,笑:“你看不顺眼?你将来生个女儿还可以叫太子妃呢!快去和她联络一下感情,到时候导演一声令下,你就得立刻爱上她。”
  泰然和王紫霏搭话去了。
  这次的这部片子叫《七月物语》,校园爱情故事。他在里面演一个王子样的学长,举手投足都要有一股书卷气质,玻璃眼睛后闪烁着精明的光芒。最后看破红尘,半隐居到海边做个画家,成日思念着女主角过日子,也是那种有洋房、美酒和狗的公子哥儿。
  如此不食人间烟火,才谓之偶像剧。
  高中辍学的泰然几乎已经遗忘了学校的感觉,他的记忆里充满的是跌打和机油味。邻里夫妻的叫骂和小贩的吆喝早就取代了朗朗读书声。他是个敬业的演员,不论接了什么角色,功课都一定要做足。于是专门抽了两个礼拜去大学里读补习班,学外语,感受校园气氛。
  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还没下课。我站在靠后门的窗户外静静望过去,看他专心致志地在本子上做笔记,垂下来的刘海遮着半张脸。造型说说他头发长点好看,便留起了发,现在也到肩膀了。他今天穿的运动衣,有个红色的勾。以前他还穿着那件陈旧的校服的时候,是没有条件坐在大学教室里的。
  这样的他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其实他这个年纪本该像这样坐在学堂里无忧无虑地读书的,是生活耽误了他。如果给他一个机会,让他选择是读书还是继续演戏,他会选什么?
  有几个女生站在我旁边的窗户往里面望,指指点点。
  “那里,第三排左边第五个就是。”
  “天,真的是他,本人比电视上的帅多了!”
  “你又来花痴了。”
  “我花痴?是谁拉着我冲过来看泰然的?”
  “你们小声点。啊!他的头转过来了!”
  她们声音太大了点,老师和学生都惊动了。泰然回头看到我,对我点头笑笑,又转回去继续听课。
  女孩子们兴奋地低声笑。
  终于熬到下课,泰然收拾了书本跑出来。
  我问他:“饿不饿?”
  他猛点头。
  “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你们学校怎么样?我很久都没有吃食堂了。”
  他笑,“饿了什么都好吃。”
  我们一人一份青椒肉丝炒面,坐在闹哄哄的学校食堂里吃得不亦乐乎。学生从旁边走过,就回头看他,别的桌的学生也扭头过来看他。我拿筷子戳戳他,笑,“你现在是个小名人了。”
  他羞赧地笑,银幕上那么冷酷无情的人,私下总是露出这种傻气的笑。他看看周围,说:“以前退学的时候,在教务处办完手续,一个人走出校园,背后穿来阵阵读书声。我那时在想,这辈子会不会再也没办法回到课堂了。”
  “那现在想不想回学校?”我问,“你现在要愿意,也是可以回去的。我没教过书,但也痛恨孩子失学。也许你多读点书,就不会这么辛苦。”
  “做什么事不辛苦?”他说。“昨天回家,我妈把我爸生前的东西整理出来,正式交给我。我又把他的老片子重温了一遍。我到自己也在这个圈子里沉浮的时候才能够心平气和地去面对他。他是有才气的人,时不待他,不是他的错。我回顾他一生,像夏天的烟火,短暂地一瞬,其实什么都经历过了。生命嘛,要不就瞬间爆炸,要不就默默燃烧,没有多的选择。你教我那么多,我最记得的就是不要记着成名,要打好基础。”
  我回忆起以前,笑,“你现在知道张爱玲是谁了吧?”
  他裂嘴,“天下写小说的女人那么多,干吗那么推崇她?”
  “多看点书总是没错的。”
  “我记得她说过,人性是最有趣的书,一生一世看不完。”
  我像长辈一样点点头,“你长进了。”
  “对了,知道唐彬吗?”
  “那个给我预言不会成气候的家伙?我记得他已经同原来那个女朋友分手了。我倒是挺喜欢他女朋友的。”
  “他本来是和我竞争角色的,可是初试就给刷下去了。现在他演女配角的好友。”
  “就是常说冷笑话,总给人做背景的那个?”我瞪大眼睛,“我想他一定恨你。”
  “这有什么?我也很恨许少文!”他答到。
  《七月物语》正式开拍,南方的梅雨季节也在这个时候来临。没有一天不下雨,淅淅沥沥的,像是没有尽头。清晨醒来,花落了一地。
  到处都是湿的,洗的衣服必须烘了才能干。我读书时落下的轻微风湿犯了,膝盖常常不舒服,有时候疼得厉害了,泰然会帮我捶。
  我觉得这样不大好,再说我的毛病只是偶尔的。可是推了几次,他却始终坚持,我也就由他服侍了。
  那时候我会帮着他练习台词。
  他是这么严肃认真的一个人,念个台词都相当入戏,弄得我每次都心惊胆战的,因为他的眼神太过认真。念到情话绵绵处,声音格外低沉且温柔,亲切贴烫,字字嵌进心里。每到这个时候他的眼睛就特别黑,特别亮,深深的,非常动人。
  我是早就知道他含着笑的眼神可以温柔地杀死人的,但我一直都是远观,从来没有切身亲临。再说我又实在不是演戏的料,此刻陪他练习,站在他面前,稍微看他入状况的一脸笑意,就紧张地手脚盗汗。
  有一种魅力称之为摄魂。
  只听他近乎呢喃地说:“我总在黄昏想起你。就是现在这种感觉,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我呆了呆,才照着剧本念:“想我什么?”
  我的笨拙丝毫影响不了他发挥他的演技。他笑了一下,说:“想我又有一整天没有见到你,不知道你今天过得怎么样,有没有笑,遇见了哪些人,经历了些什么事?”
  我终于忍受不住,把剧本一扔,捧腹笑:“这什么烂剧本?肉麻死了!”
  他撅了撅嘴,“我倒觉得这段还好,想一个人,不就是想些琐碎的事?”
  “太变态了。”我笑骂,把胳膊伸给他看,“你看我这鸡皮疙瘩。”
  他便就着这个姿势抓着我的手凑近看。
  他的体温比我的要高,抓着我的手腕的地方烫烫的,像箍了一个环。他的整个人都挨得极近,头就在我的脸侧,但又和我微妙地保持着细微的距离。
  也许就是这短短的不到两厘米的距离,让我忽然觉得微微窒息。
  手腕的温度一直传达到脸上,我呆呆站着,看着他的侧面。那雕刻出来一般英俊的侧面,这张当初让我惊艳许久的脸。
  刚要开口说点什么,他忽然直起身来,松开了我的手。
  “好了,我们继续练习吧。”他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说,“我们开始念到哪里了?哦!小容,请你相信我……”
  我没有接下去。我一屁股坐了下来。
  “怎么了?腿又疼了?”泰然放下剧本看我,要蹲下来看我的腿。
  我按下他的手,对他笑笑,“没什么,忽然困了。”
  他莞尔,“也是,不早了。那我先回去了。”
  他拿起外套,往大门走去。
  我看着那个修长挺拔的背影即将消失在门背后的时候,忽然开口喊他:“泰然!”
  他回过头,“什么事?”
  我定了三秒,说:“小心开车。”
  他笑笑,摸摸下巴,带上门走了。脚步声沉沉的,渐渐远去。
  我重重地倒在沙发里,叹了一口气。

  第 11 章
  片子拍到夏末,将近结尾。六个月的折磨,又经历酷暑,许多人都已经变了形。许少文的戏基本是完了,总见不到他的人。王紫霏和泰然还有对手戏,跟着一路来到海边。她人是不错的,挺敬业,为了十分钟的戏在沙滩上晒一整天太阳,也不见她抱怨。
  泰然精神十足,在海边拍戏的空挡,上衣一脱就跳进水里,尽兴才归。他游泳的姿势相当漂亮,像运动员,双臂划水非常有力,整个人在蔚蓝的海水里穿梭如鱼。从水里站出来的时候,水珠从他结实的肌肉上缓缓淌下来。他也不遮掩,穿着一条湿漉漉的牛仔裤在沙滩上晃来晃去的,给记者偷拍了去,隔天报纸上就全是照片。
  执行总监看到了,笑:“年轻就是好,什么角度拍过去,身材都那么棒。”
  我一看,这些照片真的拍的不错,干脆请剧照摄影师跟着泰然,看到合适的时候就按快门。照片冲出来,比他哪一次的都漂亮。他自己看了都直吹口哨。
  照片里,赤裸着上身的泰然自然率性地在沙滩上跑跳着,修长矫健的身躯给太阳晒成麦子的颜色,打湿的长发半遮着眼睛。整个人是健康的,阳光下的,没有阴影的。
  我捧着照片,爱不释手。泰然叫我也不理他,他便从背后搂住我,还滴着水的脑袋搁在我肩膀上,大狗一样蹭啊蹭的。
  我觉得痒,又嫌他湿,推他:“你看,摄影师他们在看。”
  工作人员在笑。六个月下来,大家都习惯看泰然偶尔对我撒点孩子气。大家都宠着他,把他宠到天上去。
  “你呀,这样下去,怎么交女朋友?”我拧着他的耳朵,让他的湿脑袋离开了我的衣服。
  泰然不以为然,“我现在要是和小女生泡在一起,你要追杀我的。再说那些小女生,叽叽喳喳,那么容易激动,又肤浅。要哄,要照顾。我没那个精力。”
  “少爷,这样的小女生正是你的金主,没了她们,你喝西北风去!”
  “影迷和女朋友是不同的。影迷的爱是无私伟大,不求回报的,能这样爱我的,除了我母亲,就剩下她们。影迷的爱是我的动力。”
  我鼓掌,“这段发言精彩。记得对记者就要这么说。”
  他继续说:“但是影迷未必了解生活中的我。她们爱上的是银幕上的平面的我,臆想中的一个完美的人。女朋友则是个可以爱上我的实体的人。”
  我点头,“可以接受你的邋遢,接受你的臭脾气,要照顾你的生活起居。那是个佛一样的女人。”
  “你已经成佛了?”他看着我笑。
  “这怎么相同,这是我的工作,你是我的任务。”
  “说起来。还有最后一幕,我的任务就完了。”
  我翻剧本,“是你目送王紫霏离开,然后招呼着狗在沙滩上跑远。”
  他说:“导演的解释是,他要通过奔跑来发泄心中的苦闷。”
  “看着剧本写的。她既然不爱他,何必大老远跑来招惹他,刺激他,非要他为爱她而痛苦地抓狂才满意地打道回府。简直变态!”
  他呵呵笑着,一手搂我脖子,一手扯过剧本丢一边,“观众希望看到的,她不要他,但他还是不要别人。不贰之臣,懂吗?”
  “不谈这个。”我说:“你妈那天和我聊天,说她老早就想开家小店。我想了一下,她身体不是很好,开餐厅太累,不如开家糕饼店。我这几天叫朋友留意了一下,一环路东二段那里有个铺面不错。离家近,附近有学校也有商业街,卖点心和奶茶什么的,又轻松又赚钱。”
  泰然点头,“她想怎么就怎么吧,我都听她的。”
  “孝顺儿子。”我笑,“她有个寄托也是好的,你有空了也可以去店里拉生意,做个活招牌。”
  “你又要忙一阵子了?”
  “我什么时候不忙?”我说,“小畅和你弟妹会去打理,人手不够了就请人。有钱好办事。开张了,通知媒体来,好好热闹一番。她现在是星妈了,这么漂亮的星妈很少见的。”
  泰然的眼睛亮晶晶的,他淡淡地笑着,头抵上我的,低声说:“你把一切都考虑周全了,我谢谢你。今年你生日,我一定给你好好过。”
  我拍拍他箍在我腰上的手臂,轻声说:“这真矛盾,我老一岁,你便长一岁,真是一半欢喜一半忧。等你过几年成气候了,我也老了。”
  他把手臂收紧,贴上我的背,摇一摇,“你老了,我照顾你好了。”
  我笑起来,“现在说这话也太早了点。到时候你和小女朋友去看星星,还会拖着我一道不成?”
  “胡说!”他在我耳边轻声叱呵,“我干吗带陌生女人去看星星。”
  我摸他的脸,他的脸有些发烫,紧紧贴着我的,让我的脸也烫起来。他那么大一个人,那么高的个子,却这样粘人。他身边的女人会很爱很爱他,他是那么给人可靠感,又是那么让人觉得被需要。
  结果,结果。
  秀姐的茶点店就在我生日那天开张。
  那天盛状空前,记者,影迷,朋友,把方圆百米内为个水泄不通。泰然穿着一件条纹西装,做了头发,浑身闪光。他搂着秀姐站在店门口招呼客人,大大方方地给人拍照。还放了炮仗,落一地红,喜气洋洋的。
  秀姐这一年多来,胖了些,年轻了好多。身材丝毫没有走样,穿着红旗袍,端庄漂亮,富贵太太的架势自然而然地摆了出来。却是一点都不张扬,做个手势都那么得体。
  这是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人才有的气质。
  她握着妈妈的手,说:“木太太是怎么教孩子的?木莲这么好的女孩,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和我说说经验,我回去教育我家的丫头。”
  妈妈一听,高兴得眉毛都弯起来,客气地说:“哪里有教她。她会装乖巧罢了。”
  热闹到一半,泰然把我拉到场子中央,拿起话筒拍了拍,大家都安静下来。
  等到所有人的脸和摄像机都对准了他,他高声宣布:“各位,今天除了家慈的小店开张外,还是我的经纪人,木莲姐的生辰,让我们祝她生日快乐!”
  啪地一声响,朋友拉响了礼花,彩带和纸飞撒了我们一身。音乐声、欢呼声和掌声潮水般淹没一切。我笑着,张开双臂和他拥抱,踮起脚尖吻了吻他那张帅气的脸。他回吻我,重重的两下。
  我拥抱妈妈,拥抱每个朋友。泰然的影迷也热情地拉我过去,说着生日快乐,作势要吻我的脸。
  泰然轻喝了一声,一把将我扯了回去,转头对那几个小姑娘迷人地笑,问:“要喝什么?我来招待。”
  小姑娘们一听他要专门招待,欢欣雀跃,立刻把他刚才的举动忘到脑后。
  独处的时候,泰然递给我一个精致的礼盒,一看就知道是首饰。
  我说:“你上次送的那个五芒星的耳环,我到现在还戴着呢,这次又送什么?”
  “打开来看就知道了。”
  我把盒子拆了开来,一怔。
  是一枚珊瑚钻石黄金胸针。
  “喜欢不喜欢?”他取出来给我别上,“他们说这个颜色的珊瑚珠叫‘孩儿脸’,多别致的名字。我觉得这颜色的珊瑚很配你……”
  “很贵吧?”我低声说,“即使是旧工,也不便宜。我有教你这样乱花钱的?”
  他轻笑,“你担心什么?我自己的钱自己花,我觉得花得值得,它便花得值得。”
  别好胸针,他推我带镜子前,欣赏一番,比我还开心。“怎么样?多合适,华丽又不张扬。”
  我看他近乎撒娇的模样,终于笑起来,“戴这么个胸针,我整天都要提心吊胆的,手捂着胸才敢出门。”
  他不乐意了,“你就不能说几句动听的话?”
  “是!”我急忙道,“你最孝顺了。送我这么名贵珠宝,我感激涕淋。”
  他拉过我拧他脸的手,送到嘴边吻一下,很满意,“走吧,我们出去开酒。”
  那天回来,妈妈跟我说:“泰然那孩子真的不错,那么能干,又孝顺。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是这么个道理。”
  我拉着她的胳膊撒娇,“那我呢?我呢?”
  “你呀!”妈妈伸出食指点点我的额头,“你今天出尽风头了。人家秀姐的店开张,最后却成了给你过生。喧宾夺主了你还好意思?”
  张曼君稍后打来电话,向我道贺:“生日快乐啊!今年贵庚啊?”
  “二十六了。”我哀号,“你忘了,我大泰然近五岁呢。多可怕的数字!”
  “你这个女人。”她说,“少在我面前卖老!”
  “你还怕这个?”我哼哼,“曼君姐,你三十六看上去最多二十六,我二十六看上去已经三十六了。我以前的同学,现在为人父母的已经大把抓。前阵子碰到老同学,人家惊讶道:你怎么还没结婚?好像我没有找个归宿,简直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你说,我就这么惹人嫌,非要嫁了才干净?”
  “泰然在你身边,哪有人来追求你?”
  “他是我带的艺人,又不是我的小情人。”我叫,“或者说,他的魅力已经大到让追求我的男人改变性向的地步了?那还真是媒体的大幸,我的大不幸!”
  张曼君在那边笑得欢,“木莲,我就是喜欢你这张嘴。现在泰然跟着学,我看电视里他答记者问,妙趣横生,满堂喝彩,这是你的功劳。”
  “那叫金鼎奖委员会设立一个最优经济人奖去。”
  “你今天又喝多了,我知道的。”她说,“和你说正经事。我这里有个剧本,我爱不释手,想找泰然来演男主角。”
  我呆了三秒,确定不是酒后的幻觉,遂大叫起来:“张曼君,我爱你!”
  她笑,“这可麻烦了,我们不能结合。”
  隔天她拿了剧本给我。
  故事的主角是一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相亲相爱,长到十五、六岁,正是情窦初开坠入爱河的时候,忽然给一场浩劫分开。男孩应征入伍,和小女朋友挥泪而别。数年后,成长为青年的他回到故里,发现女孩的父母已经辞世,她也早就已经远嫁,只剩一个妹妹在看家。
  年轻人看着这个对他极不友善,长得却酷似她姐姐的妹妹,百感交集。他不放心她一个孩子独自生活,不顾她的脸色坚持要照顾她。就在一次次的冲突矛盾中,在生活的接触和细节的重温中,年轻人渐渐看出一些端倪。
  原来,这个妹妹就是他当年的恋人。这家人早在数年前的那场战争中全部死去。只有她,舍不下他,灵魂一直留在那栋屋子里,等他回来。又不忍他知道自己死讯伤心,想法子要他讨厌他而离去。
  年轻人惊觉过来,泪眼中,看到当年一挂字画:“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少女已隐成画中人。
  我合上剧本,第一件事就是扯来面巾纸擦眼睛,边问张曼君:“你去哪里找来的剧本?怎么好东西都落你手里?”
  她来了兴致:“这可就有话说了。那天我下班,刚走出公司,那个年轻人就忽然冲过来拦住我,死活要我看看她写的东西。我看那个女孩眉清目秀的,很是舒服,就同她去咖啡座坐下说话。结果剧本看完,反成了我拉着她不放了。”
  她仰着头呵呵笑,眼里闪烁着熟悉的光芒,那种即将大展拳脚做一番拼搏时的精神熠熠,如同即将扑向猎物的兽。
  她的生命也是在轰轰烈烈的燃烧中度过的,燃烧到及至,在天空爆炸出灿烂的花火,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女主角是谁?”
  “杨亦敏。”
  “新人?”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张曼君撇撇嘴,“还记得庄朴园吗?那是他外甥女。庄太太大姐的女儿。国立电影学院表演系二年生。”
  我便明白,庄朴园应该是主要赞助人了。
  张曼君把烟按灭,“电影是我的事业,我不拿事业卖人情的。小姑娘还不错,眼神尤其动人。若是肯吃苦,过几年会有出息的。”
  不出我所料的是,庄朴园正是这部电影最主要的资助人。工作人员见面的一个小派对上,他端着半杯红酒,微笑着走过来和我打招呼。这个男人,这一两年过去,一点也不见老似的,鬓边的头发是乌黑的。
  “木小姐现在比以前忙多了吧?”他说,“都不常见到了。”
  我们以前也不过半年碰一次面。
  “我们这行,忙是好事。总要有点牺牲的。” 我客气地笑。

  第 12 章
  “有牺牲也有收获。胸针非常漂亮。”
  我摸摸那枚珊瑚钻石胸针,“泰然送的,他这人很够意思。”
  “他们管这样的珊瑚叫‘天使娇肤’。很适合你。”
  我有些不好意思,说:“我第一次戴这么贵重的东西,还很不习惯呢。”
  他点点头,“当初见你穿着衬衣和棉布裤蹲在摄相机前吃便当,扎一个马尾。后来见你剪了头发,真可惜。我向来觉得女孩子该是长头发的。”
  我大奇,“那是哪年的旧事了?”
  “好早了。”庄朴园笑,“你应该才工作。我见你好几次,你不是给支使得团团转,就是可怜巴巴地跟在导演身边。”
  “姨爹。”一个穿绸裙的少女姗姗走了过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杨亦敏。
  那么美的女孩子是真的很少见的。她还很年轻,十七?十八?像朵带着露水的初绽的花,干净,健康,脱俗。那双张曼君赞美过的眼睛的确熠熠有神,睫毛天生地又浓又长,根本不用睫毛膏,眼珠汪汪两潭秋水,灵活生动,喜怒哀乐尽情展现。
  演员,演员,是要看眼的缘分的。这么一张活泼俏丽的面孔,导演最喜欢。
  小姑娘给管教得很好,对我相当客气,笑盈盈地叫我木小姐,聊了几句,熟悉了,又改口木姐姐。那甜甜的嗓音,听在心里一阵舒坦。
  这么一个玲珑精致的人儿,,又懂做人,再加上有人力捧,想不红都难。
  庄朴园的生意做大不说,也做到自己人身上去了。他这些年在外面没少风流,现在把外甥女捧起来,算是给了妻子娘家一个交代。人做他这份上,怪滑稽的。
  我问杨亦敏:“见到泰然了吗?”
  “还没有,倒是在电影上见了无数次了。”
  真是会说话,我笑,“哪里有那么多,他才出过几个镜头?”
  “姐姐真谦虚。”
  她才谦虚,现在一口一个姐姐,我可不敢妄称她妹妹。等她将来红了,连她庄姨爹都得看她脸色。
  杨亦敏侧过脸去和庄朴园说话,云般青丝下露出半边耳朵来。美人,自然有美人的耳朵。贝壳一般,洁白小巧,让我想到古希腊的大理石雕刻,那些女神,身躯丰硕,手指和耳朵却是格外的精致。
  我幽幽叹口气,觉得自己老了。虽然长得年轻,但岁数是摆在眼前的。她这样的女孩子可以不知疲倦地跳舞到破晓,我陪泰然在酒会上熬到半夜十二点就原形毕露,腰酸腿疼地变回灰姑娘。
  泰然不知从哪里转了一圈,回到我身边。
  我同他介绍:“这是杨亦敏。”
  泰然看到这么清新美丽的女孩子,也吃了一惊。他在这个圈子里混了几年,什么漂亮的女孩子没见过,我看他笑得那样,便知道他喜欢她。
  杨亦敏呆了呆,才说:“你好。”
  她的姨爹笑了,我也笑了。庄朴园对我说:“我们去外面聊。”
  我和庄朴园走到阳台上去。
  “怎么不见你太太?”我问。
  庄朴园说:“她不习惯国内的生活,常年住在欧洲。”
  “看亦敏,可以想象庄太太有多漂亮。”
  他笑,“侄女都比较像姨妈或姑妈。”
  这人也奇怪,有漂亮的太太,却不带出来炫耀,藏在家里,然后再挽着漂亮的女生进进出出。那他娶太太做什么?
  他这样的男子不知道多受欢迎。男人的青春向来长,他还不到四十,我喜欢把他叫老,但他在别的女人眼里,正是成熟的时候。
  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懂得照顾人,懂得珍惜。昔日同学有嫁年长她十多岁的男人,当时怎么都不理解。后来去她家里坐了片刻,看到对方男人把一切都打点得妥妥帖帖,太太只需要张罗点饭菜。羡慕得眼睛红。
  我们两个闲聊着,走到院子里。中秋将至,月亮也快圆了。古人给月亮起了好听的名字,叫寒蟾。晴朗的夜晚抬头望,可以看到上面的阴影,就此揣摩出嫦娥、兔子和吴刚的传说。
  庄朴园说:“天凉了,这时候只需要一场雨,桂花就会开了。小时候母亲爱搜集雨后落地上的桂花,洗干净了,酿桂花糖。”
  “这我也常自己做来吃。”我说,“我小时候每年都去摘桂花,有次手指给树叶背后的毛虫叮了。那种痛,我现在都形容不出来,觉得半个膀子都脱离了身体一样。”
  “你是当地人?”
  “抱在手里的时候随父母搬到这里的。你知道的,那时候的工作都是调配的。”
  “读书呢?”
  “当地的大学。”我说,“学了四年编导,出来却是干伺候人的活儿。专业就这么荒废了。”
  他惊讶,“你还是学编导的?”
  我耸肩,“当初也不想的。学了就后悔了。可钱都已经交了出去,只有硬着头皮学。有时候真是痛苦得像在服刑。”
  “让我猜猜,”他说,“填志愿的时候,是为了和男朋友在一起吧?”
  我微微红脸,下意识把身子往阴影里缩。其实月光这么明亮,他站得离我这么近,早将我脸上表情收在眼底。怎么躲都是徒劳。
  “我猜中了?”他志满地笑。
  我喃喃,“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况且他不是我男朋友。”
  那个男生从来就不是我男朋友。高中暗恋他,放弃自己的爱好,跟他考进一所大学,学同一个专业。多年来一直和他做朋友,为他打水打饭,为他抄笔记做作业。最后他委婉暗示彼此该保持距离,因为他的小女朋友要吃醋。
  也许是今晚月亮太美好,让我想起了尘封的过去。
  庄朴园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发出感叹:“谁都有忘不掉的恋人。”
  我讪笑,他千万别借着这个机会来和我讲他过去的恋爱故事,弄得我是听也不好,不听也不好。
  男女之间一旦开始交换彼此的伤心往事,就意味着把心的一部分交付到对方手上,这是理解的第一步,是一段浪漫的开始。
  但他不行,他是有妇之夫。我洁身自好,不趟混水,不立危墙。人必自爱而人爱之。我不能这么轻易就让人瞧低了去。
  可是我低估庄朴园了。他纵然是走马章台千金买笑的主儿,但也是个上位的男人。他要吊膀子,不会用这么狗血的招数。
  他点头自嘲了一下,说外面太凉,招呼我进房间去了。

  第 13 章
  第三天是休息日,我酣睡到近中午才起来,伸个懒腰,道声“天凉好个秋”,捧着一大碗泡面看电视。
  电视里都是前夜里的国际动态,哪里半夜地震,哪里有武装冲突。每每这时,都觉得地球太不安全,即使脚踩大地都不塌实。
  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泰然在那头催促我:“快去看卫星娱乐频道!快!”
  “有什么?你闹了丑闻?”
  “平白刻薄我!你看了就知道。”
  卫星娱乐频道里正在插播最新新闻,女主持人面带微笑道:“新一届的金鼎奖入围名单已于十分钟前公布。”然后,屏幕上列出名单。
  我一眼看过去,就看到了张曼君的名字,立即搁下碗。
  她果真了得,入围最佳导演不说,最佳男主角、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服装、编剧、音乐等奖项,都有提名。列表看下来,一串“踏歌行”。
  我立即给她打电话。电话忙音,又打助理的,也打了好几次才打通。助理说:“张导有客人,分不开身。”
  自然是上门来道喜的人。我说:“我是木莲。帮我向她道声恭喜。”
  助理与我熟识,立刻说:“木小姐放心,我会转告的。”
  “现在那边很热闹吧?”
  “是啊,名单一公布,电话就成热线。”
  “曼君姐应该很高兴。”
  助理笑笑,“她有三年没拿了,这次的确高兴。”
  过去金鼎奖评委们个个仿佛吃错了药,越是红的片子他们越要踩,以来显示自己高人一等,品位独特。长此以往,脱离实际,失去群众,演变成了闹剧。最近这几年为了迎合市场,终于不得不放低姿态,在电影人和观众的心里挽回了至尊地位。
  张曼君是才女,也是个生意人,她就是赶在这档口上窜的起来。机遇好,是她的幸运。
  不过一个女子赤手空拳拼搏出这样一份天地,始终是不容易的事。我听过她酒后诉苦,投资商见这漂亮如女演员的导演,动心思的不在少数。有时说着说着话,手就不留痕迹地抚到了腰上。非常不堪。
  于是想到了庄朴园。我还在读书的时候就在报纸上拜读过他的花边新闻了,年轻的女孩子觉得那就是堕落了。心里是非常瞧不起的。
  等到见了面,才发现他本人一点也不猥亵,反还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
  男人并不一定要皮相好,只要气质优越,就足够赢得女性的好感。庄就是这样的人。儒商,没有一丝流气,大方坦荡,成熟稳重。
  女人是感性动物。我见他这样,竟也非常理解张曼君这等清高的女子也会和他暧昧纠缠。
  张曼君的电话很快打了回来,“木莲,一会儿陪我去买衣服。”
  “是新闻发布会穿还是领奖时穿?”我问。
  她笑,“你倒计算得真清楚。”
  进了名牌店,店员们热情地迎上来,把这个大明星团团围住,我只得在旁勤勤恳恳做小女仆状。
  张曼君试上新礼服,在我面前优雅地转一圈,抬抬下巴问我意思。
  我立刻挂上笑,“这颜色衬得你色若春晓。”
  张曼君满意一笑,说:“颁奖典礼我带泰然去,你放人吧?”
  我抓着她的手使劲摇,“求之不得!”
  买完了衣服又要挑首饰,大包小包杀到卡地亚。张曼君在工作上果敢决断,偏偏在卖东西上犹豫不决,一个项链坠子挑足半个小时。
  店员服务态度好,一直耐心伺候,我却已经等不耐烦,对她说:“曼君姐,永远都有更好的。”
  张曼君歪头想想,觉得这话有道理,迅速选定一款。
  店员立刻帮她戴上,她笑,“这道理也结婚也是一样,选来选去,就错过了标梅之期了。”
  我笑,“现在结婚也不迟,你身后那么多人,都把你追得飞起来。”
  张曼君想起了什么:“记得以前有个男士追求我,送的是十八世纪的一尊水晶少女塑像。”
  “他一定对你说,他爱你的心就如这剔透纯洁的水晶。”
  “正是!”
  “可是你最后还是没有选择他。”
  张曼君说:“那是我受不了一个大男人有一颗水晶般脆弱透明的心。”
  我们大笑。
  那天我跟着去泰然家吃晚饭。是泰萍开门迎接我们,小姑娘边招呼我们进来,边挤眉弄眼的,仿佛有事。
  我很快发现屋子里气氛不对。秀姐坐在客厅沙发里,手里拽着一张面巾纸,不住抹眼睛。泰然三步并做两步,过去握住她的手,轻声问:“妈?出了什么事?”
  秀姐摇头,大声叹气,也不说。
  我环视了一周,问泰萍:“小二呢?”
  “在房间里。”
  “他闯的祸?”
  泰萍点头。
  “怎么了?”泰然问妹妹。
  “小安乱花钱。”
  “男孩子读大学,是比女孩子要花钱多些。”我说,“男生讲义气,你来我往的应酬是不能少的。”
  泰然冷笑道:“应酬?老老实实做学生能有什么应酬?他们聚一顿餐还会开瓶XO不成?”
  我噤声。这终究是他们的家事,我的好话点到为止。
  泰萍说:“他开学两个月,把一个学期生活费全花光了,又向我和同学借钱,还偷偷从家里拿。算起来,都有五千了。”
  我吓一跳。做大人的最怕孩子突然花去巨款,万一要是给外人骗了,或是用去买毒品,后果不堪设想。

  第 14 章
  秀姐忿忿道:“稍微一不留神,他就给我捅这么大的篓子。我问他,等他大哥回来,他怎么交代。他居然还顶撞我,说他已经成年,只用对自己交代!”
  “太自私了!”我低声道。
  泰然当初放弃学业出来拼搏,赚的钱永远分足弟妹一份,管他们吃饱穿暖有书读。现在日子稍微开始好转,弟弟便开始挥霍,且认为这是理所当然。能不让大人伤心?
  我问:“是为了什么事用去那么多钱?”
  “他不肯说,所以妈才那么生气。”
  秀姐就是怕他没用在正途上。
  泰然一言不发,拉着我去泰安的房间。
  房间并不大,但布置得很讲究,家具是泰然亲自从店里挑选回来的高等品。
  当初他告诉我说,弟弟长老大了还和他挤一张床,有时他下工回来累了,倒头就睡,醒来才发现弟弟给挤到角落里缩着。于是买家具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每个人选张大床。
  现在泰安就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
  我走过去轻轻推他,柔声说,“小安,是我,起来一下。”
  他还算配合,一骨碌坐起来,不敢看泰然,便拉我坐他旁边。
  泰然抽来椅子坐对面,摆出了家主的架势,问的第一句却是:“为什么对妈那么没礼貌?她的苦难还不够,你又有什么不满要对她发泄的?”
  泰安一愣,说:“我一时心急了,我会去道歉的。”
  泰然点点头,问第二句是:“是不是恋爱了?”
  泰安老老实实点了点头,“别让妈知道。她最反对学生时期谈恋爱了。”
  “她是有道理的。你们该做的正事是读书。学好本事把自己养活,再来风花雪月。”
  泰然的口气如同老父亲,神情凝重像个长辈。早早就当家积累下来的威严和智慧让他一瞬间似乎长了二十岁有余。
  泰安低着头说:“话是这么说,可是遇上了,要不去爱,那是不可能的。”
  我不自觉点点头,很是同意他。爱情若能通过大脑控制,那哪里还是什么爱情?
  泰然无意在这个话题上纠缠,终于转上正题,“即使恋爱了,花钱也不会像这样泼水似的。”
  “她的家庭条件不好。”泰安急忙说,“几乎和我们家以前差不多。况且,她没有一个爱护她的大哥。”
  可这一通马屁并没能博取这个爱护弟妹的大哥哥的同情心。泰然寒着脸道:“我还从来不知道你是救济会的工作人员,且尽拿自己家私来填补人家的空缺。你还真是博爱无私得很!”
  泰安抬高声音:“我爱护她,我有同情心。我照顾女朋友有什么不对?”
  “两个月用了五千,你养她一大家子?”泰然也大声起来,“家里还有高堂健在呢,多年来辛苦拉扯你长大,怎么不见你供养,反到急着拿钱去贴别人家了!要不就干脆娶她进门,成了一家人,出钱出力也理所当然。”
  泰安急红了眼睛,结巴起来:“可是,她……其实她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很不好过……”
  泰然截断他的话,“满口的‘她’。她是什么人,家里什么情况,那么多的钱,是她向你要的,还是你主动给的,又拿来做了什么?你先给我说清楚。”
  我拉拉泰然,要他别逼得太急。可是他纹丝不动,看样子是火上心头,要彻查一番。
  “她兄弟出事,我从她朋友口中得知,主动帮她。”
  “写了借条了?”
  泰安理直气壮道:“我帮她,信得过她,用不着这些。”
  我都不由在心里骂这个小子脑袋少根筋。少年终究是少年,为了爱情抛头颅洒热血,觉得凡是计较得失的付出都是庸俗。和他们说道理是说不通的,只有吃了亏才知道回头。
  泰然沉着声音训斥道:“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泰安又恼又羞,忍不住叫道:“是!我花你许多钱!等我将来赚了,加倍赔给你不成?”
  泰然气结,呼地站起来,“好大的口气,你这就出去自己挣挣看!”
  “去就去!”泰安也跳下了床,作势要冲出房间。
  我抓紧时机,喝了一声“慢着”,把泰安拽回来摁坐在床上。别小看了这句“去就去”,许多倔强的孩子就是为了这三个字的意气离开家庭做了边缘少年。泰家的孩子性格刚烈,说得出的,必定也是做得出。
  所以一旦执拗起来,也是牛拉不动。
  我对泰然说:“你先闭上嘴巴!”又扭过头训斥泰安:“你现在是阔少爷了,摆起架子了,动辄闹离家出走!你走给谁看?”
  泰安指着他大哥大叫道:“我受够了!从小我们做任何事都要听你的,你决定一切事从来不允许我们发表反对意见。这都是因为家里是你在挣钱。好,我尊重你。但现在我要喜欢一个女孩子,我愿意无偿帮助她!所有的钱我都会还你的!你放心去拍你的电影吧!挽着风骚的女明星拍照片,演不堪的角色,说白烂的台词!”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瘦小的人影一闪,泰安脸上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秀姐气得满脸通红,指着小儿子骂:“畜生,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这样说你哥哥,你教猪油蒙了心了?”
  我仰头看泰然,他紧紧抿着嘴,脸上仿佛罩了一层黑气。我心道不妙,认识这么久,从来没见他真的动过怒,但直觉告诉我,这景象就是暴风雨的前奏。
  我拉过他,对泰萍说:“我们出去走走,你劝着你妈。”
  泰然安安静静随我带上车,一路上一言不发,落落寡欢地垂着眼睛看自己的手。这份忧郁,让他看上去有些脆弱可怜。我不忍心,红绿灯的时候去握他的手,结果发现他的手比我的还暖和。
  他反过来握了握我的手,仿佛找回了点神采,说:“肚子饿了,找个地方吃饭吧。”
  “其实你妈今天做了盐菜扣肉,我闻到了香。”
  “别提了。”他说,“去吃担担面,我指路。”
  他带我到他读书的高中后门,下了车,在小巷子里走上五分钟,进了家矮小的面馆。
  老板认识他,一时高兴,免了我们的饭钱。泰然又提笔在他们的意见簿上写下“生意兴隆”和“宾至如归”,老板这下连酒钱都给我们省了。
  我笑他:“你倒一点也不客气。”
  他只顾开了瓶子喝酒。我没去管他,再说,我相信啤酒是喝不醉人的。
  泰然不像别的借酒浇愁的人,边喝边倾吐伤心事,他喝起酒来特别沉默专注,没有一句废话,好像酒水下了肚子,忧愁也给冲淡一般。小店里热,他出了汗,头发鸦翅一般贴在脸颊和颈子上,分外性感。旁边的客人扭过头来看,还有女客上下打量我。
  半打啤酒下了肚,他扬手还要叫,我轻轻按住他,“明天十点有个通告。”
  他听话地放下手,点上一根烟抽起来。
  隔壁座有孩子忽然发起脾气,不肯吃青菜,做母亲的眼看要发火,大点的那个孩子急忙把弟弟拉过去,把碗里的云吞送到他嘴里。从小就这么友爱,有这样的兄长是种福气。
  泰然幽幽说:“我比小三他们要好点,我赶上父亲大红的时候,过了几年好日子。弟弟妹妹出生后家里就已经不行了,我不要的旧衣服就给他们捡去穿。妈妈总对我说,你是大哥哥,弟弟妹妹也是你的责任。所以我再艰难也要把他们背在背上,一家人在一起。”
  “还记得他们出世时的情景吗?”
  “当然。妈妈突然胖了好多,有几天忽然不在了,回来的时候,一手抱着一堆棉花一样的东西。我探头过去看,两张小脸一模一样,张嘴打呵欠,眼珠滴溜溜转。从那以后妈妈便不再和我一起睡,而且总是半夜起来伺候他们拉撒。我还那么小,忽然失去母亲关注,父亲忙着挽回事业,又总是听弟妹哭闹,终日惶惶不安。”
  “好惨淡的童年。”我笑。
  “父亲去世,我又悲又愤,两个小的还懵懂地什么都不知道,见那个醉酒的男人不在了,转脸就又嘻嘻哈哈。母亲还说他们这么乐观,将来面对艰难容易度过。”
  “泰安这正是青春期,不安定。”
  “我曾以为他们已经懂事了。”
  “恋爱中的人已经晕了头,爱人说地球是方的,他都会立刻测量出长宽高来。”
  “我为他付出那么多,却得不到应该有的尊重。”
  我按住他的手,“千万别太计较得失。几句意气用事的话并不表示他们不是最爱你的人。”
  他握住我的手放嘴边,,默默地吻了吻。我见他这彷徨伤心的模样,心里泛起层层柔情,看着他也不说话。
  忽然他问:“难道我真的很不堪?”
  我在心里暗骂泰安那个混球,果断地说:“一点也不。你从来就是光明磊落潇洒大方的人,不堪的是角色,你演戏是你的职业。”
  “旧时有为了养家卖身做舞女的贫穷女子,像《十八春》里那样,多半没有好下场。”
  “你是担心自己心理失常,逼得弟弟另娶他妇?”我白他一眼,“你戏演多了。”
  “我担心对方存心骗他。”
  “那么,就让他给骗。上了一次当,以后就学乖了,一劳永逸。”
  “真是没出息,居然为了一个女人和兄弟反目。”
  “那你以为吕布和董卓是为着什么闹翻的?”
  泰然不肯回家,我只得带他回我的公寓。我也搬了套大房子,有间客房可以安置他。他是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睡我家沙发了。客房所有家具一应俱全,有独立卫生间,电脑通网络。他就是看中这里舒服,三天两头跑过来和我搭伙。

  第 15 章
  那一夜,我的听觉格外灵敏。泰然在隔壁发出的轻微的鼾声持续不断地传入我的耳里,听着却是像一声声叹息。
  半夜有雨,滴滴答答落打在窗玻璃,风把没关牢的窗户吹得哐啷响。我披着衣服在黑暗中摸索而去,将窗户一一闭上。望出去,街上是一片萧条。
  泰然依旧无知无觉地睡着,窗外路灯的柔和光芒照得他本来五官鲜明的脸如同婴儿一般柔和天真。我静静在他床边站着,仔细打量他。睡得这么沉,该有多累啊。
  他在梦里似不安地撇撇嘴,抱紧了怀里皱做一团的棉被。那一刹那,我有种想俯身亲吻他面颊的冲动。
  我轻轻叹气,把他的手臂放回被子里,转身离去,带上了门。
  次日醒来,耀眼的阳光已经把窗下的地板照得白花花一片,空气里弥漫着桂花的芳香。
  泰然不在屋子里,看样子是去晨跑了。桌子上摆着他为我准备好的早点,煎鸡蛋和牛奶都还是热的,我坐下来便吃。
  没过多久,泰然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枝开着粉黄色小花的桂树枝。他得意洋洋,献宝似地把花在我眼前晃啊晃,给我劈手夺了过来。
  “没公德心。”我闻了闻,“没让物管大叔看到吧,不然一会就追上来收罚款。”
  “怎么会?”他说,“一个院子里的桂花树都开花了,我才摘一枝怕什么?”
  真的呢!我走到阳台上俯身看下面。墨绿的树页间似乎真的藏着点点黄色,一股飘渺的暗香飘荡在整个小区上空。
  我深深呼吸。
  我们到电视台录制娱乐节目。日子就是这么忙碌着,时间匆匆,人也匆匆,没有多的空余用来思考,于是也省去很多烦恼。
  摄影棚里,女主持人问泰然:“平时在家里喜欢做点什么?”
  泰然回答:“看书,做饭。”
  “啊!是居家型的男人啊。”这个结论让她笑地花枝乱颤,“有做菜给女朋友吃吗?”
  泰然脸上挂着职业的羞涩笑容,“等有了女朋友,自然会做给她吃啦。”
  女主持人捂着嘴笑:“怎么一不小心就问出这么八卦的问题?以前有过女朋友吗?”
  泰然讷讷道:“缘分还没到吧。”
  他悄悄往我这里看。我早就写好牌子举起来,上书“说电影”。他便补充一句:“再说拍电影很忙,也没时间去结交女孩子。”
  主持人便顺着他的话说:“听说这次张曼君的新片是由你和杨亦敏主演。杨亦敏这个名字对于观众来说还很陌生,可以先给我们介绍一下吗?”
  他挂起笑,“杨亦敏是那种虽然年轻,但是工作很认真的人。练习的时候,我和她的部分总要花最多的时间。”
  女主持人一针见血:“可听说这部戏里面本来就只有你们两个人的对手戏啊。”
  全场大笑。
  第二天报纸出来,大标题写着“泰然对杨亦敏表示好感”、“张曼君新片期望值远高于过去”。
  杨亦敏的经济人来问我:“亦敏想知道可不可以约会你家泰然。”
  “啊。”我呆了片刻,“我没问题,问泰然即可。”
  “谢谢。”她立刻去告诉杨亦敏。
  那个少女其实就躲在墙的那边,听到消息,欢欣雀跃。任谁看到这样动人的笑容都不会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就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是泰安。昨天泰然没有回家,我也想着他该问候一声,这就打过来了。
  泰安讷讷道:“木莲姐……”
  我看过去,泰然正杨亦敏在说话。
  我问:“什么事?”
  “可以见你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怪可怜的。
  我叹气,不过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何必对他太苛刻。我说:“我下午三点过去,你妈的店。”
  但是我见到的并不是泰安,而是一个少女。我自然猜得出她是谁了。
  那女孩子倒是没我想象中的美,穿着衬衫和牛仔裤,有些消瘦,只有眼睛是大大的,透露出无限的灵气,一副聪明样。她很懂礼貌,一见我就立刻站起来,等我入座了才坐下。然后也不急着说话,先把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我没去看,问她:“干吗退回来,不是家里有困难吗?”
  “但是泰安的大哥……”
  “他生气并不是因为钱。”
  女孩子用她那漆黑的大眼睛注视着我,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给我听,可说出来的话却是简洁扼要的:“泰安也希望他能用自己的力量帮助到我,所以这笔钱我还是不能收。”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宋嘉宁。”
  “家里的事解决了吗?”
  “大哥与人斗欧,伤了对方一只眼睛,要求赔偿。”
  我把信封推回去,“有时候一点小事就可以把人逼上绝路。这钱你拿去,不够再说。”
  “木小姐。”她瞪大眼睛,“你真相信我说的话?”
  “我相信泰安。”我说。
  “泰安说的对,你人真的好。”
  “我是为泰安他大哥着想。他们兄弟感情深厚,昨天却是为了你黑了脸。他大哥不知道多伤心。”
  她一脸愧疚地低下头。
  “对了,见到那小子,叫他今晚到我家去一趟,给他哥磕头认罪。他一日不道歉,他哥的心事就一日解决不了。会影响工作。他大哥是相当在乎家人的。后天就开镜,我们会到鹤山外景基地去,半个月内是回不来的。要他赶快!”
  “莲姐。”泰安终于从洗手间里冒了出来。他那姓宋的女朋友立刻站了起来,对我弯腰做礼,翩翩离去。
  泰安性子莽撞,交个女朋友却是谨慎小心。
  我瞄他一眼,指了指旁边的位子,“坐吧。我刚好有话和你说,你大哥打算搬家。”
  他跳了起来。
  “不要误会。我给他找房子也有一阵子了,本来就计划搬出来的。这是为着他工作方便考虑。再说,记者常来,也会影响你们的生活。”
  “我还是闯祸了。”
  “你知不知道说那话多伤你大哥的心。我不说什么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们,但至少他一直把你们放在他之前考虑。他在片场做临时演员的时候你看到过吗?大雨天就在泥泞里爬上十分钟,导演一声卡,大家各忙各的没人理他,他一身伤还要一个人从泥水里爬起来。”
  “莲姐。”他满脸通红的,“我那是有口无心。”
  “你若没这么想,又怎么会这么说?”我继续训他,“即使你对他不满,但他始终是你的家人。他这一路吃那么多苦,你该更加敬他爱他。你哥不容易,真的。你太让他寒心了。”
  泰安简直快哭出来。我翘着腿坐他面前,一张晚娘脸,手上就差一支烟了。不知情的人看来,还以为是有钱的老女人在为难小伙计。
  我终于笑了出来,“别一副吃了苍蝇的样子。”
  “骂完了?”他胆怯地抬头看我。
  “我什么时候骂了你,二少爷?”我在桌子下轻踹他,“要不是看你哥为你闷闷不乐,我才懒得管你们家前门进贼还是后院失火!”
  “莲姐就是嘴硬。”泰安见我霁颜,立刻赔笑,“你不但所有心思都围着我哥转,还把我们一家子但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当初给我们选学校,现在又帮我妈开店。我们的未来大嫂都未必能做到你这地步。”
  “废话,谁家会给儿媳妇发高额薪水的?”
  他嘻嘻笑,那谄媚得可爱的样子,让我想抬脚踩上他那张酷似泰然的俊脸。
  那天泰然给秀姐的电话叫回家吃晚饭,回来的时候脸色明显比上午好了好多,吹着口哨钻进厨房里做消夜。那么高大一个人,围着我的HELLO KITTY的围裙,快乐得像只小工蜂。
  我靠在厨房门口静静看他忙碌,看他孩子气地扑东扑西,把锅碗瓢盆弄地砰砰响。有他在,我这间宽敞的公寓瞬间充盈着家的味道。
  我说:“你头发要剪短,你要演的是军人。”
  “那不是清爽很多?”
  “对了,又给你买了半打袜子。搞不懂你的袜子为什么总那么容易破。”
  “也许我还在长。”他笑。
  “你的牙刷也是,都快秃了,我直接给你扔了,换了新的。”
  “那干脆把我毛巾也一起换了吧。”
  “泰然,”我问他,“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他回头茫然地看我,有点不理解女人这种突来的感动。他伸出沾着花生酱的手想要捏我的鼻子,我惊叫着躲闪,仓皇逃离厨房重地。他在我身后笑道:“想什么?我们这样像在过小日子是不是?”
  我唾他,“吃豆腐吃到老娘身上来了。你那嘴,和你弟是半斤八两。”

  第 16 章
  戏开拍前,沈畅来向我请辞,他要回去读书了。
  他一脸愧疚地说:“莲姐,你和泰然哥都对我很好。可是我爸好不容易给我联系上学校,让我读成大,让我学编导。这进修的机会实在难得,专业又是我一直想学的。”
  虽然泰然的事我尽量事力亲为,他只是在忙时来打点杂。可我们这段艰辛的路,也有他走过的足迹。我有些舍不得他。
  我扭头问泰然:“怎么办?小畅要走了怎么办?”
  泰然翻白眼,“他去读书,那是好事,你哭丧着脸做什么?”
  这个小白眼狼,总之他都有人伺候,他愁什么?哪日我离开的时候,他也是这副薄情寡义的模样,说什么所谓聚散终有时敷衍人心,我不掬一捧辛酸泪,回头把经年来搜集的他的丑闻卖报社才怪。
  大概是接受到我的不满,他立刻赔起笑安慰我:“没事的,我自己的生活可以自己打理。对了,你那相亲怎么样?”
  我忽然大笑起来。
  上个周末接到电话,老父在那头哼哼,说周身不适,约到一名中医,要我陪他去。我是孝女,立刻丢下泰然奔去伺候长辈。
  结果双亲直接把我带到一家高档西餐厅。我要是在这时候还以为会有中医在西餐厅里悬壶济世那我真是猪都不如。当时就拉下脸,给拖到座位上,闷头不吭声。
  对方是个眉目清秀的男子,看着并不讨厌,说话也大方得体。无奈不是我的那杯茶,又因为他也是一名电影制作人,我和他交谈起来完全一副公事口吻:XX导演要拍禁忌题材;XX大腕带着上百万的投资跳槽了;这届金鼎奖你怎么看;现在总电局的尺度是越来越严格,观众却是越来越开放,电影人不好做啊。对了,你最近手里有什么新戏?呵呵,是我带着一名艺人,你知道的,他是……
  对方的母亲已经不耐烦了,打断了我们的谈话,问我:“木小姐,你平时有什么消遣?”
  我说:“我带着艺人,平日里和他在一起。”
  “整日?”
  “他暂时住我那里,当然是整日。”
  在场的两位母亲的脸刹时变绿。
  我对泰然说:“奇怪,你家人就并不觉得你住我那里有何不妥。”
  他大笑,“那是啊,我住你那里,你包我食宿,且不用我交纳水电。何乐而不为?”
  这个家伙,我为这着个给我娘训斥了一整天,她老人没差哭天抢地控诉我自甘堕落亏对祖宗完全不是家长教育上出的错,他却笑得像仿佛在自家院子挖到了石油。整一个二百五。
  鹤山外景基地。
  在那片布置成民国时期的小巷里,在爬满长青藤的白墙灰瓦下,身着破旧军装的泰然缓缓走来,紧张地轻扣斑驳的朱门。门打开一道小缝,少女明丽的脸庞在暧昧的暖黄色里隐隐约约地显现。
  《烟花》开镜那天,我以泰然的名义向附近的的寿司店定了外卖,杨亦敏的经济人则订了现榨的热果汁。食品送到的时候,全剧组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我招呼在场的记者们:“别急着走,也有各位的份。”
  记者捧着热乎乎的果汁笑,“经济人想得真周到。”
  泰然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军装,挽着杨亦敏,站在朱门前供记者拍照。我向来认为容貌再不出众的男子只要穿上军装,都会显得仪表堂堂,军装比西装还能拯救男人的灵魂。现在泰然穿起它,整个人脱胎换骨,眉目间有股凛凛霸气,刚毅而不失俊秀。
  光这一副皮相,就不知可以卖多少钱。人到红时,又必然滑不溜手,一不抓稳就窜走,像借了风的鸟,顺了流的鱼。远远的,远远的,回头看我一眼,我便感慨地落几滴眼泪。
  记者叫:“近点,再亲密点!”
  杨亦敏当即灵活地依靠过去,小鸟依人地把她那小巧的头颅靠在泰然肩上。泰然展开手臂,把她一把搂进怀里。记者发出感激地赞叹声,猛按快门。
  我退出热闹的人群。
  鹤山的前山是外景基地,后山是著名的风景旅游区,群山围绕下是一片宁静优美的湖泊。时间正值满山枫叶红,微风吹落叶,水面泛起点点清波。
  我酷爱自然美景,想方设法偷得浮生半日闲来着湖边坐坐,有时候会带上啤酒花生,自饮自乐。泰然和杨亦敏在那栋魅影瞳瞳的老宅子里上演着诡异的爱情,我则在秋光明媚的山水间做我的陶渊明。
  泰然跟着我来过一次,也迷上这里的景色,没事就带着剧本过来练习。
  他的压力有些大,全因这部戏非常考验演技。整部戏里台词不多,全是大量的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特写。张曼君对他要求更是严格,要一个细小的动作就表达千言万语,一声叹气就可以震惊整个电影院的观众。
  泰然在剧本扉页上写着大大的“收放自如”四个字,像高考生写“必胜”绑在头上。我怕他走火入魔学日本人在脑袋上点蜡烛半夜出来吓人,把时间完全贡献出来陪他练习。
  泰然在戏里有多处哭戏,天下演员尤其是新人都拿哭戏头痛,他自然不例外。这哭得好就是沧然泪下,哭得不好就是大蒜熏出来的眼泪,学问深厚得很。他以前拍戏从来没有遇到过要哭的,这次为着能轻易落下男儿泪而几乎苦恼得抓破头皮。
  张曼君指导他:“自己寻找出你人性的最弱点,假设那一点遭受大前所未有的打击。”
  泰然无奈道:“处于自我保护意识,我那时一般会直接疯掉。”
  张曼君又好气又好笑,“随便找个人,不停地说‘对不起’,自己揣摩感情,直到落眼泪。”
  这个不幸的对象当然只有我。
  我在湖边找了块舒服的地方坐下,看这眼前这个神情萎靡的家伙,说:“我的孩子,你这样的少年人犯了错,上帝一定会原谅的。说吧。”
  泰然没有心思和我玩笑,他吸一口气,抬起头深深看我,眼神望进我的眼睛里,一直望到我灵魂深处。
  “对不起……”

  第 17 章
  我仿佛给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沉静下来,放缓呼吸,倾听他的诉说。
  “对不起。对不起……”
  天下道歉,最简洁莫过于这三个字,最复杂,也莫过于这三个字,千言万语都包含其中。
  泰然凝神望人时有种独特的魅力,平日里炯炯有神的眼睛会在此刻变得迷蒙温柔,像只给驯服了的兽,在你的手掌里厮摩,与之温存。
  声声道歉,像是凿在心上一样,一下一下夹杂着伤口吱吱作响。
  为着什么愧疚呢?谁有错,谁又没有错?人海沉浮,谁没有一次两次不得已。错过的已经追不回来,且将之当作所得时付出的代价吧。
  他渐渐靠近,眼眉低垂,无限沮丧哀惋,令人动容。我伸手想摸摸他的发顶,那刹那,他猛地抬起头,已经是满脸湿润。
  心疼,惋惜,悔恨,追忆,和许多超出我可以形容范围的表情盈满眼眶。
  我情不自禁展臂拥住他,下巴搁在他的头上,一边轻拍他的背,一边摩挲他浓密的发,那瞬间万般情绪涌上心口,不知如何言语。
  身后草丛一阵悉索,我们两个立刻分开。
  杨亦敏还穿着戏里那件民国时期的女学生服,麻花辫垂在胸前,晶莹的湖光映衬得她色若春晓。
  她讪讪道:“我是来背剧本的,打搅了。”
  我急忙道:“没关系,我们也是在练习。”
  泰然一言不发,只是忽然伸手抚上我的脸,抹去了什么。我这才发觉自己的脸颊也是湿的。
  杨亦敏笑,“明天就要拍这幕。看泰然这样,准备应该很充分了。我也该加把劲。”
  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她走后,我和泰然大眼瞪小眼地对峙了一会儿。事发突然,两人都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刚才的事也并非见不得人,我却始终觉得羞赧,渐渐不敢正视他。
  泰然开口:“我们也回去吧,天要暗了。”
  这回去的一路没有交流。有几次我看着前面那个高大的背影,想出声喊他,却又不知道同他说什么,只好把话吞进肚子里。
  次日开拍,这一幕戏是一次OK。泰然注视着背对着他做着自己事的杨亦敏,怔怔片刻,泪水潸然而下。
  张曼君喊“卡”时我们都还紧张她嫌不够生动,没想她站起来微笑着鼓掌。我顿时松一口气,对着泰然竖起大拇指。
  助手跑来说:“张小姐,庄先生来了。”
  张曼君一听,放下手里的活去迎接。
  庄朴园穿着一身深灰色的休闲服,远看像是名普通游客。他的手下大包小包提着饮料食品,引来工作人员一阵感激声。
  张曼君笑盈盈道:“朴园,你怎么来了?”
  “在附近一个会所谈生意,顺便过来看看。”庄朴园摸摸外甥女的头,“记得给你姨妈打电话,她昨天还问起你。戏拍得怎么样?”
  “很顺利,张导教我良多。”杨亦敏又指指泰然,“泰然哥也很照顾我。”
  庄朴园自然往我们这边看,看到我,对张曼君说:“你们忙,我自便。”
  张曼君便招呼手下开工。庄朴园走过来,对我说:“木小姐气色不错啊。”
  “托您的福。”
  “出外景很辛苦吧?”
  “辛苦的是泰然,我还好。”
  “来。”他说,“趁他们忙,我们去转转。这后山是风景区呢,我来这里三天了,都一直开会,哪里都没去。”
  我急忙说:“我知道有条山路通湖边,游人也不多,我来带路。”
  我们沿着坎坷的小道一路下山去。深秋,林间地上已经铺了一层金色的落叶,脚踩上去,沙沙做响。头上还不时有叶子悠悠飘落,阳光星星点点洒在地上。秋天特有的成熟的芬芳弥漫在山林里。
  庄朴园比我初见他的时候亲和了许多,大概是因为正空闲,心情好,说的话也很多。一下跟我讲解路边的植物,一下和我说他的学生时代。
  “你一定想不到,我大学的时候还是校登山协会的会长。”
  “可是爬雪峰的那种?”
  “倒是没那么伟大,不过和队友登上过阿朗峰。还有就是徒手攀岩。”
  我开他玩笑,“是否是像电视上播放的那样,要赤裸着上半身,腰不系一根绳子,玩命像吃白菜?”
  他大笑,“有点区别,我会穿衣服。”
  “没有出过危险?”
  “有啊,摔断过手臂。我那时有个小女朋友,天天喂我饭吃。我记忆尤其深刻。不过结婚后就没再玩了。”
  “是太太反对吗?”
  “她并不我干涉我的爱好。”
  “听说尊夫人是艺术家。”
  他笑,“哪里!她只是在巴黎开了家小画廊,一年中有大半年都在那边打理生意,呆在国内的时间不多。”
  我悄悄吐舌头,难怪他在这边玩得如此疯狂,庄太太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人家是干脆跑得远远,眼不见心不烦。
  来到湖边时正是日头微斜时分,湖面波光粼粼,红叶漂浮在水面上。
  “早知道景色这么好,来的当天就该过来。”庄朴园感慨。
  我忽然想到一点,跳了起来,“庄先生,等我片刻。”
  我跑去就近的服务店,买来报纸和食品,想了想,又去租来两套渔具。
  庄朴园看到渔具,开心地笑了:“你还真是玲珑心肠!”
  我耸肩,“不过说实话,我没学过钓鱼。”
  “那我可是这方面的高手。”他立刻招我坐他身边,手把手教我。
  也许真是运气好,不消半个时辰,浮漂颤动,拉起渔杆那瞬间,一抹银色随即带出水面,大力甩着尾巴,展现着它鲜活的生命力。
  “要不要放生?”庄朴园问我。
  “为什么?”我说,“这么鲜的鱼,做火锅底料再好不过!”
  我可不是惺惺作态善良博爱的小女生,饕餮主义者,岂有让到口的美味遛走的道理。
  又把鱼饵甩进湖里,庄朴园摊开一张报纸看了起来。我大概是伺候人习惯了,反射性地打开一瓶罐装咖啡给他递了过去。
  我说:“这里只有这种廉价咖啡,只能当水喝。”
  “不算太坏。”庄朴园抿了一口,问我,“喝过维也纳咖啡吗?”
  我摇头,我这等俗人,喝的最多的就是速溶咖啡,开水一冲灌下肚,然后熬夜奋战。要不就是超市里五块钱一大包的所谓龙井,一半开水一半茶叶渣。我对生活并不讲究。
  “那种咖啡非常美妙,且有独特的喝法。”庄朴园细说给我听,“不加搅拌,开始是凉奶油,感觉很甜蜜爽口,然后喝到热咖啡,尝到苦处;最后感觉出砂糖,大有回甜的感觉。三种不同的口感交加。”
  “这多像人生。”我说。
  “不。”他摇头,“更像是爱情,最初的甜蜜,痛苦的经过,最后回味又是甜美的。”
  “这理论不像是你总结出来的。”
  他问我:“平日里还喜欢什么?”
  “阅读,旅行。那都是需要花大量时间的。”
  “所有爱好中,这两种爱好既增长知识,又锻炼身体。”
  “听说庄先生还喜欢园艺。”
  “你老是‘庄先生’地叫,不累吗?”他笑,“直接叫我朴园不就得了。”
  我急忙说:“我是晚辈,怎敢造次?”
  他没有进一步要求我,只说:“有空带你去喝维也纳咖啡。我知道一个地方的咖啡做得很好。”
  “那我谢过庄先生恩典了。”
  我们那天很晚才回到大本营,结果错过了煮饭的时间,钓上来的几尾鱼只好凑合着做了汤,当作夜宵。
  泰然却不在房间里,他们告诉我,他和杨亦敏出去了。
  我坐下来等他,一直等到快十二点,他才姗姗归来。
  他看到我坐在房间里,微微吃惊:“这么晚了,还没睡?”
  “你也知道现在很晚了?”
  泰然忽然笑起来,“这两句对话……真是常见的台词!”
  我闻到他身上有酒味,“你明天还有一整天的戏要拍。你这样会耽误工作的你知道吗?”
  “只是啤酒。”他脱下外套坐在床上,“知道吗?杨亦敏酒量惊人,我甘拜下风。不过她犯了个大错误,因为我后来停止喝酒而她则一直在灌自己。”
  我冷笑了一声:“感谢上帝。她已经成年了,而你胆子还不够。”
  泰然看着我:“现在才知道你的尖酸刻薄简直可以当一名称职的原告律师,做经济人太是委屈你了!”
  “人贵自贵。”
  “你自己还不是和庄朴园那个有妇之夫牵扯不清!”
  我倒吸一口气,“泰然,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你与他一同失踪整个下午!”
  “他是主要赞助商,我伺候他整个下午,彩衣娱主。”
  泰然冷哼,“你和他什么时候熟悉到这份上,他今天根本就专门为看你而来。”
  我冷笑:“若你消息可靠,那感情好。我何必再做你经济人,干脆现在立刻换上透明蕾丝睡衣,喷满香水修着指甲等他离婚另娶。我也用不着在这里受你无厘头的气!”
  “他和妻子还没离婚,却是天天和不同女人闹绯闻,这种人!”
  “你要发表人伦道德演讲,尽早免了。一来我和他是小葱拌豆腐,清白得很。二来你也尚无立场干涉我私生活。我既非公众人物,结交什么朋友无须向社会交代!”
  说罢,我转身就去拧门把。那一刹那,泰然忽然大力抓住我的手臂,我反射性地甩开要逃走,他便干脆地将我一推,压在门上。
  咚地一声,我的后脑不可避免地和门板发生了撞击。等我自短暂的晕眩中回过神来,才发现他的脸离我那么近。他的呼吸就拂在我的脸上。

  第 18 章
  我的手脚在那刹那失去知觉,只感觉到和他紧密贴着的那部分热得发烫,整个人被包围在那股并不陌生的气息里。
  耳朵里响起鸣声,一会儿是咚咚心跳,一会儿又是警铃。吵闹成一片,已完全听不清他后来又说了什么,只有傻傻看着他。
  视线里,那张俊逸的面孔逐渐模糊,我干脆闭上了眼。鼻尖仿佛接触到了什么东西。
  下一秒,泰然放开了我的手,后退一步。我松下了那口气。
  这时才发现手腕已经给他抓得生痛,明日肯定能见淤痕。衣领的扣子也是松开的,衬衫领子翻了出来。
  我埋头整理衣服。泰然闷闷地出声:“对不起。”
  我手下停了停,瞄他一眼,没理他。
  “我不高兴看你和他走一起。”
  难得他这么坦白。我说:“你能为我吃醋,倒是我前生修来的荣幸。”
  “听你这话,吃了十几斤炸药了。”他有些赌气。
  “拜你所赐,我此刻本来应该像只冬眠的田鼠一样在自己的被卧里舒服地睡觉的,我中了邪了跑到这里来和你为着点鸡毛蒜皮的事吵架。”
  “那么,田鼠小姐,我们能不能言和?我不想再吵得左邻右舍皆知,以为这里有对夫妻在闹离婚。”
  我吓一跳,这才想到隔壁住的都是剧组同事。方才的对话要是传到他们的耳朵里,我明日还有何脸面出来见人。
  泰然忽然哈哈笑起来:“看你吓成这样。五星级的饭店,墙壁还不隔音。”
  我瞪他,“我后悔了,当初就该丢你在修车厂做一辈子小工。”
  他嬉皮笑脸拉我坐下,“你要知道,张曼君和他关系暧昧。刚才你们迟迟未归,张曼君还借机发了火。”
  他说的有道理。女人更加敏感,我早就察觉张曼君对庄朴园有好感。张这样清高的女子肯同已婚男人来往,必然是这名男子吸引她甚。君子不夺人所好,我要避嫌。
  我叹气,“好的,我会注意,同庄朴园保持距离。”
  所幸的是,庄朴园隔日来看望了一下张曼君后,就离开外景基地回了市区,没有再激起风浪。
  我没见着他,都是听工作人员在说。她们说:“听说庄朴园正在办理分居。”
  “他们都这么说,然后一离就离十年八载。”
  “我觉得消息可靠。张曼君是多精明的人啊,若不是知道有甜头,哪还会搭理人家?”
  “说真的,他真是气宇不凡。”
  “泰然也很帅啊!当初看《情天》,惊为天人,没见过那么英俊的小生。他在里面那深情又风度翩翩的样子,迷住我家上下。”
  “也是,一个月共事下来,他人也亲切勤恳。”
  “可他毕竟还显年轻。庄朴园阅历深厚,举手投足都有一种成熟魅力。”
  “看张曼君平日里一副女王的样子,一见到庄朴园,喜上眉梢,乐不自持,一颗红心插上翅膀直飞过去。”
  听到这么刻薄又形象的形容,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外厢那几个女孩子听到声响,急忙散去。
  即使像张曼君这样的人物,也无法避免旁人说长道短。活得越精彩,越有题材供人闲话。
  剧照洗出来,清一色暖色调的照片,每个人都漂亮。我爱不释手。
  泰然讥讽道:“这种色调的照片最落伍了。”
  我啪地合上像册,“我本来就落伍。现在我这个落伍的人,借到一部落伍的车,想载你去看一个落伍的展览。你去还是不去?”
  “什么展览。”
  “不是后现代主义油画啦。是摄影。”
  我带泰然进入展览大厅的时候,人群起了轻微的骚动。但是大家都是见过市面的文化人,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展厅的墙上悬挂着的照片并非赤裸且性感的美人,而都是些大自然壮丽的景观。有一片橘红的荒漠,有开满野花的草原,有悬在靛蓝色天空里的一轮圆月,也有猎豹捕食羚羊的瞬间。
  泰然低声说:“虽然都是自然摄影,却觉得格外生动,主题脱俗。”
  我说:“该摄影作者现在为国家地理杂志工作。”
  “这么了解?你朋友?”
  说着,曹操到了,热情洋溢地喊我名字:“木莲,你果真来了!”
  我看他,胖了些,老成了许多。摄影记者是份很辛苦的工作,野外的风沙早把他脸上的儒雅打磨成了粗犷。我笑,“老徐,几年不见,你现在是风光了。”
  徐和平过来和我们握手,“没想到你居然把这么重要的朋友带来了!”
  我对泰然说:“这是我大学时的学长。”
  徐和平问他:“喜欢摄影?”
  “不了解,但喜欢你的作品。平面的照片却透露出立体的信息。”
  老徐登时两眼放光,像发现一块瑰宝。
  徐和平招呼一个年轻妇人过来,向我介绍:“这是内人,你们没见过吧?”
  我看着这个陌生的少妇,在心里微微叹气。他并没有和大学时代的那个女同学结婚。当初爱得那么火热的,也没有结局。是因为误会,还是因为感情超支?谁都说不清吧。
  我不认识徐太太,她却似乎听说过我,问:“你就是那个勤快的小学妹?”
  我在他眼里终究不过是个勤快的学妹罢了。
  我呵呵笑,“不小了,老大了。”
  老徐说:“我和她都是学编导,不过出来后都没干本行。当初在学校,是她每个星期来给我洗一次衣服。功课忙时,也是她为我打饭。啊,阑尾炎开刀住院,请假伺候我也是她。”
  “奴役学妹,你还好意思说。”徐太太嗔道。
  我淡淡笑了笑。老徐还是个马大哈,什么事藏不住,想着什么说什么。不过没心的人也有没心的好,自然不必伤心。
  徐太太还挺着肚子呢。我问:“什么时候生?”
  “四月。”一脸幸福地笑。
  老徐扶太太去休息,回头对我说:“木莲,难得又联络上你,有空记得来舍下吃顿便饭。”
  那一刻,泰然忽然把手轻放我肩上,代我回答:“一定的!”

  第 19 章
  我忽然想就这么顺着他的手靠过去,把沉沉的头颅靠在他的肩上。除父亲外,我从来没有试过去依靠一个男人,全身心地依靠,把一切都交付给他,随他带我到那里去。
  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
  是泰然。是泰然拥着我的肩,在我耳边说:“这里好冷,我们去吃火锅?”
  那天我们都吃得一身汗才回到饭店。我喝了点酒,走到房门口的时候酒劲正涌上来,整个人晕乎乎的,脚下一个踉跄,泰然忙不迭搂住我。
  我不禁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仰头长叹:“总有一天,你也会像他那样离开我。对你再好都没用的。”
  泰然笑了:“原来你在怕这个?”
  我一把推开他,跌跌撞撞进了房间。“谁愿意做杨白劳?投资没有回报,生意谁做?”
  “不是都说女人傻吗?怎么谈个恋爱都要把利害算尽?”
  我瞪他,“谁和你讨论爱情了?没事就回自己房间睡觉去,明天还要拍戏!”
  他嬉皮笑脸往外走,回头说:“木莲,你做人太不耿直了!”
  金鼎奖颁奖典礼那天,泰然穿着张曼君早早为他选的西装,意气风发地出现在现场。张曼君则是一身火红长裙,风姿妖娆,与他手挽着手。这两人看着,倒有几分像是富婆和她包养的小白脸。
  我与副导演一行人乘坐另一辆车,跟在他们后面到达。下车的时候,那两人已经走过红地毯,站定,记者围着一圈拍照。后面的影迷在扯着嗓子尖叫:“泰然!泰然!看这里!”
  其间,有熟识的女明星过来打招呼,大大方方地在泰然脸上落吻。他立刻回以迷人微笑,姿势态度已然娴熟老练。
  副导演在我耳边说:“看,做男演员就是这点好,总有美人投怀送抱。”
  我赔笑。
  我那天穿着杏色的套装,站在花花绿绿的人群里并不显眼。和一干普通嘉宾入场的时候,我回头想张望一眼泰然。可惜身后已经是人海茫茫,闪亮的灯光和喧杂的人声险些让我迷失了方向。
  头顶的夜空中,烟花绚烂,像是天上的星星落了一地。
  衣香鬓影,掌声欢呼此起彼伏。这是哪位新秀摘走桂冠,又是哪员老将重登奖台?
  颁奖嘉宾兴高采烈:“接下来颁布最佳导演奖。啊,这个人我认识呢!”停了片刻,高声道:“恭喜,张曼君!”
  《踏歌行》那气势磅礴的音乐声中,张曼君提着裙摆款款走上领奖台,真是风华绝代,摇曳生姿。上千瓦的灯光打下,她胸前的钻石项链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身旁的人不住议论。
  “今年又是张曼君啊。她春风得意好几年了。”
  “她现在正在拍的这部文艺爱情片,据说冲着就是法国影展。”
  “漂亮的女演员吃香,漂亮的女导演也吃香啊。”
  “我听说赵家二世主离了婚,正在追求她,给她影片投资上百万……”
  我急忙关上耳朵,不忍再听下去。闲言碎语是名利的附赠品,有人议论是非才能红。人总免不了在人后说长道短,不去参与是礼貌,不去聆听则是修养。张曼君这当事人都可将着些闲话当作空气,我这一旁人更该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今年影帝金杯由一位复出的老演员夺得,本有望拿这项奖的新进小生段天佑脸色微绿,面对记者都笑不起来。我看到许少文,他这次连提名都未获得,一脸默然,站在人群中,没人关心这位过气的天王。
  新人笑时旧人哭,不是不残酷。
  李导演找到我,“木莲,《情天》在网上当选最佳剧情影片,泰然被选最佳男主角。”
  “是吗?”我惊喜。
  “怎么没见到泰然?”他问。
  “他跟在张曼君身边呢!”
  李导拍拍我的肩,“你辛苦了。”
  “应该的。”我说。
  离场的时候,剧院门口给热情的影迷们围得水泄不通,工作人员带着我们从专门的通道离开。张曼君早就在香格里拉定下宴席,庆祝电影《烟花》杀青和她前一部戏夺得七项大奖。
  《踏歌行》和《烟花》这两部戏的人马齐聚一堂,张曼君身边星光灿烂,更衬得她今夜意气风发。
  她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长叹道:“老娘累死累活,不结婚,不生孩子,大把青春往里砸,图的也不过是这片刻的风光!人生得此一宵,足矣!”
  咦?听听这话,似乎有急流勇退之意。
  杨亦敏天真地问:“张导想谈恋爱了?”
  张曼君仰头笑,“恋爱?那是你们这些小女孩玩的。我都那么老了,谁愿意花时间和我花前月下?”
  杨亦敏顺着问:“那是想结婚咯?”
  张曼君眯着眼睛笑,答非所问:“婚姻,是门比电影深奥的学问呢。”
  我想上去泰然说上两句话。忽然众人涌向他们,举杯齐贺。不知道谁在旁边推了我一把,我一个踉跄险些跌倒,站稳的时候,主角们周围方圆十米已经没有涉足之地。
  缝隙中,我看到泰然正微笑着低下头,杨亦敏一手搂着他的脖子,踮起脚凑到他耳边私语。
  无限暧昧,无限亲昵。
  人群稍散,张曼君立刻带着他同几位高层攀谈起来。泰然不住鞠躬。
  这么恭敬,看在那几位高层眼里,很是舒坦。于是指指点点,大有古时皇帝赏赐能臣豪宅美眷的架势。
  他们渐渐走远,消失在通往偏厅的门后。
  我百无聊赖,只得走到几个工作人员中去。刚聊了几句,忽然传出消息说杨亦敏要为大家演奏,与是众人纷纷聚集到钢琴周围,一下又把我撂在一边。
  今夜注定是我的寂寞夜。
  可我木莲本是小小经济人,又何尝过过众人环绕的日子?最荣耀的时候不过考上大学,家里按照风俗广宴宾客,我挨桌敬酒,长辈们纷纷夸我成材。
  能比那时更风光的,也只有将来结婚请喜酒的时候了。
  就是这样的普通人一步步把泰然带了出来,把他交到名导演和制作人手上。日后,除了那份尊敬,又有什么可以叫已经站在高处的泰然低头看我?
  我放下酒杯,去室外走走。爱情小说里,许多美丽的邂逅都发生在舞会上的花园里,我虽已是奔三的大龄女青年,但也是有做梦的权利的。
  可是上天不厚待我,甚至,还特别刻薄。
  我刚走下阶梯,才迈出两步,突然感觉半边身子骤然一矮。那是鞋根卡在石缝里了!
  我本该仰天长啸,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拯救我价值不菲的鞋。
  可就在我刚刚弯下腰的时候,一双大手忽然自后方伸了出来,握住我的鞋后跟,用力一提,把我的鞋拔了出来。那双手旋即松开,极其礼貌地缩了回去。
  我惊讶地抬起头。庄朴园的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浅笑。
  “呃……”我一时紧张,不知说什么的好。忽然,脚下又是一空,刚给拔出来的那只脚又荒唐地踩回同一处缝隙里。
  庄朴园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

  第 20 章
  我品花式咖啡,无疑是牛嚼牡丹。在学校里喝惯了速溶咖啡,练成了美国式百无禁忌,即使是涮锅水都入得了口。咖啡,只有苦与不太苦的区别。
  庄朴园还在耐心为我解说,从他带着我悄悄离开宴会,来到这一处安静幽雅的半自助式咖啡店的一路上,他都一直在和我谈论他的咖啡。
  我现在知道了除了牧羊人以外,阿拉伯的僧侣也发现了这种奇妙的植物。还知道咖啡是由荷兰人而不是阿拉伯人传播开的;著名的华尔街金融区的纽约股票交易所和纽约银行都始于咖啡屋。奇怪的是,以前从来没有一篇报道提及庄朴园先生是咖啡的拥甭。现在看来,他还有可能会是个不错的咖啡店老板。
  他对我说:“咖啡在中东古国,宛如《一千零一夜》里的神话传说,既可以帮助亲神,又可以帮助冲洗忧伤。”
  一边说,一边舀了两大勺奶油,让它浮在咖啡上面。
  玻璃窗下,是都会夜市里的万点星火,一大片无声的喧哗。
  咖啡店里放着一首怀旧的老歌,气氛融洽,坐对面的男士又相貌英俊风度翩翩。我便松懈下来,开始絮絮说起家常话。
  “说起来,这里离光复新村好近啊。我以前在光复中学读书,那时候这片地区才整完地,开发商还没修房子。结果我大学毕业回来一看,已经成了高级住宅区了。”
  “记得光复曾经是女校。”
  “那是解放前了。”
  “啊!”庄朴园点点头,“我外祖母说她在那里读的书。”
  “你家旧时是大户人家吧?”我问。
  “做盐生意的,你说呢?”他冲我笑。
  “但是你还是自己出来创业。”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击桌面,“外祖父解放前夕把家产换了黄金,带着姨太太和儿子南下走了,却把大老婆和女儿撇在内地。口头承诺得响当当,说是一定会回来接她们,结果我外祖母等到死都没有等到人。”
  我有经验,一听这开场白,就知道有一场大戏,“那你们后来有找到他吗?”
  “听我慢慢讲。”他笑,像是哄小孩睡觉的家长,“我外祖母毕竟是读过书,找了份教职,把我母亲拉扯大。不料天不长眼,我母亲也嫁了个不负责的男人,我还不出生,他就和单位里一个领导的女儿跑了。”
  “啊,你们家女人的命都有点不好。”我同情。
  “我也这么觉得。因为这一现象不是个别而是普遍的,据说我太外婆也给男人悔过婚,后来又死了丈夫。”
  我干笑。分不出他这句话是实情还是玩笑,也只有干笑。
  “本来要升高中,因为外祖母突病,干脆辍学打工。我便跟着亲戚进了城,在一家饭馆里做跑堂的。”
  我目瞪口呆。我听到什么?眼前这个穿阿曼尼坐在高级俱乐部里喝咖啡的男人说他当年肩搭一条油腻的毛巾踩着拖鞋做过跑堂?他的人生势必比泰然演的戏还要曲折离奇、生动精彩。就像电视上形容的:展开来是一副画卷,卷起来是一份沉重阅历。
  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还以为……以为你是留学回来的……”
  如果他没骗我,那就是他骗了记者。
  “那是以后的事了。”庄朴园轻描淡写。
  “然后呢?”我问。
  他的眼神忽然一闪。
  “饭馆其实是一所大学里开设来招待外宾的,但是到了周末,会有一些大学生来点些小菜改善生活。那时候生活水平不比现在,有能力下馆子的,都是条件优渥之家的孩子。”
  我听出端倪,“你遇见了谁?”
  他笑了,像听到学生答对问题的老师一般。
  “那时每逢双周,都会有个女学生来到馆子里来吃饭。他们说她是某将军的孙女。”
  “她一定很美。”我此刻已经兴奋如初中小女生。
  庄朴园仰头笑,“在我的眼里,她当然是最美的。扎着马尾辫,穿着白色衬衫,卡其布裤,很干练、精力充沛的样子。她的眼睛,明亮,充满信心和希望,笑容,爽朗又甜美。对待我们下人也极其亲切和蔼,没有半点架子。”
  “庄先生,照说,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上下人之分。”
  庄朴园说:“可是,我恋慕她,在她面前自然要低矮三分。”
  所以外国男人求婚首先要做的就是单膝跪下来,通过降低高度来表达他们对女士的尊敬。
  “我在的那个饭馆因为是招待外宾的,所以有西餐茶点供应,她爱来点上一杯维也纳咖啡。”
  我其实也猜到了八分。
  “阳光好的下午,她就坐在窗户边,翻几页书,喝一口咖啡。有时候奶油会沾在她嘴边,我看在眼里,有种想走过去帮她拭去的冲动。”
  他叹气,我却笑了。
  我敢肯定他们并未在一起。何止,她一定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她的记忆和生命里,几乎完全没有庄朴园这个人。
  我问:“你和她的对话的内容,从来都是只限于顾客和服务员之间?”
  “不。”庄的笑容加深,“有次她的书掉在地上,我帮她拣起。我鼓足勇气同她说,我在自学外语,也看这本书,非常欣赏里面的女主角。”
  “她怎么回答?”我相当好奇。
  庄温柔地看着我笑着,“她非常温和地笑,说是吗?我则很喜欢里面的男主角。多希望能由他牵着手,带我去天涯海角。”
  “这话……”我是那么耳熟。
  “我就此发奋图强,只身创业,让自己能做一个让女性放心交付人生的男人。”
  我静静坐着,直视庄朴园那闪烁着光芒的眼睛。渐渐的,似乎看到数十年前的那个午后,一个白天鹅般的女大学生微笑着回应饭馆小伙计一句话。这句话就此改变他的人生。
  “那是……什么书?”
  “《飘》。”
  我莞尔。我中学时代最爱的一本读物。
  庄朴园活动半身,动手为我填咖啡,一连串动作驱散了刚才惆怅的怀旧气氛。
  “她现在怎么样?”我问。
  “离婚再嫁,定居美国,已是两子之母,丈夫是大学教授,生活平静。”
  可见理想和生活有着较大差距。
  “终究不能忘怀?”
  “那是美好的回忆而已。”他说。
  “这么多年,理想可否有实现?”
  “强差人意。”他抿了口咖啡,“中途和老板的女儿了结婚。再后来我那在台湾的陈世美二世的外公蒙主恩招,居然记得给大陆这房留了一笔。打了几场官司后,我又继承了那份遗产。然后就投身钱眼,钻不出来了。”
  “有得必有失。”
  他笑,“你说话真像我外婆。可惜她老人家已经不在了,不然你们一定投缘。”
  我羞赧,“对了,怎么没见你提令堂?”
  他说:“她是生我时难产去世的。”
  我急忙道歉。
  他敲敲桌子,他想要宣布什么重要事情时习惯性地做这个动作。他说:“其实今天是她的忌日,四十年了。”
  我怔了怔,举起了咖啡杯,“希望时间对。生日快乐!”
  喝完咖啡,他一路送我回去。我在途中打泰然的手机,他挂了我的电话,我心里便有数。
  庄朴园察言观色,立刻问我:“车开到哪里停?”
  我说:“小区门口就可以了。”
  “安全吗?”
  “小区治安不错,放心。”
  他便把车停在大门口。
  我向他道歉,“本来该请你上去坐坐的,可是这么晚了,怕耽搁你回去休息。希望您下次能赏光。”
  庄朴园笑笑,“围巾拉好,降温了。”
  和蔼似兄长。
  他的车开走后,我便沿着小区进门那条长长的斜坡路慢慢走。现在已近半夜,室外果真冷冻如大冰库,耳边风声呼啸,这后半夜会不会有雪啊?
  我哆哆嗦嗦着爬啊爬。忽然间抬头一看,路灯下里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还能有谁?
  我急忙跑过去,摸摸他的脸,摸摸他的手,都是冰冷的,忍不住骂他:“你是企鹅进化来的吗?大冷天的伫立在这里张望个什么劲?学边防武警为祖国站岗放哨啊?皮痒欠揍!”
  他定定看我三秒,突然间暴发,猛地把手伸进我领子里。刹那间给我冰得惊声尖叫!
  “泰然,你有病!”我抄起手袋就要打他。
  “什么嘛!我这大冷天还忠犬一样站在路灯下等主人回家,你非但不感激涕淋,还倒踢我一脸灰。”
  “等我?”我瞪他,“你刚才那身歪影斜,口插裤袋的样子,活似倚门卖笑的牛郎。我即便是真养了条狗,这时候也知道对我摇尾巴。你动手动脚的什么意思?”
  他笑嘻嘻地依偎过来。这么高的人,又是男人,那重量压得我苦不堪言。
  我愁眉苦脸道:“这大半夜的,别闹了。进屋吧,外面冻死人了!”
  “不要!”他忽然耍起了很久都没耍的孩子气,“我早早离场,等你半夜,现在饥寒交迫,你要负责解决我的温饱问题。”
  “你在宴会上没吃东西?”妈妈呀,那丰盛昂贵的一大桌自助餐,不指望你打包回来,但起码也要填饱肚子。
  “我给导演和制片人带着满场子转,一杯酒从头端到尾,说话的时候晃一晃做样子。我连半粒虾米都没吞下肚。”
  我便这么不由分说地被他连拽带抱地拖向小区外那条生活小巷。又冷又累的我只恨自己年纪不够,心脏血压一切正常,不能佯装中风,倒地诈死。
  小巷里只有一家面馆还没关门,我们正是他们今天最后一桩生意。老板认识我们俩,张口就问:“两碗红油抄手?”
  说也是,那一碗热腾腾的抄手一下肚,胃部的暖气渐渐扩散到四肢,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通畅感。我舒服地打个饱嗝。
  泰然问我:“木莲,今年过年可以给我放长点的假了吧?我想带我妈出去走走。”
  我算了算,点点头,“也好,你去做孝子吧。”
  “你跟不跟我一路?”
  我嗤之以鼻,“我也有高堂要奉养,我爸整天对我说他这里不舒服,那里不舒服的。我趁这几天有空,要带他去大检查呢。”
  “我会记得给你带手信。”
  “伺候好你妈才是重点。”
  “那段时间会由小二他们看着店。”
  “放心,我会常去店里看看的。”
  “我的公开信箱要定时清理。”
  “知道。”
  “我房间的花你搬回来养,我怕小二他们大手大脚把它弄死了。”
  “没问题。”
  “还有我的……”
  “泰然!你是去旅游还是去移民?”我拍案怒吼。
  他终于乖乖闭上嘴。
  老板来说:“二位,要打烊了。”
  泰然忽然问:“你们这烤红薯,还有吗?”
  “只有最后一个了,倒还是烫的。”
  我拉拉泰然,“没吃饱怎么不早说,我回去给你煮面。”
  “突然很想吃红薯。就要这个了。”他扭过头来,“记得以前有一次,我们两个大半夜地在路边吃红薯吗?”
  怎么不记得?那天陪他拍广告直到深夜,饭也没吃,又冷又饿,路边摊都已经打烊了。我们在路上晃了好久,忽然见一老翁推着车卖红薯,急忙奔过去,买下他最后一个红薯,分而食之。那一嘴的香甜,到现在都格外怀念。
  泰然把热气腾腾的半个红薯塞我手里,“尝尝。”
  我大咬一口,很不幸地今天第二次给烫着。又不忍吐出来,只好嘴里包着食物呜呜作声,表示满意。
  泰然笑,一手揽着我,啃着红薯往回走。
  “我现在想起来啊,那天那个老翁很神秘呢。一个老人,怎么会在那天寒地冻的夜里孤零零地卖红薯?”
  “是吗?”我笑,“你那天有注意他脚下有影子吗?”
  泰然做恍然大悟状,“啊,你一提醒我就想起来了。我那时就觉得他身影飘渺。”
  “少吓唬人,没准人家练了绝世轻功。”
  “什么什么?凌波微步?水上飘?”
  “胡扯什么啊?”我笑着拍他。
  他接下我那一掌,“啊,你这招莫非是传说中的亢龙有悔?”
  我大笑,忽然感觉脸上落了什么东西。
  “下雪了!”
  “难怪冷死人。”
  “我们快回家吧。”他拉着我的手,往家的方向奔去。

  第 21 章
  父亲一日半夜腹通如绞,入院检查,发觉肝部癌症复发,且已经转移。
  我几乎当场跌坐在地,双手死死拽着皮包的袋子,金属扣件嵌进肉里都不自知。我怎么都不敢相信,明明已经把他从阎王爷那里拉回来了,怎么又让他给拖了回去?不相信拍出来的片上,那片模糊的东西可以致命。
  怎么办?怎么办?我手足无措,一下子像回到三岁,做错了事,不知如何告诉大人。一个人站在家门口,慌张恐惧,泪流满面。
  一直以为父母会活到七老八十,看我的孩子结婚生子。
  医生见惯这种场面,安慰地拍拍我的肩,“以后你会非常辛苦,所以现在务必打起精神来。”
  对!我不能这样如丧考妣地走出去。我急忙深呼吸,再呼吸,把泪水生生逼了回去。
  可是出了门,看到妈妈紧张焦急地一张脸,装出来的表情还是一下子垮了下来。
  妈妈顿时明白,抓住我问:“怎么办?怎么办?”
  我只有安慰她,“不要紧,一切有我。我来安排。”
  爸爸随即入院接受治疗。我们没有告诉他实情,但我想他绝对已经猜出了八分,不然以他讳疾忌医的个性,怎么会同意没事住院。
  我到银行,把钱全部取了出来,将爸爸转到私人病房里。这些年跟着泰然,我也成了个小富婆。可是我们缺的不是钱,缺的是健康。
  爸爸做完化疗出来,一脸惨白。我伸手去扶他,他张口就吐了我一身。护士和妈妈急忙扶他回病房,等我弄干净回来,他已经睡着了。
  吊瓶上一个细细的管子牵到他的手臂上,我父无知无觉地躺着,面容平静。我心中顿生无限悲哀,看着亲人等死是何等痛苦。
  泰修远当年也是得这病去世的。当时还是小小少年的泰然,看着父亲躺在床上,一寸一寸死去,又究竟是怎样的悲凉?
  突然想找到他,问问。问他当初是不是也这么彷徨,是不是这么焦躁。问问他那时有没有独自哭过。
  我理所当然地搬回家里住,打理一切事务,妈妈只需要做饭就好。但她总是要哭,我得不停劝她,口干舌燥。爸爸则很沉默,不和他说话,他便一句也不说。
  病房楼下一株腊梅开了花,一树鹅黄,芳香扑鼻。爸爸站在树下,一看就是半晌。
  我说:“要不折一枝回去插花瓶里吧?”
  爸爸摆摆手,“我是想着,你刚出生那时,这株树还不到一人高。那年大雪,差点冻死它。”
  病痛让他悲天悯人。
  我站在他旁边,看他一头花白的头发,心如刀绞。他辛苦这么一辈子,才享了几天福,这就要走了。我情不自禁依偎过去,从背后搂着他,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儿时,我一旦这样做,不论求他任何事,他都一定会答应我。
  “爸,”我说。“我们进屋吧,我给你染头发。”
  爸爸笑,“你小时候最爱给我拔白发,越拔越多。然后问我,爸爸,等头发全白了,是不是要死了?”
  我汗颜,急忙道:“我顽劣愚笨,童言无忌!”
  妈妈从楼上探出头来,“大冷天的,有什么话不可以回来说?”
  我忙扶着爸爸上楼去。
  下午我抽空回了趟自己的公寓。走了这些天,这才发现有扇窗子没关,融化的雪水从窗台上流下,在墙上留下一道道黑渍子。靠窗的一盆吊兰也给冻得半死。我呆呆站在客厅中央,触眼皆是苍凉。
  电话里有两通留言,都是泰然打来的,说他打我手机我不接,家里又没人。他有些不高兴,“天那么冷,你到哪里去了?”
  我没有回,改了录音回复,下次他再打来时就会知道我已经搬回家去了。我不急着告诉他爸爸的病,他既帮不上忙,又多几个人担心,何必呢?
  除夕夜,我和妈妈合作,做了一桌丰盛的菜。电视里热热闹闹的,外面院子里的孩子在放着烟花炮仗。我们一家三口,和乐融融。
  我把爸爸珍藏了好多年的好酒打开了,给他满上。以前我和妈老叫他戒烟戒酒,说这对身体不好。结果他是戒了,可身体要坏,防也防不住。事到如今,还不放开来,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自己也倒上一杯,大干一口。那火烧的感觉从喉咙一直延伸到胃里,一股强劲的冲劲反涌上来,呛得我直咳嗽,却又是觉得顿时通身舒坦。
  爸爸笑:“你小时候看我喝酒也想喝,我就拿筷子沾一点点给你尝。哈,辣得你哇哇叫。”
  对门邻居放起了鞭炮,轰鸣声掩盖了一切。我扯着嗓门喊:“爸,我送你件东西。”
  说完,把亲手打的围巾拿出来给他围上。然后凑过去吻吻他的额头。现在他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药味,渐渐取代了昔日的熟悉体味。
  爸爸抚着围巾,等那阵鞭炮声过去了,对我说:“其实,我最想看到你披上嫁衣。”
  妈妈急忙把脸转了过去。我一时无语。
  爸爸又说:“我不是催促你,你是真的该考虑这个问题了。你现在身边连个人都没有。”
  “怎么没有?我不是有你们吗?”我说。
  爸爸拉过我的手握着,“我是想看你有个归宿,这才……”
  这才可以安心走……
  那一刻,眼泪险些要掉了下来。是电话铃突然响起打破了尴尬局面。
  是泰然打来的国际长途。他大概在室外,电话里吵得很。他兴高采烈道:“新年好!恭喜发财!万事如意!”
  事事不顺心才是!我回他:“你也一样啊!玩得开心吧?”
  “我妈最开心,一路上都有人以为她是我姐姐。”
  我简直可以想象他穿着当地人的那种宽大的衣裤,摇摇摆摆走在小摊贩前,经过旁边的小女生捂着嘴巴要叫又不敢叫的样子。
  电话很快给秀姐接了过去,她在那边说:“木莲,向你父母问好。”
  我唯唯诺诺道:“大家好。”
  “怎么听声音无精打采的?”
  “不是,是外面鞭炮声音太大了。”
  电话又给泰然接了过去,“我给你买了漂亮的工艺品,你一定喜欢。”
  我无心和他说笑,只是简单提醒他:“《烟花》的首映式近了,你算着行程回来,知道吗?”
  “过大年的提什么工作?”他轻笑。
  这时父母已经起身到阳台去看烟火,我这才松了口气,放软了声调,近似抱怨地说:“这几天我累死了。”
  “别不是瘦了?你可不能再瘦了。不然没人要了。过年,多吃点。反正不出门,没人看。”
  泰然低低沉沉充满喜悦的声音和我死气沉沉半高不低的声调形成鲜明对比。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吸引我的,他让我觉得轻松、洒脱、光明,向上。看着他,仰望着他,似乎所有不愉快都可以抛诸脑后。
  我靠在沙发上笑了,“我浑身酸痛得很。对了,泰国发油挺不错的,你给我带瓶回来。”
  “我妈还给你挑了对镯子,缅甸玉的。”
  “那太破费了!”我怪不好意思的。
  “木莲。”泰然唤我,“新年好啊。”
  “你说过了。”我说,“怎么了?”
  “没什么。逢年过节的,忽然很想你。”
  我听在耳朵里,格外受用,只觉得浑身酸涩瞬间消散。耳边嘈杂的鞭炮声似乎静了下来,我只听到自己柔声说:“你也一定很想念家人。”
  他知道我的意思,沉默片刻,说:“他得病前的那顿年夜饭,我们一家已经很拮据,只吃了个简单的火锅。”
  “有热气就很好。”
  “现在我陪妈妈到当地最高档的中餐馆吃的年夜饭,经理还会来请我签名。”
  “我惹起你的伤心事了?”
  “我只是感慨。离开那么远,没想走在路上还是有人认得我。”
  “你现在红了。”
  “就是很想你。”
  “我何时不能与你分享成功的喜悦?”我笑,“记住,《烟花》的首映式快到了,你可以直接飞上海和张曼君回合。”
  他应了下来,道声保重,挂了电话。
  大年初三,泰家平安二儿上门来拜年。这两个孩子穿着那种印有团花旧式的棉袄,大包小包提上门,两张嘴甜得不得了,好话全让他们说尽了。
  泰安大大咧咧地,忽然问:“木伯伯脸色很不好,是不是不舒服?”
  我顿时僵住。没想爸爸反而笑呵呵地说:“过年,酒喝多了而已。”
  等他们走了,爸爸转而问我:“我脸色真的不好?”
  “泰安那小崽子胡说八道!”我指天对地发誓,“你的气色和平日并无两样!”
  爸爸放心下来。我理解他。我若说他气色很好,他反而不信。

  第 22 章
  大年初六那天,妈妈买菜回来,把一份报纸摊我面前。明黄色的大标题,写着“泰然行为不检 私下分身做伴游”。照片上,正是泰然挽着一个中年女士的手走出饭店,看那背影,分明是他母亲。
  我拽着报纸骇笑,亏这小报纸哗众取宠,什么都写得出来。秀姐最近胖了些,染了头发,那身姿气度,怎么看都只像个中年的富贵太太,一点也不像是个有那么大的儿子的妈。我估计她看了这新闻,要开心上半天。
  我把新闻念给爸爸听,他听了也笑,对妈妈说:“看,人家做妈妈的,就可以被误解为女朋友。”
  妈妈立刻反驳:“我不是年轻姑娘,你也不是壮小伙。半辈子都过去了,我们就这么将就点吧!”
  “真快啊。”爸爸说,“记得木莲刚从医院抱回来的时候,脸就梨子那么大,每到半夜定时哭,然后我们慌慌张张起来喂奶把尿。”
  妈妈笑,“她从小就独立。别的孩子头几天上托儿所都要哭,惟独她还玩得不愿回家。”
  “还有,回了奶奶家,把他们养的小鸭子拿在手上玩,玩死好几只。”
  我大汗,“我怎么会那么残忍无道?”
  “你还特别霸道,看四表叔家的小表哥玩陀螺,就要抢来玩。他不让,你就一脚将人家踹到水塘里。三九天啊,害人家孩子感冒了,我们大人死命道歉。”
  我捂嘴巴笑,“原来这招无敌鸳鸯腿是我发明的,李小龙都得付我版税!”
  我隔了一天才联络到报社,为那条新闻澄清。次日报纸出来,泰然又转身变成了大孝子。花花世界花花人,多少真假,谁又能分?
  泰然终于回来了,当天就带着母亲和弟妹上我们家来。两家人开开心心包饺子。
  他瘦了些,皮肤晒成金棕色,说不出的性感。挽起袖子揉面的时候,我看着面粉粘在他手臂上,忍不住伸手去拂了一下。他像给刺了一样猛地把手锁了回去。
  我怔了怔,他嘟囔道:“你那手,简直冰死了!”
  我一听,索性把手塞进他脖子里。他丢下赶面棍,缩着脖子哇哇大叫,偏偏又不来扯我的手。他转圈,我也跟着转,他跳脚,我也跳。我们两个人在厨房里扑腾着,面粉飞得到处都是。
  最后他终于发狠,拽着我转一圈,手臂箍住了我的脖子,在耳朵边喷着热气狠狠道:“你这女人怎么这么为老不尊啊!别以为是我经济人就可以明目张胆吃我豆腐!”
  “放手,你这牛劲,弄疼我了!”我在他怀里使劲扭,用力踩他的脚。
  客厅里,妈妈在高声喊:“你们两个回头闹,饺子皮不够了。”
  “听着吧!”我掰开他的手。
  泰然那粘满面粉的大手就在那一刻拂了过来,有几分想古时候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妇女那样勾起我的下巴。我呆呆地抬起头,浑身像给下了咒一定住,直直看着面前这张英气逼人、神采飞扬的脸。
  忽然发现他长大了,成熟了许多许多,不但五官日渐明朗分明,眼里那曾经遮掩不住的傲气也沉积了下去。少年已经成为过去,他现在是青年了。
  泰然看着我傻乎乎的样子,忽然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另一只手也拂上了我的脸。我微微发颤,血往上涌。
  他只是抹去了粘在我脸上的一片韭菜末儿。
  “饺子皮呢?饺子皮!”泰萍忽然跑进厨房,我们两个便迅速分开。
  泰萍聪明,视而不见,只顾着嚷嚷,说外面还差双筷子。我就接着这个台阶爬下来,装模做样地咳了咳,拿了双筷子走出厨房。
  爸爸那天非常高兴。他以前和妈妈守在这屋子里,也是寂寞。我若结婚生子了,他们也还有外孙带。可现在这一点显然已经成了他此生的遗憾。
  吃完饺子,又架起一桌麻将,看来今晚是要玩个痛快了。
  泰然碰碰我的手,悄悄拉我进了书房。
  门一合上,喧嚣给关在了外面。他按着我的肩让我坐下来,自己拉来张椅子坐我对面。看这架势,是要和我好好谈谈了。
  “你瘦了很多。”他说。
  我摸摸脸,“我爸病了。”
  他点头,“看得出来,脸色不怎么好。”
  “是肝癌。”我叹气。
  “什么?”
  “已经是晚期。”
  他握住我的手。直到这时,我才发觉自己的手又凉又湿。
  我絮絮道来:“以前看小说里描述人强颜欢笑,觉得那不过是动动面皮,并不困难。等到亲身经历,这才发现要笑得自然,也是门需要修炼的技巧。以前说的话,开的玩笑,现在说来,全变了味道。还有,即使是杀只鸡,也忍不住想到生与死的问题上去。难怪顺治皇帝死了个心爱的妃子后就出家了。我是觉得我不用点拨就悟了不少佛理。”
  他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我,“你要保重。”
  “我看上去如丧家犬?”
  “虽不近,亦不远。”
  “泰然,”我柔声唤他,近似与撒娇一样,“我一想到即将失去父亲,就觉得浑身疼痛,苦不堪言。尤其是夜深人静时,表情无法控制,只有猛抓头发。我都给自己吓一跳,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么孝顺的女儿。”
  他坐到我身边,搂着我的肩膀。他说:“我们要习惯着去失去。”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从没听你这样说话一道是一道的。”
  “我也是有智慧的人。”
  我索性依偎进他怀里,安稳地闭上眼睛。外面,爸爸正在高声叫:“慢着!就缺这张三条!哈哈!胡了!”
  这个年即将过去。
  《烟花》的首映式热闹非凡。我跟在泰然身后,由工作人员护送进场,一路上都是影迷们的尖叫声,撕破我的耳膜。还有闪光灯,我最怕这玩意儿,专门出其不意时来那么一下子,迅猛无比,强烈刺激人的视觉神经。
  我眼睛一花,落了队。就那时,泰然猛地反身拉住我,一把将我扯到他身边,一直拽着我的手,直到进了休息室。
  电影播放的时候,我一直挨着泰然静静坐着,紧握着的手放在他腿上,我可以感觉得到他轻微的颤抖。
  他一直看着场子里的观众,我就一直看着他的侧面。在《烟花》那极其动听的原声音乐中,我浅浅地,舒心地笑,可惜紧张的他看不见。
  灯光亮起,轰鸣的掌声和欢呼几乎掀翻了电影院的天棚,女生们抹着眼泪呼喊着泰然的名字。
  他紧紧拥抱我一下,跟着张曼君走上台。
  一旦他站在台上,站在聚光灯下,站在万人之上,站在掌声顶端之时,他也就再也看不到光线外的我,再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了。
  那年春暖时,父亲再次昏倒。我知道,他这次进去,恐怕是出不来了。
  他明显地消瘦了下去,疼痛和高烧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所有的药,只有吗啡能帮助到他。有时疼得不清醒,会对我说:“小莲,别管我,快去做功课。”
  俨然已经忘了我早毕业多年。
  照医生的话说,他现在一肚子都是坏死的细胞。我和他说话,凑得近了,能闻到一股异味。
  让我叫苦的是,泰然现在正是大红的时候,广告和片约累成山,都需要我打理。我是两头都要顾,累得像头牛。给他新找了个助理小马,倒也勤快,可是我总是觉得不跟着他,始终不放心。
  秀姐来医院看望我爸的时候,反复打量我,连声说不好。问是哪里不好,她说我气色太糟糕,担心我也要倒下去。
  我还笑,说她太小瞧了现代女性。我们平时做弱不禁风样,一到关键时刻,豆腐身躯立刻变做钢筋。潜力和爆发力都是不可估量的。
  泰然偶尔也会来看望我爸。我倒希望他别来。他现在出门都要戴墨镜,来一次医院,就和领导来检查一样。小护士们纷纷围在病房门口,双眼含盼,脉脉生辉。
  他只来坐半晌,动手削个苹果递我手上,嘱咐我注意休息。然后又匆匆走了。自从有了小马以后,我见他的时候渐渐少了。他留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他离去时的背影。高大,矫健,衣袂翻飞似一对翅膀。看着看着就要飞上天去。
  我们都拿我们所有的,换我们所没有的。得失只有自己知道。
  春雨绵绵,心情也日渐烦躁。爸爸现在常常陷入昏迷,吃下去的东西又吐出来。妈妈毕竟年纪也大了。经不起这么操劳,很容易就疲惫。这几个月下来,全家人都脱了型。
  半夜里,雨打芭蕉叶,声声入心。耳边仿佛依稀可闻丝竹声,妙曼不似人间。
  父亲睡了大半天,这时才幽幽转醒,看到我还没睡,心疼道:“你也休息啊,这样这么了得?”
  我若是睡得着,雷都打不醒,何必中宵听雨?
  爸爸忽然说:“我搜集的那几幅字画,你总看不上,说是赝品。其实我早请人看了,张大千那幅是真迹。”
  我不感兴趣,“真真假假也就那么回事了。”
  “那宋瓷瓶儿,也是真的。这些都值不少钱。”
  “想不到家里有这么多宝贝。”
  “我最珍爱的宝贝,也就是你。”
  “爸……”
  他叹息,“可惜是抱不上外孙了。”
  我哽咽。
  爸爸又转而睡去。我轻轻起来,走到室外,透口气。
  春夜回寒,又加上下雨,凉风一阵阵袭来,冷得我抱着胳膊站在屋檐下打喷嚏。都这样了,却怎么都不想进屋子里去。那里面全是一团死气,阴沉沉、昏暗暗的。静止、憋闷、没有半点生气。我父就要在这样的气息中离开这个人世,告别一切痛苦。
  一时忍不住,我拨通了泰然的电话。这是半夜了,也不知道他睡了没,我这样会不会打搅他休息。我都有半个月没好好看过他了,现在是那么想念他的手放在我肩上的感觉。仿佛瞬间就帮我卸下千斤重担。
  电话响了几声,接通了。泰然的声音听起来很清醒。我轻笑着说:“怎么没睡?”
  “睡了怎么接你电话?”他也笑,“你在医院?伯父怎么样?”
  “老样子,没有更好。你呢?”
  “也是老样子,你给我安排了那么多活,累死我!”
  我似乎听到电话里传来异样的声音,不由问:“有人在家?”
  “哦,泰安今天过来睡。”泰然打了个呵欠,“木莲,现在是凌晨一点。”
  我急忙说:“对不起,你休息吧。”
  挂了电话。
  一阵风过来,又打了一个喷嚏。
  隔天是大晴天,明亮又温暖,我却感冒了。
  爸爸见这天气好,精神也比以往好了许多。我要推他去院子里,他还坚持要用脚走。
  我扶他到院子里坐下。他和几个同龄病人聊了起来,我就借这空挡跑出去买张报纸。
  书报亭挤着几个刚放学的女学生,围成一堆说着什么。我走过去,听到他们在说:“杨亦敏算什么东西,装清纯!泰然怎么会和这样的女人同居?”
  “大清早地从他家走出来,也不遮掩,真不要脸!”
  “狐狸精!”
  我抢一步过去,抓起一份娱乐报。迎面一张照片正是杨亦敏走出泰然公寓的楼下,前面正拉开车门的半个身子正是泰然。
  我立刻合上报纸,连标题都不敢看。静了三秒,掏出手机,立刻给泰然打电话。他手机关机,家里也没人。我这时已经出了一身汗,立刻给小马打。小马说他没和泰然在一起,也联络不上他。
  我气急败坏道:“给我找,找到了,要他立刻来找我!”
  简直是!这时候了居然闹失踪!莫非是真见不得人?别说群众容易被煽动,即使我这等熟人,看到那种场面,也控制不了胡思乱想。
  昨天打电话时听到的那声异响,分明是个女声。他不认,我也装做不知道。安慰自己,也安抚他人。
  可我只骗了自己几个小时。
  我把报纸揉得皱成一团。
  回到医院里,爸爸立刻看出端倪,问我:“出了什么事,你脸色这么难看?”
  我敷衍他说:“拍摄不顺利而已。”
  他安慰我:“戒焦戒躁,方能成大事。”
  我弯腰去扶他。没想浑身的力气瞬间流泻而去,手不住发抖,腰和腿使不出一点力气,硬是扶了几次都扶不起来。
  爸爸也急了,直问我:“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就是明天要死了,你也用不着慌成这样啊!”
  不知怎的,我的泪水怎么也控制不住了。
  这是他病以来。第一听他说到死。在知道父亲患病的时候,在看着他日益病重昏迷的时候,都不曾留出的泪水,在那瞬间疯狂地涌了出来。我怔怔看着豆大的水滴啪嗒啪嗒地落到脚下的水泥地上。
  爸爸不住唤我:“小莲?丫头!”
  我摇摇头,一咬牙,憋住一口气,再次用力站起来。
  这次却是相当轻松。在我站起的瞬间,肩上的重量一下子消失了,整个人轻松地不可思议。
  是泰然。他架着父亲的另一只手臂把他扶了起来。
  我看着这个像从地上冒出来一样的家伙发呆。他也不说什么,只是对我点点头,扶着父亲往楼里走去。
  他们走出十米远,我才回过神,追了上去。

  第 23 章
  妈妈已经在病房等着我们,看到泰然扶着爸爸回来,大为感动。
  “我就说,家中没个劳动力,始终是不行的。”
  “阿姨太客气。”
  “我今天炖了八宝鸭,留下来尝点?”
  我代泰然推辞道:“妈,他一会儿还有事,你别拦着他。”
  泰然抽抽鼻子,看样子他想吃得很,却慑于我的淫威不敢答应。他委屈地看我,可怜巴巴像个讨不到肉骨头的小狗。当初他就是用这份孩子气博得我的同情,凡是女性,少鲜有招架得住的。
  我们到走廊尽头的窗下说话。我告诉他:“事情我都知道了。”
  他低着头,“我就是为这事来找你的。”
  我的心凉了半截,轻声问:“里面是不是有误会?”
  他点头,“张曼君带着我和亦敏去和几个制片吃饭,亦敏喝的有些醉。我们……”
  我心提到嗓子眼。
  “她……主动要上来拥抱我。”他结结巴巴道,“当然!我推开她了!我说我做不到。然后她哭了。她喝的实在有点多……恩。可是她挺可怜的。”
  我沉默,沉默了很久,然后才说:“我还是得联系杨亦敏的经济人。”
  “你打算怎么办?”
  “你自己想想,如果我们说这是误会,记者们会信吗?”我没好气。
  怀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我耐着性子听完,立刻关机取出电池。
  “很好!”我死拽着电池,“杨亦敏刚才见了记者,她说你们正在交往!”
  泰然瞠目结舌。
  我摆摆手,“别对着我做这表情。不过我现在相信你是无辜的了。杨亦敏是只狐狸精,这是她会干的事。她是新人,她需要炒作;她是女生,她需要清白。”
  “可我没跟她在交往!”泰然叫起来。
  “那能怎么办?她抢先一步,取得先机。现在事已定锤,你总不可能立刻跳出来说你们只是玩玩。”
  “老天!”他抱住脑袋。
  我看着他:“你只有耐心等等,半年后找个机会把这关系吹掉。”
  “难怪要叫我们这类人为戏子,生活中都要做戏,真假难辨。”
  “等你七老八十的时候,可以写篇回忆录,把一切真实都写进去。叫《杨亦敏和我——不可不说的故事》。天知道那时候的读者是否还知道杨亦敏是谁,又是否还认识泰然这个人。”
  这事红红火火热闹了足有一个礼拜,连医院护士都在谈论,甚至来问我。
  泰然几乎门不出户,躲避记者。我只有上门去找他。
  他房间的凌乱程度把我吓一跳,我简直找不到地方下脚。
  “我把我爸生前的剧本整理了出来,想让你看看。”他挠了挠头。
  我一听是泰修远,怀着尊敬接过那厚厚一卷纸,“他当初就是想拍这部戏,但是一直没如愿?”
  “就是这部,成为他此生的遗憾。”
  我父此生的遗憾,正是我未能在他有生之年成家育子。感同身受下,我对手里的书卷肃然起敬。
  “你想现在就把它搬上荧幕?”我问。
  “不合适?”他反问。
  “早了些。”我说,“你自己都没站稳脚跟。你是想自己拍?”
  泰然忽然羞赧地笑,“说真的,我是有过这个想法,但也知道不切实际。”
  “不见得。”我给他细数,“有些片子,只需要一部DV。只要有资金,依你的经验,也不是拍不出来。”
  他坚决地摇摇头,“他的剧本不该受到这种粗糙的待遇。”
  我翻翻手里的本子,问:“故事说的什么?”
  “一个大有前途的男孩子忽然遭遇意外,智商回到五岁左右。情人和友人都离他而去,父母为此离异。他在一个小护士的帮助下重拾画笔,最后成名。”
  我瞠目,“他最后好了?”
  “没有全好,他将永远活在十四岁的精神世界里。”
  “他和那个女孩在一起了?”
  “也没有。”泰然无不遗憾道,“女孩另嫁他人。他终生与画为伴。”
  “这故事叫什么名字?”我立刻翻。
  故事叫《痴儿》。
  我把本子按在胸口,“我喜欢这故事。”
  “我知道你会喜欢。”泰然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笑,“十多年前拍这题材的片子,别人会当你是精神病,现在提倡关爱人生,我想它会吃香。”
  “但不知道商业化的影响会不会毁了它。”
  “所以,”泰然凑近来,“我想到一个人。”
  “是张曼君吧?”我笑。
  没人比她更容易被这个提议说服。她景仰泰修远,了解他的艺术内涵,他们的创作风格也那么相似。她会将他的作品拍摄出来,发扬光大。依她浪漫的个性,还会将此视做一伟大举动,祭奠她的初恋。
  我小心地说:“还是和她商量之后再做决定。她阅历广泛,经验充足,知道拿到这样的题材,该如何操作。切记,不可用人情压她。”
  泰然问我:“你有没有想象过我做导演的样子?”
  “演而优则导,我不会惊讶。”
  “你会支持我?”
  “我将支持你所有正确的决定。”
  我很快和杨亦敏的经济人达成共识,策划了一次记者会,其间过程颇似罪犯和伪证人串通供词,以求在法庭上逃脱正义的惩罚。
  泰然一直闷门不乐的,脸拉得老长,有人欠他二五百万似的。杨亦敏也意兴阑珊,除了对着镜头,都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这个小女孩一炮而红,千人吹,万人捧,渐渐有了些娇侈的小脾气。不过她年纪还小,又是女孩子,大家都容易原谅她。
  泰然就不行,男人任性是不入流。这阵子我父亲又病重,他也不好像平时那样冲我发牢骚,一肚子火都憋着,忍不住了就上健身房。最后的结果,自然是把一身肌肉练得出奇地漂亮。
  我插着手上下打量他,警告道:“这次事情就此摆平。你以后要谨慎行事!”
  “乱点鸳鸯谱。”
  “放心,你们的影迷巴不得你们分手。”
  “有爱我爱到独占我、杀死我的影迷,也是种成功。”
  我白他一眼,“相识数载,现在才知道你原来有被虐倾向。”
  他抹抹脸上的汗水,笑,“唯有我爱的人才能虐我。”
  我呢,我在自虐。
  头痛已经有很长时间了。这并不是神经痛,是病痛。我身体的抵抗力每况愈下,感冒好了没多久又复发,生理期不调,让我一口气瘦到八十斤,健康指标猛拉警钟。
  小舅母打电话来问候父亲的病,我半开玩笑道:“小灵表妹的高中校服可以寄我一套,没准我身段比她还苗条。”
  累成这样,那些事却还是不能不管。爸爸现在每天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除了输营养液就是注射吗啡,身上皮肤松松垮垮一层,仿佛已经脱离了肌肉。
  妈妈整日守着他,读报给他听,养花给他看。那专注的神情让我动容。他们是相爱的。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有这么幸运,在生命的最后有个深爱的人陪在身边。大限来临之际,紧握着我的手。
  张曼君看到我,瞠目结舌,“木莲?你这是怎么了?行尸走肉!”
  我不想到处宣扬我的苦痛,只好说:“最近病了一场。”
  她依旧惊疑不定地打量我,像是在验证我是否真的是诈尸。可见人之精神有多重要,灵肉必相协才可焕发生机。
  泰然递上剧本给她看。张曼君接了过去放一边,并没有急着看,说:“我最近想休息,看看有没有机会把自己嫁出去,趁来得及,生一两个孩子。”
  泰然点点头,“我们也不急,只想征询一点意见。”
  张曼君点上烟,缓缓说:“上部片子的票房已经有六千万,各排行帮都在前三。说真的,我知足了。”
  早就看得出来,她有意将《烟花》做为谢幕曲。
  我附和道:“对于女人来说,只有家庭才是终身事业。”
  这句话贴着了张大导演的心,她微微笑,“剧本是哪里来的?”
  泰然说:“是我父亲的。”
  张曼君放下了手里的烟,“泰修远?”
  她念这三个字,轻柔且富有温情,像夏日里的一个吻。我觉得她也实在难得,事隔那么多年,还能保持昔日的心情。每回忆一次,又过了一次初恋。
  她把剧本拿起,“是他生前最后一本?”
  泰然点头。
  “我会看的,回头给你们消息。”
  泰然还想说什么,我拉拉他。张曼君这神情,显然是沉浸在对故人的思念里,我们不该去打搅她。
  离开张家的时候,我瞟到墙上那幅乔治亚?艾琪芙的画。笑了。
  张曼君的感情生活也可以写篇故事。
  那天我给妈妈打发回家好好休息。家里现在几乎不大住人,灰尘积了细细一层。我泡在浴缸里,昏昏欲睡。电话铃声就是在那刻响了起来。
  我浑身湿漉漉地冲出浴室,边咳嗽边接电话。
  没想到对方居然是庄朴园。我们好几个月没有联络,他却在深夜打来急电。
  他听上去很焦急,说:“木小姐,恳求你帮个忙。”
  “不必客气,有事请讲。”
  “我儿子刚才给我打电话,直呼肚子痛,突然没了声音。我现在带着助理秘书在上海,赶不回去,你可否代我去看看。”
  救人如救火,耽搁不得。我没有多问,立刻记下地址,穿上衣服带上钱,临时想起,又从卧室里拿了一张毯子,直觉也许用得上。
  去的路上我就报了警,告之家里关着孩子。赶到庄家的时候,巡逻车也刚刚开到。警察几下就打开了大门,我匆匆跑进去。
  一个十多岁大的少年倒在客厅的沙发下。他还有些意识,我将他扶起来,他还知道说:“疼……”
  我一摸他额头,全是汗,急忙拿毯子把他包起来。这时急救车驶到,医护人员从我手里接过他。
  医生有经验,“可能是急性阑尾炎。”
  少年忽然嘤嘤哭泣起来,喊着:“妈妈……妈妈……”
  我们很快抵达最近的一所医院,孩子立刻给推去手术。这时警察过来,告戒我说:“太太,记得教育孩子,他可以直接打电话给我们。”
  我连声应下。庄朴园的电话很快来了,我告诉他:“是急性阑尾炎。别怕,我小时侯也得过,只是个小手术。”
  他在那头没声价道谢。
  “孩子的母亲呢?”我问。
  “她人在法国。”
  “总该有个人照顾孩子的起居。”
  他叹气,“她到了晚上就回去了。幸亏有你。”
  “钱什么时候都可以挣,孩子一长大,就回不来了。”
  “是!是!”
  我忍不住调皮地问:“你的朋友们呢?”
  他讪笑,“大概都过夜生活去了,一个都找不到。”
  我疲惫不堪地坐在医院长登上,替这对不称职的父母等待孩子的手术结束。现在天已经很暖和了,可是入夜还是有些凉。我刚出了一身汗,现在静坐片刻,渐渐觉得冷,又开始咳嗽。
  父亲久病这几个月,我已经习惯医院深夜里那种有些神秘暧昧的宁静。护士的脚步声极轻,点滴瓶子偶尔会发出清脆的声响。偶尔会有病人呻吟,或是楼上妇产科有新生儿诞生,听到哇哇的哭声。
  我的头一沉,猛地睁开眼,居然看到一地阳光!
  天亮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病床上。隔壁床铺睡着的,正是庄朴园的公子。
  那少年也已经醒了,大概正经历着麻药过后的伤口痛,苦着一张脸。
  我过去做他床边,问:“疼不疼?我可以叫护士姐姐来给你打止疼针。”
  少年很要强,硬着嘴说:“一点都不疼。”
  我笑。他的眉毛很像他爸爸。
  他忽然问我:“你是送我来医院的阿姨?你是爸爸的女朋友?”
  我说:“姐姐只是你爸爸的熟人。”
  庄朴园推门进来,欣喜道:“你醒了?”
  “庄先生什么时候回来的?”
  “驱车过来只用三个小时,我早就到了。那时你还坐在走廊里睡觉,我抱你进来躺下你都不知道。”
  我有些不好意思,微红着脸。
  “几个月不见,你怎么瘦了那么多?”
  “最近人人见我都这么说。”
  “还有,刚才有几通电话是找你的。我怕妨碍到你睡觉,就擅自把你手机关了。问题不大吧?”
  我掏出来一看,全是泰然打来的,便拨了回去。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给接了起来,泰然焦急道:“你在哪里?你爸情况有点不妙,你快来!”

  第 24 章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病危通知书已经发下来了。妈妈六神无主地坐在急救室外。我惊讶,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她已是满头花白头发。好像我那一觉,睡过了一年。
  心力憔悴。
  泰然陪着妈妈坐着,一脸镇定。我看他下巴上青青的,八成是一早起床就跑来医院。
  他告诉我:“突然出现心肺衰竭,抢救了有一阵子了。打你电话,你要不就不接,要不就关机。”
  我听得出他话语中的不满,非常惭愧,“我睡着了。”
  妈妈抓着我的手问我:“会没事吧?是不是?”
  我既不是医生又不是天神,我怎么会知道,我自己都还焦急如焚。妈妈却不停追问,非要从我这里得到答案,好像托我的金口玉言,说不死,爸爸便会长命百岁。偏偏我潜意识里有个大不敬的想法,爸爸若能在昏迷中早点离开,脱离肉体用无止境的痛苦折磨,未尝不是件好事。
  但这想法是万万说不得的。
  我大脑空白,一片茫然,恍惚中回到了小时候。妈妈带我上街,指着商店招牌上的英文单词要我认。我大为紧张,看着那似曾相识的单词,却一个都认不出来。妈妈便大声嗟叹,斥责我愚笨不用功。以后一有压力大时,就常做认单词的梦,单词插了翅膀一样从眼前飞过,全不认识,急得一脸一身汗。
  此刻我便有这种感觉,声带僵住,无法振动,欲言又止。
  泰然过来握住妈妈的手,代我坚定地回答:“一定会没事的,医生向来喜欢夸大。”
  妈妈稍微松了口气。我感激地看泰然一眼。他安慰似的笑了笑,把手放我肩上。
  我微微松了下来。
  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走出来说:“暂时是救回来了,但是病人身体已经相当虚弱,家属做好准备吧。”
  何用他说,已经在准备后事了。
  爸爸曾经和我说过,棺材木,他最喜欢香山檀,质地好,流芳百世。在这里火化里,带回老家,放进棺材埋在祖坟里。一切从简。
  病床上,他戴着氧气罩,浑身插满管子,仪器上的小红点代表着他的生命。
  我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应该还有时间和我们说再见的。”
  泰然扶着我,说:“也许他早在平时里就说了。”
  的确。爸爸平日里絮絮交代这些那些,又念佛,说他这一辈子行了不少善,狱官不会为难他。
  我陪着妈妈去庙里拜佛。我是泛神论者,对这些怪里乱神,信三分,敬五分。这次十足是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
  木鱼声声中,心渐渐澄静下来。十仗红软,沉沉浮浮,最后不过化做一掊灰,一缕魂,飘飘荡荡不知停留在何处。
  妈妈与老方丈谈话。泰然和我不懂佛门的理论,怕贻笑大方,便到处走走。
  寺里有一株高大的梨树,花季已过,现在正是满树翠绿的叶子。我仰着头,星星点点的阳光刺痛我的眼睛。我固执地一直看,直到流出泪水。
  泰然一直定定地站在我身后,空气一样安静。我回过头看他,他就对我笑笑。我把脚下的石子踢到他脚下。
  他伸手摸摸我的脸,柔声说:“一切都会过去。你还有我。”
  我伸出手,大力拥住他,像大海里抱住一根浮木一样。
  父亲手术后第二天醒了过来,无神的眼睛看了看我和妈妈,又睡了去。本来妈妈还指望他说句话,可是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只听到喉咙里一阵咕隆。
  妈妈焦急地拉我的衣服,“你说你爸不会是再也不说什么了吧?他都没话和我说了?”
  我说:“他还能对你说什么?他知道我一定会孝顺你。你才过半百,起码还可以再活三十年。若是改嫁,那正合他的意思,有人接替他照顾你。”
  妈妈一听,忽然哭起来,“我都这把年纪了,没了他我一个人怎么办?”
  “跟我过呗!”
  “你将来要结婚养孩子啊!”
  “真是的。”我跺脚,“难道你不打算帮我带孩子?”
  妈妈回过神,抹干眼泪,“是!我得帮你带孩子。现在年轻人不会做事,我得跟着你。”
  隔日,泰然一家过来探望。爸爸依旧沉睡,秀姐炖的鸡汤最后让妈妈喝了。
  她是过来人,知道怎么安慰妈妈,“当初泰然他爸走的时候,我比你更苦。我自己又没工作,家里只剩一点点积蓄,三个孩子都小。丧事办完了,我们也一穷二白了。你看你家木莲多有出息多孝顺。”
  安慰人的好办法之一,就是给对方诉说更大的痛苦。
  妈妈半晌不出声,忽然说:“父母媒妁,也就这么过了一辈子了。”
  我转过脸。玻璃墙的倒影里,已是一脸泪水。
  “感冒好了吗?”泰然问。
  “都没去注意了。”我说。
  他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不放心,“还是去请医生看看,似乎有些发烧。”
  “大概是太激动了。”
  “这个时候你可不能倒下。”
  我笑了一下,“你不说还有你的吗?”
  “是。”他握我的手,“有我陪你。”
  他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事事要向我询问,以我马首是瞻的大男孩了。他现在是个独立的,有能力承担一切的男人。小毛毛虫晾干翅膀,成了一只漂亮的大蝴蝶。我很荣幸在他这转变的过程中一直在旁边观看。
  我的烧一直没褪,到了次日傍晚已经近38度,咳嗽不止,浑身乏力。我又不敢惊动妈妈,自己悄悄去门诊挂号,拿了点药,顺便买了份粥回来。
  正在盛碗,忽然听到微弱的声音,唤我:“小莲……”
  我的手一抖,勺子落在桌子上。
  爸爸睁开了眼睛,神情清醒了不少,吐字也清晰:“好香啊,是什么?”
  “是皮蛋瘦肉粥。”妈妈连忙答。
  爸爸看着我,说:“光喝粥怎么行?你现在那么瘦。”
  我猛点头。
  爸爸又说:“总要结婚的,再拖就不好找对象了。”
  我一直点头。
  他对妈妈说:“你就跟着女儿过,多出去走走。”
  妈妈哭起来。
  爸爸静了半晌,忽然又说:“小莲高考填志愿的事,由着她吧。服装设计也好,编导也好,学出来都是一门本事。”
  我心里一痛。只有老父还记得他的小女儿当初声声说要做服装设计师,结果为了心上人学了劳什子中看不中用的编导,钱赚不少,但是始终空虚。
  他关怀我。
  那之后,他就没再说话。次日凌晨的时候,他便走了。
  我扶着妈妈看着护士把他推进太平间,回过头,泰然急冲冲跑过来。
  我看着他一步步跑近,那画面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我强撑着的一口气,这才放心地吐了出来。
  泰然立刻从我手里接过妈妈。
  我头昏脑胀,怎么回到家的都不清楚。
  下车那时天刚大亮,街上长长两排路灯瞬间全部熄灭,金色的阳光转眼照耀在大地上。这才发现人间已经是春末了,花正开在最灿烂的时节里。
  人死灯灭,灯灭了,黎明也来到了。
  妈妈这时候反而很冷静了,叹口气,说了句“他也算没什么遗憾了”,独自回房间休息。
  我看泰然下巴上的胡渣,想他凌晨爬起来跑医院也辛苦,对他说:“你今天没什么事的话,就早点回去休息了。”
  他不肯,“我留下来,也许能用得上。”
  我笑笑,不勉强他,“那我去和我妈挤一张床,你睡我房间。”
  “你还在发烧?”
  “兴许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他伸手摸我额头,我只觉得他的手冰凉凉的。他收回手,立刻穿上外套,“我们回医院去,你这温度不正常。”
  “不用了,吃点药就好了。”我实在不想再回那地方。
  但是泰然不依,拉起我就往门口走。我有气无力地挣扎了一下,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脚下一软,直直往下跪去。
  一双手即使伸出来,挽住我下滑的身子,再打横将我抱了起来。
  “泰然……”我喃喃。
  他在我耳边说:“没事,我们立刻去医院!”
  随后的时间里我一直处于半昏迷中,身子轻地仿佛漂浮在母腹中的羊水里,外界的一切声音与我绝缘,只感觉到一个人胸膛里发出来的有力的心脏跳动。
  记得我还读中学时,一次发高烧,爸爸背着我去医院。那天奇冷,风刮在人脸上和刀割一样。爸爸口里呼出的白气成了一小片雾,蒙了我的眼睛。
  我给震动摇醒,这才发现自己正趴在泰然背上,他那双劳动过而温暖有力的手托着我。车水马龙中,他背着我在疾走。
  “怎么了?”我还有点力气说话。
  “上班高峰期,恒昌桥到南十子路都赌上了,车给卡在中间。我走路还快点。”
  他喘气,汗水顺着脸颊流,我在发烧,更觉得他的脸又凉又湿。
  我的脸也湿湿的,那是因为落泪。他说话算数,这一切都有他,他能照顾好我。
  那一刻忽然很想吻吻他,但实在没力气,只好又昏昏睡去,任由这个人带我到天涯海角。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早上,那时只觉得通体舒畅,前所未有的轻松。扭过头去,看到泰然合衣睡在沙发上,缩着身子。他那么高大,挤那张小沙发,可真难为他了。
  我走下床,拿了被子,轻轻给他盖上。他翻了个身,睁开眼。
  “你下床了?”
  “已经没事了。”我笑。
  “你那是肺炎,你知道吗?”他瞪我。
  我捏捏他的脸。侧睡的原因,一边脸上压出许多褶子来。
  “谢谢你。”我说,“我高估自己了,没你我真撑不下去。”
  他抓住我捏他脸的手,“你的诚意就是掐我的脸?”
  我一笑,低下头吻他。
  他的身子僵住。
  “这个有诚意了吧?”我问。
  “木莲……”
  我挨着他坐在沙发上,低头凝视他,“你可以笑我,但我没法再把感情掩盖住。我想我喜欢你……希望没给你带来困惑……”
  他弹跳起来,猛地抱住我,力气之大,速度之迅猛,险些让我岔了气,要说的话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我终于做了件向往多年而从来没有机会实现的事,就是把脸埋在异性宽厚的胸膛里,听他的心跳。这一行为描述起来罗曼蒂克地近乎肉麻,没想具体操作起来,其间滋味真是奇妙无穷。
  我听到泰然说:“原来这样抱你会有不同的感受。”
  那么简单暧昧的一句情话,却让我的半边脸和耳朵顿时热辣辣起来。
  泰然低下头,嘴唇压了过来。我的某些天才似乎就在那瞬间被激发出来,立刻伸手挽着他的脖子。
  长长一吻结束,他喘着气,连声说:“我低估你了!是我低估你了!”
  我莞尔,“你不知道我垂涎你有多久了。早在潜意识里将所有亲密动作排练过无数遍。”
  他搂我坐沙发上,轻声说:“还好终于没有失去你。”
  每一句情话都是动人的。
  门锁一声响,妈妈忽然推门进来。我们连忙分开。
  妈妈踯躅了一步,什么也没说。我只感觉她的目光在我和泰然脸上来回扫了那么几转,已经把一切都看透彻了。
  父亲火化了,装在一个白瓷罐子里,将由我和妈妈送回老家安葬。
  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借口买东西,和泰然在楼下匆匆见了一面。
  我笑:“这月黑风高夜,我们俩像作贼。幸好躲躲藏藏的情侣不止我们一对。”
  “男未婚,女未嫁,我们的交往符合一切法律和人伦道德。”
  “我始终是你经济人,这对你的工作会造成影响。”
  “有你在旁边,我更能做出好成绩。”
  “杨亦敏怎么办?”
  “啊!”泰然拍额头,“那都是你的错!”
  我戳他的胸膛,“祸是谁惹出来的?”
  他连忙接住我的手,顺势拉进怀里。
  我环住他的腰,头靠在他胸膛上许久,险些睡着。
  最后是草丛里窜出一只猫,把我们惊动了。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他怀抱。叹气,这才几天,就这么沉溺,以后还了得。怕要给他牵着鼻子走,叫我向东,便不敢往西。
  泰然似乎听到我心声一样,说到:“真不想放开你。过去那么多年,对你太尊敬,只牵过你的手而已。”
  我摇头“得回去了,我妈会起疑心。”
  “干脆告诉她好了。”
  “我爸才去世,过阵子说的好。”
  他的眼神柔和,“我尊重你的决定。”

  第 25 章
  父亲下葬,是亲戚家的堂兄弟们抬的棺材。完了,把所有亲戚聚集起来吃了顿饭。小院里摆满了桌子,上鸡上鸭,酒水泼洒,小孩子嬉戏打闹。中国人的白事总是这么热热闹闹,丝毫不比红事逊色。
  二叔喝得高了些,忽然站起来大声嚷嚷道:“大哥,你上天见了咱们老子,可要记得告诉他,当初四婶家的狗,是你打回来的,不是我!”
  妈妈原本一直板着脸,听二叔这么一喊,忍不住笑了笑。
  这是父亲去世以来她第一次笑。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我知道她终于挺了过来,从此以后我们俩会相扶相持,把日子继续往下过。
  回来后,我接到了庄朴园的电话。他约我在上次喝咖啡的地方见面,落座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凡事往好的方面想。”可见是已经知道我家的变故了。
  我叹气:“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突然。前前后后不过四个月,走得太快了。”
  “你这么孝顺,他应该没有遗憾。”
  “不,临走还在念叨着,希望我嫁人。这是他的终身遗憾。”
  庄朴园笑了笑,“这个可急不得。”
  “孩子好点了吗?”我问。
  “已经出院了。”他说,“小孩子长得快,现在已经又跑又跳的了。他母亲也放下那边生意回来照顾他,还请儿童营养师写菜谱,搞得很复杂。”
  看来庄太太并非是个不爱孩子的人。
  “她这次回来长住,最高兴的是孩子。我这才知道他平时有多寂寞,他没有兄弟姐妹,亲戚家的孩子与他合不来。”
  “也许可以养只狗。”
  庄点头微笑:“我们也想到了,她母亲今天就带他去宠物市场。”
  皇后娘娘坐镇中宫,这段时间那些野花野草不知该如何自处。那时,我忽然想到了张曼君,和她家里挂着的那幅乔治亚?艾琪芙的画。
  庄朴园还说:“内子要我转告,她很感谢你,并且希望有空能一起吃顿饭。”
  我受宠若惊,急忙道:“庄太太实在客气,只是我现在热孝在身,实在不方便。”
  庄朴园倒不勉强,换了话题。他问我:“泰然最近在忙什么?”
  “在上表演课和学外语。”
  “接下来打算接什么戏?”
  我听出端倪,立刻反问:“庄先生有什么好建议?”
  “白德光导演手上有部本子,他打算聚集老中青三代演员同堂演出。”
  “电影电视?”
  “十五集左右的轻喜剧。”他说,“关键是能和老一辈演员合作,这机会难得。”
  我的脸上挂着近乎谄媚地笑,道:“我先谢过庄先生了。”
  白德光有些年纪了,和时下长辈们一样,最反感新闻炒作。他见泰然第一句话,问的就是:“这周又是计划和女朋友去哪里?”
  这么咄咄逼人,泰然也只是微微一怔,应对道:“有工作的时候,我们通常见不了面。”
  白德光似乎存心为难,又说:“你应征的角色是个文学硕士,在书中浸淫长大,你来演恐怕有难度。”
  泰然不卑不亢道:“虽然我辍学早,但我一直热爱阅读。腹有诗书气自华。”
  “你这真是王婆卖瓜。”
  “卖的是我,衡量掂掇的人是导演。”
  “口才倒是不错。”
  “谋生手段而已。”
  白德光笑了笑,“你这小子倒是倔强,难怪这么快就红了。”
  “略有成就而已,在导演目前不敢造次。”
  白德光一挥,“得了,去领剧本,一会儿试镜吧。”
  他走后,我忙掏手绢抹汗,“奇怪,他怎么和你有仇一样?”
  “谁知道,也许我爸当年得罪过他。”泰然无所谓地笑。
  “不怕他到时候给你小鞋穿?”
  “我的脚小得可以在针尖上跳舞。”
  他凑过来做鬼脸,恰好有工作人员经过,我立刻一把将他推开。
  就在那时,我看到一个脸熟的人,跟在白德光身后。我瞬间明白他对我们冷淡的原因了。
  那是唐彬。
  我看着白德光不住回头同他说话的样子,隐隐觉得不妙。他是怎么和白德光熟络上的?
  空档的时候,他主动走了过来。我看他满脸亲切的笑容,便知道准没好事。
  果真,他开口就说:“二位,真是对不起,听说泰然兄推了麦当劳的广告,现在由我来顶上。要谢谢泰大哥。”
  我的脸当场就挂了下来,墨如玄坛。泰然还不明就里,惊讶地看着我。
  我是早上才接到电话,对方不打算用泰然拍广告。我怕影响他的心情,打算在试镜结束才告诉他。没想现在给谢彬一挑衅,我是瞒也瞒不住了。
  泰然听我说完,摊开手笑,“你以前都不会认为这类消息会打击到我。”
  “那是因为你太久没尝试过失败了。”我说。其实是关心则乱。
  “唐彬那小子,太不厚道。”泰然一笑了之。
  可是试镜结果出来,他还是没得到那个角色。我心疼,这部电视剧的风格是他从未尝试过的,失去这个机会实在可惜。可是泰然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还带我去老远的地方吃川菜。
  吃完了,拉着我去中心公园散步。
  公园里的游人不少,我给他拖着手,提心吊胆地走着,生怕哪里冒出个记者,或是有人突然认出他来,不知道会掀起多大的波浪。这般不专心,泰然与我说的话我都没听进多少。
  他终于忍不住,看准没人,一把拉我进角落的阴影里,把我搂住。我只来得及短短地惊呼一声,就给他堵住嘴巴。
  那夜,闻到了栀子花的芳香。夏天来临了。
  泰然二十四岁生日,我们为他举办了一个小却热闹的生日会。地点就在他的公寓,阳台和客厅摆着自助餐桌子,饭菜全部从餐厅里预定。成员除了亲友,还有五名俱乐部里的影迷。
  因为没有招待记者,所以大家都一直都很轻松随意。天黑了,灯全部亮起来,整间屋子透亮,华而不奢。到这时我才觉得当初花的大笔装修费值得。
  泰然和到场的每位女性都跳了一支舞。那五名影迷代表热情洋溢,一整晚都缠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像一群快乐的小麻雀。现在的女孩子是越来越漂亮了,雪白皮肤,短裙小靴。我像她们那么大的时候,还穿着妈妈改小的衣服,满脸青春痘呢。
  年纪真的是瞒不住的。
  待到客人走完,我也累得倒在沙发上,昏昏欲睡。
  朦朦胧胧中忽然听到音乐声,泰然把我推醒,在我耳边轻声说:“刚才都没机会,我们再跳一支舞吧。”
  我懒洋洋地笑,“一天下来,我的脚都肿了,穿不进高跟鞋里。”
  “那就打赤脚好了。”他说。
  “地上脏。”
  “可以踩我脚上。”
  那天后半夜,我才由泰然送回家。家里窗户是黑的,妈妈应该早就睡下了。
  我解开安全带,吻吻他的脸,说:“生日快乐!”
  他握着我的手,许久才松开。
  回到家里,我小心翼翼地边脱外套边往自己房间走。突然间走廊里亮起了灯,吓我一跳。
  妈妈端着水杯站在卧室门口,狐疑地看我,“才回来呢?怎么这么晚?”
  “事后收拾了好久。”我说。
  “谁送你回来的?”妈妈耳朵那么灵。
  我知道对她说谎反而容易弄巧成拙,照实说:“是泰然。我的车送修了啊。”
  妈妈哦了一声,“他不是有助理吗?”
  “小马也送客去了。”我打了个呵欠,捶腰揉肩,“我都累死了,一整天和管家一样,又要指挥下人,又要招呼客人。”
  妈妈说:“我傍晚下楼倒垃圾,忽然有人跑出来拦住我,说他是记者。问泰然是不是在和你交往?”
  我眼皮跳,强自镇定道:“胡说八道,泰然和杨亦敏在交往。尽管是炒作,但怎么也扯不到我头上。”
  “你们最近确实走得近了些。”妈妈说。
  “我是他经纪人,自然要随时跟着他。”我安慰她,“小报记者为了钱,什么不敢写?别去理会就行了。”
  
  第 26 章
  “无风不起浪。”
  “这些记者专门会空穴来风。”
  妈妈叹气,“你若不想我知道,我不问就是。”
  “妈……”
  “只再说一句。找对象,门当户对为首要,齐大非偶。”
  我僵在原地。
  从何时起,泰然已经远远高高地在我身前很远很远的地方了。记忆里,那个一身汽油味,两手黑乎乎的男生弯腰就着车窗对我腼腆地笑,仿佛就在昨天。那个人紧紧拥抱我,吻我的鬓角,就在刚才。
  我强迫自己睡下,闭上眼睛。可是那一夜反复梦到我和泰然两人在人潮里走散,我大声喊他的名字,追过去,看到他给影迷们重重围着,他站在高高台子上微笑。
  果真过了几日,我就在一份发行量不小的娱乐周刊上看到了八卦。记者隐晦地提及泰然和我关系暧昧,照片抓拍得更是讽刺。泰然和杨亦敏笑意盎然地站在一起,我站在泰然斜后方,大概在开小差,表情僵硬,像个背后灵。
  我把报纸拿来擦抽油烟机,用完了一股脑塞进垃圾桶里。
  妈妈在旁边看着,叹口气:“烦恼若能像污渍一样擦得掉该多好。还有,那罐子里的是味精,你往哪里放?”
  我停下手上的活,“流言之所以是流言,因为它们熙攘不了多久。下个星期的报纸出来,现在这一切就会成为过去的。”
  “你爸走后,我唯一希望就是守着你过日子。我不能看着你糟蹋自己。”妈妈说。
  “我已经是成年人,不需要你守着,你该有你自己的活动。还有,这只是我工作上的坎坷,没有糟蹋自己那么严重。”
  “女孩子,是要名声的。”
  我笑,“名声和是非这两个玩意,都是别人嘴里的。”
  “你从小就这么我行我素。”
  我洗了手,“我去接泰然下课。”
  “他那么大个人,要需要人接?”
  “妈!”我无奈。妈妈终于闭上嘴巴。
  泰然这段时间什么工作都没有接,专心学习,给自己充电。越是这么沉寂,记者越是好奇。他们死活不相信他会老老实实回学校读书,非要挖掘出点香的臭的来。这么不肯让他寂寞,倒也是好事。
  到学校的时候,泰然刚好下课,跟在老师身边走出来,几个漂亮的女同学围在周围,一大群人熙熙攘攘。泰然看到我,英俊的脸上立刻浮现笑容,灿烂温情,我看在眼里,也忍不住和他隔着远远一个操场对着笑。
  他和帮人打了个招呼,向我跑了过来。一上来就习惯性地把手搭在我肩上。我反射性地把身子错过去,他的手便滑了下来。
  我推他一把,“上车说。”
  “怎么了?”他坐进车里,问我。
  我系好了安全带,才含蓄地说:“这几天风声有些紧。”
  他大为紧张,一把抓过我的手说:“小莲,若我们的那批货给查了,你只管逃,别管我!”
  我一听,扑哧笑出来,甩了他的手,嗔道:“不要闹!”
  他却没笑,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扳过去对着他,脸挨得极近。我对着他专注的视线,微微失神。他叹了口气,将我搂进怀里。
  “平日里总劝我对那些诽闻看开点,自己却如临大敌。”
  “因为现在这样发展下去,不单是诽闻,而是丑闻。”
  “那我和杨亦敏分手不就好了。”
  “做梦!”我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我旁敲侧击地问过庄朴园了。他说他们本来安排杨亦敏上另外一出戏的,她坚持要和你合作。她未出道前,搜集你的照片,录了你演的每部戏。她从小养尊处优,呼风唤雨习惯了,现在要她放弃你,怕她一怒之下上演情杀案。”
  他垂下头,“看来她以前说给我听的不是假话。”
  “人家有心计。别以为漂亮女生没大脑。”
  “你吃醋。”
  “我现在油盐味精都没少吃。”
  “可是我爱的是你。”他握我手吻了一下,“你的眼睛比她漂亮。”
  “啊?”
  “第一次见你时,你回过头,眼睛炯炯有神地盯住我。那时候我忐忑不安地来见工,见到你那双充满活力的眼睛,顿时鼓起希望。”
  “是吗?”我柔声说,“你没和我说过。”
  “还有,你那时穿白衬衫牛仔裤,衣服打湿了还不自知,我看见你胸衣随着呼吸隐约显现出来,觉得你飒爽干练又性感非常。”
  我叫一声,捂住脸,“你这个不良少年。”
  泰然又嘱咐:“这个周末我妈过生日。小三打算露一手。你到时候记得来。”
  “不知道送你妈点什么礼物的好。”
  “送什么送啊?一家亲友聚在一起,讲究这些做什么?”
  客套归客套,我还是在城北一家老字号的糕饼店定了寿糕。从店员手上接过盒子时,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我的名字。我一回都,就看到杨亦敏走了进来。
  年轻又美丽的女子最是赏心悦目,她今天只穿着一套素净的象牙白色的淑女装,长长卷发披在肩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清晨草露间的芳香。
  店里的人都纷纷扭头看她。
  “木小姐,好巧。”她亲昵地把手在我胳膊上搭了一下。我忍住了,没有把手缩开。
  “杨小姐也是家里有长辈过生日?”
  “我和长辈在旁边喝咖啡,见到你进来了,过来打招呼。”她热情招呼我,“木小姐,不如去喝杯咖啡?”
  不知道怎么的,我总觉得她笑意不善,带着些寒意。我推辞,“还有事要忙。”
  她忽然大力挽住我的手,“花不了你多少时间。再说,有人想把一张毛毯还给你。”
  我听出话外之意。
  她带我去了街对面一家雅致的咖啡。我走进去的时候发现坐在这里的人非富既贵,衣着华丽,便知道这里是个什么场所。
  最里面一个靠窗的位子上坐着一个女子,年纪也不轻,三十好几的样子,因为保养得好,看不出实际年龄。我看得出来她穿着很考究,素雅不张扬,却是每件都是名家作品,手工缝制,手提袋都是唯一的样式。
  她并不算天姿国色,但是皮肤光洁,五官柔和,看着赏心悦目。她看到我,立刻将我上下打量一番。眼神有些冒犯,但我可以忍。
  “庄太太。”我已经猜出她的身份来。
  “木小姐。”她请我坐下,“发生了孩子那件事,本来该是上门拜访的,可是外子说木小姐生性豪爽,不喜我们这一套,这才搁了下来。刚才小敏认出了你,我便叫她请了你过来。希望没打乱木小姐的行程。”
  有条不紊地说完这长长一段话,她端起咖啡杯抿一口。我注意到她手那个闪烁着耀眼光芒的戒指。那枚张曼君梦寐以求的戒指。
  “庄太太客气了。我性格别扭不知礼数,还希望你别介意。”
  她端详我片刻,微微笑,“木小姐,你有一张毯子落在我们家里,我改日着人给你送回去。”
  我应道:“那太麻烦了。”
  “木小姐救我儿子一命。我送回张毯子又算什么呢?”
  “贤伉俪太客气,那只是举手之牢。”
  她说:“我一想起那天的事就万分惭愧。身为孩子的亲身父母,一个远在巴黎,一个远在上海。关键时刻,还得把外人半夜叫起来去救急。”
  我安慰道:“孩子没事,就不要计较太多了。”
  “你说的有道理。一个家,当以孩子最重要。孩子还那么小,父母该尽所能给他营造一个快乐的童年。”
  我低头搅着勺子。我不是听不出她话里的话的。
  庄太太搁下杯子,“木小姐,耽搁你时间了。”
  她从始至终一直温文有礼,亲切谦和。
  这时,一直坐在隔壁桌的杨亦敏才走过来,帮庄太太拉椅子。她的神情关切,显然对这个姨妈感情深厚。
  庄太太忽然回头一笑,眼睛里闪着异样光芒。她发冷的声音说:“木小姐,你和张曼君不怎么像。”
  我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她这次是回来挽救婚姻的,她来夺回失地,向所有她怀疑的人示威。
  杨亦敏对我投下冷漠一撇,追随姨妈而去。
  秀姐的生日过得很热闹,泰萍做了一桌子好菜,泰安带了女朋友来。吃饭时,泰然借着敬酒把手搭我腿上。我又好气又好笑,趁人没注意,用指甲掐了一下。他一口酒呛在喉咙里,一阵狂咳,场面混乱。
  我埋头笑,抬头那瞬间,见到泰安的女朋友正用那双漆黑的大眼睛盯着我,嘴角挂着了然的笑。笑容虽是善意,但我还是不免要介怀,避开了她的注视。
  散席后,泰然送我。夏夜好时光不该浪费,他把车开到湖边,打开天窗,放平座椅,拉我一起躺下看星星。
  夏花的薰香中,我们的手扣在一起。车上音响放着手老歌,反反复复唱着“love will keep us alive.”我笑,爱情若能续命,人类还发明面包做什么?
  泰然说:“张曼君似乎真的无心再拍一部电影了。”
  “你去探了她口风了?”
  “白天和她聊了几句。”
  “她功成名就,《烟花》大卖,是可以谢幕了。”
  “所以啊,我老爹的那部片子,只能我来拍了。”
  我翻过身对上他,他的眼睛在黑暗里依旧闪闪发光,让他像动物。长期的顺利并没有软化掉他的爪子,那个会在倾盆大雨里对着镜头愤然怒视的男子此刻长大了,成熟稳重了,但他的狠劲和拼搏精神依然。
  “你能行?”
  “毕竟在这圈子里混了这么多年,也结识了一大帮搞幕后的朋友。”
  “全是没经验的年轻人。”
  “不实践,怎么会有经验。喂!到底支不支持我?”
  我笑,凑上去吻他。“祝你成功。”
  “万一失败了呢?”
  “立刻和你拆伙。”
  “干这行风险这么大?原来我入错了行。”
  我笑,“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既然你已经入错了行,那我可不能错上再加错。”
  “嘘。”他急忙低头封住我后面的话。
  我很快就见到了那群年轻人。有些我已经认识,有些才刚从学校里毕业出来,还有一张对社会充满期望的脸。每个人的小宇宙都燃烧旺盛,摩拳擦掌,等待一个时机大展拳脚,一点都不计较待遇。难怪资本家最爱利用社会新人,提供一份机会、一点小甜头,就可以骗得他们卖命。
  “如何?”泰然问。
  “我都快忘了,我在学校学的正是这个专业。”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你读书的时候都有些什么作品?”
  我摊手,“不值一提,我不是个不够用功,又不够有天分的学生。”
  看到泰然他们勤奋努力,把年轻的生命扑在事业上,这才惊觉自己将理想荒废了多年。工作后一直像工蜂一样按部就班忙忙碌碌,当年的梦想早就遗忘在天涯海角。
  泰然,当初就是泰然那种不甘于命运的拼搏精神感动我,引导我。与其说我扶持他,倒不如说他吸引了我的追随。我爱他身上鲜活的生命力和干劲远甚于他俊美的容貌。
  我喃喃:“小时候最喜欢拿来妈妈做衣服剩的碎布头,剪剪拼拼,做成小衣服给布娃娃穿上。”
  半晌都没听到泰然接话,扭头一看,他早就给别人叫去一边商讨剧本了。

  第 27 章
  庄朴园给我打来电话:“听说泰然要拍自己的电影了,我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吗?”
  我喜欢他这人。没有半点商人的市侩,待人殷切诚恳,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泱泱大度令人敬佩。
  我说:“还有个问题没有解决。”
  “可是资金?”
  啊,对金钱的敏锐倒是商人特有的。
  他很爽快,“你把材料准备好,我会派人上门和你谈。”
  “谢谢。”我诚挚道谢。
  “听说你上周见了我太太了。”
  我尴尬,“是的。”
  “她似乎有些误会,希望没有为难你。”
  我翻白眼,忍不住问:“你们相爱过的吧?”
  “刚结婚的时候,下班时想到家中有娇妻在等待,也觉得窝心。可是渐渐发现和她没有任何共通点,吵过后发现没法从根本上改变,于是学会保持沉默。我们已经连续四年终年说话不过数十句。”
  “她当初怎么想到嫁你?”
  “她父亲的生意濒临倒闭,我将之起死回生。她父亲把她嫁给我做答谢。”
  “说来说去她不过是个物品。”
  “我不是不怜惜她的。”
  那看样子是还是有复合的希望的。
  泰然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酸溜溜道:“又是庄朴园。”
  “他愿意出大头。”我笑眯眯。
  “他对你真好。”
  我摸摸他的脸,“那你要加倍对我好。”
  庄朴园派来的助手是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子,姓许。她留着短发,意气风发,非常标致,显然是庄某情有独钟的那个类型。而且我猜她看我,也是与我一个想法。
  我怀疑许小姐是庄手下的谈判专家,和我谈起和约来,精明犀利,又像刑侦探员,蛛丝马迹都逃不脱她的法眼。我弄不懂,庄朴园派她来,究竟是帮我,还是为难我?
  “作品名字不够突出,改叫《白痴天才》如何?”
  “也许可以叫《苯小孩》。”泰然说。
  “可否添加一个男医生?我们推荐新人。”许小姐递过照片。
  那还是个少年,十七?十八?和泰然不同的是,他是个白皮肤红嘴唇的漂亮孩子,年纪再小一点会更像个女生。
  “太年轻了。”我说。
  “等等。”泰然按下,“男主角需要一个弟弟。”
  许小姐眼睛发亮,拍手叫好,“这个主意也不错!”
  敲锤定案后,她浑身逼人的魄力一扫,笑盈盈对我说:“木小姐真是个妙人,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多多合作。”
  所谓合作,自然是庄朴园掏腰包,那是再欢迎不过的。
  过了几日,有朋友打来电话,张口就问:“看新闻了吗?”
  我现在对这句话严重过敏,心下一惊,想不会又是什么无良记者在报纸上乱写八卦了。
  友人说:“庄朴园又不离婚了,转身变成好好先生,陪太太周游列国去了。”
  什么?
  “据说,他打算为了孩子努力一次,挽救婚姻。”
  “那……张曼君呢?”
  “问得好!”友人喝到,“她一开始满口否认,而后拒绝采访。三个小时前就有记者在机场拍到庄氏夫妇双双登机。”
  可见张曼君再度选错了人。她看男人的眼光不及她看演员的一半准。
  泰然有些担心:“张曼君的手机怎么都打不通。”
  “让她静静也好。”
  “这个姓庄的,不知道说他多情还是无情的好。”
  “少去议论别人的是非。”我说。
  “还在为他说话?”泰然不悦起来,“他事业有成,温文尔雅,最清楚每一类女性的需要,一点小手段把你们一个个耍得团团转。”
  “听你这话酸的。”我扫他一眼,“我可从来没误会他的好意。”
  “他会有什么好意?”
  “你这个人。”我又好气又好笑,“你词不达意说了那么多,到底想表达什么?”
  “我知道,庄太太一度以为她丈夫想离婚是因为你。”
  我顶回去:“杨亦敏告诉你不少事情。”
  “看!我们的问题终于来了!”
  我气结,“你想投诉我在你们的问题上过于大方还是过于小肚鸡肠?”
  “我就看他不顺眼。一个伪君子值得你这么偏袒?”
  “见鬼!”我转身要走,“我不想为了一个外人和爱人吵架。”
  “你再说一次?”他急忙拉住我。
  我叹气,“我说,我爱你。傻子!”
  他动容,拉我进怀里,紧紧抱住,几乎让我窒息。
  良久,才说:“比起他们,我们很幸福是不是?”
  “当然了。”我柔声回答。
  “我真觉得这一切顺利地像在做梦。”
  “在我眼里,你得到这一起,是付出了对等的努力的。”
  “我担心将来有一天恋情公开了,舆论或是其他什么事会伤害你。”
  我也抱紧他,问:“你爱不爱我?”
  “爱。并且想到自己并不够你依靠,也许你会受不了压力而离开,就终日惶惶不安。”
  “听起来真糟糕。”我笑。
  “所以你不要离开我。”
  “永不。”
  “永不说永不。”
  “可我比较死心眼。”
  泰然忽然提议道:“等这片子上映后,我们两个去旅游一段时间吧?年复一年工作,都没时间享受生活。”
  我很中意这个提议,问:“那你想去哪?”
  “找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小住一阵子。”
  “春赏夜樱,夏观繁星,秋望满月,冬迎初雪。若再配上上等的好酒,细品其中的白梅香气,人生就是如此的安逸……”
  “啊,也许你会感动,答应嫁给我。”
  “才不会那么容易。”我把脸埋他胸膛里。
  我们相拥着,依偎良久。直到工作人员敲门进来,通知电影记者会马上开始。
  泰然意气风发地和主要演员们坐在台上,闪光灯下一双眼睛黑亮有神,充满自信和骄傲。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平凡,怎么会寂寞孤单?他注定有一段传奇的人生。
  一个工作人员和我站在一起,看场里的情况。大概和我想到一处去了,对我说:“看,他的变化惊人。我在读书的时候看他出现在电视上,还觉得稚嫩了。这转眼就这么成熟充满魅力。”
  我是觉得一个真正有魅力的男性,除去风度和内涵,还该有份历事后的沧桑。给泰然五年。五年后会是他的全胜时期。
  记者问道:“你长期以来扮演的角色,即使是反面人物,也都有美好的外表和突出的性格,深得女性观众喜爱。这次突破自己扮演一个弱智人士,在电影里痴傻且不能自理,不怕有损好不容易塑造起来的万人迷形象?”
  泰然一笑:“一个演员之所以表演,为的就是塑造千万种不同的形象。再说如今演艺圈新陈代谢那么快,我若是半年不出来,谁还记得我当初是什么形象?”
  我听了暗骂,什么半年不出来,他小子不想混了?
  记者又问:“界内对你评价很高,原因之一是你拍戏前功课做很好。以前拍农村青年,真的到乡下和农民住了一个月体验生活。这部电影里你演的年轻俊彦因意外变成白痴,你在表演的时候是怎么摸索这种感觉的?”
  泰然笑:“我这不还没开始演吗?不过应该不会也把自己弄成白痴就是了。”
  众人一阵笑。我也笑,心下有些不舒服。我不喜欢他这样乱开自己玩笑。
  那天我很晚才回去。泰然送我,照例送到楼下转弯处,不让我妈看到车。因为明天开镜,他虽然没喝酒,却比喝醉了还兴奋,抱着我不放手,絮絮叨叨,扯东扯西。
  我想再这样下去,我们俩非得在这车里发生点什么不可,于是下狠心拧他的手,他这才缩回狼爪。
  “回去早点睡,明天就开始忙了。”我嘱咐他。
  他摸我的头发,“真不想放开你。”
  “天天盯着你,总有一天你会烦到恨不能甩开我以光速离开。”
  他又搂住我亲吻。
  “我们总没办法光明正大走出去。”
  “可是我觉得偷情比较刺激。”我笑。
  他松开我的手,“回去吧,我看你离开就走。”
  我吻吻他的脸,转身往屋子里走去。我一直走到楼梯口,回头望过去,他果真还站在车边,远远望着我。看到我回头了,对我挥挥双手。那举动真像个孩子。
  我笑,进了楼里面去。那一刻,我是真的想嫁给这个人。
  那天晚上我睡得极不安稳。冥冥中总是听到人声喧哗,仿佛置身闹市。忽然间有人在我背后大力推了一把,我登时惊醒过来。
  汗流浃背,极度不安。加上时间正是凌晨三点半,四下一片寂静,气氛诡异。
  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我给吓得跳起来。
  张曼君慌张的声音传了过来:“木莲?”
  我的心在瞬间提上了喉咙。
  “泰然他……你快来医院!”

  第 28 章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赶到医院的了。半夜的医院非常安静,我的闯入在门诊大厅里掀起一阵喧哗。
  正在接待处询问护士,忽然听人喊我:“木莲,这里!”
  我转头看,吓得不轻。张曼君披着一张医院的毯子站在不远处,头发凌乱,妆全糊了,手脚都有伤痕和血迹,她身后还站着两个警察。
  我结结巴巴道:“这是……怎么了?”
  张曼君也不回答,而是呜地一声搂住我哭起来。她这么一哭,我的心顿时沉到深渊里。
  “你说话呀!泰然呢?出什么事了?”
  警察出面问我:“你是伤者的朋友?”
  “是。”
  伤者?老天,还好他没说死者!
  “有几个人在酒吧里骚扰这位女士。那位先生赶到后和对方起了冲突,被殴致伤。”
  我的脚已经站不稳了,张曼君还搂着我哭。那两个警察见状,急忙把我们两个扶到长凳上坐下。
  “伤得怎么样?”
  “不乐观。”警察说,“他失血过多。头部受伤。”
  我的头也隐隐作痛,“怎么会弄成这样?”
  张曼君沮丧道:“我在酒吧里多喝了几杯,叫他来接我。没想有几个人认出我,上前挑衅。他们好几个人,围着我们两个,泰然又要护着我……他们拿根棒子,一下下敲打他……”
  她又哭起来。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脆弱的时候。酒精和惊吓让她变回了那个空虚脆弱的小女人。
  “他一脸鲜血倒在那里。我看着,怎么那么像修远?难道修远又要死一次?”她浑身发抖,陷入回忆。
  我也出了一身冷汗,心在胸膛里打鼓。有那么一刻,觉得自己虽然踩着地板,但却在不停失重下坠,不知落入哪个空间。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又像只是片刻之后,医生终于走了出来。
  我和张曼君站了起来。
  医生说:“病人暂时脱离危险了。”
  那瞬间我的腿又是一软,松了口气。
  “不过他头部遭到重击,大脑皮层受到损伤。他左眼可能暂时失明,左手或左腿会失去知觉。”
  我像浑身都浸进冰水里,“你是说,他会偏瘫。”
  “可以这么说。”
  “一辈子?”我提高音量。
  “没有这么严重。最短半年内可以恢复。”
  我的心狂跳几下,平息下来。
  张曼君问:“会有后遗症吗?”
  “这要等他醒来后再看情况。不过一般情况下,会容易头痛。”
  “他的手脚……”我问。
  “坚持功能锻炼就可以恢复。”
  “这么说,他还有救?”
  “年轻人,生命力强。你们该对他抱有希望。”
  我们得到许可去看泰然。他静静躺着,感觉很不真实,脸上裹满纱布,几乎看不到容貌。
  “他的脸怎么了?”张曼君急忙问。
  护士答:“给玻璃碎片划伤,已经处理过了,并无大碍。”
  “这可是破相了……”张曼君喃喃。
  我热泪盈眶,他现在活着,这已经足够!
  泰萍泰安很快赶到医院。我开门见山地告诉他们:“你们大哥将会有一段比较艰难的日子要度过。”
  泰安立刻说:“我们会支持他,陪伴他。”
  “你妈妈呢?”
  “我们还没敢告诉她。”
  泰萍红着眼睛问:“大哥醒来后,会不会不记得我们了?”
  我安抚道:“不要紧。医生说即使有失忆,也是暂时的。他大脑内有淤血。”
  泰然的助理小马也赶来了,对我说:“木莲姐,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吧,这里有我。”
  我看着自己一身睡衣,脚上还穿着拖鞋,像个给空袭轰出家门的难民。我说:“我换身衣服就回来。你叫几个保安过来守着,万一记者来了可以拦一下。”
  到家时天已经亮了,妈妈在客厅看电视,见我回来了,立刻站起来,问:“怎么样了?”
  “暂时没事了。”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妈妈指着电视,“早间新闻已经报道了。说是在酒吧和人斗殴。”
  “见鬼!”我骂,早就知道会被乱写。
  “家里电话和你的手机响个不停。”
  “我忘了带手机了。”我急忙回拨。
  “木莲姐,大家都在问这戏怎么办?”
  “我一会儿过去处理。”这戏是拍不了了。
  对方提醒我:“这里记者很多,你从后门进来。”
  庄朴园的助理许小姐打电话来:“庄先生已经知道了,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我们也许会需要优秀的脑科医生。”
  “木小姐,电视台要来采访。”
  “拒绝。”
  “莲姐,影迷围在医院门口。”
  “你去安抚一下,就说他是外伤。”
  “木小姐,我们是新天地日报的记者,请问泰然的伤势怎么样了?”
  “谢谢关心,已经稳定住了。”
  “听说是与人斗殴?”
  “不,是自卫。”
  “会起诉吗?”
  “一切等他醒来再说。”
  “这里面是否存在私人性质的打击报复?”
  “事发突然,一切都是未知数。”
  “喂,你是经济人?泰然怎么样了?你怎么没帮我们照顾好他?”
  “非常抱歉,这是我工作失误。他的伤势已经稳定,请你们更加支持他度过难关。”
  “木小姐……”
  电话突然断了,我一看,是妈妈把线扯了。她坚决地说:“这样永远没个完。”
  我怔怔放下话筒。
  “快去洗个澡。你还没吃早饭吧?我给你买去。”妈妈出门去了。
  有那么一阵,我坐在沙发上,蜷起身子,把脸埋起来,手臂用力环抱住膝盖。小时候一遇到不顺心的事就爱做出这个姿势,仿佛这样抱作一团,就可以躲避开所有的烦恼。
  大脑里一片空白,然后所有记忆有如潮水一般涌来。有个声音在严肃地督促我:快站起来,换好衣服,走出去,许多事等你去处理。
  我不去!不去!让我静一静!
  快快站起来!伸展开你的手脚,马上站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
  快!快……
  妈妈买了早点回来,看到我这样,发出慈爱心疼的感叹:“我的儿……”
  我迅速从沙发上跳起来,冲回房间里换了衣服,然后坐下来吃东西。
  妈妈端详我,“你的脸色太可怕了。”
  “妈,”我说,“往后家里会很吵,我也会很忙。”
  “这都不要紧,只是你打算怎么办?”
  “等他醒来,等他康复。他会好起来的。”
  妈妈摸我的脸,连声说:“知道,知道。你别哭。”
  我这才发现一脸冰凉,急忙丢下筷子,抽纸巾擦脸。
  “你这么爱他。”妈妈幽幽叹息一声。
  我这次没有声辩,我说:“我们相爱。”
  杨亦敏很快也赶到医院。她穿着一身严肃的黑色,仿佛刚参加完葬礼一样,我看着很有点不舒服。
  她问我:“他什么时候可以醒来?”
  “医生说三、四天内。”
  她叹气,伸手轻抚泰然的脸,“我处次在电视上看到他,惊鸿一瞥,惊为天人。”
  巧,这也是泰然给我的第一印象。
  “我为他学表演,为他喝醉。朋友劝我放弃,但我始终相信我有机会。”
  我默然。
  “可是我想,他不会因为我高兴而高兴,不会因为我难过而难过。我得病时他不在我身边,我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不会来帮我。他不爱我,我觉得这真是没意思。”
  她挺直腰干,“我接了戏,不能久留,也不能陪他到醒来。”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决定放弃。
  “你去吧。”我说,“若是记者问起来,我就说你们早就分手。”
  她苦笑,“他负我,我也负他。我们打平了。”
  她走了。
  看,第一个人已经走了。
  我在床边坐下,注视床上那人裹着层层纱布的脸,想起昨日还和这人温情依偎,接吻拥抱。只隔了一夜,一切都已经改变。
  恍如隔世,像个梦。
  泰萍走进来。我从凳子上站起来,不知怎么的,脚下一虚,没有支撑住,跌坐在地上。
  她惊叫。我急忙说:“没事,扶我一把。”
  她把我扶到沙发上坐着,一句话也不说,眼泪就一个劲地落,啪嗒啪嗒落我手上。
  “傻丫头。”我揽过她,“你哥会没事的。”
  “姐,你说,我哥会不会真成个傻子?”
  我一愣。
  “外面人都在说这事很奇。他刚要演一个出意外变傻子的人,自己就出意外了。他们私下都在估计他会不会也变傻子。”
  她哭个不停。
  我想起泰然在记者会上说的那些话,越想越惶恐。一时竟僵住了。
  [鸣谢:璎璎亲提供的医学理论支持
  脉脉、宋颖、纯白亲提供的交流意见]
  说一下:我原本的计划和现在有很大差别的。我原本安排泰然的电影因为涉及八十年代某次政治事件而被禁,连带他的人也遭禁。他的事业陷入低谷。然后是木莲陪着他熬过艰难时期。
  但是反复思量,和朋友商量过后,觉得一来要这么写,一些事比较难自圆其说。二是觉得突然涉及政治话题,和本文风格不符合。于是改做很狗血的出意外。

  第 29 章
  第二天,张曼君召开一个记者招待会。她转眼就恢复平日坚强镇定的事业女性形象,在记者会上义正严词地痛斥社会治安与日俱下,小报记者胡编滥造,对报道不负责任。她又打得一手好太极,记者问她同庄朴园的关系,都被她轻松挡了回去。到了最后,她宣布退隐。
  那天下午她来探望泰然,也是穿得一身黑。
  泰然还在睡着,可以说,他从出事起就没醒过。我们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的时候,他则在梦中神游太虚。
  不过他的样子不太好,浑身插满管子,僵直身体躺着。我眼里他永远是他,到了张曼君眼里,他和提线木偶无异。所以她给吓个半死。
  “这些管子是怎么回事?医生不是说他这几天就会醒来的?”
  “他有呕吐现象,所以给他插了胃管。”我说。
  她看我,“你好像并不在意?”
  “我并不觉得他这样有多可怕。”我走过去摸摸他纱布下的脸,“等他醒来,一切都会好。”
  张曼君凝视我片刻,“你真难得。听说杨亦敏已经走了。呵,才一天呢。”
  “她和泰然并无关系。”我说,“我才是他的女友。”
  “世态炎凉。”
  “她这一走,压力也不小。”外界对她颇有非词。
  “泰然没看错人。”张曼君感叹一声,“这孩子会这样,都是因为我。”
  “你也用不着自责。是男人的,看到那情形都会上前阻止。”
  “木莲,你要知道,这一年来,有大量新人涌进圈子里。望眼看过去,全是俊男美女,好几个漂亮得简直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又聪明,又肯吃苦,导演们如获至宝。”
  我点头,“我当然知道。”
  “泰然现在这样一躺少说四、五个月,等他回来,也是半年后的事了。”
  “当然,养病是急不得的。”
  “他并非地位稳固的大腕。半年后哪里还来空位子给他?他打拼这些年的成绩就这么轻易报销了。要他从头打拼?还是做回二线?”
  “我不这么悲观。”我说。
  张曼君越说越窝火,掏出烟想点,给我一瞪,不甘心地收了回去。她忿忿说:“我混这么多年,最后也竟是这么混乱收场。”
  “笑话。”我安慰她,“《烟花》都卖遍整个东南亚了,票房再度破记录。你还想怎么样?”
  “想嫁人。如今做女人难,并非难在有份成功事业,而是难在嫁个良人。”
  “该是你的跑不掉。”
  她叹口气,站了起来,“我走了。约了人买房子。”
  “哦?哪个地段?”
  “在美国。”
  我明白过来,她收了山,要移民了。现在人一有钱都往外面跑,仿佛身后有狼在追着一样。
  她愧疚道:“要走还早,我会常来看他。他醒来了记得通知我。”
  我点点头。
  她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问我:“你有什么打算?”
  我还不大明白,她补充道:“等他醒来,继续陪着他重新打江山?你年纪也不小了,多为自己想想。拿青春挨义气是最愚蠢的行为。”
  我笑,我明白她其实也是一番好意的。我说:“我还真没想过。我只知道即使所有人都走了,我也不能离开。”
  她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笑着摇摇头,走了。
  秀姐带着饭上来,看到我说:“你也回去休息吧。医生说他不会这么快醒来。”
  我说:“反正也没事,不如陪着他。”
  “他又不知道。”
  “也许感觉得到。”
  秀姐苦笑,“我头发都白完了。”
  “还是个漂亮的星妈。”
  “他爸写的那剧本是不是不吉利?他爸半生执著也没办法拍成影片,他接过手来,却进了医院。”
  “都是危言耸听。”我尽力宽慰她。
  秀姐离开片刻的空挡,我轻轻伏在泰然身上。身下的躯体是温热的,心跳平稳有力。我缓缓抚摸他修长的手臂,摸摸他给刮得很干净的下巴,久久凝视那张开始消肿的脸。
  他睡得那么平静,婴儿似的。我看着看着,眼眶又是一热。
  那天晚上发生了点不愉快的事。
  探病时间到了,我离开医院。刚走到停车的位置,忽然从四面八方涌出数名少女,将我团团围住。
  我惊吓未定,为首的女孩子就已经提出要求:“我们要见泰然!”
  “不行。”我说,“他需要休息。”
  双方的口气都欠佳,这并不是一次良好谈话的开端。
  对方有人叫起来:“我们关心他,见一下他为什么不可以。我们保证不打搅他。”
  让她们看见偶像面目全非,戴着维生装置像个僵尸一样躺在床上?我敢保证她们看了会破门而去,对泰然再也没有半点留恋。我当然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为首的女生的态度开始恶化:“你霸着泰然,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霸着他。”我知道这些姑奶奶得罪不起,于是耐心解释,“确保他得到最好的照顾,是我的工作。”
  “一下说他是外伤,一下说他持续昏迷,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他的情况比想象中要复杂。”
  “别听她鬼扯!”一个奇装异服的女孩子高声道,“我今天下午溜进医院,看到这个女人正趴在泰然身上,乱摸一气!”
  我听她这么大声,又把我形容地如此猥琐,耳朵顿时一阵火辣,又恼又羞。
  她这话无疑是在人群里投下一枚重磅炸弹,这群最多不过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们立刻愤慨起来,将我围在车前。
  医院保安也不知去了哪里,偌大的停车场也没有旁人。
  一只涂着蓝色指甲油的手伸过来推我一把,我脚下一踉跄,退到车门上。
  真是丢脸,当年读中学时都没被人围过,进了社会这么多年,反而给几个小孩子困得如此狼狈。
  我厉声呵斥她们:“礼貌点,我叫保安过来了!”
  “真不要脸!”女孩子们对我不住推搡,“你是泰然什么人?你对他做什么?你这个老女人,以为他会喜欢你?”
  老天,是谁和我说泰然的影迷教养好来着?我怎么看她们怎么像一群野孩子。
  我终于愤怒,挥开她的手,喝道:“放尊重点!家长老师没教吗?”
  “不让我们见泰然,我就不放你走!”
  我不想和她们继续纠缠,转身打开车门要坐上去。
  “她要走,拦住她!”
  “扯她的手提包,扯她衣服,别让她走。”
  简直像一群疯子。
  手提包给大力拽住,对方一得手,立刻使劲往后拉。我虽及时放手,但身子顿了顿,拉着车门的手给其他人扳了下来。对方人多力量大,我身不由己给她们拉扯着远离车子。
  这两天的焦虑加上劳碌让我体力大失,我没多的力气和她们挣扎。我当下放声高呼:“保安!来人啊!”
  一个耳光重重挥在脸上,打去我后面的话,打得我跌坐在地上,眼冒金星。
  并不觉得怎么痛,只是觉得前所未有的屈辱。
  “贱女人!”有女生抬起脚要往我身上踩。
  忽然传来一声严厉的呵斥:“你们在做什么?”
  女孩子们一怔,互相看了看,纷纷散开,片刻就不见了。
  我试着站起来,不料高跟鞋的鞋根忽然断落,重心不稳,又跌回地上。这时,有人跑了过来,一下就把我扶起来,让我坐在车上。
  “还好吧?”那人问。
  我抬头,对上一双黑且明亮的眼睛。初次见到泰然时,我为这样一双眼睛惊艳良久。
  我说:“问题不大,反正楼上就是医院,很方便。”
  对方笑了,他转身去把我的手提包拣了回来,交到我手上,“检查看看有没有丢什么?”
  这又不是停车场抢劫案,我丢的是看不见的东西。
  他又问:“要不要报警?”
  “不用,方才谢谢你。”我掏出钥匙插进车钥匙空里。
  “咦?你就这样开车回去?”他惊讶。
  “放心。”我还有心思对他俏皮地挤挤眼睛,“我会注意不让妈妈看到。”
  他放声笑起来。我的车开上出停车场的斜坡的时候,还从后视镜里看到他手放口袋里站在那里目送我。
  回到家,妈妈果然已经睡下。我放下心来,倒在自己的床上,长长叹一口气。直到这时才感觉手臂上给那些女孩子拉扯住的地方隐隐作痛,明日必定会青紫一片。
  我就这样趴在床上沉沉睡去。早上醒来,一边脸压得满是皱折,一只手臂麻痹,所有关节都像久没上油的齿轮,一动就咔咔作响。
  已经不再年轻了。那种两天两夜不眠不休跟着导演赶戏的日子一去永不返,我现在笑起来,眼角已经有细细的纹路。
  妈妈来敲门,我这才哆嗦着爬下床,洗澡换衣。
  医院里,泰然依旧安睡。今日的报纸出来了,头条又是他,只是这回把我的名字和照片特别醒目,口口声声说我和他关系暧昧,记者甚至写:“怀疑两人之间存在某种交易?”
  什么交易?援助交际?
  我苦笑。
  小马推门进来说:“木莲姐,你看谁来了?”
  我眼睛一亮:“沈畅!”
  沈畅高了些,瘦了些,俨然变成一个帅小伙子了。他大包小包地提着走进来。
  “你这什么意思?”我指着他的东西笑笑,“好像是来慰问难民。”
  他看着我,摇头,“莲姐,你怎么瘦成这样?”
  “这一年来衰事不断,我没生癌已经是万幸,还管是瘦是胖。”
  “我看到报纸,还不敢相信。”
  “他情况很稳定,这一两天就会醒来。”
  “我还想着等毕业了,回来跟着泰然哥继续干呢!”
  “那别忘了你今天说的这番话,到时候我们找上你,要是有推辞,看我不打烂你脑袋。”
  他笑着摸摸头,“莲姐你也要保重,泰然哥现在全靠你了。”
  等到人都走了,我才在床边坐下来,打开笔记本处理一些财务问题。
  看着屏幕上那一排排数字,心里一阵发酸。父亲病时也是这样,对着存折上的钱欲哭无泪。我们从不缺钱,我们缺的是健康。
  还有,病人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外面的风言风语就已经流传遍。世态炎凉。
  我喃喃:“再不醒来,我就去嫁人,再也不管你了。”
  “嫁谁?”
  什么声音?
  我难以置信地看向床上那个人。他的头微微侧过来对着我,露出模糊的笑,又问一次:“嫁谁?”
  眼睛模糊了又清晰,过了好一会儿才知道那是流泪了。我满心喜悦化做眼泪,泣不成声。
  他叹口气,“看你这样子。站那么远做什么,走过来让我看看你。”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说:“慢着,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泰然一脸疑惑看着我。
  “告诉我,蒸汽机是谁发明的?”
  “啊?难道不是瓦特?”他老实回答。
  “蝙蝠是哺乳动物还是鸟类?”
  “应该是哺乳动物吧。”
  “X总统叫什么?”
  “天知道,我昏迷前正在大选。”他已经咬牙切齿。
  我莞尔,“最后一个问题,我是谁?”
  他转而柔声说:“英台,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在胸前划十字。“感谢万能的神,你没有失忆也没变白痴!”
  “你这个女人。”泰然也笑了。
  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把脸贴上去。他身上有淡淡消毒水的味道传过来,我闻着却觉得有几许亲切。
  “你睡了三天半,感觉还好吗?”
  “不错,把过去这些年没睡的都补足了。只是,我左眼是不是受伤了?”
  终于还是来了。
  我直起身子,握紧他的手,“你大脑受伤,眼睛会暂时无法视物。医生保证很快就可以复明。”
  泰然听了,很镇定,继续说:“还有,我的左腿没有知觉。”
  “情况同上述。”
  “需要多久时间才可以康复?”
  “大概需要五个月。”
  他沉默片刻。
  我在他手背上落下一个吻。他握紧手,问:“大家都好吗?”
  “你好,大家好。”
  他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医生检查完,对秀姐说:“情况比较乐观,年轻人容易恢复。”
  秀姐问儿子:“感觉怎么样?”
  “一时间以为自己睡到何年何月去了,问了才知道不过三天。”
  “外面已经翻天覆地了。”泰萍别有意味地说。
  我警告地轻咳一下,她立刻噤声。
  护士提醒我们:“探病时间已经结束了,大家可以明天再来。”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全因某人死拉着我不放手。我哭笑不得,“放心,我若要甩了你,三天前就跑到地球另一面了,何必等到现在?”
  “真是,好不容易醒来,更是一刻都不想和你分离。”泰然双手活动自如,于是搂紧我的腰,“看,才三天,就瘦了一大圈。”
  “男人的手臂最擅长衡量女性腰围。”
  “我这只眼睛什么时候才能好?”
  “你一只眼睛也可以看清我啊。”
  “干吗不给我照镜子,我被毁容了?”
  我立刻掏出梳妆镜递给他,“看吧,臭美吧你!”
  他看了看,“还好,没有变成怪医杰克。”

  第 30 章
  我们道别。
  我走到一楼的时候,忽然想起手机还留在病房了,于是转身上去取。
  泰然的病房的灯已经关了。那天月色非常皎洁,房间里没有被月光照着的地方一片幽蓝。我轻轻拧开门,静静站在门外。
  泰然没有睡下,他坐在窗下的轮椅上。月光下他的侧面俊美中带着一股沧桑、几分憔悴。
  我看到他静坐了一会儿,手放在那条失去知觉的腿上,把脸埋进了阴影里。
  心里瞬间充盈满惆怅。
  我揩干眼角,悄悄走开。
  冬至那天,我提着妈妈熬的腊八粥来看泰然。他检查去了,我就陪着秀姐在病房里等。
  秀姐忽然开口说:“我所有孩子中,最放心,也是最不放心的,就是泰然。做母亲的看着孩子为一家生计奔波,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好不容易过了一两年舒心日子,又生了这样的变故。”
  我笑了笑,“现在差不多都过去了。”
  秀姐说:“我知道你太不容易了。”
  “现在还说什么客套话。”
  “把你当作一家人,才说真心话。那些人,口无遮拦。难为你在记者会上还能微笑。”
  “我父亲说过,面对生活,我们若不笑,就只有掩面哭着跑走。”
  “可那些问题多刁钻!”
  “都还好,我被问过的最难的问题,是你快乐吗?”我仰头笑。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并非为了追求快乐而在努力生活着。”
  “真有意思。”
  “生命不是完全自由的。很多时候生命是一种使命,有一天你会为了某些你从未想到过的人而活着。中国人喜欢说这是天注定的。”
  秀姐叹口气,“泰然他日若负了你,我也绝不会原谅他!”
  “别这样说。”我说,“我对他好,是因为我爱他。我并不希望我的付出成为他的负担。”
  “这么大方?”
  “不。”我苦笑,“他若甩了我跟了别的女人,我一定大写回忆录,让他的丑事传遍天下。”
  “你们会结婚吗?”
  “不知道。我完全没有想过。我们能走到哪一步,就算到哪一步。”
  秀姐感叹:“木莲,你一直是我们家的救星。”
  我说:“兴许泰然上辈子救了一只小蛇,我是来报恩的。”
  敲门声响起,泰然被护士推了进来,一脸兴奋:“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医生说我的眼睛基本没问题了。”
  “我也有一个好消息和几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想先听哪个?”
  泰然没好气,“先说坏消息吧。”
  “好。”我在他床边坐下,“之前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在《夏日如火》中的角色给别人了。”
  “啊。”泰然说,“还有呢?”
  “所有广告全部吹掉。‘捷步’的形象代言人居然换给了唐彬那小子。报纸上写你和张曼君之间存在不正当交易。网路上流传你的各种版本的‘情史’,我好似在其中没有一个好形象。”
  泰然笑了,“听起来真糟糕。”
  “啊,还有!甚至说你这次受伤是和违禁药物有关。”
  “喂!”他叫,“那好消息呢?”
  我用力握住他的手,说:“恭喜你!你凭《烟花》被提名此次金鼎奖最佳男主角!”
  秀姐惊呼起来。泰然定了两秒,也开心地笑了。
  我展开双臂和他拥抱。
  过了几日,许小姐来看望我们。她问我:“出院以后有什么计划?”
  我说:“外面风风雨雨,城里是待不下了,打算找个僻静的地方住一阵子。”
  她会心一笑,取出一串钥匙放在桌子上。
  “这是?”
  “庄先生在雅山有座度假别墅,旁边不远就是雅山康复中心。庄先生要我告诉你们,那里冬天有片香雪海,景色极其绚丽。”
  “我们怎么好意思?”我推搪。
  “就当是借朋友的房子度假吧。”许小姐把钥匙塞我手里,“隐居也有隐居的好,可以静下心来修身养性,陶冶情操,管他外界天翻地覆。”
  “这些日子也麻烦你为我们操劳了。”
  许小姐笑得分外亲切,“助人为乐,再说庄先生也特别关注你们。”
  “庄现在如何?”
  “他们现在在加拿大。庄太太看中一处房子,有点想定居的意思。”
  我笑了笑,“今年流年不利,大家非伤即病,所以纷纷想往外跑。”
  “是啊,今年股市都跌得比往年惨。店家纷纷关门,满街怆然。不论走到哪家,都听到抱怨社会声。专家预言,经济萧条要有一阵子去了,大家要勒紧裤腰带。”
  “哪来的专家敢在这时候对民众说真话危言耸听?”我笑问。
  许小姐耸耸肩,“庄先生在电话会议里的谆谆教导。”
  不过不怕,庄朴园此人生有三头六臂,有满打满的把握来迎接经济动荡。
  许小姐叹一声:“娱乐界受打击颇大呀。”
  我说:“经济公司也有对策,他们加大推陈出新的速度,想通过新面孔来博得观众的注意。”
  “当人不敢在注意自身惨状的时候,通过一点肥皂娱乐来转移主意力,也是排解郁闷的方法。”
  她走后,泰然才缓缓开口,讥讽道:“莫非我们又成穷人了?”
  “人家也是一番好意。”我为他盖上毛毯。
  他伸手摸我的脸。
  “我们去吗?”我伏在他膝上问。
  “香雪海?”
  “我只听说,从未见过。”
  他轻抚我的头发,“那我们去看看吧。”
  我们去的时候,雅山的梅才刚抽苞,一粒一粒米那么大,不细心找是看不见的。不过天已经很冷了,今年估计又有大雪。
  庄朴园的房子在山坳间,是栋白墙红瓦、大方朴素的二层别墅,前院是个简单的停车场,后面整个山头就是他家的后花园。屋子里的摆设简单不失格调,客厅的大玻璃窗连着平台,下面有山间小溪流淌。夏夜,这里会是个观星品酒的好地方。
  山坳里还坐落着其他几家别墅,不远处有一片白色房子,那便是雅山康复中心。
  我站在露台上深呼吸,爱煞这山间清新芬芳的空气。
  泰然温柔注视我,笑道:“看样子是来对了。”
  “哦?不是我陪你吗?”
  他说:“我们还分什么我和你。”
  我心暖,只有热恋中的人才会神魂颠倒不分你我,如今夫妻结婚都要财产公证,以防将来拆伙的时候,你三我七纠缠不清。
  负责泰然的医生是位中年女性,笑容可掬。她给我们讲述复健方案,完了,忽然插一句:“我女儿是你的影迷。”
  泰然立刻明白,说:“有机会希望能见到她。”
  “她在医学院学的是护理,此刻就在该中心实习呢。”
  啊哈!我别过脸笑起来。
  结果我们在当天晚上就见着了那个叫王佳佳女孩子。
  佳佳才二十出头,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嘴角有个酒窝。她只要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顿时整间屋子就只听见她的欢声笑语。
  很是热闹。
  大概是年龄相近的原因,他们两个聊得很愉快。
  我问她:“学医辛苦吗?”
  “怎么不呢?”她说,“要背要记的那么多,还有英文原著。刚开始上解剖课的时候,手拿着刀子就发抖。只见老师下手如有神,一根针就解决了一只青蛙的生命。我们却是吓得午饭都不敢吃肉。”
  泰然好奇,“听说医学院的鬼故事特别多。”
  王佳佳双眼发亮,“泰大哥你喜欢听鬼故事?这样的故事我有一箩筐,一个一个讲给你听!”
  看,虽然泰然被媒体抛弃了,但他还有忠实的影迷。
  况且他真的需要一些同龄的朋友。
  我站了起来,“我最怕听这个,我离开一下。”
  王佳佳便顺手把手里的杯子递给我,说:“帮我再倒点橙汁吧。”
  俨然把我这个经济人当作了老妈子。
  泰然一心听她说故事,哪里看见这里。我只得接过杯子给她倒满。
  那天她逗留到很晚。她母亲打来电话催促,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临走了还来一句:“我在这里呆一个冬天,到时候陪你看梅。”
  我忍不住说:“太麻烦你了,你也有工作要做。”
  “不麻烦!”她神情诚恳,“泰大哥现在这样多孤单,我应当尽力陪伴他。”
  我强笑:“不是有我吗?”
  “木小姐也会有私人事情。”
  我忍不住想说“照顾他正是我的私人事情”。可想她不过是个孩子,我一个快三十的女人何必和她较真?
  我微微笑着关上门,睨泰然一眼,“现在女孩子可真不敢领教。”
  “有人打翻醋坛子了。”泰然笑。
  “满腹爱心的佳人最爱收留落难书生,指望他东山再起时可以连带自己也飞黄腾达。”
  “那你当自己是什么?”
  “傻大姐。”
  “那么,傻大姐,你大可推开门,告诉她你是我女朋友。她应该没走远。”
  “你以为她不知道?”
  “那你还在担心什么?”
  我举双手,“好的,是我不对。我不该干涉你交友。”
  “你何时才会对我有信心?”泰然神色严肃。
  “我对自己没信心。”我对他摆摆手。
  他是一只翅膀受伤的鹰,因为无力飞翔,才会厮守在我身边。他日伤愈,振翅高飞在天,我又只得仰头巴巴地看着他。
  恋爱就是如此患得患失。
  天是越来越冷了,早上起来,常看到外面草地上降了一地的霜。
  我每天准时叫泰然起床,督促他,陪他做运动。没想先前一段时间的养伤把他养懒了,早上叫他起床成了一项浩大工程。
  我终于不耐烦,叉腰站在他床前,看他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大粽子,怒道:“再不起来,今天就不用起来了,饭也别想吃!”
  他在被子里发出嗡嗡的声音:“你这样活像我妈。”
  “完了!”我哀号,“这就开始嫌弃我像老妈子了。你不爱我了。”
  他立即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好!好!我这就起来。”
  我拍拍手,“快,不能让医生等,这很不礼貌。”
  “你看样子倒是很享受这样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多好。”我笑,“没有工作压力,没有经济烦恼,天天呼吸新鲜空气,和一个小姑娘抢男朋友。”
  泰然举白旗,“我也是你消遣的一部分。”
  这样的他是如此可爱,我忍不住凑过去和他拥吻。
  金鼎奖颁奖那天,我作为泰然的代理人前往。
  之前也有劝他跟着一起去。他没给我好脸色,反问:“是要我坐着轮椅入场,还是拄着拐杖?”
  我恨死他的刻薄,又深深怜惜他。
  会场里星光璀璨,夜并没有因为失去个别演员的身影而失色。我被欢声笑语所环绕,显得分外孤单。
  偶尔有熟人过来打招呼,问我泰然情况。不过围在场地外声嘶力竭叫喊的少男少女们不再呼喊泰然的名字。
  我像个满篇纸写满自身哀怜的悲情女作家,在一张张喜气洋洋的面孔中游走。
  连张曼君都对我抱怨:“今夜有几分寂寞。”
  “人人都说今年最佳导演已是你囊中之物。”我说。
  她嗤之以鼻,“不知道有没有人拿此下注。”
  我笑,“你提醒我了。”
  “不论拿不拿得到奖,我后天飞机去美国。”
  “一路顺风。”
  她说:“不是我一个人。”
  我惊讶。
  “有个朋友在那里等我。恩,做生意的,人很塌实。我也累了,给人机会,也给自己机会。”
  我点点头:“及时上岸。”
  “泰然则还要重赴水深火热中?”
  “我想是的。”
  “我无法帮他再多。”她一脸愧疚。
  终于挨到入场就坐,主持人上台,掌声与欢笑声中,一项一项的奖颁发下来。
  张拿手肘碰了碰我,凑了过来,“听说唐彬那小子这半年来颇为得意。”
  “他和泰然同期出道,一直给压抑至今,现在也是该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他势头正劲,泰然大半风光都给他抢去了。你日后留神一点。”
  我说:“读书志在圣贤,非徒科第。为官心存君国,岂计家身。”
  “放屁!”张曼君笑骂,“不图名利,那投身这一界做什么?自己拍了自己在家里放着看岂不是更符合理念?”
  “嘘!”我拉她,“颁到男主角了。”
  大屏幕正在播放提名演员的影片。泰然那张忧郁迷茫的俊脸出现的时候,二层的观众发出欢呼声。
  我旁边一个女演员对我说:“虽然我年纪一把,却仍为他心动。”
  我与张曼君紧握的手里已经出了一层汗,浑身僵直住。
  耳朵里听到什么?呵,是心脏在激烈跳动。
  那一刻我灵魂出壳,直扑领奖台,欲窥那个名字。
  颁奖人长篇累牍,始终不进正题,似把候选人玩弄与股掌之间。
  我伸手抚着心口。
  颁奖人慢条斯理打开卡片,笑道:“这次是新人啊。”
  我的心一瞬间提到嗓子眼。
  谁?
  那个幸运儿会是谁?
  可是我的泰然?这个奖是他不懈努力多年和发挥天分后应得的奖励?
  是发生那么多不幸事件后最能安慰他的礼物?
  “唐彬!”
  我有片刻失聪,听不到半点声音。
  这两个有力的字似有千斤重,万只手,把我的灵魂狠狠拽回体内。
  我跌了下来,摔得浑身疼痛不堪。耳朵里,一片嗡嗡噪音。
  周围人在欢笑鼓掌,唐彬的得奖感言必定非常幽默,他也许还排练了许久。总之,他逗得在场人捧腹大笑。
  但是我一点都听不到。
  我整个人都垮了下来,脖子、肩、背、手,像座给大水冲倒的泥像,缺了胳膊少了腿,面目模糊。水继续冲,我便成了一堆烂泥。
  我半瘫在座位上,同自己说,深呼吸,深呼吸。
  张曼君在骂:“这里绝对有暗箱操作!”
  “算了。”我疲惫地说,“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张曼君的注意里很快给下一个环节吸引过去。片刻之后,她激动得跳起来与人拥抱。
  她再次夺得最佳导演奖。
  “我的谢幕奖。”她这样说着,热泪盈眶。
  我也落了泪,却不是因为她。
  这样一个缤纷的夜晚,有人欢喜有人忧。
  我连夜赶了回去。
  客厅里亮有一盏昏黄的灯,像在指引迷路的孩子回家。
  我站在门口,注视着那点暖黄,鼻子一阵酸涩。
  从未像此刻这样想见到泰然,和他紧紧拥抱,闻着他的味道,分享他的悲伤,也让我得到安宁。
  门忽然开了。
  王佳佳出现在门口。我很意外,没想到她这么晚了还没回去。
  走近看,她还穿着我的睡衣。
  “泰然睡下了。”她说,“他说太晚了,要我今天暂时留下来。”
  “我去看看他。”,我说。
  她一把拉住我,力气很大,我觉得疼。她语气不善地说:“他睡下了!你不要去吵他。”
  我积压了一个晚上的怒火,但我此刻疲惫伤感,没有力气爆发。一个长辈也不该和晚辈计较。
  我淡淡挥去她的手,“我不会吵到他的。”
  她一下拦在我面前,“他睡前说了,任何人都不可以来打搅他。”
  我冷笑,“等他当了皇帝再说这话。让开,或者我们两个在这里大吵大闹,直到他醒来。”
  “我已经醒了。”一声冷淡的声从楼梯口传来。
  泰然拄着拐杖站在那里,神色漠然。
  我眼睛一湿,“泰然……”
  “很晚了。”他开口打断我的话,“都先睡了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他转身离去。
  王佳佳很不友善地瞪着我。
  我忽然忍不住出言讥讽她道:“告诉你一声,这房子是友人提供,并不是泰然名下财产。”
  说完了又觉得没意思,何必和一个孩子计较?
  我留下一脸青黄的她回房了。
  她还年轻,还爱做梦。
  可我何尝不是呢?只是我已不再年轻。
  那夜我是服了药才睡着的,并且一直接连不断地做梦。
  先是梦到泰然对我冷言冷语,嫌弃我做的一切事。又梦到妈妈嘲笑我说:看,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那个小子不过一张漂亮脸蛋,他那里懂得珍惜你,对你好?然后还梦到一个极其可爱的婴儿,还不会说话,要我抱。我伸手过去,忽然旁边一个人抢先将宝宝抱起。那个面目不清的女子厉声质问我:你这个女人要做什么?你可知道这孩子是泰然的骨肉。
  我惊醒。
  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天边有一线血红,那是日出的前兆。山野间一片寂静,只闻风过山郦的声音。
  我移动着酸痛的手脚,慢慢坐起来,长叹一口气,把脸埋在手里。
  “累了?”
  我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坐在阴影里。
  他站了起来,正是泰然。
  果真也是一脸憔悴。
  我心中一阵钝痛,对他伸出手。
  他过来紧紧拥抱住我,脸埋进我的颈项里。我敏感的皮肤感觉到他湿热的呼吸。
  我扶正他的脸,凝视他。那双总是闪耀着自信光芒的黑亮眸子里此刻盛满忧愁,黑暗里的他,看起来分外脆弱。
  我抵着他的额头,搂紧他的脖子,轻声呢喃:“都会回来的,一切,属于你的,都会回来。”
  他半晌才说,“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悲伤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是多么糟糕的一件事。”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你别这样。”
  他抱住我,细碎地吻着,“别哭,我最怕女人哭了。”
  “我心疼得很。”
  他不说话,把我紧搂在怀,拉上被子盖住我们俩。
  我闭上眼睛靠在他的胸膛上,埋进他温暖而清爽的气息里。
  这段时间的修养让他的身体迅速恢复。手臂间的他的躯体明显比前段时间厚实了一些。我的手不由从他的腰一直往上滑去,几分贪婪地摸着他光滑的皮肤,和结实的肌肉。
  泰然动了下身子,抓住我的手,声音带着责备:“木莲……”
  “什么?”我问。
  “我的腿恢复得很快。”
  “这很好啊。”
  “我还是个正常男人。”他的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我笑起来,“那更好了。”
  他叹气,“你知道我一直尊重你……”
  我笑道:“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多话的好。”旋即以吻封住了他后面的话。
  那一刻,两人之间骤然升温。
  良久,才喘着气分开。黑暗中他的眸子异常明亮。
  “小娘子要不愿意,本公子也不强迫你。”我撩着头发一笑,作势要起身。
  “你……”他低喝一声,手扣住我的腰,一把将我按了回去。随即,他整个人便覆了上来。
  我微笑着放松自己任由他包围。
 
  第 31 章
  醒来的时候泰然不在身边。
  天已经大亮,天空微露着淡蓝。我推窗望去,满山梅花居然有不少已经开花,雪白的一蔟一蔟,如云似絮。
  客厅里没人,电视开着,里面响起熟悉的音乐声,新一期的“杨梅树下”,杨眉正在采访新的金鼎影帝。
  唐彬穿着白衬衫黑西装,头发乱乱,双脚分开坐在沙发上,神情桀骜,仿佛天下人都欠了他二五百万。偏偏现在的小姑娘就是喜欢这种拽拽的调调,尽把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
  杨眉也面露鄙夷之色,只是人家已经修炼成精,非我等高手是看不出来的。
  她问:“唐彬有没有想过自己第一次主演就当选影帝?”
  唐彬笑,“还好,因为我知道自己一定会成功。”
  “你好像还是奋斗了挺久的,演的什么片子自己很喜欢。”
  “你知道的,当年我只是跟在泰然那些人身后演个只有半个镜头的小配角。记者来采访,呼啦涌上来就把我冲到一边去凉快。就那种小角色。所以那些片子正确来说都不是我演的。”
  我看着冷笑。他什么本事都没有,刨绝户坟、踹寡妇门的本事到不小?见低就踩,素质真低下。
  我索性关了电视。
  我们在这山里住了几个月,几乎与世隔绝,以为不闻不问就可以粉饰太平。但是有些伤害是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的。
  泰然一个人坐在露台的椅子里。微垂着头,似乎在发呆。神情无限落寞。
  我站在门内,静静望着他。
  “他很不好受。”
  王佳佳不知什么时站在我身后。这时看她,没了前夜里的跋扈,脸上还写满担忧。
  她对我说:“昨天我陪他看电视。当司仪宣布得奖的是唐彬时,我感觉他整个人顿时没了生气。他真的很失望。他当时就想站起来离开。可是他腿还不方便,又起身得急,一下就跌在地上。他还不让我扶,一个人在地上坐了很久。”
  我心中阵阵刺痛,无法言表。
  “他病以来,外界舆论对他,对你,都非常苛刻。”王佳佳说,“所以我不喜欢你,是你拖累了他。”
  好严厉的指责。我苦笑。我何尝想拖累他的?
  “尤其是网络,对他评价非常不堪。”王佳佳气愤道,“先是有流言说他受伤因为毒品,然后传成是招妓。就那么突然间,所有看他不顺眼的人都冒出来了,尽其所能抨击诋毁,进行最恶毒的人身攻击。”
  我嘴里泛起苦涩。这些我并不是不知道,但时还气得险些砸电脑。但流言蜚语岂是能堵得住的?
  王佳佳情绪激动,“我做了他多年影迷,边看那些文章边哭。那些语言怎么能这么恶毒。从他的头发嘴巴,批评到隐私,好像自己都长了眼睛,看到泰然过着怎么样的淫乱生活。唐彬的影迷更是群没道德的贱人,在网上铺天盖地侮辱诽谤。说泰然当初如何和张曼君有色情交易,排挤掉唐彬;说他看杨亦敏有背景,立刻巴结上她;说杨把他甩了后,为了东山再起,居然和一个老女人在一起。”
  我终于流下泪来。
  什么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就是。
  因为他是公众人物,于是他必须得承受这种无端无情的伤害。
  王佳佳双目通红,手握成拳,“他们甚至诅咒他终身残疾!简直不可饶恕!”
  我把手轻搁她肩上,“用不着这样,久了你就会想清楚。”
  “你任由他被伤害?”
  我一字一顿道:“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快乐,也比任何人都希望这些伤害是冲着我来的。”
  她看我半晌,轻声问:“值得吗?”
  我说:“我只问自己后不后悔,没问过自己值不值得。”
  “可是万一他后悔了。”
  “那我便认了。”
  那天晚上,月色皎洁,整个山谷都清晰地映在眼底,所以天上星星稀少。
  我们关了房间里所有的灯,坐在客厅的沙发里,透过大玻璃墙看天景。
  “气象台说今天有流星雨。”泰然说。
  “但是这一带是看不到的。”
  “我知道。”他握住我的手,“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你第一次带我去天文台的情景。知道吗?我永远都会记得你指着脚下的万家灯火同我说:终究有一天,你会从其中一点豆大的灯火,变成最璀璨的星光之一。会有这么一天的。”
  我笑,“那时候我多年轻,你则还是个大孩子。”
  他也笑了,“那次对我很特别。你知道的,你给我找的第一个角色,但是许少文那个混蛋打破了了我的头。”
  “那家伙已经退休,现在不知道在地球哪个角落孵蛋。别去想他。”
  “但那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
  我笑。
  他忽然问我:“你说唐彬此刻会不会也搂着女朋友,说:看,当初凡是我想要的角色都给泰然那滚蛋抢了去。可是现在他不知道在地球哪个角落里孵蛋?”
  我拉下他的头,吻吻他有些凉的唇,“你们是不同的。”
  “风水轮流转。”
  “不。你是可充电池,而他是一次性的。”
  他沉默半晌,说:“木莲,我想出去走走。”
  “这么冷的天?”
  “不是。”他说,“我想出国走走。”
  我直起身来,这个问题也是我关心已久的。
  “不一定是在学校读书,只要是能学习表演地方都可以。”
  “做回一个初出道的新手,在一个又一个剧院里寻找演出机会。哪怕是一个极小的角色,只要能和大腕合作片刻,看他们表演即可。”
  泰然眼睛发亮,“那不是很棒?”
  我莞尔,“我就说,你适合做个浪子。”
  他深深注视我,“你呢?”
  “你希望我跟你去?”
  “我不希望你跟着我,再吃一次苦。”
  “要我等你?”
  “都说好男人不该让女人等。”
  “那真麻烦了。”我笑。
  他抱住我,长叹:“我不甘心就这样沉沦,但我不该浪费你时间。”
  “听这话,你似乎要和我说分手。”
  他的手一抖,“胡说!”他加大力气抱紧我,让我几乎不能呼吸。
  我大叫:“谋杀啊!”
  他佯怒,“谁叫你乱说话!”
  “那你说说怎么办?”我把手一摊,“你走我留,我们必然分开。这一两年间会发生什么事我们谁都不知道。”
  他一遍遍摸我的鬓脚。我笑着补充一句:“怕等你回来,三千青丝已如雪。”
  “你这个女人!你这张嘴!”他咬牙切齿。
  我伤感地依偎进他怀里。这具胸膛温暖宽厚,令人安心,缩进去,似乎可以遗忘整个世界。可是我却不知道还能依靠多久,又及害怕会有女人也来依靠。
  可是用情爱拴住他的翅膀不让他飞翔,并不是我所会做的事。
  爱,总得牺牲。
  “你去吧。”我说,“我在遇上更好的选择前,自然会等你。”
  泰然一怔,忽然伸手在扶手上用力一捶,一脸懊恼地撑着额头。
  我眼睛还是湿的,这时却噗嗤笑出来,“《风采》评选出来的年度十大经典动作之一,就是男演员动手捶身边某样物体,然后埋头做懊恼状。”

  第 32 章
  来年山花烂漫时,我们离开了雅山的别墅。
  泰然头发留长了,又戴着帽子,走在路上,已经无人认识他。顶多,只有个别小姑娘看他高大挺拔,回头多看几眼。
  我们终于可以手拉着手走在大街上。
  有天半夜里他把我推醒,对我说:“不如我们结婚吧。”
  我睡眼惺忪,“你想清楚了?”
  “我们可以开家店,你不是喜欢服装吗?然后可以到国外生孩子,就可以多生几个,短短的手和腿,齐声叫爸爸妈妈。然后我和天下夫妻一样为了孩子的教育问题吵架。”
  我笑,摸摸他的脸。他的眼睛里充满憧憬和迷茫。
  “睡吧。”我说,“睡醒了就没事了。”
  睡醒了就会知道许多美好的幻想只是不现实的梦。
  妈妈也问我:“你是怎么打算的?”
  “你知道的,我做人从没有过打算。”
  “你们干吗不结婚?”
  “现在时候不对。”我说,“他打算在事业上重新拼打,结婚无疑是拖他后腿。”
  妈妈点头:“那倒是。要你跟着他满世界游荡,无处为家,无法安定下来生育。那结婚有什么用?”她果断道:“那你不如换人吧!”
  我骇笑,“这又不是公司招聘员工,不合适当即可以换下一个。”
  “你们这样,和分手有什么区别?男人一出去,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我笑笑,“我们现在这样挺好的。没有责任,没有压力。”
  “别说你会等他回来!你年纪不小了,你等不起。”
  “从来没有谁等谁的说法。不会移情别恋,都只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我说。
  “我渴望抱孙子,渴望有孩子喊我外婆。我做人母已经腻了,希望能升一个辈分已经很久。”妈妈叹息。
  “三表姐住的离我们家不过二十分钟路,她家囡囡刚半岁,保姆带得不尽心。你若喜欢幼儿,不如去帮她一手。”
  “总是带不亲。”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我还没那么博爱。”
  我叹气,“妈,别担心我,顺其自然就好。”
  妈妈无限怜惜道:“你是个苯孩子,从不懂得去争取,只知道傻傻地对人好。”
  “傻人有傻福。”
  秀姐已经开始为泰然收拾行李。
  泰安的女友那天也过来了。这些年过去,她变漂亮不少。也许是因为生活好了,胖了一些,整个人圆润起来,看着非常舒服。
  泰安看她很紧,寸步不离。
  她过来和我攀谈:“木小姐不跟着去?”
  我说:“我也有自己的安排。”
  “情人最怕分别了。”她皱皱鼻子。
  我问:“你们功课怎么样?”
  “家庭限制,没办法读研究生,现在已经在电视台上班。遇到突发新闻,饭吃一半就得冲出去采访。”
  “新闻工作很累。”
  “我得到消息,杨眉也有辞职嫁人的意思了。”
  我有些遗憾,“那以后的杨梅树由谁主持?”
  她笑笑,“没有杨眉,自然就没有杨梅树了。上级打算推出新主持人继续主持清谈节目。你知道的,社会从来不缺候补人。”
  我还知道我们都希望泰然有天可以做客杨梅树下,可是这个梦想还来不及实现,就要彻底幻灭了。
  泰然送我下楼。
  整个城市一片春意盎然,我们俩难得动情地在微风里拥抱良久。
  他说:“我会常常写信,一天一封。”
  “要命,那你哪还有多余时间做其他事?”
  “你要是遇上个更好的,不会真的就把我甩了吧?”
  “那当然有可能。”
  “其他人都可以,但绝对不可以是庄朴园。”
  我不平,“嗳,人家帮你不少,你怎么总这么仇视他?”
  “我也奇怪,你怎么就那么喜欢那个老头子。”
  “他才四十。你四十的时候也绝对不会高兴有人管你叫老头子的。不可否认他是个极具才干和魅力的男人,你不能因为他的年纪和富有就将他全盘否定。有钱不是错,他没道理抛弃了财产才有资格得到敬重和幸福。”
  “听听!”泰然嚷道,“我不过说了他一句不是。”
  我举白旗,“好好!我发誓,不会给他做小妾!”
  泰然还是不平,“真是的,你偏偏不肯同我结婚。得到了我的身体后就将我弃若蔽履。”
  我大笑,紧抱住他。
  “你会有更好的将来。”
  “我的将来一定会同你分享。”
  “一个人在外面要多多保重,不要吸毒,慎重交友。还有,一定要时时刻刻想念我。”
  他叹一声,把脸埋进我发里,喃喃:“那是一定的。”
  张曼君给泰然写了好多封介绍信,几乎网罗她国外所有友人。美国离这里太远,报纸上几乎没有她的消息,可是她在信里简单几句,交代好事已近,已经适应当地生活。
  我想起当年的她,正当盛年,英姿飒爽,又风情无限,红裙和钻石,多么令人为她倾倒。现在也蛰伏在异乡,过着朝起暮歇的生活,为人生儿育女。
  他们一个一个地退出这个大舞台。
  泰然走的那天,我迟迟不出门。衣服换了好几套,仍旧决定不了穿什么合适。等到妈妈来敲门,我还穿着睡衣,头发也没梳地坐在床上。
  妈妈叹气,“不过是去机场,便装就可以了。”
  我把梳子丢到一边,没精打采地说:“我还是不去了。”
  “泰然会难过的。”
  “我没那精力和他在机场上演十八相送。鼻涕眼泪糊一脸,给旁人看笑话。或是像电视上演的那样,泪眼朦胧默默看他走远消失,嘴里喃喃祝福。不!我不想看他一步一步离开!”
  “不见他一眼,你回头又要后悔。”
  “不要!不要!”我不耐烦,大叫。
  “你这孩子。”她摇摇头,出去打电话叫计程车。
  不久,车来了。妈妈又进来看我。
  我仍然坐在床上发呆。
  她问:“真的不去了?”
  我哆嗦了一下,把脸埋进臂弯里。
  妈妈静静看我片刻,悄悄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然后楼下的车开走了。
  我慢慢倒在床上。
  天空有飞机飞过的声音,振动我的耳膜。也不知道泰然会坐在哪一架飞机上,奔赴远方陌生的国度。
  从此咫尺天涯,相思相望不相亲。
  记忆中他还是那个穿着中山装的少年,我回首就见他,正对我温柔微笑,腼腆可爱。又想起他在我身旁,用深情眼神默默注视,我如何闪躲都逃不开。
  雅山的香雪海中,我们携手漫步,花瓣似雪般落了我们一头一身,依靠着的身躯坚实温暖。现在的我是如此缅怀。
  是否就这样错过真爱?
  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我去接起。泰然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为什么不来?”
  我呆呆答:“我不敢。”
  他沉默良久,才坚定地说:“等我回来。”
  只觉得眼睛一阵湿热,两行滚烫的水珠滚落下来,啪嗒滴在手背上。
  终于是忍不住了,泪如泉涌。
  我把电话放下,哭泣起来。
  人留不住。
 
  第 33 章
  妈妈还是把三表姐的女儿接过来带。三表姐夫妇感激得无与伦比,直赞妈妈救他们于水火之中。他们两个年轻白领,父母不在身边,要带个数月的婴儿也不容易。
  孩子长得像是电视上的奶粉宝宝,咿咿呀呀说着只有自己才懂的语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新环境。
  我小心翼翼抱着她,也是一脸好奇打量她。
  表姐看我这样,说:“小莲也该早点生孩子。年纪大了生育可辛苦了。”
  我笑,“我总不可能无性繁殖。”
  “嫁人还不容易?”表姐扭头对表姐夫说,“你们公司里那些单身汉,总有几个合适的。”
  妈妈也来了兴致,说:“家世人品好就可以,相貌并不重要。”
  “喂!”我出声表示抗议,但无人听我的。
  表姐一脸兴奋:“你们公司不是新来一个设计总监?”
  表姐夫苦笑:“第一,他是我上司。没有下属给上司介绍对象的道理。其次,人家留学归来,又是老板的小舅子,家世、相貌、人品、才华,无不是一流的。你倒是说说,这样的人,还用得着别人给他介绍女朋友?”
  正在这时,怀里的孩子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吓一跳。
  “准是尿尿了。”妈妈把孩子接了过去,几个大人围着忙起来。之前的话题也就放在了一边。
  泰然很快就来了消息。
  他给我寄来了一个大包裹,里面装着一大束干花。有天竺牡丹、有勿忘我,有石竹,还有一种我不认识的花。除了这些花花草草,还有他从吉普塞人手上买来的稀奇古怪又不失精巧的水晶香水瓶和项链,以及他的照片和简短书信。
  他现在住在张曼君的教授家,租的公寓收拾好了,就会搬过去。照片里的他笑容爽朗,老教授夫妇一脸慈爱。那家人有一对幼儿,非常喜欢他,一大两小加只狗,嬉戏在一起。
  他很快就会有自己的新生活。
  表姐来接孩子,看到我房间里的花,啧啧出声:“谁在追求你?”
  “怎么了?”我问。
  “看看,这天竺牡丹的花语是分别,这个少见,好像是指项花,花语该是深深思念,勿忘我就不说了,这石竹正表示加重分量!。”
  表姐在一家花卉公司工作,自然熟悉花草。
  我呆住,我没想到其中还有这层深意。
  表姐不停叹息,“难为这一番心思,我当年怎么就没受到这份待遇?”
  表姐夫脸色变了又变。
  他们走了后,妈妈问我:“泰然现在怎么样了?”
  我说:“很好,有长辈很喜欢他,在照顾他生活。”
  “刚开始总是这样千里寄相思。”
  我哭笑不得,“妈,我是你女儿,即使你不看好我,但还是请祝福我。”
  妈妈是老姜,对答:“不看好,还祝福,这和看着股票要跌却大量买进有什么区别。”
  我睨她,“哦,原来我是赔钱货!”
  “哪个女儿不是呢?”她哼着小曲做饭去了。
  我闲得太久了,便去报了一个绘画班,找点事做。兴许我的天分得到发掘,会成为一个画家也未尝不可能。
  教我们的是个年轻女子,叫乔敏儿,刚从艺术学院毕业不久,性格活泼。班上大多是中年寂寞的太太,只有我与她年龄相仿,我们没多久就成了朋友。
  敏儿看我孤家寡人,带我去见她的同学和朋友。那些人中不乏年轻帅气的小伙子,可是因为生活顺畅,社会待他们也不薄,故显得有些天真。
  奇怪,或许最早那两年我觉得泰然是个没有社会经验的毛头小子,但是我也从不认为他轻浮浅薄。生活逼得他早熟,社会将他打压得稳重。他在我心目中,已经是一棵可遮风避雨的树。
  一个男孩子问我:“你在想什么?为什么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他怎么会明白一个少年赤手空拳打出一片天下却一不留神就给对手取而代之的心酸?他只担心约会女孩该送什么花,吃饭该配怎么样的酒。
  我和他们聊不来。我老了。
  泰然这次寄来的是洋丁香。
  妈妈问:“这又是什么意思?”
  “思乡。”
  妈妈沉默半晌,“他现在哪里?”
  “在戏剧学院得到旁听席,他们似乎会去巴黎加尼叶歌剧院。”
  “还好经济可以保证,不然这样游学不容易。”
  “他在信上说他也会抽空打工,了解人文风俗。”
  妈妈看了看照片,问:“旁边这拉丁美女是谁?”
  “他同学。”
  “你小心点。”
  我笑,“缘分自有天定。”
  他是飘零在大洋彼岸的一株小草,我是守侯在海的这头一掊黑土。
  敏儿来约我:“我堂哥过生日,有个派对,出来玩吧。”
  我习惯性地推脱说:“不了,又不认识,怎么好跑去白吃白喝的。”
  她在那么头笑,“陌生客人绝对不止你一个。”
  妈妈在旁边听出大概,立刻说:“去!干吗不去?”
  “好!好!”我只得改口,“我去。”
  可我万万没想到,乔敏儿这堂哥居然是庄朴园的邻居。
  我留意到庄家亮着灯,似乎是主人回来了。
  敏儿气鼓鼓跑过来,“我堂哥那家伙,说好了介绍你们认识的,结果我堂姐请他吃饭,他到现在都没回来。”
  我倒并不在乎,我说:“这里吃的东西那么多,我可以自便。”
  派对上都是年轻人,音乐声震耳欲聋。就是这样,也没见邻居庄家人前来投诉。
  我已经不习惯听那种轰炸机般的音乐,逃到化妆间。那里有几个花枝招展的妙龄少女正在补妆,说到了什么事,嘻嘻哈哈笑得前仰后合。
  我听到一个女孩子说:“我托小叔打听,才知道唐彬那天早早就退场了,说是拍戏太辛苦。他那个经济人满脑肥肠的样子,很讨厌,大声叱呵我们这些影迷。”
  旁的女孩说:“说起来,泰然对影迷倒是没话说。”
  “唉,他都已经残疾引退了,还提他做什么?”
  “你们说,网上传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
  “唐彬的影迷说泰然以前在剧组里装大腕,挑剔他演的戏。杨亦敏不在的时候,就和别的漂亮的工作人员打情骂俏。”
  “据说泰然出道前在声色场所混过。”
  “还有,还有!他经济人常对他做出猥琐的动作,他还笑眯眯地不拒绝。真是为了出名什么都不顾了。”
  “那个老女人?”
  “他同经济人交往是真是假?”
  “他经济人在记者会上否定了一切传闻,却没回答那个是否交往的问题。”
  “嘿嘿,泰然这样的年轻小生,最容易有恋姐情结。”
  “是恋母吧!”
  女孩子们哄然大笑,拉拉扯扯地离开了化妆间。
  我这才从背对她们的沙发上站起来。
  这里是待不下去了。
  我出去拎起手袋,悄悄离开了这座热闹的房子。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妈妈已经睡下。整个小区一片寂静,我耳朵微有些耳鸣,仿佛何处还响着那激烈的音乐声。
  我按着泰然给的号码,拨通了他的电话。
  接电话的人的英语有着浓重的法语腔,我花了一番力气才听清楚他是说泰然不在。
  我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晚上吧。教授请他吃饭。要留口信吗?”
  “不,不。”我说。那些话岂是简短的口信说得完的?
  吃的什么,睡得如何?有什么有趣的小细节,还有,梦里是否梦到我?
  问题实在太多,归结一句不过是我想他。这样的情话怎么可能对那个陌生男孩说?
  叹了口气,终于睡下。
  第二天,敏儿打来电话,张口就抱怨我:“你昨天怎么一声不响就走了?表哥后来回来了,我想介绍你们,可是怎么都找不到你。后来是管家说你一早就走了。”
  我忙不迭道歉。
  这个女孩子,父母都是教育界名人,有个堂哥还那么有钱。她也这么天真善良又热心。
  表姐夫妇把孩子送了过来。孩子一直在哭,两个人面色不佳,仿佛发生过龌龊。
  妈妈问:“你们怎么啦?”
  表姐忿忿道:“这个人,上司请吃饭也不先告诉我,我大学同学今天结婚,我怎么走得脱?”她转过去骂丈夫,“真是做事不动脑子!”
  表姐夫反驳:“你也没早说你要去吃喜酒!”
  “我早就在你耳边重复无数次了,是你根本就没去听我在说什么!”表姐转来对我说,“小莲你看好了,男人都这样。结婚前把你的话当金科玉律,结了婚就当你说话在放屁!”
  我听着觉得有趣无比,想笑又不敢,便说:“要不这样,反正我没事,我陪姐夫去好了。”
  表姐顿时两眼放光,拉住我的手。我看她笑容诡异,忽然隐隐觉得不妙。似乎有哪里不对。

  第 34 章
  表姐夫带我到了市中心一家气氛很好的西餐厅。一点也不出我所料,靠窗的四人桌。
  我笑,“姐夫,让上司单独请,最近升了吗?”
  表姐夫是老实人,立刻窘迫地假装咳嗽。
  也是,难为他们一片苦心了。
  我们坐了下来,我对面的位子是空着的。
  那个人没让我们多等。很快,有个穿着深灰西装的男子给侍者带了过来。
  表姐夫立刻站了起来,招呼他坐下。我好奇地抬头打量他,他也正低头看我,似乎微微吃了一惊,手一下打翻了一支高脚杯。
  这个人。
  表姐夫给我们做介绍:“这是我小姨子木莲,这是乔总监。”
  他对我伸出手,“我叫乔敏白。原来你叫木莲啊。”
  难不成他认识我?
  他耐心提醒我:“你忘了,去年,在第三人民医院的地下停车场。”
  我的记忆瞬间活跃起来起来。这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是那天及时出来帮我脱困,扶我一把的那个人。
  “哎呀!”我失声叫。
  “想起来了?”他看笑了。
  “真是巧啊!”我感慨,“这顿让我来请,定要感谢你的。”
  乔敏白笑道:“请也不急着这一顿,还有下次嘛。”
  三下五除二就定往后的约会。
  表姐夫功成身退,站了起来,说:“我去打个电话,你们聊。”
  这通电话势必打上半个时辰。
  乔敏白对我说:“对了,你认识乔敏儿吧?我老听她提起你,起码有三十次。”
  我点头笑,“我推测出来了,你们果真是亲戚。”
  “世界真小不是?”他笑。
  “那今天的见面有什么玄机?”
  “哦,你表姐夫升做我的助理,我本是请他们夫妇来吃一顿庆祝的。”
  哎呀!我是真的误会了。我微红了脸。
  我问:“那天你怎么那么晚还在停车场?我一直以为你是医生。”
  “我姐姐刚好在那天生产,我做了舅舅,激动欣喜,故在医院逗留到很晚。你呢?”
  我闪避地说:“因为一个朋友出了点意外。”
  “对方事后还有骚扰吗?”
  “没有了,谢谢关心。”
  他眼神闪烁一下,没有继续追问,扬手叫侍者上菜。
  这半年来我的食量下降了很多,多半和情绪有关。可是今天我遇了恩人,心情难得轻松一日,胃口大开。牛排一送上来,我手里的刀叉立刻开动。
  乔敏白自己吃得很少,大半时间都静静看我。
  侍者又端上来圣代,我欢呼一声,挖了一调羹往嘴里送。
  见到此景,乔君笑起来:“我最爱看女孩子这样吃东西。世界上多少人吃不饱饭,偏偏有些女人还要节食。”
  我自觉有些失态,拿纸巾抹嘴。
  他说:“你变化有些大,好像瘦了很多。”
  “有这么明显?”我低头看看,“难怪妈妈老劝我不停吃。”
  “工作忙?”
  “我在放假。”我说,“你呢,听说是个设计师。”
  “我是个高级裁缝。我在国外学的服装设计,在姐夫公司里帮忙。”他说,“我和姐姐合开了一家小小服装店,我时常会把作品拿去寄卖。”
  我对他的专业有浓厚兴趣,问:“都是些什么类型的衣服?”
  “休闲时装,偶尔为朋友设计晚礼服。”
  “店名呢?”
  “辛德瑞拉。”
  “啊,灰姑娘。”我双手合十,“原来是阁下是那位好心的仙女,失敬失敬!”
  他呵呵笑起来。他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我注意到别桌有女客往我们这里打量。
  那天他送我回家。我没有邀请他上去,他便目送我走进楼里。
  进了家门,妈妈问我:“怎么不请人家上来?”
  “初次见面,怎么好意思?”
  “你们才不是第一次见面。”
  看来表姐夫早就打过小报告。
  “觉得人怎么样?”妈妈又问。
  “相貌堂堂,高学历、高收入,人也不错。”我说老实话。
  妈妈点头。她觉得满意,因为乔敏白符合大多岳母择婿标准,当然也符合她的。她并非不喜欢泰然,她一直认为泰然是个刻苦能干的孩子,但是就像我们不会拿洗衣粉洗头发一样,泰然可以做个好演员,但未必能做个好丈夫。
  我没有干扰妈妈的幻想和快乐,我倒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从来不知道思念会如此消耗体力,仿佛半个灵魂已经跟着泰然飘洋越海而去,剩下的不堪生活负重。
  此刻的泰然,此刻的他在做什么?
  敏儿来找我,她很高兴的样子,问:“你终于见到了我堂哥了?我哥人很不错吧?他和我说了好多,说他自去年见一面后,就没忘过你。”
  唉,这动人情话怎么偏偏从堂妹嘴里说出来,敏儿好生不识好歹。
  我一时诗性大发,感叹:“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敏儿跳起来,“胡说!”
  “真的。”我说,“我男友在留学中。”
  “你爱他?”她又好奇。
  我白她一眼。
  “可怜的老哥,还没开始就要失恋。”她喃喃坐下来,“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我说,“也许累了就回来。”
  她也白我一眼,“现在少鲜有女人像你这么笨的了。你就不想他?”
  “怎么不想?心似浮云,身如飞絮,气若游丝。”我苦笑。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天气转凉时,泰然的包裹又寄到了。
  这次连妈妈都很好奇,催促我快点打开,“这次不知道会送什么花?”
  那是一束白色野荨麻。
  相爱。
  我哽咽,把脸埋进花束里。
  我打通泰然的电话。我问:“你从哪里学来的这招的?”
  “泰安曾用来向他小女朋友示爱,我从那时就开始留意了。”他笑嘻嘻。
  熟悉亲切的声音让我眼睛发热。
  “你今年冬天可会回来?”
  他却说:“不如你来?你可以跟着我们走遍欧洲的剧院,赶每一场演出。”
  “别!我没那力气。”
  “可我想你。”他声音充满诱惑,“夜晚总是梦到拥抱你,醒来臂弯里却是空的。”
  我听得一边耳朵滚烫,却很受用,浑身贴烫,舒服无比。
  “你那里总有美女。”
  “可我无法忘怀八国联军的种种罪行。”
  我大笑。
  “学到了东西了?”
  “如醍醐灌顶,将终生受用。你呢?”
  “我跟人学服装设计呢。”
  “谁?是谁?”他真够敏锐的。
  “一个年轻有为的设计师。”
  “男人?”
  “啊哈。”我笑。
  他沉默片刻,说:“我回来过春节!”
  可他终究还是没能回来成。临时有演出,他幸运地被选中,担当一个重要角色。
  这次是我买了甘菊给他寄去。
  敏儿嘲笑我:“这是什么意思?不畏艰苦?你怎么知道他是有工作还是因为有新欢?”
  我和她堂哥发展不顺,她受打击不小。他们兄妹真是友爱。
  我也没停止求知。我现在正式拜师乔敏白座下,跟他学习服装设计。
  他开玩笑道:“你也该学你男友,跑到国外某所设计学院里学一门技巧。”
  “不是没想过。但是我要陪我妈,我并是缺这一门技巧就要挨穷的。”
  “他真是个幸运的小子。”他忽然说。
  我问:“你呢?你这么优秀,怎么突然就跑来喜欢我?”
  “我不是突然跑来喜欢你的。”他更正,“我对你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可惜我来迟一步,已经有王子接走了公主。”
  他这人热情奔放,风趣直率,这样对着女生说情话,脸不红气不喘。
  “记得那天,你遭遇到那样的侮辱,整个人狼狈不堪,可是眼睛里一点怨恨都没有,只有无奈和哀伤。你站起来就急着离开,我连把外套披在你肩上的机会都没有。”
  我大笑,“英雄情结啊。”
  乔敏白声音转低,“那阵子你一定非常不好过。”
  他都是知道的。
  可是那怎么能用简单的一句不好过来概括?
  他又说:“看!就这样!我爱煞你陷入沉思时的淡淡忧愁。”
  我终于脸红。
  乔家人终于知道了我的存在。乔敏白的姐姐乔敏兰说:“木小姐可能干了,我特喜欢她设计的这款春装,领口这么衬显胸部,推出后肯定很受年轻女性欢迎。”
  她决定采用我的设计,甚至想把我签下。
  乔家二老要请我去吃饭,我哭笑不得,抓抓乔敏白问:“你是怎么和他们说的?他们怎么要见我?”
  乔敏白对我挤挤眼睛,“都说烈女怕缠郎。我想试试看能不能在泰某人回国前把你缠到手。”
  我的天。
  我打电话问泰然:“你什么时候回来?”
  泰然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才睡醒。他说:“亲爱的,我走不开啊。我说过,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他就一点也不担心我红杏出墙。
  “你再不回来,就怕来不及了?”
  “怎么了?莫非你娘已经将你许配给了马家?”
  我娘还真的有这个意思。
  她说:“门当户对,近在咫尺。”完了补充一句,“我害怕女儿被女婿的影迷泼硫酸。”
  她一点也不逼我,却尽所能的暗示,采用心理战术。比如只有乔敏白送她的药酒才能治好她的关节痛。我就不明白,不过换个瓶子,这药的效果怎么会变那么大?
  泰然来信,说他现在正住在康桥畔。他向我细细描述那里的一花一草,描述他一天生活的全部。我从信纸上仿佛可以看到那个已经皮肤晒成古铜色的年轻男子穿着发白的牛仔裤,和大学生们混在一起,在街边喝着浮着泡沫的咖啡。美丽性感的女郎经过,对他投去挑逗的一瞥。
  不知不觉,他已离开有一年。
  现在的他是否还会在夜晚梦到拥抱我?
  我却常常梦到和他缱绻缠绵,醒来后满脸通红。
  这只鹰展开翅膀自由翱翔习惯了,何时才会收起双翼回到我身边?
 
  第 35 章
  泰安忽然打来电话,问我最近看了娱乐报了吗?
  自从泰然走后,我就几乎没关心过娱乐圈的是非。我问:“这次又是谁?”
  “是唐彬!”
  我冷笑:“那个败类又说了什么泰然的坏话了?”
  “不!不!”泰安急忙说,“他和经济人因财拆伙,对方因为觉得钱少了,抖出他不少事!莲姐你快去看,真他娘的精彩!”
  我丢下电话就冲去买来了这周内的所有娱乐报纸。
  乖乖,果真来了个真心话大告白。唐彬欲换经济人,并指责原来的经济人有贪污。对方一怒之下招开记者会,将他的陈年丑事全部抖了出来,臭不可闻。
  恩爱夫妻都会为财绝,更何况合作伙伴呢?
  为了巴结白德光,同女友分手转身投向白小姐的温柔乡;贿赂评委;打压新人;刁钻工作人员;同影迷发生暧昧关系;吸食迷幻药物……
  报纸专门找了一张唐彬的剧照登上来,他在那部电影里演一个越狱囚犯。
  我把报纸丢在一边。妈妈捡了起来看。
  “他也终于有今天。”妈妈冷哼。
  “谁知道这些东西是真是假。”自从泰然被那番中伤后,我对所谓娱乐媒体失去了全部的信任。
  妈妈不以为然,“我倒宁愿相信条条都是真的。”
  “风水轮流转啊。”我伸个懒腰,转去打电话,把这条八卦告诉泰然。
  乔敏白找上门来。妈妈一见他,脸上笑开了花,给他泡茶。
  我白他一眼,“你来做什么?你什么时候学会喝茶了的?”
  “别这样!”他嬉皮笑脸,“阿姨待我很好呢。”
  “你给她太多好处。”
  “我们不说这个。我把上个月的销售记录拿来了,你设计的套装卖得极好。不少人问这个设计师是否还会设计夏装。”
  我这才高兴起来。
  “敏兰和我都很看好你,问你要不要加入我们。”
  “什么?”我瞪大眼睛。
  他一脸温柔,“我最爱你脸上孩子般的表情。”
  这个二百五,老不正经,时不时就要调戏良家妇女。
  我切入重点,问:“你们的意思是,要我入伙?”
  “不是我们,是你们。”他说,“我打算出来单干,你可以将我取而代之。敏兰那么赏识你,你也喜欢她。”
  我轻唤一声,“这是多大一笔投入。”
  他轻声说:“若是我把我名下的股份转一半给你,你再自己加点。”
  我笑起来,“你知道我不可能收的。”
  “当作是聘礼呢?”他满怀希望地看着我。
  我拿乔,“那又未免太少了点。”
  他埋下头,双手不住揉头发。
  乔公子的店开张,名字叫“花样年华”,设计的衣服专门面对二十多岁的年轻女性。
  我终于做了“辛德瑞拉”的半个老板娘,和乔敏兰一起,带着厚礼去祝贺。
  我人还没踏进那家店里,就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宛如天籁。乔敏兰脸色一变,不安地看我一眼。
  店里前来祝贺的客人不少,有几个打扮得仙子一般的少女正将乔敏白团团围住,那活泼爽朗的笑声正是从他们中传出来的。
  敏兰解释说:“那都是模特。”
  唉,老好人敏兰,真是二十四孝的姐姐。我握握她的手,走去一边找饮料喝。
  乔敏白养尊处优,人也善良热情,但终究失于轻浮。再有三五载他才有可能安定下来,谁在这之前跟了他,注定要整天提心吊胆,防着丈夫出轨。
  我与其再去调教一个男人,不如守着已经调教好的男人。
  乔敏白抽身过来,“怎么样?”
  “祝你生意兴隆,财源广进。”我对他举杯子。
  “要是你愿意,也可以做这里的老板娘。”
  “烈女不事二夫。”
  他没好气,“你真是蠢女人。我从来没见到现在还有女人愿意做王宝钏的!”
  我笑,拍拍他的肩膀,“老乔,你条件那么优越,还可以再风流五年,何必贪图一时新鲜?回头看看,那里全都是等着你的女孩子,我是不可能跟你半夜在环城公路上开飞车,或是在花前月下跳舞直到拂晓的。我的花样年华已经过去了,那些日子里我已经同别人把浪漫的事都经历过了一遍。现在我的心已经非常宁静了,你的诱惑对我起不了作用。你不是来迟一步,你是慢我一拍。”
  他听我洋洋洒洒说了一通,理解了我的意思,脸上一片愁云。他不平道:“你这样挑三拣四,高不成低不就,什么时候才嫁得出去?”
  我嘻嘻笑,“到了那天,我会拉铃响警,全球招标。”
  “失去我,你一定会后悔的。”
  “绝对的,人老珠黄时我会对牢白海棠泣血,把你名字写在天空中。”我不住点头。
  “他哪里适合做个丈夫?”
  “喂!”我叫,“我没说要嫁他?”
  “不结婚?”
  “唉,现在谈这个问题还太早了,我没计划那么远。我活这么多年,从没好好谈过恋爱,不想那么快就上升到柴米油盐上去。”
  “那我换个问法。他哪里好?”
  我惊异而笑,“这是世界上最笨的问题。我爱他,自然觉得他无一不好!”
  乔敏白的助理走过来说:“乔先生,《风华》的记者来采访。”
  那个女记者颇为眼熟。是她,成熟了许多,自信美丽。她是唐彬最初的那个女友。
  原来她是《风华》旗下的老记,她的服装评论我拜读过多篇。当年那个温顺地跟在唐彬身后的小姑娘早已经不在了。
  她没认出我,直接和乔敏白进了办公室进行采访。
  没出几日,唐彬的前女友站了出来,指责唐彬当年为追求白德光之女,对她始乱终弃,甚至逼她堕胎。
  众人哗然。
  唐彬急忙召开记者会,大力为自己澄清。
  到场记者里有不少女记者,发问咄咄逼人,让他招架不住,一头一脸大汗,连声呼喊误会!
  记者却步步紧逼。
  “你最初说某小姐是诬陷你,刚才又改口你们是和平分手,你不知道她有孕。到底哪句是真的?”
  “你前经纪人说你有授意他故意散布诽谤泰然和其他几个对手的谣言,可是真的?”
  “你是否服用违禁药物?”
  “泰然在一年前被人殴打险些致残,是否和你有关?”
  我关了电视。实在是看不下去。翻来覆去不过是个扯皮,越扯越夸张。再下去,他们会问他是否蓄意抬高物价,或是阻碍中东和平进程。
  他唐彬不过是个二流演员,因为长久不得志,故使用卑鄙手段来竞争。
  敏儿接过遥控器,打开来继续看,边说:“我当初就讨厌他,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奶油一块还装什么性格小生。呕死了!”
  “都是传媒的牺牲品。”
  她冷笑,“自作孽不可活。”
  “见高捧见低踩。”
  “唐彬倒霉了,泰然才可以东山再起啊。”
  我讥讽地笑,“小笨蛋,天下男星岂止我们这两家。”
  她拉我的手使劲摇,“快把他叫回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就在这时,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我们俩都吓一跳。
  打电话来的居然是庄朴园。居然是他。我有一年多都没和他联络,几乎忘他的声音。
  他问我:“看了新闻了吗?”
  我说:“看了个大概。”
  “就知道。”他说,“现在有空吗,我有事要和你谈,关于泰然的。”
  他的车就停在楼下。我梳了梳头就跑下楼。
  他一个人开车来的。那么久没见,他变化有些大,微微胖了些,穿着也比以前随便,感觉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灵肉都为之放松下来。
  他像个长辈一样笑着问候我:“啊呀,你更瘦了!你上司克扣你口粮吗?”
  “我早单干啦。”我也笑,“我做了老板娘,自己做卖衣服。”
  他很感兴趣,问:“哪家店,我介绍太太去照顾你生意。”
  我把名片递上。
  他忽然说:“我现在的太太,姓许。”
  现在的太太?
  我瞠目结舌。
  “我前妻在旅行徒中遇到大学时的同学,对方在学生时代就暗恋她,现在妻子去世两年,正单身一人。两个人很快旧情复炽,她便主动下堂求去。孩子现在给姥姥带。”
  “这许女士,是你那位助理?”
  “她跟我那么久,照顾我起居,忽然发现已经不习惯没有她的日子。”庄朴园自嘲地笑笑,“老夫聊发少年狂。”
  我立刻接受这条新闻,忙不迭恭喜他们。
  庄朴园问:“泰然还在国外?你也放心啊?”
  我在手里捏了一把汗,“不放心也得放心。”
  “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他也该回来了。浪子回头金不换。”
  “早就沧海桑田了。”我探听他的意思。
  果然,庄朴园笑笑,说:“该是叫他回来收复失地的时候了。”
  豪气干云的话语自他口中说出来,我的心海顿时掀起万丈波涛。
  “去,告诉他,我对他父亲的那个剧本没有失去兴趣。”庄朴园摆出了运筹帷幄的老板架子,“他若是没对自己失去信心,就干一番事业出来看看!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惜取少年时。”
  我不由有几分哽咽,“庄先生,为什么对我们那么好?”
  “因为我和你投缘。”他笑着,摸摸我的鬓角,“我总有种错觉,仿佛你是当年那个女学生没有长大。我看你拼搏得这么辛苦,不自觉想要拉你一把。”
  “她究竟过得怎么样?”
  庄有几分晦涩,“事实上是。她离开祖国到国外发展事业,她天资聪慧又勤奋努力,事业蒸蒸日上。后来,她成了行业里的名人。再后来,我同她因为业务而有了来往,接触之下,才知道一直未婚的她的内心是多么孤单寂寞。”
  我侧然。
  “所以,把泰然叫回来吧。”他拍了拍我。
  连妈妈都看出兆头,问我:“泰然该回来了吧?我听他妈妈说,不少影迷已经找上门去,追问他的下落。”
  还有导演和制片人找到我呢。当初避我们如避大麻风似的,现在又看到有捞头,纷纷掉转回头来。
  我拨了越洋电话找他。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有人接起来,那个人问清了我的身份,说:“泰然出门了。”
  这个时候,他们那里该是晚上十点过了。
  我问:“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地方不知道,不过他说是去见他女朋友了。”
  我过了三秒才听明白他的意思,“女朋友?”
  那人补充:“没明白?女朋友,情人。懂了吗?”
  “他说他去见女朋友?”我提高音量。
  那人听出不对劲,反过来问我:“你是谁?你是他什么人?你……”
  我狠狠挂上电话。
  妈妈探头出来,问:“什么事?声音那么大。”
  我揉着眉头说:“没事。”
  “一定是有事。”妈妈说,“泰然怎么了?”
  “妈!”我制止道,“别问那么多,好吗?”
  妈妈注视我,却没再问了。
 
  完结篇
  脑子里乱哄哄好久,心里却一点感觉都没有。这有点像被割了一刀,最初的瞬间是感觉不到痛的,只是看着皮肉翻开,血流出来,白骨显露。
  我的神经一直略有些迟钝,这个时候也不例外。
  “……”妈妈推推我,“……”
  “什么?”我茫然地看她。
  “泰萍的电话。”妈妈把话筒递给我,一脸怜悯。她怕是猜出了七分。
  我接过话筒喂了一声。
  泰萍似乎很开心,“莲姐,明天要不要来吃饭”
  我淡淡道:“无事献什么殷情?”
  泰萍的笑声像小鸽子,“才不是呢!是泰安,他要订婚了。”
  “他?和谁?”我这才算清楚,这两个孩子现在也不小了,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哎呀,是宋嘉宁啊,这么多年就她一个!”泰萍笑我记性不好。
  是,这么多年,只得她一个。
  “对了,嘉宁要我求你件事。她电视台的领导打算让她来主持新的清谈节目,叫做‘星之海洋’。她希望第一个能采访大哥。”
  我说:“这种事问你大哥比较合适,他来做决定。”
  妈妈进来问我:“你今天还吃饭吗?”
  我对我娘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她哪里是人,她早就修炼成精!我匍匐在床对她膜拜,“是,我什么都不想吃。不过你可以照往常一样在微波炉里放点剩菜,我半夜起来会去吃。”
  妈妈得意得笑,“就你那小样。”
  你女儿哪有小样,你女儿是个傻大姐。
  我躺在床上。我在想,也许我不该一个人这样胡思乱想,我该对他信任。洋鬼子见女生追他,便误会他们在交往,口无遮拦不负责任。我会错意是我苯。
  我又想,他若真的背着我吊膀子,我又该如何应对?
  是手刃负心郎,还是怒沉百宝箱?
  也许我不该这么快拒绝乔敏白,他在这时候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妈妈忽然推门进来,说:“我睡了,今天没剩菜,你要饿了自己煮面。”
  我苦笑。
  亲生老娘尚且如此落井下石。
  她又补充一句:“男人变心好比食物变质,赶紧丢掉才是。”
  我拿被子埋住头呻吟。
  泰然,你若生异心,给我当心点!
  浑噩中,做了无数个梦。一下听到楼上的人走动的声音,一下又听到客厅里的电视声。
  我掀开被子大声喊:“妈,把声音关小点!”
  妈妈置若罔闻,外面还是声音震天。
  我气急败坏,跳下床冲出去。可是客厅里并没有人。
  天已经大亮,电视正在播放早间新闻。忽然屏幕上出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影。
  一帮记者在机场门口将泰然围住。
  他瘦了些,黑了许多,笑容里充满着自信。
  他们问了些什么,他又答了些什么,我都没听清。我看到他身后站着正是杨亦敏。
  这时,门铃响了,我去开门。
  泰然正站在门外。高高大大,把光线都遮去大半。
  我一笑,泪却流了下来。我说:“你可回来了!”
  “我回来了。”他对我笑。
  我说:“我都看了新闻了。”
  他沉默半晌,“都看到了?”
  我后退一步,点点头。
  “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说:“她追着我出的国,一路都陪着我。”
  我心口一阵剧痛,像给人重重捶了一拳,弯下腰,泪流不止。
  当初是谁独自对着我低声细语:“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
  铃声大声响了起来。过了好久都没人去应,按铃的人也是耐心持久,不肯停下来。
  我掀开被子大声喊:“妈,去开个门吧!”
  妈妈置若罔闻,外面还是声音震天。
  我气急败坏,跳下床冲出去,一脸凶神恶煞地拉开大门。
  泰然正站在门外。半人高的行李堆在他的身后,把楼梯口堵得水泄不通。
  我倒退了一步。
  这到底哪个才是梦?
  那个人已经展开手臂,扑上来将我抱了个满怀。我闻到了风尘的味道。
  慢慢的,我恢复了理智。我一把将这个家伙推开。
  “怎么了?”他一脸惊讶,“见到我不高兴?”
  “不!”我狠狠道,“我娘已经将我许配给了马家,你来迟一步,请回吧。”
  “木莲。”他露出哀求的神色,“那不过是个玩笑。”
  我一字一顿道:“泰然,你玩我!”
  害我为他牵肠挂肚一年,居然如此回报我。他真是跟着洋人学长进了,太岁头上也动土。
  我居然为他做了那么荒唐的梦,梦里还那般悲切的痛苦。直到现在,我都还为那情景心悸不已。
  简直害我折寿。
  我想到此,满腹委屈愤恨,泪水又涌了出来。
  那人见状,顿时手忙脚乱要过来哄我。
  我丹田发力,大喝一声:“别过来!”
  “拜托!拜托!”他也快哭出来。
  “我问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唉,我实在想你。还有,庄朴园找到我,问我是否想拍我爸的那部戏。现在时机对我大大有利,我应当投奔祖国的怀抱。”
  “庄朴园早就找过你?”我握拳。
  “是啊。”他说,“你猜他派谁来的?沈畅啊!那家伙现在庄氏的电影公司混得如鱼得水、人模人样的。”
  “哦。”我冷哼。
  “你别这样。”他苦丧着脸,“你怎么会信我真的沾花惹草呢?我对我爸的牌位发过誓,这一世都会好好对你。你看我,一下飞机这就奔你来了。”
  我忽然把浑身的劲都卸了下来,长长吁一口气。
  他求我:“别生气了。快放我进去,这样站门口成何体统?”
  “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我打了个呵欠。
  “什么话?我可逢人拿你照片说你是我未婚妻。”他哀求,“好人,后面有记者跟着我,你救我一命可好?”
  我又打了个呵欠,“春眠不觉晓啊。”
  “木莲!”他叫起来。
  我将门砰地关上。
  妈妈这才睡眼惺忪地从洗手间里出来,问:“谁啊?这一大早的。”
  “搞促销的。”我说,“烦死了,非要我买东西。你也别开门。”
  妈妈忽然笑了。
  我也笑了,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哗地一声把窗帘拉开。
  天色果然还早,蔚蓝天空尚可见一弯半透明的月亮。路灯还未灭,一层雾霭笼罩着城市,触眼一切都昏暗不明。
  可是东边的天空中,有一颗唯一的星,在微弱的曙光中独放光芒。
  在我耳边吟着的是谁的诗?
  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
  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
  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
  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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