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钫铮:非法入境

(2008-12-03 13:43:53) 下一个
  第一章
  “舒远?你先来测一下体温。”戴眼镜的护士递体温计给舒远,再确定,“你是叫舒远?22岁?”
  “是。”舒远坐在护士站,乖乖量体温。一边打量医大附院肝胆病区的走廊。好长,而且,好吵。也不知哪个病房里有人大声呼痛,整个肝胆病区都能听到声音。舒远听到那个女生叫,“痛死我了,我没力气了,怎么还不给我用药啊~~。”熬不住噗哧一声,很没同情心的笑出来。唉,没力气都叫这么大声音,有力气的时候该什么样子啊?舒妈妈在旁边嗔怪的看了舒远一眼,嫌女儿没礼数。这是舒远在生病,不然一只巴掌就拍头上去了。
  测好的体温表递回给护士,38度5,护士看看舒远,低头做记录,又抬头看看舒远。舒远觉得怪,自己又不是美男,用不着看这么勤吧?护士站里边一个一直埋头,对着大叠病例奋笔疾书的医生,想是忙晕了,将听诊器忙到了地上,啪的一声响。其实没多大点事情,给舒远做记录的护士却象吓到了似的,紧张兮兮丢下舒远走过去帮捡听诊器,还问,“董医生,有什么问题吗?”
  舒远见那个董医生说了声:“谢谢,不用。”目光瞄过自己身上一秒,就又低头忙他的去。嗯,这个医生很帅,面孔清秀,五官端正,目光沉静,不比《妙手仁心》里的差。就是太年轻了,应该没啥经验吧?作为病人的偏见,舒远还是喜欢老一点经验丰富的医生。
  护士拿张卡片给舒远,“这张卡片会放在你的床头,上面是你主治医生的名字,还有主管护士的名字,你要记住哦,平时有事情的话可以找你的主治医生和主管护士。”
  舒远苦恼,“一定要我记着吗?。”
  “当然。”护士将那些名字复述一遍。
  舒远对着母亲:“妈,帮我记着。”
  护士又说:“医生每天八点以后开始巡房,那个时间不要离开病房,我们走廊的公告栏里。”
  舒远再看看母亲,“妈,你帮我记着。”
  护士还说,“你等一下可能会做一些检查,所以……
  舒远崩溃,“妈,帮我记着。”
  眼镜护士,“你看起来精神不错。还发烧呢,不会不舒服吗?”
  “还好,撑得住。听说只要不烧到39度以上我就不用进手术室。”舒远扯扯护士的衣袖,“护士姐姐,还差0.5度,全靠你了。”
  这回眼镜护士噗哧笑了,舒妈妈一只巴掌终于拍到了舒远头上。
  那个看上去干活很勤奋的董医生绕过舒远身边,在护士站的接待台跟护士长交代工作。他路过舒远的那一瞬,舒远闻到他身上有股子含笑花的甜香。对哦,就是含笑花,令人想念的含笑花。舒远外婆家院子里就种了株含笑,舒远每年春天都会享受到,今年却因病错过了的含笑花啊。舒远注意到,身上带有含笑花味道的医生有一头黑而浓密的短发,每根头发都被打理的干干净净,自然垂在额头的几绺刘海丝丝分明。他的眼睛不算大,一只眼皮单,一只眼皮双,不知道这是不是妈妈说的,叫内双的眼皮。舒远记得妈妈还说,眼皮内双的人,大多个性固执。舒远的眼皮不是内双,而是外双,尤其最近生病的关系,那眼皮,双到不行。
  董医生跟很漂亮的护士长交代一堆事情的时候,眼睛有意无意瞄过来看舒远。舒远给他一个很大的笑容,本来想问他身上为什么有含笑花的香味。想不到董医生冷冰冰将目光挪走,对舒远的笑容完全不予理会。他的冷淡象他身上衬衫和领带的色彩,安静疏离,黑白分明。舒远不爽,什么地方的米饭养出这等傲慢的人种?不是说医生对待病人要像春天一样温暖吗?可这厮给病人的感觉明显是秋风扫落叶啊。舒远只祈祷,自己不要落到这个医生手上。
  舒远的病房是三人共用的。她住进去的时候,靠门位置是个婆婆。舒远选了靠窗的病床,床头的墙上写着红艳艳的16。医附院病每间病房的窗户都很大,看得到窗外大片大片的蓝天,舒远想,多看看蓝天,病也好得快一点吧?
  仍没记住主治医生的名字,还是主治医生向舒远自我介绍,“我是你的主治医生,叫我黄医生好了。”黄医生人很好的样子,笑容亲切,模样也是舒远比较喜欢的那种,浓眉大眼,气质温雅,人近中年,很给人安全感,象舒远的爸爸。不过舒远比较怕的是跟在黄医生后面的那几个医生中的其中一个,董医生?原来他是还没升到主治医生的下级医生。重点是~~还是落他手里了~~
  “躺下好吗?给你做个检查。”主治医生要求。
  舒远有点困难,“可是我不能平躺,后腰痛到不能睡觉。要快一点,我只能坚持一小会儿。”
  主治医生一直笑笑的,“好啊,我会很快。”
  唉,真难堪,每次都要把自己的整个肚子给一大堆男医生看,怎么没见一个女的呢?主治医生极其专业的按着舒远的腹部,“这里痛不痛?这里痛不痛?这里呢?嗯,好了。有几项检查要做,我去给你开个单子。”
  还行,真就一小会儿,舒远超艰难在老妈的帮助下从床上坐起来,喘气~~好累。
  听一直没说过话的董医生临出病房门,突然回头对舒妈妈说,“等等去检查的时候可以跟护士站要轮椅。”
  舒远喘息未平,撇嘴,“轮椅?我又没残废。”
  董医生看都不看舒远,对舒妈妈欠欠身就走了。舒妈妈很欣慰,“这里的医生真细心。好啊,转院到这儿,我可就放心多了。”
  舒远也以为可以放心了,等一个脸上青春痘未消的实习医生拎着条砖红色胃管和一瓶石醋进来的时候,舒远的放心转为灰心。
  “黄医生说要给你插胃管,会有点难受,忍耐一下,象吞面条一样往下吞。”
  舒远拒绝,“不要,我转院前插过几天胃管的,现在为什么还要用这个?再说,我以前用的不是这样的。”天哪,看着那有如小指头粗样的红管子,舒远满怀恐惧,额头已经在冒汗。
  实习生根本无视舒远的恐惧,“很有用哦,它可以减轻你的肠胃负担,排除腹压,比吃药效果还好。现在准备吧。”
  舒远看看妈妈脸上的焦急,算了,进来医院,还有别的路走吗?那条胃管就这样带着石醋的冲鼻味道插入鼻腔,舒远一边努力合作吞咽那根管子,一边开始干呕。她因病已经十多天没进过饮食,胃里空空的,呕不出什么来,越是这样,越是难受,五脏六腑,象是要找寻什么突破口样从喉咙里冲出来,又被舒远勉强咽回去了似的。
  实习医生说声好了的时候,连接胃管负压球从舒远的胃里抽出一些黄绿色的液体,很象电影里外星人的血液样的物质。舒远此时已呕得汗流浃背,泪水长流。舒妈妈眼见女儿受罪,眼圈通红。舒远想找句话安慰妈妈,可她的干呕根本不受她控制,逼得她一句话都说不出。
  门外匆匆又进来那个董医生,看到插完胃管的舒远愣了愣,拿了什么物事的手抄到背后,不动声色,告诫呕得七荤八素的舒远,“你要克制一下,再呕下去会把管子呕出来的,那还得再插一次。”
  舒远快疯了,再插一次?是想要她的命吗?要怎么克制啊?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出口的声音只不过又是被胃管刺激出的一串干呕而已。
  给舒远插胃管的医生倒是象邀功一样的说,“董医生,已经弄好了。16床的喉咙好像特别敏感,从来没见插胃管这么难的。”是,他也挺辛苦,拎着那条管子极耐心的等了将近十分钟,待舒远呕的没那么厉害的时候,才麻利的在舒远鼻梁上横七竖八帖了好几条胶布,将胃管固定好。
  舒远此时泪水涟涟,不是她想哭,是鼻子里的管子太让人难受。气坏,手指着实习医生,尽管已经呕得口齿不清,仍狠狠控诉,“医生骗人,哪儿有这么难吃的面条?”
  实习医生狡辩,“我说是象,又没说就是。你生病嘛,这也没办法。”
  “看看天空吧,今天的天很蓝呢。转移一下注意力会好些。”董医生对舒远说,淡淡的口气,但他说话声音还蛮好听,是柔和的中低音。
  可舒远觉得看蓝天的作用不大。就是气这个啊,好好的阳春三月,她来不及看柳绿,来不及赏桃红,天天躺在医院吊盐水,半死不活的,花钱买罪受。她靠在病床上,呕得隔壁床位的年迈阿婆面露不忍之色。
  董医生交代舒妈妈,什么胃管的负压球涨起来就要捏扁,装胃液的袋子吊的低一点之类的事情。舒远此时发现董医生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里拿的是什么?一条胃管?!比她现在用的这条细,透明塑胶质地。舒远知道,这种细胃管用起来比自己现在插着的这条稍微舒服多了。啊,辣块妈妈,庸医!!!有细的为什么给她用粗的?继续呕~~
  还是坐了轮椅,整个下午,舒远就这么吊着她的胃管,抱着只大水杯,一边呕着一边象鱼一样吐着口水,拍了胸片,做了心电图。她享受残障人士待遇,搭电梯的时候有人为她开路,人多的地方有人让她先行,这种感觉很糟糕。
  照CT前准备工作做了很久,因为舒远的手和手臂是浮肿的,找不到血管,造影剂打不进去。后来,勉强在脚上找到条合用的血管。几个医生围在身边的感觉也很糟,虽然大家对舒远都很温和,但舒远却有种感觉,好像自己离死不远了似的。
  做完检查回来,舒远的衣服已被汗水湿透。在那条长长的走廊上遇见董医生。董医生看着坐在轮椅上的舒远,居高临下,仍是那淡淡的语气,“怎么样,还好吗?”
  “嗯,”舒远摸摸额角的汗水说,“还行,本来差0.5就39度,现在出这么多汗,已经退热了。医生,全靠你们的胃管。”哇赛,这医生个子真高,超过182了吧?
  董医生牵牵嘴角,那算是个笑吧?舒远发现董医生的脸颊上有很深的酒窝。终于了解这医生干嘛总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原来他不能笑啊,一笑那酒窝就漏了气,更不像医生了,有谁会想找这么嫩的医生看病吗?
  这天是四月一日,一年中春光正好的时节。路边和院子里的树木披着深深浅浅的绿意,空气里充满草木特有的芬芳。舒远因出血坏死性胰腺炎在中医院治疗无效后,转入省医附院开始新治疗的第一天,因为那条胃管,她整整呕了六个钟头。

  第二章
  又因病一夜无眠,舒远精神委靡。早起去洗手间的时候遇到一个年龄相仿的女生,她看上去纤瘦苍白。女生在洗手台前的镜子里望了舒远几次,舒远就对她笑笑,小聊了一会儿,得知这位病友住她隔壁病房,是因胆道蛔虫入院的。舒远曾经听见的那个叫的很大声,频频呼痛让医生赶快用药的就是她了。人在痛苦之下的反应很惊人,想不到这么瘦小的女孩儿能发出那么大的音量。
  舒远的床头绑了条红布带,护士说那是禁水禁食的标志。据同病房的婆婆说,肝胆病区的病人显著的特点是,禁食,吊袋,有的人身上还吊几个袋子。舒远靠在床上,再次感慨,有时生命的本质真是十分的狼狈与不堪。
  舒远的主诊医生带着董医生还有几个实习医生巡诊时,将舒远的CT片子当特别教材用。舒远影影绰绰的听着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腹部异常肿胀是因为胰腹水的关系;胸口深呼吸时候会痛,是因为胸腔有积水;她后腰痛是因为并发腹膜炎;胰腺分泌出的胰液在侵蚀她的胰脏,所以她的胰脏现在只有正常人的一半~~。那她身上密密麻麻出的一层红疹是什么?舒远觉得好诡异,忍不住乱问,“我真的只是胰腺炎不是胰腺癌吗?”
  “你是胰腺炎,胆源性胰腺炎。”舒远的主治医生肯定。
  舒远还是不放心,“你发誓?”
  医生有点为难,想是没见过这么难缠的病人。跟在旁边的董医生适时接口,“我发誓,你是胰腺炎,不是胰腺癌。”说着拿出纸笔,“你需要做一份更详细的病例,现在我问你答。之前用过中药是不是?还记得是什么药吗?。”
  此君真是超人,他都不用休息的吗?从舒远昨天入院到今天早上巡房,她一直看到这位董医生,说起来快30个小时了,这厮仍神采奕奕,安然自若,真真匪夷所思。最难得的是,他还一直那么难搞。
  舒远记得昨夜自己不肯吸氧,这位董医生锲而不舍的连三次将那个海绵塞再塞回舒远的鼻孔里,还说,“病人要听医生的话。”
  舒远就生气,“不!我的鼻孔很重要,不能一个被胃管堵着,一个还要被氧气塞堵着。再说氧气的味道很怪,让我心情不好!你们医生怎么可以让病人心情不好?”
  董医生只得放弃。接着又挑毛病,嫌舒远只盖一床夹被太薄,他说:“现在才四月啊,你还在发烧,如果再感冒引起高热的话我们很难辨别情况,可能真会直接把你拉去十楼做手术。”
  舒远任性,“我穿的够厚了医生,被子很重诶,盖在身上连毛孔都痛,我不要盖被子。”
  舒远还记得当时董医生看她的眼神,有点复杂,有点无奈,但挺让舒远有安全感。
  “一天大便几次?”这会儿董医生又问了,事情好多。
  舒远答,“八次,以前的医生说这是用药后的结果,正常的。不过为什么拉那么多次身上还有水肿?”
  “因为你的代谢失常。最后一个问题,上次生理期是什么时候?”
  天啊,连这个都要问?舒远惊叹,硬按捺自己的尴尬,老老实实答,“前几天,刚结束。”顺便看看面目沉静的董医生,除了惊叹他的细心镇定,也敬佩他的专业,还有,他的鼻梁又高又挺。
  不知道是谁在走廊上抽烟,董医生对着走廊上的人提醒,“先生,这里不许吸烟。”
  那人回头道声对不起,突然对着舒妈妈惊呼,“伯母,你怎么在这里?”
  舒妈妈吓一跳,“小孙,你怎么在这里?”
  孙朝阳?!舒远的前男友,出现的好神奇,舒远差点以为他是看望自己来的。还好,有根理智的神经提醒自己,绝对不可能。果然,孙朝阳愣愣的望足舒远有五秒,小心翼翼碰碰舒远鼻子上吊的那根胃管,说话,“远远,你出了什么事情?怎么搞成这样?我都认不出你了。”
  舒远故意搞怪,“亲爱的,自从与你分手后茶饭不思,极度抑郁,加上暴饮暴食,借酒浇愁,所以胰腺发炎。”
  孙朝阳将信将疑,面色发白,“远远,你不是真的吧?”他话音没落,走到门口的董医生手里的病例夹啪的掉地上,内页的纸张散了一地都是,舒妈妈过去帮着拣。
  哗,看着挺精明的人,怎么总把东西掉去地上?
  舒远没再理会,回答孙朝阳,“当然不是,美得你哦。你知道我死党小欧啊,她生日嘛,一起出去庆祝。她非和我比赛吃饺子,大家太兴奋,没煞住,吃多了。我又不知道自己有胆结石,吃完饺子还去吃麻辣烫,放了好多好多辣椒。最后痛起来,我还以为是胃痛,去买胃药吃,谁知道结果就成这样了。”
  孙朝阳大大的摇头,“舒远,原来你从没与时俱进,还和以前一样笨。天啊,你看看你,真是~~,你怎么连眼睛都红了?”
  “那是因为我在发烧啊,”舒远疑惑,“你管我干屁,对了,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我女朋友生病。”孙朝阳说。
  “你女朋友什么病?”舒远好奇,顺便补一句,“你要死诶,刚和我分手半年就又交女朋友。”
  “吼,不然咧?她胆道蛔虫,就在你隔壁病房。”
  舒远愣半晌,想到清早遇见的女生,突然笑起来,“喂,孙大哥,你人品不好,现在是怎样?旧爱新欢,共冶一炉?”
  孙朝阳的大手掌一如往昔,触摸舒远的头,揉乱她的短发,“嘴巴这么还这么坏?不愧是舒远。”第二章
  舒远虽然很想去看望看望前男友的新欢,奈何吊针打了一天仍没结束,不方便走动。好容易想睡会儿觉,先是被来会诊的中医弄醒了,接着又被来会诊的皮肤科医生弄醒了。皮肤科的医生说舒远身上的红疹是对某种中药过敏。医生这样说的时候,舒远对着自己手臂上的皮肤发怔,曾经白净的皮肤不知道何时变的干枯粗糙黯淡,整个人也因浮肿而变型,这个样子面对旧情人,真是,情何以堪?不过,又如何呢?自己好歹还是活着的。虽然不知道这样活着是不是最好,但是,谁又能保证,死掉了就一定比现在好呢?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中药房熬好的中药送到了,一小包一小包的,看上去象是巧克力饮料,问题是那不是巧克力~~舒远都快哭了。董医生跟在送药的护士长身后进来,惊人的医生,看上去仍是停停当当的样子,他工作了多久?他带来一只大针管,是要打针吗?
  “喝中药有困难对不对?”董医生对舒远说,“胃管的另个功能是可以帮你喝中药。”董医生将胃管负压球的部分拉下来,中药汤汁混合了生田七粉抽进针筒,籍由胃管灌进舒远的胃里。是,没感觉到苦,但感受到了怪。而且,中药毕竟是中药,舒远天生和中药不对盘~~然后,她眼圈就红了,捂着嘴巴,很可怜的看着董医生。董医生眼疾手快,将桌子上一只大水杯递给舒远,于是,那包刚灌下去的中药原封不动的又被吐出来。
  舒远一通猛咳猛吐之后,发现董医生人很好的一直帮忙妈妈照顾自己,终于良心发现,说句,“对不起啊医生。”
  董医生淡淡的嗯一声。倒是舒妈妈气怒攻心,把舒远一通数落。
  舒远对妈妈的数落是一耳朵进一耳朵出,她一边用纸巾擦着嘴,一边被头顶右上方,董医生胸前的名牌牵住视线,那个名字是~~董立~~什么?是林吗?有个偏旁经过长期磨损变得有点模糊了。
  “彬,是董立彬。看清楚了吗?”头顶董医生的声音真真切切的响起。
  舒远惊觉,董医生一直维持着半躬身的姿势不动。好方便她看胸牌,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这个~~惭愧,讪讪答,“看清楚了。”
  董立彬说,“其实你知道我是董医生就好,知道我名字也没什么用处。”
  那倒也是,舒远觉得董医生说的对,可惜她嘴硬惯了,管都管不住自己的嘴巴,顺口呼咙一句,“知道名字方便投诉,你给我灌药把我弄吐了。”
  董立彬瞪圆眼睛,“吼~~16床,也有你这样的病人?!”他竟又拿起一包中药,舒远脸都绿了。董立彬和舒妈妈同声共气,“这次你不许再吐出来!”
  入夜时分,舒远的旧爱孙朝阳又出现在她的病房,还带来一大束红玫瑰。真奇人也,舒远与之交往的时候,从来没被他送过这么大束的花。
  舒远胃里的中药还没消化干净,有气无力,“喂,这是干嘛?怕我死掉吗?”
  孙朝阳嗔怪,“胡说。”
  舒远感慨,他还是那么帅气,眼波清亮,五官干净明朗,唇边颏下淡淡的胡须又让他看上去有那么点颓废落拓和坏坏的感觉。他的浅蓝牛仔衬衣率真朴素,黑色无漂染的柔和长发时尚而有艺术气息。真可惜,这样一个出色的家伙,竟和自己无缘。
  “我女朋友不高兴了,远远。”孙朝阳随意拿舒远床头的水果来啃,就像她们以前相处时那样自然轻松。
  “为什么不高兴?”舒远惊诧,方又省,“总不会是因为我吧?
  “对啊,就是因为你。她说早上见到你觉得眼熟,但没认出来你就是我相册里的前女友。现在知道与你同冶一炉,很不高兴。”
  “嗯,理所当然,我能理解,但我没办法消失。”
  “是啊,所以她要消失,已经办好转院了。”孙朝阳丢掉果核,双肘撑在床铺上,托着下巴,定定看着舒远。
  舒远大方的笑笑,“那好吧,我不送,多保重。”
  孙朝阳说:“你也是,多保重。”
  “嗯,再见。”
  孙朝阳不走,还是定定的看舒远,“远远,你不会死掉吧?你看起来真糟糕。”
  舒远到底被惹毛了,“妈的,孙朝阳你找打是不是?我是病人诶,你敢跟我说这种话?”费力坐直,想找东西丢这厮,忘了手上还有吊点滴的针头,手就抬起来了。
  孙朝阳忙按着舒远的手,笑呵呵,“行了行了。你这一骂我通体舒泰,我看你没事儿,远远,你能长命百岁。”站起来背对着舒远摆摆手,撂下句话,“丫头,不来看你了,拜拜。”大步流星的走出舒远的视线。
  舒远待孙朝阳走后还气了半天,这什么人啊。
  晚 ,快十点,窗外的星星悬了一天,很好看。舒妈妈去洗澡了,外套搭在床上,外套口袋里掉出张纸条,是病重通知单。舒远拿在手里左看右看,一大束红玫瑰在旁边的窗台上火样绽放。
  挂了一天的点滴终于吊完了,同病房的病友家属很贴心,帮舒远按铃叫护士拔针头。来的还是董立彬,没穿制服,一身的黑西装,虽然略带疲倦,却俊朗宜人。天啊,他是铁打的吗?舒远快吓死了,“董医生,你还在上班吗?”
  “不,马上下班了。”董立彬说话的语气永远不温不火,天塌下来也不变的样子。他帮舒远拔了点滴。
  舒远有点受宠若惊,“谢谢你董医生,还要麻烦你帮我。”
  “没关系,”董立彬说:“今天有六个手术病人,护士站人手不够,忙翻了,我举手之劳。”大概是想轻松一下氛围,开个玩笑,“再说我不是怕你投诉我吗?”
  舒远是想笑的,问题是董立彬一脸没表情,害她笑不出来。
  “不怕吗?”冷不丁的,董立彬突然问。
  舒远雾煞煞,“什么?”
  “这个。”董立彬指指她手里的那张病重通知单。
  “哦,”舒远大咧咧的,“应该没关系吧,听说被通知病危的病人都能起死回生啊,没道理我就会有事。”
  董立彬竟笑了,“我们当医生的遇到你这种病人,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手电,“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向下看,喂,我让你向下看。”
  舒远发誓,这不是第一个医生要用手电筒看她的眼睛,查验有没有黄疸,但这是第一个让她觉得笑起来像个孩子样纯真的医生。呃~~眼皮内双的人果然固执,而且还变化无穷,现在他两只眼睛的眼皮都是双的~~
  啊,此典型医生还是不要经常笑的好。
  这是舒远住到这家医院的第二天,她被列为一级护理病人,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的被测血压,测血糖,测体温,还有,因急救关系,她隔一小时就要被注射一种特定用药。她仍痛苦的不能睡觉,但她觉得她遇对了医生。
  他身上的含笑花味道很好闻~~

  第三章
  肝胆病区的老主任巡诊那天最夸张。那个头发花白却威严沉稳的男人,带着起码二三十个学生,加上舒远的主治大夫和董立彬,一色的雪白制服,黑压压一片脑袋,围了舒远病床一圈,却愣是鸦雀无声。舒远躺在床上,忽然想起看过的那套日剧《白色巨塔》,心里少不得升出无限敬畏感。能做医生的人种绝非凡品,居然没人被闷死,幸亏啊幸亏,她没学医。
  老主任给舒远看诊,除了按按她的肚子,问问疼不疼之类的问题,再没说别的。只对着主治黄医生指指吊架,双手向下压压,什么意思?没人给舒远解释。董立彬连看都不看她,一群人就又齐刷刷鸦雀无声的晃出去了。
  然后舒远又发现,给她打针的护士也非常狠。她的手本来肿胀的像个发面馒头,完全看不到血管,但是她的主管护士,一个清秀如象言情剧女主角的女生,居然在她那样的手上一针见血的扎下去。舒远说,“我的手肿的诶。”
  人家护士姐姐说的好,“你血管又没肿。”
  舒远夸赞,“高手,高高手。姐姐手艺这么好,奖金高不高?”
  漂亮护士腼腆微笑,“大家都一样。”
  后来董立彬再来给舒远灌中药的时候,舒远就唧唧呱呱的说了这两件事。她把老主任称作奇人一,主管护士称作奇人二,并对董立彬说,“你们医附院的奇人再挖掘挖掘,大概可以拍一本《卧虎藏龙》了,嗯,对,你演罗小虎~~。”
  舒远话音未落,隔壁床看守婆婆的家属笑得一口果汁喷出来。董立彬沉着脸道,“谢谢,不过我不喜欢《卧虎藏龙》。”他有瞪舒远一眼,那表情似怒非怒,又似笑非笑,很值得玩味。
  舒远本来还想问董医生喜欢什么电影,硬忍着没问出来。怕被误会她调戏帅哥医生,意图性骚扰。唉,这厮若肯生的丑些,她就不用这么挣扎了,想说啥就说啥。
  灌完中药后董立彬通知舒远,“下午会有麻醉医生来给你做颈静脉插管,以后营养液由静脉滴注,手上只吊消炎针。这样自由活动的时间会长一点,人也舒服一些。”
  舒远不懂,“什么?静脉什么?”
  董立彬指指舒远的颈部,“你这里不是有大静脉吗?就是在这里插根管子进去。”
  舒远惊呆,“你们医生好奇怪,给我鼻子上插根管子装大象就罢了,还要在脖子上打洞?”
  董立彬说:“这不是奇怪,这是在治病。”
  “我有没有别的选择?”舒远垂死挣扎
  董立彬撇撇嘴,歪歪头,“没有!”
  麻醉医生是个女的,高,瘦,酷,口条利落清晰。简单的自我介绍后,拿出张单子给舒妈妈签字。舒妈妈对着那张纸看了又看,犹豫到不行,“什么,还会有危险?搞不好会气胸?”
  麻醉医生超级冷静,“如果有类似情况发生,我们也能处理。”
  舒远这个纠结啊,医生能处理有啥用呢?重点是她一点都不想有气胸啊。门外闪进董医生,他跟麻醉医生打个招呼,问舒妈妈,“准备好了吗?”
  舒远替还在为难的妈妈答,“准备好了。我需要做什么?”
  麻醉师,“躺下。”
  舒远也很痛快,“我不能平躺太长时间,你要快一点。”说完躺下,把脖子交给麻醉师消毒。罢了罢了,舒远自我安慰,人在江湖飘,哪儿有不挨刀?以前活的太随性,这一病算是遭天遣了,任人宰割吧。
  舒妈妈签好字,麻醉师给舒远打了一小针有局麻作用的麻醉剂,用一块蓝色的布蒙住舒远的头和胸,让舒妈妈按着舒远的胳膊防止舒远乱动。舒远藏在那块蓝布下什么都看不到,却感受到麻醉师将什么东西插到自己颈部的时候,舒妈妈非常之没用的啊哟了一声.接着好像有根长长的象铁丝一样的东西在头顶的蓝布上划来划去,然后,按住舒远胳膊的人换成了董医生,舒远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含笑花味道。
  静脉插管比舒远预期的时间长一点,让她后腰生痛,还有,怎么胃也痛起来了呢?等等,是胃痛吧?她叫董立彬,“医生,我好像是胃痛,哦,不是,到底是胃痛还是气胸?”
  正收拾器材的麻醉师望住舒远,无法置信,“你哪里痛?”
  舒远用手指指痛的地方。麻醉师一副受不了的口吻:“那不是胸,是胃。”说完就走了。
  舒远捂着自己的胃,愁眉苦脸,哼唧,“董医生,她态度不好,我能不能投诉她?哎哟~~”
  董立彬的表情好严肃,扶舒远躺下,“你别急,跟我说,哪里痛?”检查舒远的腹部,“这里?这里?是这里~~~”
  事实证明舒远是胃痛,她的胃管里吸出的除了一部分绿色的胃液,还有一些血沫。她主治医生说生田七粉可能对舒远的胃有伤害,居然开恩让她每天灌两次的中药改成一次。舒远挺乐,跟董医生说,“知道是这结果我应该早点说胃痛的。”
  董立彬不易觉察的呼口气,横舒远一眼,“胡闹,我还以为你胰腺痛呢。”
  看着董立彬一脸象是吓到的表情,舒远才又惊觉,糟糕,每天只灌一次药的话,不是就少了见他一次的机会?
  晚上,董立彬和护士把舒远要吊的营养液送来的时候,舒远叹为观止。那是一个好大的大袋子,里面有大半袋子类似豆奶样浓浓的液体,说实话,看得不能吃不能喝的舒远好饿,舒远跟董立彬要求,“医生,我用喝的比吊的快。”
  董立彬凉凉一句,“我们对速度没要求,吊的就好。”
  护士将输液的接头接在舒远颈静脉的管子上,“这样舒服一点了吧?睡觉的时候小心别压到就行。”
  舒远道声谢谢后只管对着营养液犹如蜗牛爬的滴速发怔,“这么慢?调快点行不?”
  董立彬斩钉截铁,“不行,你别乱闹,这么个滴快了会出事的。”
  “那我要滴多久?”
  “24小时。”
  “二,十,四,小时?”舒远一字一顿,“我会想死的。”
  “忍忍吧,静脉营养滴注效果非常好,它能维持你的体力,增加你的抗病能力,你也想早点康复吧?”董立彬难得的没那么冷冰冰说话,柔声劝慰。
  虽然董医生对静脉滴注的解释看上去很象广告用语。舒远却因他眼中的一点温柔,大了胆子问,“董医生,为什么你身上有含笑花的味道,是古龙水吗?”
  这话题跳太快,董立彬一时没跟上,耙耙头发,手在口袋里掏掏,掏出两朵干掉的含笑,“哦,是后面院子里的含笑花,你喜欢?”
  舒远道,“是啊,好喜欢。我外婆家院子里就有一棵。可惜今年生病,没办法去看外婆家的花了。”
  董立彬握着两朵干掉的花凝视舒远片刻,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实在看不出是在想什么。舒远以为他会把干掉的花送自己闻闻味儿,正常人都会这么做吧?谁知道他把花塞回口袋,对舒远说,“别想太多了,早点休息吧。”扭头出病房的时候,还差点撞到洗衣服回来的舒妈妈。
  唉,这医生哪儿都好,就是有时候毛躁躁的。舒远想。
  和远在国外工作的父亲通话的舒远一直撒娇,“老爸,生病也长见识呢,你都没见,我现在是用血管喝牛奶,那和用嘴巴喝完全不是一个层次,我回家后要用牛奶洗澡~~”
  舒妈妈和丈夫说,“别担心,你闺女体温降下来了,总算在38度以下,我也能睡个好觉。”
  待放下电话舒妈妈却对着舒远叹气,“都不知道跟你哪天是个头儿。今天下午可真吓着我了,你是没感觉,一根老长的铁丝~~”舒妈妈用手比划,“老长老长的对着你的静脉就捅进去。啊哟,我的心啊,都快没力气跳了。虽然知道那是在为你治病,还是差点去打那麻醉师,幸亏董医生在。”
  想起那个拽到天昏地暗的麻醉师,舒远的想法和妈妈不一样,“妈,可我宁愿你揍那个麻醉师。”
  啪~~舒远又被妈妈拍头顶了。
  滴在血管里的“豆奶”和滴在血液里的药水,是好用的。舒远的体温正常了,水肿消了,不用再拉肚子一天跑十次厕所了。她也不再是需要被一级护理的病人,没完没了的测血压血糖和体温。她的手恢复了纤细白皙,后腰也不痛了。虽然仍戴着胃管,但能够平躺下来睡觉的那天,舒远幸福的想哭。突然了解,原来人对快乐和幸福的要求可以非常低,低到只要能平躺着睡一觉而已。
  她从熟睡中醒来的那天早上,下了几日雨的天空放晴,太阳明艳艳的照着。这天董立彬非常早的来给舒远灌中药,说:“因为有两个手术要跟,整天都没空。”他的面孔在晴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干净清秀,头发好像刚洗过,略略湿润,刘海仍一丝不乱。他身上披的白袍很白,扣子扣得很整齐。他的神情很柔和,语气很温醺。他离开的时候,留了两朵刚开的含笑花给舒远。小小的乳黄花朵,包在一块整洁的纸巾里,打开的瞬间,整间病房都染满甜蜜的香气。舒远连连惊呼,“给我的吗?谢谢你。天啊天啊,太棒了,总算还能看见它。”
  董立彬笑,“你每年春天都会看到的。”
  这是这位董医生所有说过的话里最动听的一句,舒远这样认为。
  因为这句话,她的心,被某种喜悦涨的满满的。
  董医生送的花,开在舒远的床头,芬芳四溢。永远那么精神漂亮的护士长来巡房的时候,问舒远,“怎么,你已经恢复到可以去后院散步了吗?还摘了花来?”
  同病房的婆婆善意调侃,“不是,人家董医生一大早送来的。有心着哪。”
  护士长没接话,眼睛盯紧舒远,意味深长,那眼神逼得舒远浑身发毛,诡异莫名。其实本来挺正常的事情,不知道为啥被婆婆一说,护士长一看,就变得很不正常了。
  舒远连忙解释,“上次我问董医生身上为什么有含笑花的味道,他说是因为口袋里装了花,那花蔫了,所以今天就~~”还是不对诶,舒远说不下去,怪,怎么越解释越不靠谱呢?好在护士长没介意,扯开话题,“这几天好多了是不是?不要担心,会越来越好的。”
  舒远也就答,“嗯,我是一定要好起来的,不然我妈非变孟姜女不可,一准儿哭倒长城。”
  护士长笑起来,“真是个开朗的女孩儿。”
  开朗是舒远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吧?不然,闷在病房里的她,还真没别的路好走。当然,她除了让自己开朗,还很希望她周围的人也开心。尤其是董医生,舒远私心里总是希望他能多笑笑,笑出脸颊上的大酒窝和眼睛里的春天。她好珍惜每天董医生来给她灌药的机会,忍着胃里翻涌出的恐怖中药味,说些在医院里见到的好玩事情。
  比如有一次舒远去洗手间的路上,见到一位大叔也吊着胃管,照顾他的大婶可能因为慌乱,将连接胃管的袋子举得和点滴瓶子一样高,有护士看到,大惊失色,“你想干嘛?好容易吸出来的东西还要再灌进去吗?”
  还有一次,舒妈妈去水房的微波炉那里热稀饭。看见有个年轻人很慎重的将一碗饭放进微波炉里,也不设定时间,盯着自己的表,看有三分钟了再将稀饭拿出来,捧着碗冷饭十分迷惑,问大家,“为什么你们的饭是热的而我的饭却不热?”
  舒远感慨,“其实生病也不是全无好处的,不生病一次,我们也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那么单纯的人存在,不知道胃管和微波炉怎么用。”
  董立彬说,“16床,只有你才会这么想吧。”
  “为什么?”舒远问
  董立彬笑而不答,可他那大大的笑容和脸上的酒窝让舒远想起看过的一首诗,
  是谁笑得那样甜,那样深,
  那样圆转?一串一串明珠
  大小闪着光亮,迸出天真!
  清泉底浮动,泛流到水面上,
  灿烂,
  分散!
  住院的第十天夜里,舒远是笑着入睡的。她和妈妈都太疲倦了,偶尔放松下来,都忘了舒远脖子上滴着的营养液。半夜时候,舒远觉得身边有人,半梦半醒间,看见穿白制服的,以为是护士来给她换营养液,咕哝句,“谢谢护士姐姐。”
  嗯?不对,是董医生。他的手指头比护士更温柔的处理她颈边的输液接头,小声埋怨,“看看,管子都堵住了,难怪这么久一袋液都输不完。”
  “不是有你吗?”舒远迷迷糊糊说,“谢谢医生。”翻个身也不管其他,继续苦睡。哦,不是,她有做梦,梦里自己念那种很吓人的诗:
  是谁笑得好花儿开了一朵?
  那样轻盈,不惊起谁。
  细香无意中,随着风过,
  拂在短墙,丝丝在斜阳前
  挂着
  留恋。

  第四章
  肝胆病区老主任再来看望舒远的时候,还是带着黑白分明鸦雀无声的一群人。这次研究了舒远第二次照的CT片子,又研究了舒远胃管吸出来的胃液,说,“还不够清。”就又走了。
  舒远蓦然醒觉,上次这老头对着吊架做了个手势,她就被困在床上,天天吊牛奶。这次说胃液不清,会是什么效果?她的胃管啊~~疯了。
  对着主诊医生,舒远免不得语气哀怨,“我还要戴多久的胃管?”
  医生说,“老主任说你胃液还不够清哦,起码还得一段时间。”想是看舒远很郁闷,他搓搓额角,表情比舒远还郁闷,“你看,你又不肯好好喝中药。”
  吓,这医生~~舒远特委屈,她已经很努力的被灌,是保持着无怨无悔的心态被灌好不好?忍不住拿眼睛去看董立彬,这厮嘴角挂着抹浅笑,双眼望天,好像很高兴舒远被埋怨似的。吼~~好得意吗?
  这次黄医生对舒远鼻梁上横七竖八,固定胃管的胶布很不满。问董立彬,“这是你粘的?什么啊,双截棍?不是,这是三截棍!重新弄。”
  董立彬没辩解,恭恭敬敬,点头答应。舒远则看着那个,当时主动给她插胃管的肇事实习生。那孩子面色紧张,冒出一鼻尖细汗来,脸都红了。哈,这个董立彬,原来是个滥好人。忍不住又把目光溜到他身上,谁想董医生也正把目光溜过来,两个人的眼神在空气里轻轻撞了撞,又都故作无意的溜开。
  舒远很期待的等董医生来照顾她,最好分两次来,一次灌中药,一次换胶布。结果,来的还是那个肇事实习生。他说,“董医生今天太忙,没空,让我来帮你处理。”舒远好失望。
  失望归失望,还是合作的。但是,不得不说,菜鸟就是菜鸟。
  实习生很温柔,他终于将那三截棍的胶布变成了复式的一截棍。
  实习生很笨拙,他手忙脚乱,把灌药变成了放水。舒远怀疑这次到自己胃里的中药可能只有平常的一般分量。
  舒远想念董医生。
  结果,到了晚上,那条被变成一截棍的胶布害苦了舒远。因为它虽然看上去好看了一点,但不够牢固。胃管经常摇晃在舒远的喉咙口,除了令她想吐,喉咙还被那条粗管子压迫的很痛。舒远无可救药的想起第一天,董立彬藏在背后手里的那条细胃管。为什么?为什么不是细管子?
  已经半夜,好像是哪儿间病房的胰腺炎病人血糖一直过高而且高烧不退,家属很焦急,在舒远病房门口和医生讨论起病情来。舒远听医生提到了16床,那就是她舒远咯?医生大概是拿她做例子,期间说了很多术语。舒远根本听不懂,但勉强分析出来那意思。是说自己后腰一直痛是因为~~什么后腰的积液?处理不好,积液会感染血液,会造成败血症?神啊,败血症?那现在处理的算不算好?
  门外有人很轻的声音说:“不要在这里聊天啊,病人怎么休息?”是董医生。舒远指望着他能进来看看,那就可以问问他关于败血症的问题。谁知道这厮刚交完班要回家,跟同事在舒远病房门口道个再见就~~真的走了?舒远好呕哦。嗓子又痛,心思又不定,见不到某人又生气,这可是完全没办法睡觉了。偏偏身体觉得软弱疲倦,想起自己只不过睡了两个晚上的好觉,就又没办法好好睡,舒远难过的几欲落泪。
  一大早,走廊上刚开始有人走动,舒远真的坐在床边掉眼泪。把舒妈妈惊得,“你怎么了?”
  舒远闹脾气,“很不舒服,我喉咙痛。”
  舒妈妈找来值班的医生,舒远说,“胃管压得喉咙痛,怎么办?”
  值班大夫答,“真的毫无办法,用胃管的病人都会喉咙痛的。”
  舒远气上加气,平日里的口齿伶俐此刻派不上任何用场,抖着嘴唇,哭的一塌糊涂。舒妈妈本想劝劝女儿,想也是心头难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自己躲出去抹眼泪。
  这一闹,招来了护士,是给舒远办入院登记的那个眼镜护士,她劝舒远半天,最后竟说,“你别哭了,你一哭你妈比你还难受呢。再说等会儿董医生看你哭他也难受着呢。”
  舒远疑惑,抽噎着问,“什么意思?董医生难受什么啊?”
  眼镜护士大概自觉失言,忙圆话,“我是说,你一哭,黄医生啊董医生啊都会难受,因为你好容易恢复的这么有起色,大家都说你意志够坚定,性格又那么开朗,现在哭成这样不是辜负大家的期望吗?”
  舒远寻思,这也对,医生应该最不愿意自己救活的病人再出什么状况的,也就尽量克制自己,不要让情绪太泛滥。
  等医生这天巡诊时,舒远眼眶红红,泪痕未消,忧心忡忡问大夫,“我会不会得败血症?”
  黄医生很肯定的说,“你现在一定不会有败血症,但以后我不知道。”
  舒远有点失望,她真想听医生说她永远不会有败血症。黄医生见舒远还是半信半疑的样子,就正正经经加一句,“还要我发誓吗?我不能发誓,医学无绝对。”
  舒远点点头,没啥活力。
  平时很少将目光注视在舒远身上,也很少说话的董立彬,今天却一直研究意味的看了舒远好几次。舒远故意不回应他,谁叫他不来给她灌中药换胶布的?害她没办法睡觉。
  话是如此,舒远还是很希望董立彬再来给自己灌药的。结果等了整整一个上午加中午再加两个钟头,她想见的人一直没出现,连那个笨笨的实习生菜鸟都没来。
  舒远问妈妈,“今天不用灌中药了吗?”
  舒妈妈说,“你的中药已经用完了,说是还有新的,没见送来呢。”
  舒远没吭声。她床头的那两朵含笑花已经蔫了,快香消玉陨的样子。
  去洗手间的路上,舒远见到了忙碌的董医生,他在某间病房照顾一位老人,好亲切的问人家,“老人家,觉得怎么样?今天有没有放过屁?”
  “今天有没有放过屁?”是舒远在这个病区听到最多次的话。她知道,上下通气这种事情对手术后病人来说有多重要。可是,董立彬的温柔与笑容也很重要,起码对她舒远很重要。路过那间病房后,舒远失落到不行,知道董医生不是只对她一个人温柔的微笑和说话,这对她竟然是种打击?真不可理喻。
  舒远很不浪漫的在如厕时只顾想着董立彬,也忘了自己胸部积液还未完全消退,不能做深呼吸,结果,大解的时候呼吸过深,用力过度,痛的她几乎昏过去,一路捂着胸口弯着腰,被扶回病房。天下还有比这更搞笑的事情吗?上厕所能上成这样?!
  可惜舒远笑不出来了。用过止痛针,没太大效果,舒远连翻身都困难,悬悬的靠在床边,她只有右侧卧的时候才会感觉好一点。啊,好煎熬,尽管已经将呼吸压到最浅,胸口还是很痛很痛。医生来看过几次,说这种情况只有休息调整。如果过一夜还这样,只好在B超显示下抽取积液,但那样做有危险,又痛苦。
  舒远好怕,她是已经熬过了最难熬最痛苦的日子,但不代表她可以一直这样熬下去。竟有种想放弃的念头,如果不那么坚持,放任自流,可能就不会这么痛苦了?比如,输营养液的袋子全空掉的话,不叫人来换,将输液开关调到最大,说不定,全身的血液都被抽走。哦哦哦,不行,舒远被自己的念头吓到。
  透过走廊灯光的照射,舒远发现袋子里的营养液只剩浅浅一层底。挣扎着想按铃叫护士,还没起来,却见门口静悄悄走来抱着营养液大袋子的董医生。他一直穿软底皮鞋,走路象猫一样轻巧。他在暗暗的灯晕里对着舒远笑,脸颊上的酒窝如汪了春天的湖水一样柔润,暖和。而他陷在暗夜里的整个人,竟清爽如早晨的新鲜空气。
  “还痛不痛?”董医生手段利落的给舒远换上营养液,怕吵醒别人,很轻声的问舒远。
  舒远也轻声轻气的答,“还痛,不敢动。”
  “噢~~,要不要试着动一下?你一直这样的姿势不会累吗?”董立彬抿着嘴角,半弯下腰,扶住舒远,“来,试着躺平看看。”
  他的胳膊很有力,舒远慢慢转动身体,小心翼翼。
  为了让舒远少用力,董立彬有将她抱住几秒。那种感觉很妙,虽然只有几秒,但在他的怀里,好像整个世界都崩塌了。他身上有含笑花的香气。
  努力让自己安全的靠在垫高的枕褥上,舒远小小声:“谢谢。”
  “不客气。”董立彬还是那么镇定自若,大大方方的。这又让舒远觉得,刚才那几秒的暧昧无迹可寻,只是她自己小器的误会。
  “这样有没有好一点?”董医生问。
  舒远试着喘口气,“好象好一点了。”
  “真的有好一点吗?”
  舒远再试试呼吸,确定,“是,好点了。呃`~~为什么是你来换营养液?”
  董医生还是那个老答案,“护士站人手不够。”他又问舒远一遍,“现在有没有感觉更好一点了呢?”
  舒远苦笑,“你给我仙丹了吗?哪儿有那么快?”
  董立彬悄声嘀咕,“我是着急。”嘀咕完这句,就再没话,安安静静立在那里。
  因为他什么都没说,所以舒远的脑子被床前立着的,这位清俊儒雅的医生搅得乱七八糟。想愣掰出点什么,打破这病房里难言的静默,嘴里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两人的目光在沉沉浮浮的灯光里交汇几次,又都不自然的避开来。
  “我先回办公室了。”默然半晌,董医生斯斯文文的说,“要是痛的厉害叫令堂来叫我。”转身走两步要出去,又回头,从口袋里掏出个整洁的小纸包,打开来,满屋子弥漫起含笑花的幽幽芬芳。这次的两朵含笑花,被安置在舒远的床头,香气袅袅,犹如一团甜梦。
  舒远的疼痛翌日一早便消除贻净,这让舒妈妈放心不少。拎热水给舒远擦身时,一直碎碎念,“这可都遭的什么罪啊?瞧瞧,后背的骨头都出来了。”
  舒远还是嘴硬,“瘦是流行好不好?一边治病,一边减肥,出医院门我就以美女了,两全其美啊。”
  话是这样说,想到昨天晚上曾意图放弃自己的可怕念头,舒远心中生出无限愧疚感。怎么敢?自己怎么敢因一时痛苦那么想?她根本没那种权利和理由放弃自己,她凭什么逃避责任,让父母老无所靠?以后不会了~~舒远一时感慨,对妈妈说:“对不起哦,妈。”
  “嗯?什么?”舒妈妈不解其意。
  舒远傻乎乎笑,“妈,我生病前偷偷穿过你的那双新皮鞋,还把跟给弄坏了,真抱歉,等我出院后拿去修鞋的李老伯那里给你修修。”
  喉咙再痛,胸口再痛,都会过去的,舒远相信这一点,她不是一天比一天精神吗?所以,忍忍就好。舒远自己也会找乐子,中午大家都午睡的僻静时刻,她拿着纸笔,在走廊的镜子前画自画像。董立彬穿着他的白制服,系了条碎花细格子领带,背着两手,闲闲在走廊晃过,插嘴,“听说能画自画像的人,都是个性坚韧的人,因为他们能很勇敢的看见自己身上的优点和缺点。”
  舒远吊眉一笑,“过奖过奖。”画拿给董立彬看,“医生给点建议吧。”
  董立彬捧着画纸,倒抽口凉气,所谓自画像,不过就是一个个类似外星人的怪物,每个外星人,都拖了条长鼻子~~不,注解是说,那叫防毒面具,面具形态各异,还有编号。董立彬镇定下来,赞叹,“构思真独特。”
  舒远不客气,“谢谢,我也觉得自己创意无限好。”
  “你是美术专业的?”
  “不是,建筑。我不学美术专业是艺术界的损失。”
  董立彬那表情,“女生学什么建筑?”
  舒远严肃,“那是个很棒的专业,女生当然也可以做出色的建筑师。”
  董医生鼻子里哼一声,好像不服气。又看看那些奇形怪状的戴防毒面具的长鼻子外星人,道,“这么恨胃管吗?”
  “恨,”舒远一把夺过自己的大作。”义正词严,“尤其恨明明有细胃管,还给我用粗胃管的医生!”
  “那是因为我们这里没有细的了,我从楼上肠胃病区找到细的已经来不及。”董立彬话没说完,瞅着舒远,面孔竟红了。手极不自然的摸摸后脑勺,彬彬有礼的向舒远欠欠身,“我要去忙了,你好好休息。”扭头逃走。
  舒远独自留在镜子前,继续画她的长鼻子外星人,嘀咕,“不知所谓。”话是这么说,镜子里的女孩儿,虽面色苍白,嘴角却越咧越大,笑不可抑,很甜!

  第五章
  舒远的胃管,在舒入院第十六天,终于被革命掉了。说起来,要感谢肇事的实习生,他那个复式一截棍弄的摇摇晃晃很不牢靠。舒远每天早上刷牙本来都会因为胃管而呕一阵子,结果,这天早上因为呕的特别厉害,那条胃管就像董立彬曾经说的那样,被呕出去了。
  想到要再插一次胃管的恐惧,舒远吓死,又哭~~好像早上时间人会特别脆弱一样。重点是,因为胃管拉出的过程,上呼吸道受到刺激,黏液超级多,她不得不一边哭的淅沥哗啦,一边擤鼻涕擤的哗啦淅沥,丑到无法控制。
  舒妈妈去垃圾站丢那条看起来实在是有点恶心的胃管。
  刚刚上班的董立彬被惊动来,站在舒远旁边,一厚沓一厚沓的纸巾叠的好好的拿给她擦眼泪和鼻涕。
  这让舒远更伤心。空窗半年,好容易遇到一个帅哥,职业高尚,个性温柔敦厚,难得的是好像对自己还蛮有兴趣的样子,偏偏是这种情况下相遇。最不堪,自己生命中前二十年最丑的样子全被这厮看了去,这是什么状况?她那不靠谱的命运啊。
  细寻思起,不免悲从中来,眼泪煞都煞不住,擤鼻涕擤的很大声。
  董立彬不是很善于安慰人,对舒远的情绪化完全束手无策,基于医生的立场。
  他只说,“你要保持心情平静,这么哭对身体不好。”
  后来看劝慰无效,那长串话就减了几个字,“不要哭了,对身体不好。”
  再后来说,“好啦好啦,不要哭了。”
  最后说,“别这样~~”他看起来也很不好过。
  舒远已经管不得董立彬了,她是越想越伤心。抽抽噎噎,边哭边数落,乱七八糟,“为什么要生病?我不过就是吃了顿饺子和麻辣烫嘛,别人比我吃的凶,都不会生病啊。现在还被插胃管,怎么办?这么难看又难受,恋爱都谈不成,还碰到前男友,好倒霉~~”
  董立彬说,“你别这样,再插胃管我一定给你找来细的。”
  舒远崩溃,还要插?哭更大声。
  舒远同病房的婆婆已经出院,这次住进来的是一个活泼爽朗的年轻妈妈。她跟着董立彬一起劝舒远,“不要哭了,你看,你再哭下去连医生都要哭了,你让医生多为难?”
  他为难什么啊?舒远抬头,泪眼模糊里看见的是董立彬隐忍的面孔和泛红的眼圈。他和舒远对视两妙,抿抿嘴角,将一沓叠好的纸巾放在她身边,大手掌摸摸她的头发,快步离开病房。舒远有一刻的怔忪,终于收了眼泪。他手掌留给她的温度,和孙朝阳的不一样。
  舒妈妈丢完垃圾回来,碎碎念,“我的祖宗,你哭那么惨干嘛?人家还以为是我死了呢。”
  主诊黄医生被通知,他的病人因为怕再被插胃管,哭的象死了妈似的。因此黄医生特别在近午时分来探舒远,郑重声明,“本来是想过几天再给你卸掉胃管的,不过现在摘掉就摘掉吧,没关系,你不要怕,那就不插了,不过你要继续喝中药。”
  “好!”舒远一口答应,假如是在中药和胃管里做选择的话,她宁愿选中药,反正董医生会来给她灌~~~等等,没有胃管,就不是灌药了?她得拿嘴巴喝。
  神啊,舒远以头撞被,哀号,“为什么这样考验我?”
  舒远为了这次的中药,做足准备功夫。床头摆满用来漱口的各种橙汁,茶水,白开水,还有草莓。中药房再送来熬好的药包时,舒远可以很勇敢的硬着头皮喝掉一包,然后忍着熬出一身的鸡皮疙瘩,发着抖嚼草莓,再吐掉,她说那是拿草莓漱口。
  因为漱口的次数太多,舒远那个半透明的塑料漱口杯子里的漱口水,常常呈现一种类似果汁和啤酒的颜色。
  而董立彬被那只杯子骗到不是一次两次。
  看到拿着大水杯吐口水的舒远,也常常脸色大变,疾声历呼,“16床,你在做什么?”
  舒远说,“医生,我在喝啤酒。”
  有一次说,“我在吃草莓。”
  还有一次说,“我很辛苦啊,医生,为了喝中药啃掉半个苹果。”
  董医生是在被骗过好几次以后,终于相信舒远只是拿水果和果汁来漱口,不会真的吃喝,总算没再那么紧张。
  舒远对董立彬好奇,这位董医生是~~对每个人都那么紧张,还是对她特别一些?想知道答案,但又不能很二百五的直接去问。她总希望能多些机会见到他,多找些机会证明,他只对她特别的关心。但他又那么忙碌,他每天无数次经过她病房的门口,舒远却没有理由留住他的身影,真正煎熬。离他好近,却又相隔遥远。偶尔,舒远很危险的希望自己哪个地方再痛一次,只为多一次享受他待她的温柔。
  好在,还有夜晚。董医生会在半夜左右进病房检查一下舒远的输液接口,看看有没有被堵住或被压住。可惜那个时间舒远已经睡的很沉了,知道身边的人是他也没力气聊天,模糊着说句,“谢谢医生。”静夜里听得某人一声轻笑,就又昏昏睡去。等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舒远多数是望着窗外的天空懊恼,唉,又睡着了。
  因为期待太多,每天早上那次等他巡诊的时间,分分秒秒都显得珍贵异常。有一天黄医生给实习生们看舒远之前拍的CT片子,说舒远虽然恢复的很好,但胰腺有并发症,叫做胰腺囊肿。黄医生有指点那个囊肿的阴影部分给学生们看,有个学生却很白目的问,“那条发亮的竖条的是什么?”
  黄医生冷哼一声,“那是胃管。”
  舒远好想笑哦,硬忍住。望向董立彬,他的眼睛里也写满笑意。于是,这样一整天,舒远的心情都会很好。
  已经开始有饿的感觉了,想吃东西。每次舒妈妈吃饭,舒远会闻着饭菜的香味流口水。主诊医生说,这是好现象。会饿,是生命复苏的最基本欲望。
  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好看,旧蓝棉布小熊图案的睡衣换成了橘色带荷叶边,胸口缀小花的。爱美,也是生命复苏的体现。
  不用妈妈再亦步亦趋的照顾,舒远可以自己举着一大袋子营养液去洗手间和在走廊上散散步。虽不能走太久和太远,腿没什么力气,但仍是不甘寂寞的到处走走看。
  有次舒妈妈说去楼下买点必需品,舒远自己举着吊营养液的袋子试着爬了层楼。咦?原来楼上是肠胃病区。舒远慢慢晃悠,见护士站没人,探头往里瞅瞅,发现肠胃病区护士站墙上,那个小小公告栏,和肝胆病区的不一样。肠胃病区的公告栏里用图钉钉了些相片在上面。舒远本想随便看看就离开,但是,其中一张相片上有董立彬,忍不住走进去。
  相片里的董立彬和几个医生与护士的合影。他的手松松搭一个护士的肩上,脸上的笑容哦,灿烂一如照射在玻璃窗上的阳光,炫目,刺眼。舒远想,为什么对那个护士很特别呢?是他女朋友吗?等等,这个护士很眼熟诶,哪里见过?舒远举营养液袋子的右胳膊好酸,换只手,恨不得把头钻进公告栏里去,对着那张相片猛研究。对诶,那护士是象一个人,是谁呢?
  “你~~你在这里做什么?”董医生的声音
  舒远笑,“我吗?我来散步。”
  回头向护士站外,心惊。外面站了两个护士一个医生加上董立彬,一个个面色苍白神经惊惶,象是马上要晕死过去的样子。干嘛啊?舒远疑惑。哦,对,这几个医生和护士都是相片上的人,独独缺了看起来很眼熟的女护士。
  还是董立彬先恢复正常,“你散步散到这里来?还不快下去?”
  舒远乖乖从肠胃病区的护士站出来,和外面几个人笑笑。人家也礼貌性的回以微笑,很僵。
  董立彬极自觉的接过舒远举着的营养液袋子,舒远只得跟着他走,问,“为什么她们见我象见鬼似的?”
  董立彬说,“要不你试试?突然间看见不是自己病区的人在那里东张西望的,不奇怪吗?”
  “奇怪不是那样儿的,她们那是吓倒。”舒远话音没落,脚底下软了一下,几乎绊倒。董立彬一只手牢牢的将她拎住,舒远道歉,“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累了是不是?”董医生也不看舒远,直接拖她去电梯前,“你自己走上来的吧?”
  舒远纠正,“不,我是爬上来的。”电梯太难等,舒远耐心不好,加一句,“我也可以再爬下去。累是累,但能撑住。”
  “你是来治病的,没事总撑什么啊,”董医生瞟一眼舒远,“抓住我胳膊。”
  “啊?”舒远没明白这医生啥意思。
  “不是站不稳吗?我让你抓着我胳膊。”
  “哦。”
  舒远抓住医生的胳膊,和医生一样,眼睛盯住墙壁上显示的电梯数字,耳朵却慢慢的红了。一种久违的,青涩的甜蜜缓缓在心底蔓延。舒远被那一点点甜蜜搅昏了头,也忘记再去追究,为什么肠胃病区的医生见了她象见了鬼似的?还有相片里被董医生搭着肩膀的眼熟护士到底是什么人?

  第六章
  等舒远这一贴中药用完的时候,主诊医生说可以撤掉营养液,让舒远喝点米汤喝果汁。舒远哈哈大笑,几乎想去拥抱医生。当然她没那么神经,她去拥抱了妈妈,高呼,“进入解放区咯。”
  虽然只是一点流食,但舒远已经心存感恩。她小口小口的抿着米汤,却发现,自己那条满是厚苔的舌头辨不出米汤的香味来。还有,她以为饿了整整一个月的自己能吃掉一头牛,错,这是没常识的想法。事实上她的胃因为饿太久已经有点萎缩,即使只喝半杯白水,都要消化半天。
  舒远的饮食恢复不太理想,医生给她开了好多包口服营养素,让她每天象冲牛奶样喝掉一包,维持她身体所需的营养。那东西不好喝,但绝对比中药好一点。舒远每天分几次喝,喝完就象幽魂一样在走廊上散步,想办法消化掉胃里的东西,不然胀得非常不舒服。
  有一天,舒远散步到医生办公室门口,见董医生独自在里面坐着,蓦然想起那句,“抓住我胳膊。”舒远心里暖暖的,就对他颔首一笑。想进去聊天,又怕打扰人家工作,笑完就顺着走廊往回走。
  但,不甘心,所以,舒远故作无意的散步回走廊这头,又回去医生办公室那边。见董立彬仍安安静静的坐在写字台后,头歪向左面,半扬着下巴,皱着眉头看舒远。舒远就笑呵呵再对他点点头。不行,没办法说话,她废柴了。
  可还是不甘心啊,舒远又晃一圈,重回到董立彬办公室门口。这次见董立彬头歪在右边,双手抱胸,好整以暇的靠在椅背上,好像在等她经过似的。
  糗大了,舒远面红耳赤,这次笑不出来,直接低头逃走。
  好难哦。晚上舒远靠在床上看窗外天空满布的繁星,对自己说,好难。
  不知道该怎样和他开始,是说,开始一种不是医生和病人那样的关系的关系。
  她不用再输营养液了,所以,晚上,再也没人来检查她的静脉输液接头了,真寂寞。
  轻松时,离他那么远,
  痛苦时,他才肯靠近。
  要不要装病?
  还没等装病,舒远的外公因为摔了一跤,伤了腿。舒妈妈不得不放下舒远,回去看顾父亲。也生气,念叨,“今年流年不利啊,怎么没消停日子呢?”
  虽然舒远是在恢复期,不用再打针,已经能照顾自己,但舒妈妈仍然不放心。她交代了同病房的病友,交代了护士,交代了医生,甚至交代了打扫卫生的梁大婶,才放心离开两天。
  没有妈妈一天24小时看护的舒远,好像重获自由一样的爽。大早和同病房刚开完刀不久,等拆线中的漂亮妈妈跳恰恰。
  她说,“一直想学,没学会, 你教我。”
  那漂亮妈妈就捂着肚子,不顾旁边老公已经快绿了的脸,很高兴的慢慢走那几步恰恰给舒远看。
  舒远嘴里边哼着歌边恰来恰去,太兴奋,也忘了瞻前顾后,踩了身后人的脚。
  等看清楚来人,正是董医生呲牙咧嘴的忍痛表情。
  巡诊的主诊医生完全无视下级所遭受的痛苦,连连夸赞舒远,“嗯,保持心情愉悦很好,但是不要太劳累了。”
  舒远见主诊医生心情好,得寸进尺,上诉,“我可以去附近的商场逛逛吗?我的心情会更好的。”
  “不行!”舒远的上诉被驳回。
  等巡诊完毕,董医生来找舒远,很严肃的,“你还想去商场?你知道商场有多少人吗?你的胰腺上有并发囊肿诶,你不能被撞到的,你知道你的囊肿被撞破了有多严重吗?傻瓜兮兮的,还敢跳恰恰。?”
  舒远嘴坏,“来报仇的是不是?被踩尾巴了?有那么痛吗?”
  董医生快被气死了。
  舒远却高兴。
  她喜欢被他关心,喜欢对他任性,喜欢折磨他,看他抓狂又无奈的样子。
  归根结底,她有施虐倾向是不是?
  舒远问过主诊医生,她是不是能吃一点豆花?
  医生说可以,但只能一点点。
  为了那一点点豆花,舒远趁母亲不在,私自离院。目标是隔壁街“豆花坊”。因为没别的衣服在医院,所以舒远只能穿她的睡衣,外面披了件白色开司米开衫,脚下穿的是拖鞋。话说,去市场买菜的大妈看上去都比她利索,她那身行头还挺让出租车司机疑惑的。不过没办法,舒远实在想念~~这个世界。对,她虽然被关进医院有一个月多,但就像与世隔绝了很久似的。她想念穿梭的行人,嘈杂的街道,来往的车辆,还有热闹的饭馆。
  在豆花坊,舒远只要了碗没啥油的水果豆花。还没等吃,有人不打招呼径自坐到她身边。
  董立彬?不是吧?这样也能遇上?
  董立彬杀气腾腾,瞪住舒远,不过拿在手里咬了一半的雪糕让他减了不少气势。
  舒远先发制人,“不是跟踪我吧?”
  不给董立彬开口的机会,舒远又说,“那就是有缘了?你也来这里补充能量的吗?我还以为你天天吃食堂呢,多闷啊。”
  “我~~”董立彬刚开口,舒远自顾自打断他,“我推荐这家的沙锅牛肉,非常地道。”挥挥手,脆生生喊,“服务员儿?”
  董立彬铁没辙,嘘口气,靠在椅背上吮他那半只雪糕。
  舒远有意见,“你怎么可以在我这种病人面前吃这样子的东西?什么医生啊,都不懂照顾病人情绪的?”
  董立彬毫不相让,“你都能私自离院跑来向我推荐沙锅牛肉了,我吃根雪糕不是小意思?”硬当着舒远的面,美滋滋的把那只雪糕吃完。舒远的口水啊,一口口往肚子里咽,气~~
  “为什么你在这里?”两人同时相问。
  舒远笑,先答,“我来吃豆花,太馋了。”
  董立彬说,“我就是来吃沙锅牛肉的,工作好累,补充能量。”
  服务员拿着菜单来让董立彬点菜,董医生却问舒远,“你最讨厌吃什么?”
  舒远想想,“我不挑食,不过不太爱吃苋菜。”
  “就只苋菜?”
  舒远望天花板,大便干燥似的,冥思苦想,终于又吐出一个菜,“丝瓜。”
  董立彬点菜,“清炒苋菜,丝瓜肉片,不要酒,一份米饭。”
  舒远惊讶,“你干嘛?不是来吃牛肉补体力的吗?为什么?”
  董立彬对着舒远一笑,坏坏的,“怕你肚子里的馋虫作祟,来抢我的牛肉。更怕你吃了牛肉胰腺病发还要我救你。不过最怕的是,我救完你,却要被你投诉说是医生点错了菜故意害你。这样,你懂了没有?”
  舒远脸红,“哼,小器。”话是这样说,却对董医生的体贴心怀感激。
  董立彬的菜上齐,他开动起来。
  舒远吃几口豆花,也就饱了。看董医生胃口尚可,问,“你喜欢吃苋菜和丝瓜?”
  董立彬说,“我都可以。”问舒远,“你说你不挑食是吗?”
  “是啊,”舒远道,“很好养活。”
  “这么好养活为什么恋爱谈不长久?”
  舒远一口茶噗的喷出来,“这是两回事吧?”
  董医生却是很正经,“为什么会分手呢?那位孙先生看起来人也不错的。”扒口饭又补充,“你可以拒绝回答。”
  “你好奇?”
  “是,好奇。”
  “那就说给你听听吧,看在你救我命的份上。”舒远筋鼻子瞪眼的,“你知道吗?认识孙朝阳之前呢?我一直谈不到恋爱。不是没有男性朋友,是和我在一起的男生都把我当兄弟。好容易有个孙朝阳终于把我当女生看了,可惜相处了半年,他说,怎么办啊远远?和你在一起都不像谈恋爱诶,怎么越来越象兄弟?,就这样,他提出分手了,我也答应了。失恋后有不爽几天,觉得也没什么,看人家每次失恋要死要活的真不理解。”
  董立彬准确论断,“你是说,你遇到的是友情,但被误会成爱情了,最后有所觉悟,就分手?”
  舒远一拍桌子,“总结的对。”疑惑,“学医的要比学建筑的更有文化吗?这么会总结?”
  “切~~,”董立彬整个人拽得,“当然,学建筑的都水泥脑袋。”还是很好奇,“那你不是没爱过?”
  舒远气恼,被这厮一问,她觉得铁没面子。嘴硬,“干嘛跟你说那么多?要不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董立彬,“好吧,你问。”
  舒远想问那个她一直想问的,董医生你是对所有的病人都这么好?还是只对我一个人特别好?瞪了董立彬半晌,他耷拉在眉骨上的刘海丝丝分明的,他似笑非笑的酒窝坦坦荡荡的,一双眼睛澄澈清亮的。不知怎的,舒远要问的就问不出来了。溜出口的话毫无爆点,“你为什么会当医生?”问完都觉得没力,好想打自己一巴掌。
  “因为我父母啊。”董立彬说,“我爸妈都是医生。”
  “是因为父母是医生所以才当医生?”
  “那也不是,最初的梦想是想做游戏软件设计来的。”
  舒远接口,“是你爸爸妈妈不允许你学,逼你当医生的?所以你就放弃自己的梦想?”
  董立彬嗔怪,“真是水泥脑袋,那么性急干嘛?不会慢慢听我说?”放下碗,娓娓道来。
  “高一那年暑假,一直玩游戏,没什么时间陪家里人,觉得很愧疚。有一次,去接我爸下班,想和他一起晚饭。正好听他给学生讲课。
  我爸拿了一份病例,跟学生讲,不要小看病例,一份完整的病历上,可以看到一个人的一生。
  比如说,某个人最早的一次生病,是在他八个月的时候。他的病因,可能是因为那年流感肆虐,不小心被感染了。也可能是因为有次洗澡完,他的妈妈没有尽快给他穿衣服。于是,生平第一次注射了抗生素,也第一次领略到病痛的滋味。
  他成长过程中,在八岁之前,这样的病痛经常来骚扰他。每骚扰他一次,他的抵抗力都会加强一些,同时,抗药剂的能量也在加强。这样,他的病例上的抗生素剂量,随着这个孩子的成长,也在慢慢的加强。
  到了十岁之后,很多年都不会再进医院了。不过,十六岁那年,因为打球崴到了脚,来找医生诊治。医生给开了一些药物,这次的痛苦让他了解,做人不能太急进。
  再后来,20岁那年因为喝酒后淋雨发了高烧,在医院吊了几天盐水。他病好的时候,初恋也随之告终,可能,他的青春也就这样跟着一场病痛走远。
  再到32岁那年,去医院做检查,肝功,血脂和血糖测试,因为融入了社会这个大染缸,长期与烟酒为伴。
  舒远听的完全呆住了,望着眉目清隽的眼前人,蓦然想起某次他给她录病例,那认真专业的表情。
  董立彬结束高论,“就是那次,我被我爸影响,有所觉悟。我觉得那个病例上的人生太迷人了,所以,填志愿报考医学院。做医生后,又发现,这是个很有成就感的专业,当然也很闷,很累,有时候就安慰自己,我们在病例上记录的是人生,治疗的是痛苦,给予的是轻松和幸福,这样想就好像自己很伟大,很容易支持下去。”说完看舒远,“喂,喂,干嘛发呆?怎么样,觉得我很伟大是不是?喂。”
  舒远是呆主了,她根本不能直视这个医生,所以,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云,心里塞满一种难言的情绪,象块泡在蜜水里的海绵,软软的,沉沉的,却也是甜甜的。
  唉,这个医生~~

  第七章
  舒远睡不着觉了,那些董立彬跟她说过的话,做过的表情,象车轮一样,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彻底走火入魔。什么都是可以细细回味的,她与他相处时的每分每秒甚至每个标点符号~~就连她们一起回医院,整条走廊上的医生护士,好像连吊灯也行注目礼时候的惊诧,都是甜的,笑的。
  一夜翻来覆去,至凌晨时候仍是睁着眼睛。四点钟,天光未亮,披衣去卫生间。真是,饮食不正常,排泄也这么不正常,舒远不无埋怨。
  在小隔间里用力“嗯嗯”的舒远,无意听到外面洗手台那里两个护士的对话。这不能怪她,谁让她们提到16床呢?
  一个护士说,“16床快出院了吧?这段时间董医生陪了我们不少大夜班,现在她好痊愈了,我们反没那么轻松了。”
  另个说:“可我一直担心呢,虽然每次他都有帮我们忙,但到底是不合工作条例的。不出事就算了,真出事查起来,我们谁都脱不了干系。”
  “出事?董医生怎么可能让16床出事?再出事他会疯掉的吧?”
  “你才疯了吧?16床是16床,雨晶是雨晶,不一样的。董医生糊涂就糊涂吧,你怎么也跟着糊涂呢?”
  “可实在是很象啊,尤其是病好以后,笑起来的样子,活脱脱一个雨晶。”
  雨晶?是谁?舒远隐约觉得事情的关键到了,屏住呼吸想听个究竟,谁知道两个护士整理完毕,走人。舒远独个儿又蹲半天,百思不解。站立起来的时候,头晕目眩,眼前昏黑一片。过很久睁开眼睛,日光灯雪亮的光线里,舒远蓦然想起,那张在楼上肠胃病区护士站看到的相片,董医生的手松松的搭在一个护士的肩上。还有她回头的一瞬,那几个护士和医生见鬼样的表情。
  她是谁?舒远回病房时,路过走廊拐角处的那块镜子,望向镜中的自己,我是谁?
  护士站在这样的凌晨时分依然忙碌着。打印机不停运作,打印昨日的费用单据,咝咝的声响听起来略显刺耳。
  忙于整理交接记录的护士乍见游荡在走廊的舒远,惊异,“怎么没在休息?哪里不舒服吗?”
  舒远想说自己其实是去洗手间,话临出口改成,“睡不着,白天睡太多的关系。”
  护士叮嘱,“还是去休息吧,你应该多睡一些恢复生病时消耗的体力。”
  “是。”舒远答应的很好,脚下却不肯挪动分毫,仍站在那里。
  护士好脾气的问,“怎么了?有事情吗?”
  舒远带着好奇,“每个医院都有鬼故事,这里呢?有流传的鬼故事吗?”
  护士的脸蓦地白了,并不看舒远,仍忙着手里的活儿,却语气坚定的对舒远说,“没有,我们这里没有鬼故事,这个病区煞气重,神啊鬼啊都得退避三分。”
  “那真遗憾,”舒远声音轻轻的,“我最喜欢听鬼故事了~~”
  独自走回病房,躺到床上,舒远心里说,那真遗憾,没要到她想知道的结果,但,一直以来照顾着她的护士,是很好的护士。
  又私自离院了。
  这次舒远不是去吃豆花,是跑到医院对街的那家酒店洗澡敷脸做头发。早上刷牙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头发很久没护理过,有点油嗒嗒的不够顺滑。脸上的皮肤也因为病太久而显得不都健康水嫩,应该好好打理一下。舒远这样想着,就回去病房,拎上外套钱夹,直奔酒店。
  还很早,酒店的桑拿房刚刚开门。舒远倒没去蒸桑拿,她理智尚存,知道搞不好自己就会被闷晕在里面,也就是冲了个澡,然后去做头发敷脸。她记得妈妈下午会从外公家回来找自己,所以很好的计划着,敷脸完再去喝点豆花,要赶在妈妈回医院之前回去。
  问题是变化远比计划快,舒远敷脸完还意犹未尽的享受了一下按摩。又因为被按的太舒服,她睡着了。重点是,酒店的服务真不错,想是早上生意不多,她们竟允许舒远睡足三个钟头才去叫醒舒远,极客气的道歉,“对不起,客人,因为下午人会多起来,所以才叫醒你。”
  舒远看表,下午三点耶~~疯了~~
  终于,还是,在,老妈后面回医院的。舒远头上挨很多下巴掌。
  舒妈妈怒气冲天,“为什么不开手机?”
  “手机没电了嘛。”舒远做出无辜透顶的表情。
  “那你干嘛又跑出去呢?”
  “又没跑很远,只是去对面酒店洗个澡整理整理头发,想漂亮一点啦,谁知道被按摩了一下就睡着了~~”
  “去酒店洗澡做头发?”舒妈妈嘴撇的,“哟哟哟,你那一年实习期手艺没见长,倒学会怎么腐败了是不是?就只是去洗澡做头发没别的?”
  舒远睁大眼睛,“别的?妈?你是说还要找小姐陪吗?哎哟~~”舒远又挨一巴掌。
  “少跟老娘瞎扯,”舒妈妈表情很复杂的再问一次,“我是说,你出去就是为了想洗澡做头发对不对?
  不对,舒远想说,不对。她不是只为那个,她是生气,生气某人对她的好是因为另一个人,生气自己对这件事情如此介意,并因此而觉得委屈。
  到底,只是揉着被老妈打痛的脑袋乱七八糟的喊,“对啊对啊,就是洗澡做头发啊,不然还要怎样?”
  舒妈妈气哼哼对女儿,“就是这样吗?那好,你跟黄医生解释去,讲清楚这事儿和董医生没关系。那孩子找你找了一上午,又被训了一下午,嗨~~真是的。”
  他去找过我?还因此挨训?舒远心中震惊。跑到医生办公室,正巧听到黄医生正对董立彬苦口婆心,“我跟你说过不下一百遍了吧?16床就是16床,你的病人而已,你的行为不能逾越医生和病人的本分。可你看看你都做过些什么?每天晚上留在医院到半夜,早上又一大早来上班,你别告诉我那是因为你爱自己的工作爱晕头了。小董,你的伤心,难过,遗憾,我们都了解。但是病人不了解的,你随便招惹人家对人家不公平。你看现在这情况,你要怎么处理。”
  舒远摆出百分之二百的笑容,敲门,把嗓音也清出超越水准的甜美,“黄医生,我回来了。”
  或是舒远出现的太过突兀,两位医生一时间都没有说话,怔在那里,满面错愕。
  舒远鞠躬,“对不起,我又偷着跑出去了。因为早上的时候觉得自己好丑,头发好乱,就到对街的酒店去整头发。真抱歉,我太任性。没有打招呼,是担心被抓回来。让大家担心了。”舒远又对董立彬说,“是我太自私,只考虑自己,还让医生到处找我,对不起。”
  董立彬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的望住舒远。他的目光,复杂的象是~~暗夜里隐隐开了花的原野,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倒是黄医生,笑笑,半是埋怨,半是认真,“不可以再这样了,以后有事情要说一声。”
  “说一声?说一声您才不会答应我出去呢。”舒远又对黄医生鞠躬,“不过我保证,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 这一次请您理解女生这种爱臭美的心情,原谅我吧。”舒远着重解释,“我就是实在受不了自己的油嗒嗒的头发。”
  好像没用,无论舒远怎么描述自己有多爱臭美,董医生还是再没和舒远说过话,他被调去另一组,不再和黄医生一组了。他仍然每天会进舒远的病房,不过,不是再站在舒远的床前,而是舒远同病房新入院的一个老人家的床前,嘘寒问暖,“老人家,今天觉得怎么样?等等心肺专家会来给你做会诊,我们要检查清楚了再给您定手术方案。”
  每当这样的时候,舒远都会捧着本书躺在床上孜孜不倦的读,可往往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有一次黄医生巡诊时跟对着杂志发呆的舒远玩笑,“书倒着读会读到不一样的东西吗?”
  舒远脸红,强撑着跑句话来,“我在练习倒读书的特异功能,说不定真能读到不一样的东西呢。”
  舒远这样说的时候,董立彬就在旁边给隔壁床的阿婆做检查,眼珠子都不斜一下,认真而仔细。舒远不得不承认,她因此失落到不行。
  黄医生有找舒妈妈和舒远谈舒远手术的事情,因为舒远胰腺上的囊肿长的还不够成熟,不适合现下立刻手术,他说,“而且你的腹水还没有完全清除,现在动手术,胆管很容易被感染,那样会有点麻烦的。而且,就算现在真动手术,又不能碰囊肿,今后还要再来处理囊肿,不是多受罪一次吗?我们的建议是,等过上两三个月再来手术,你们考虑一下吧?”
  舒妈妈不放心,“就这样带着胆里的石头回去吗?想想都害怕,我会做恶梦诶。”
  黄医生笑了,“怎么会做恶梦呢?没那么严重的。”
  舒远插嘴,“好啊,过两个月再动手术吧,我听医生的。”
  黄医生点头,“嗯,16床,是这样,你胰腺炎阶段的治疗已经结束,恭喜你康复,你可以出院了。”
  要出院了,想不到,那段痛苦不堪的日子,真就被舒远熬过去。时已五月,南方的春天,桃花早就落尽,杜鹃业已开败,柔媚的春天悄悄走远,热热闹闹的夏天即将到来。
  舒远收拾行李的时候,将不愿意带走的报纸和一大袋子水果送给打扫卫生的梁大婶。梁大婶很爽快的拿出一只苹果就啃,顺带极哥们儿的拍拍舒远的肩膀,“丫头,你出院后,这条走廊会冷清很多呢。”
  舒远大言不惭,“那是,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不一样啊。”
  梁大婶笑舒远,“说你胖你就喘,瞪鼻子上脸的丫头。”
  舒远跟着梁大婶一起笑,边笑边问,“大婶,这间医院有没有鬼故事啊,护士都说没有。”啊,她还真是不死心。
  梁大婶神秘兮兮的,“谁说没有?当然有啊。都说,若是哪天半夜,听到没人的走廊上会响起脚步声,就会有病人要走了,从无例外。虽然是这样,我们也都很希望,鬼故事偶尔能改改,就是,如果哪天,半夜没人的走廊上听到了脚步声,却没有人出事,这样的鬼故事就比较有爆点了。不过呢?”
  梁大婶盯着舒远,意味深长,“我们这个病区今年最惊人的鬼故事,是某位医生与某位护士。她们本来是分手半年的恋人,后来护士生了重病,医生很难过,一直很尽心的照顾着护士,护士却没能撑下去,死了。据说护士死的那天,半夜的走廊上脚步声又多又乱。护士死后没两个月,一位和护士生的一摸一样得了同样病的女孩子住进来,不过,这个女孩儿的病却在那位医生的照顾下痊愈了。到目前为止,这是我们听到的,最好听的鬼故事。”
  梁大婶又说,“我们也都希望,这个故事的结局能再好一点。要是能有个很好的结果,那就不是鬼故事了,有点象奇迹。象什么呢?对,象神话。”
  “神话?”舒远重复那两个字,乐,“大婶,你小说看多了吧?哪儿有那么多神话?不过,听到这么好听的鬼故事真是大收获。”
  穿粉衣服的护工最后一次为舒远换了床单,那是层叠叠缝了几大块补丁的白床单。有病友的家属替舒远不平,“干嘛给换床破床单啊?”
  舒远心平气和,“没关系啦,不是一样用?这样的床单看起来很有历练的样子,而且很有人情味,”说着说着搞笑装哭,“重点是,这上面到底死过多少人啊?”
  满屋子人都被舒远逗笑了。
  舒远却鼻子酸酸的,真有点想哭。
  终于拎着行李要离开了。舒远一路和护士打着招呼走过那条走廊和熟悉的护士站。电梯门口围了一群人,说是有位病人的家属晕倒了。路过的医生没人理会晕倒的家属,都说这种状况应该将人抬去门诊。只有一位医生例外,董立彬。他掐那位晕倒妇人的人中,将其救醒,叮嘱着,“去门诊做个检查吧,看看是什么情况。”
  还来不及听完他说的话,来不及再看他的眼睛和笑容,来不及与他道声再见,舒远等的电梯来了,走进电梯的舒远,甚至没办法从人群里找到他的面孔。
  “雨晶,雨晶,那个和我长一个模样的雨晶,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人?”舒远掠过医院门诊大厅拥挤的人潮,重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不禁满目茫然,扪心自问,“为什么在昨天离去的,和我如此陌生的你,却在今天的我心上,划过这样一丝伤痕?”

  第八章
  舒远出院后睡眠一直不好,她从来没这样失眠过。
  有时好容易睡着了,却又作些莫名其妙的恶梦。
  比如有一次她梦见过世很久的奶奶躺在她身边,给她一种颜色鲜艳的红色果子吃。
  早上醒来把这样的梦讲给外公和外婆听,把老人家吓的脸色发青一路念佛。
  舒远初时觉得好玩,后来见老人家是认真的,也就三缄其口,不再将自己那些诡异的梦境再讲给家里人听了。
  为了能让晚上的睡眠质量好些,舒远改了午睡的习惯,下午时光,靠在外婆家院子里的那株含笑边的藤椅上看书。尽管每天不足五个小时的睡眠让她看上去气色甚差,但闻到满院子含笑花香的她,表情却很是满足。
  舒远拿到她建筑专业本科毕业证那天,心血来潮,非常想用电话骚扰~~或者说招惹那位笑起来很好看的董医生。很没道理的,她想听他跟她说声恭喜,或是祝你好运之类的话。即使,他说的很不真心,特别客套和冷淡,她都想听。
  记得,好像是下午三点以后,医生们要特别空闲一点的样子。
  舒远这天下午诓外公说去超市买橙汁,其实是拐到几条街外的电话亭打电话。
  这么奇怪的电话,她可没办法在家里打。
  其实,舒远不知道董医生的手机号码。
  她从妈妈的手机里找到的是主治黄医生的手机号,可是她不能冒昧的去问黄医生对不对?
  所以她只能通过查号台查医附院肝胆病区的电话,为了能好好听一次某医生的声音,她特别买了张100元RMB的IC卡。
  电话打进了护士站,舒远手心里紧张的全是汗,颤巍巍的,说找董立彬。
  好担心,生怕他不在,又怕他太过冷淡客套自己不能应付。
  话筒里清晰传来他的声音,“请问哪里找?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舒远嗫嗫道,“呃~~你好,董医生。”
  “你好,你是哪位?”话筒里清清淡淡的声音冷静相问。
  舒远放下听筒,收线。
  六月午后的太阳又毒又艳,舒远顺着街边的绿化带走回家,脸被太阳晒得通红。
  舒妈妈下午找不到女儿正在生气,见到舒远回来劈头责问,“去买橙汁要三个钟头?你的橙汁呢?”
  舒远笑呵呵,“边逛街就边喝完了,天气很热嘛。”
  夜半时候,舒远外婆怕空调太冷,半夜起来为孙女盖被子。
  舒远有点小中暑,睡地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随口一句,“谢谢医生。”话音甫落,自己被吓醒,沉在一室朦朦的月光里,沁一脑门凉汗。
  不过,生活向来如此,那些细密零碎的不安永远不会成为主流,都在时间的流逝里成为过去。
  恶梦,已经不做了。
  睡眠,逐渐正常了,
  饭量,慢慢增加了,
  脸色也转为柔润了。
  伙同死党逛街,买回好几套男式格子睡衣睡裤。
  舒远的橙色带小荷叶边的睡衣已被抛弃,回家换格子睡衣给妈妈看。
  “妈,她们说我穿这个很酷,象女同志。”
  本来以为妈妈的巴掌会拍到自己头上,没想到忙于扫地的妈妈却对着地上的垃圾念叨,“谁掉了这么多头发啊?”
  是舒远,舒远最近狂掉头发。
  早晨起来梳头的时候,象特效镜头那样,梳子上带下来一绺绺黑鸦鸦的发丝。
  舒远心里是有点怕,还是很逞强的跟妈妈玩笑,“象拍鬼片的特效吧?”
  舒妈妈白女儿一眼,心情差,懒得搭腔。
  到附近医院做定期体检的时候,舒远跟医生说,“最近掉太多头发,我以为只有做化疗的病人才会这么掉头发呢,难道我有癌症?”
  几乎是看着舒远长大的医生伯伯研究舒远的CT片子,揶揄她,“做化疗的话你早就成秃子了,现在还能见人不是吗?瞎操心什么?等手术完坚持吃一段时间保健品,调理条理会没事的。嗯~~喏,你用药的关系,肾脏有点受损,肝脏的密度减低,还有,胰腺上的囊肿差不多有相当程度,应该准备联络手术咯。”
  联络手术?不是要回医附院吗?舒远不是很想回去。
  曾经,是很想回去的
  曾经,总是在空气中漾着含笑香的夜里,想起他说过的那分包涵了人生的病例。
  舒远的枕头下面也有自己的病例。
  幼时的她,身体一直很好,
  人生中第一次生病,是十个月大的时候。
  妈妈爸爸带她去吃一个阿姨的喜酒,大概是公众场合病菌多被传染到,她咽喉红肿伴有高热。
  医生给她用了病毒痤和抗生素。
  后来,舒远记得听外婆说,其实她第一次生病,是因为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
  无论如何,她都算是个健康的孩子。
  五岁之前,虽偶有小恙,但都是,吃点小药丸就能好的那种。
  比较严重的一次,是六岁时因爱吃糖果有了龋齿,牙痛,半边脸肿高高的,连带淋巴发炎,不得不去医院吊几天水。
  那时她很怕打针挣脱了父亲,跑出医院,逃进医院住院部的院子里,绕着墙跑,跑很快哦,爸爸妈妈都很难追上她,这么跑跑闹闹着,她的童年差不多就这样过去。
  十二岁之前,因舒远太怕痛,不肯去拔她的牙,她的牙痛时常来骚扰她,每年,她都会被抓去医院打针。
  终于在十五岁那年,她拔掉那颗肇事的龋齿,装了粒假牙,她没再进过医院了。
  当时间过去,她长成一位如花少女的时候,因为身体里对抗生素的抵抗力逐渐增强,她对疼痛的忍受力也逐渐增强,同时,她也慢慢了解,怕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面对痛苦,是最好的办法。
  懂得了这个道理的她,在22岁那年遭遇一场大病的时候,已经比较清楚如何处理自己的痛苦了。她在这一年,用了很多药,遭了很多罪,重点是,22岁这一年,她除了生病之外,还遇见一位很好很好,很懂得怎样照顾病人的医生。
  她很倒霉的爱上那个医生,但她的爱很无力,不知该如何投递
  舒远泪如雨下~~

  第九章
  舒远下巴脱臼了,在整理好行李,准备去做手术的前夜。
  都不懂是为什么。她不过是想在手术前任性一下,熬个小夜看个影碟嘛。
  后半夜两点,坐在出租车里,舒远闭不上嘴,揉着因脱臼而牵扯的分外疼痛的太阳穴,听妈妈在身边唠叨,“就不该纵容你熬夜,什么看影碟好好玩儿。要是早点睡你会打哈欠吗?不打哈欠你会脱臼吗。”
  舒远哭笑不得,心叹倒霉,啊~~生不如死~~
  本来是跟之前的主诊医生打好招呼,星期五住院的。
  舒远也确实实在星期五回去医附院的肝胆病区,不过却是在凌晨二点。
  在急诊那边终于料理好脱臼的下巴,舒远还不敢说话,老老实实的跟在妈妈身后,任凭老妈一路唠叨,嘴边忍不住笑。
  不痛了的时候,回想这件事情,只觉荒谬扯淡。唉,她这一生啊,不知道还能不能有接近光明形象的时刻,上厕所会胸口痛,打个哈欠下巴会脱臼,哪类人种可以活的象她这么糗?
  肝胆病区戴眼镜的护士还记得舒远,给她量体温做记录,交代一些应该注意的规则和事项。
  舒远一一答应,非常好耐心。
  护士说,“知道你知道,不过我还是要说的,条例是这样。”
  舒远扯扯护士的袖口,“我过几天手术,我还没嫁人呢,绝对不能有事的,姐姐,全靠你了。
  护士噗哧一声笑出来,拍拍舒远的手掌,“你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护士站旁边的深切治疗病房出来一个人,恰是董立彬。见到舒妈妈和舒远,怔一秒,立刻极礼貌的欠欠身,面带疑惑,“不是说明天天~~哦,是早上入院的吗?”
  舒妈妈说,“是想早上的,可我们家这位小姐不合作啊,她打个哈欠。”
  舒远觉得妈妈真是~~也不用把女儿的糗事宣扬的满世界都知道吧?做人真潇洒。
  拎好行李,拉妈妈去病房,“走啦走啦 ,好困哦,我要睡觉了。”
  这次,舒远的床位是19床。就是以前她病房的隔壁,和她上次的病床,隔了一道墙。
  舒远翌日起床洗漱时发现,隔壁是男病房,16床住着一位十几岁男孩子的父亲,插着胃管躺在那里,神清委顿,也是因胰腺炎住院。
  再见主诊黄医生,黄医生对舒远大为赞赏,“看上去回复的不错嘛,到底是年轻人。”
  接着,按照程序,又给舒远开了一堆单子。
  这次舒远不需要再做轮椅,也没用妈妈照顾,熟门熟路,自己去照胸片,做CT。。
  还有,她顺便出去了一趟,到附近买了最爱吃的樟茶鸡中翅和酸奶可乐水果之类的东西。
  话说,也不知道这次做手术有没有危险,万一真的死掉,好歹也要做个饱死鬼吧?
  按照医生们的要求,一般做手术前12个小时就不让吃东西了,真残忍。
  中午时分,舒妈妈不在,舒远一个人孤坐病房。
  这次舒远住院,恰逢医院的电子系统大调整。为了保证新旧系统顺利过度,除了提前预约和急诊的病人,这个病区再不收新病号。所以,舒远的病房只有她一个。目所能及,干干净净白茫茫一片的颜色,让人闷到不行。
  舒远诚恳而努力的啃着鸡翅,看到董医生,拿着一叠病历,脚步轻捷的路过舒远的病房。
  他有望一眼舒远,是舒远熟悉的那种样子,头上的短发一丝不乱。
  过没一会儿,舒远又见他路过自己的病房。
  他的刘海自然下垂,略挡到眉毛。一双眼睛仍是澄澈清净,黑白分明。
  他有对舒远笑一下,脸颊上的酒窝深深的,象汪了一泓春天。
  舒远也有对他颔首示意,喝一大口可乐。
  再过一会儿,董医生再次路过舒远的病房。
  他看上去唇红齿白,神清气爽,舒远懒得再抬头看他。
  舒远穿的是男款黑白大格子睡衣睡裤,扎着马尾。
  靠额头处因头发脱落的关系,薄薄的发丝下头皮隐约可见。
  和那没心肝的小子比起来,她舒家远远活象倒霉了十八年的怨女似的,还是各过各的好一点。
  只是,这位医生二十分钟内路过舒远的病房十来次,频率会不会太高了?那叠病例有那么难送出去吗?只能说,这医生好敬业。
  舒远低头,索性不再关注门口,拿出本最近很爱看的画册慢慢翻阅。
  这本书叫做《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
  开头的一篇,是说一个死神,想带一个小女孩儿走。
  可是小女孩儿很忙,恳求死神给她点时间做完数学作业,死神答应了。
  后来,小女孩儿还让死神帮忙她解答一些数学上的问题,帮他清理写完作业的课桌,还要打扫教室,死神为了让小女孩儿快点忙完这些事情,不得不一直帮小女孩儿的忙,然后~~然后呢?时间就这么慢慢的过去了,小女孩儿长大了,死神老了。
  舒远喜欢这本书,喜欢到没办法拿沾满油渍的手去翻那些印刷漂亮纸张张。
  又懒得翻纸巾,她用最方便的办法,就是,记得那句“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不?舒远用嘴吹~~书~~来翻页,但她不是清风,所以,翻的很不成功。
  一只指甲修剪的极整齐干净的手出现在舒远的眼皮底下,帮她翻了一页。
  就冲那几根修长的手指头,舒远也知道他是董立彬,那个翻脸不认人的家伙,又来干嘛?想试自己的魅力够不够?还是想在快秃顶的她身上找找前女友的影子?
  心里想的事情不痛快,舒远的表情就不漂亮。
  董立彬好像有点紧张,耙耙头发,递给舒远几包中药,“这是潘仙叶,有清理肠道的作用,象泡茶叶那样喝,它会让你有点不舒服,拉肚子。从今天中午开始,你要吃流食,只能喝点牛奶米汤之类的。”
  舒远举着手里最后一只鸡翅,翻眼睛,“医生,你应该在中饭之前告诉我。”
  “没关系。”董立彬笑笑的,“从下午开始也可以。”
  舒远欲用自己的油手去接董医生拿来的药包。
  董立彬说,“我来吧。”极殷勤,将药包帮舒远放到床头柜上。
  还把自己口袋里的纸巾掏出来给舒远用
  舒远应付的说声谢谢,心里却嘀咕一句,无事殷勤非奸即盗。
  “这本书好看吗?”董立彬并没急于离开,没话找话,“讲的是什么?”
  舒远答,“是说,死神其实一直存在我们身边,但是只要我们只要对这个世界保持着热情,死神也会帮忙我们,和我们一起好好生活下去的。”
  “是本好书。”
  “还不错,”舒远终于啃完鸡翅,心满意足,“你还跟黄医生一组?”
  “是。”董立彬颇觊觎舒远那本书的样子,“可以把书借我看看吗?
  舒远很痛快,“不可以。”
  拒绝的这么直接?董医生大为惊讶,不死心,“为什么不可以?”
  舒远一笑,阳光明媚,“我去洗手了,医生,谢谢你。”站起来走几步,又倒退回来拿起自己的书,很小心眼,象是怕书被医生抢走似的,连书一起带去洗手间。
  切~~老子不借就是不借,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第十章
  一夜好睡,早起时舒远精力充沛。
  做完麻醉测试后,舒远和妈妈一起去医生办公室听黄医生制定的手术方案,董立彬正在另张写字桌上写报告。
  黄医生跟舒远说,“这次要进行两个手术,胆囊切除和胰腺囊肿内引流,不能做微创,我们只能开刀。胆囊切除很简单,囊肿内引流稍微复杂点,我们考虑到囊肿有复发的可能,所以会在你的大肠上截取一段下来接在囊肿上。”
  好像挺复杂的,舒远有点呆。
  黄医生和舒妈妈讨论半天后问舒远,“你有什么意见吗?”
  舒远皱眉头,“为什么我这么年轻就要做终身制无胆英雄?我舍不得我的胆,它要这么早退休吗?那等我老了死掉的时候,身上的零件不是很不齐全?这也太~~伤感了。”
  黄医生很正经的安慰舒远,“不要这么想,其实很多老了死掉的时候,身上的零件~~”大概是觉得这么说不符合专业医生的形象,改口,“是说器官~~都不是很~~”黄医生快词穷了。幸好有各十六七岁精神不振的少年进来救他。董立彬看到那位少年就拿起他一直写的那分报告和他出去了。
  “16床昨天晚上过世了,心脏衰竭。”黄医生终于找到摆脱舒远那个话题的理由,说:“昨天他儿子看护他的时候睡着了,还是护士巡房的时候发现16床已经没有呼吸,我们抢救无效。”
  16床~~?舒远心跳了很久方清醒过来,黄医生说的是16床,她现在住19床。她此时才发现,原来当时的自己曾经与死亡那么近距离。
  好像看出舒远的恐惧,黄医生安抚她,“听你妈妈说你最近掉了很多头发是吗?不要担心,是肝肾功能有点受损的关系,手术后好好调理会好的。其实我也掉了很多头发,工作压力太大的关系,正常的。”
  舒远看着黄医生一脑袋黑亮浓密的头发,笑。她觉得自己是个好运的人,这辈子碰到很多好人。
  有件事情很奇怪,舒远喝了很多潘仙叶泡的水,还是不拉肚子。是不是手术前拉肚子是很重要的事情呢?舒远记得以前和死党为了减肥,曾用过的那种什么纤维素,喝下去拉肚子效果倒是很明显的。星期天,中午的医院静悄悄一片,舒远离院。
  离院其实只是想和死党找到那个卖口服的纤维素粉的。不过反正出去了就又跑去公园划了划船。啊,公园的荷花开的太漂亮了,舒远趴在船里哀号,“为什么不是到十月再手术?我可以看完荷花再被屠宰啊,我的零件即使坏了,也能和我共存过这个夏天~~”
  可是,她还是要做手术的,不然那一天饿不是白捱了?还有,那难喝的潘仙叶不是也白喝了?
  舒远当然要回医院,大热天,跑出一身大汗。
  刚进病房,惊见董立彬穿着便服,白衣黑裤,玉树临风般站在她病床前发呆。
  见到舒远,声色俱厉,“这一下午跑去哪里?手机也不带?都跟你说过你身上又囊肿不能被撞到,怎么不听话呢?”
  舒远本来想回一句,可是太渴了,懒得理这神经医生。
  天啊,好热,舒远抓本杂志边扇风边喝水.这间病房的空调怎么这么不强劲?想调大点,医生又有意见,“出完汗吹冷风,不怕感冒吗?你还要不要做手术?”
  舒远决定不理医生到底,把拉肚子效果很好的果维素添在水杯里,晃晃,一仰脖喝光。
  董医生真的非常麻烦,他检查完舒远丢在桌子上的包装纸,怒气冲冲,象要杀人,“你想气死我吗?你只有半个胰腺了你懂不懂?怎么敢乱吃东西?”
  真是老虎不发威,就被当病猫。
  舒远火大,同样怒气冲冲吼回董立彬,“你是谁啊,敢在这里对我鬼叫?谁让你那潘仙叶不好用,我喝了就是不拉肚子我当然要想点办法了?”
  “你不拉肚子可以告诉我,我给你想办法!你为什么要自己想办法?你这么有办法干嘛不自己给自己动手术?”
  舒远无言以对,是诶~~不过~~这厮也不用说这么刻薄吧?
  再说,他又在这里瞎操什么心啊?难道喝点果维素她那半粒胰腺就会再次造反吗?危言耸听!
  哼!上个月不是还装不认识自己吗?现在这么假~~舒远的不满和怒意全写在眼睛里,毫不避让的回瞪着董立彬。
  两人针尖对麦芒的僵持不下,练了半天眼神,董立彬认输,态度缓和,温温柔柔的,“你别生气,对身体不好,有件事情我得解释一下。”
  “19床?舒远是不是?”门口进来一个医生,打断董立彬,笑呵呵和他打过招呼,问舒远,
  “你家里人呢?”
  “出去了,什么事情?”
  “你好,我是你明天手术时候的麻醉医师,来和你签术前麻醉协议书的。”
  “我可以签吗?”
  “可~~可以是可以,但是~~”
  “拿来,我签。”舒远抓过协议书,豪气干云,签了,落笔无悔。
  “你看都不看?”麻醉师大概没见过这么痛快的病人,很没专业形象的张大嘴巴,“你不看看吗?”
  舒远鼻子里哼气,“我看有个屁用?你办公室有一抽屉这种印刷好的东西吧?每个病人签的不都这玩意儿,我光看有用吗?再说我真死了也不会让我妈跟你们打官司的。我听人家说,私人跟公家打官司从来不会赢,医疗纠纷的官司病人家属也很少赢。反正我有保险,有那功夫还不如让我妈再生一个,拿我的保险费坐月子呢。”
  舒远这次遇见的麻醉医师和上次遇见的麻醉医师相当不同,这次的表情很多。听完舒远的话眼珠瞪圆,瞠目结舌,“19床,舒远是吧?谢谢你的信任,你真想的开。”
  董立彬在一旁却噗哧乐出来,调侃舒远,“养你这么牙尖嘴利缠人的女儿你妈已经很够了吧?我打赌令堂不想再养一个。太麻烦。”
  舒远想把麻醉师的笔丢到这可恶的医生脸上去,却被他眼疾手快将笔抓到手里,对舒远一笑,笑的那个春光灿烂,好像捡到宝了似的。这厮,得意个什么劲儿~~舒远气得肚子痛~~来了来了~~那个果维素,真的比潘仙叶好用,舒远一晚上拉了好几次。
  手术前舒远不能避免的再次被插胃管,这次为她插管的是董立彬。舒远盯着他手里的管子,极没种的靠在枕头上,抗议,“这次不要想呼咙我,我知道有细的透明塑胶管,我不要粗的。”
  “不是粗的,董立彬毫不怜香惜玉,六亲不认,打开石醋瓶子,“细的,透明塑胶管子的用完了。”
  是细的砖红色橡胶管子~~舒远抗议无效。一如既往,沾着石醋的管子一插入鼻腔,又呕又咳,折腾半天,凶董立彬,“你怎么这么半天也没弄好?”
  董立彬说,“你要往下咽啊,你不吞咽下去,当然弄不好。来,坚持一下,你行的。”
  舒远看到眼前的医生,他不比她好多少,一头的汗,脸通红。
  舒远不由得内疚,这会儿觉得自己没用,把医生难为成这样,强撑着咽下去那条让人神经发炎的管子。
  舒远上次出院前,还和妈妈说,没见识过手术室长什么样子就出院了,划不来。今天,她终于知道手术室长什么样子了,其实~~好气派。好多亮闪闪的仪器摆在各自的位置上,看上去很有人性,随时打算大干一场救人一命似的。每个忙来忙去的医生都穿款式差不多的绿衣绿裤,手术室的护士身材都很棒,皮肤都白皙,看上去都特干净特专业。
  有护士过来,将舒远的手脚固定在床上,但固定的没那么紧,舒远感觉新鲜,不停的扭动一下手脚,感受着手术室里不一样的氛围。护士给舒远的手腕上扎了一只特大针头,说,“不舒服要告诉我,现在给你吊瓶水,还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住几床? 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手术吗?。
  做护士的都是很有耐心的人,同样问题问了舒远N遍,舒远也就不厌其烦,回答了N遍。
  昨天让舒远签字的那个麻醉师迟到了,主刀黄医生带着助手在那边等着,很大牌的到处叫人电话招麻醉师回来,那样的场面很有趣。
  等待的时间里,舒远发现手术室的空调温度低,要求,“我很冷,要盖被子。”于是,就有护士给她盖被子,舒远强调,“我不能感冒,听说手术之后的人如果因为感冒想咳嗽的话,会痛的想死。”
  过一会儿,又叫,“对不起,我想吐痰。”
  很快有人替她拿来一块好干净的布让她吐,不用这么奢侈吧?给块纸巾就好了啊,舒远惊的一口痰咽回去,“对不起 ,咽回去了。”
  “有点害怕吗?”替她拿布来吐的人问,仅凭他露在口罩外的那双清澈明净的眼睛,舒远认出他是董立彬
  “有点,”舒远承认。不过因为看见董立彬,心里安定不少。原来,刚才在手术室走来走去的一大群人里有他在啊。问他,“你来做黄医生的助手吗?”
  董立彬没说话,站在舒远床边,只点点头。
  想到自己破皮豁肚的样子会被这厮看见,舒远冲口而出,“真糟糕,我的丑样子全被你看光了。”
  董立彬好像是在笑,隔着口罩,都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怎的,那些不能成眠的夜里对他的思念,为他掉的那些眼泪,突然在此刻统统的跑到舒远脑子里,让她稍有失控,忍不住对董立彬说,“医生,听说做手术会发生很多奇怪的事情是吗?以前病房的婆婆说,她的一位旧同事推进手术室,一上麻药心跳就没了,后来没抢救无效,死了。还有一个人,打开肚子切除胆囊的时候,胆管一碰就碎,这个人也没救到。我呢?我会不会也这样?”
  董立彬沉默无言,只是盯着舒远。
  舒远并不真想要答案,径自自说自话,“要是碰到这种情况,医生,你要救我啊,我可不能死的,我妈还在外面等我,我外婆还想我生个胖娃娃给她,等着我们家四世同堂呢。还有,我最近认识一个男生,都没来得及跟他说我喜欢他。”
  麻醉师终于到了,抓着只大针筒对舒远道,“现在给你打麻药。”
  手腕上的血管,有一种冰凉的感觉,舒远望着董立彬那双水光闪烁的眼睛喃喃,“医生,你要帮我,全靠你了。”
  一只透明物体扣在舒远口鼻上,舒远想,有点累,先歇会儿,还有话没跟那医生说完呢。

  第十一章
  舒远是被人拍醒的。象是魔术,她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来,她的胆没了,肚子上多一道刀口。那种感觉,象是生命中有段时光莫名丢失了似的,很妙。
  护士重新问她一遍那几个问题,“叫什么?住几床?记得做什么手术吗?”
  舒远准确回复后,她被拉回病房。
  舒妈妈在舒远没昏睡前给她看那些从她胆里拿出来的石头,黑褐色,有大有小,装在一个瓶子里。就是那些石头,害她那么痛苦。
  不过,舒远也很遗憾。据说有个人手术后从胆里拿出来的石头是彩色的,象珍珠一样光滑漂亮。相形之下,舒远身体里的石头长的太没爆点了。
  又被人堵了鼻孔强迫吸氧,不过舒远这次实在疲倦到没力气反抗,给爸爸打个电话报完平安,她沉沉睡去。睡之前有想过一下,应该和妈妈聊聊天,她独自在手术室外等的孤独又辛苦。可惜,最终还是那样,想闭眼睛休息一下,最后狠狠的睡到翌日清晨。
  舒远这次醒来后,终于搞清楚状况,她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不知道多少条管子,吊了多少个袋子。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刀口没想象中痛。而且她也能挪动身体,左侧卧右侧卧都可以。护士长巡房的时候特别交代舒远,“不要不敢动,总平躺着屁股后面的皮会磨破的。”
  舒远答,“不会,我可以动。”
  护士长笑,“是,你最争气。”
  再见董立彬医生,他跟在黄医生后面查看舒远的刀口。
  黄医生安慰舒妈妈说,“不要担心,一切都很顺利。”
  舒远已经急不可耐,“我身上的东西太多,什么时候可以全部拿掉?”
  黄医生,“过几天,不要急,慢慢来,慢慢来。”
  “那再给我点麻药吧,”舒远逃避,“等我睡一觉醒过来,这些管子就不见了。”
  董立彬在旁边瞪大眼睛,一脸不能置信。
  黄医生较真,“麻药不是这么用的。”
  舒远暗暗叹气,话说,当医生的是不是都这么没幽默感?
  董立彬来给舒远刀口换药的时候,道,“从没见人想要这么打麻药的。”
  “以前没人要求过吗?”舒远不信,“我觉得就那么睡一觉起来,什么都解决掉的感觉还不错。象童话故事那样,睡公主一梦起身,百年光阴弹指而过,不劳而获就当王妃了。哎哟~~”纱布揭开时候有点痛。
  董立彬紧张,立刻按镇痛棒,“怎么样?很痛吗?
  “还好,能忍住。”舒远道,“哪里需要用镇痛棒?”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听说打完麻药的人会变笨是不是?”
  “你试过了的,觉得有变笨吗?”
  “时间短,说不定那种笨有潜伏期呢?”舒远狡辩
  “笨~~也有潜伏期?”
  “难讲吧,”舒远促狭,“笨~~有没有药治?你们医生把病人弄笨了就不管了吗?”
  “等你笨了再说啊。”董立彬仔细给舒远的刀口换好药,口罩后的面孔不知道是不是带了笑。他有看舒远一眼,那眼神暖而柔,舒远心头有因此而跳那么一下下。
  “多亏董医生,”舒妈妈私下里跟舒远夸医生。“对你可算真尽心,你睡了一个晚上,我害怕你手乱动去抓刀口,也不敢睡,还是董医生来照看你半夜。”
  那不是又超越了医生和病人的本分?
  舒远沉默,她并不喜欢这样,不喜欢被当做任何人的替身。
  在术后第二天,舒远顺利通气,大小便均正常,第三天,她身上各种管子袋子都被撤掉。
  主诊医生和护士都夸奖舒远能干,是个合作的病人。舒远也就笑笑,没人知道她这次这么争气是因为想快点好起来离开医院。她很怕在面对那个医生的时候,自己说出什么逾越医生和病人关系的话来。是真的哦,偶尔她很想揍那个医生的,谁让他有时候表现的那么欠揍?!
  比如舒远通气后的第三天喝下一口橙汁,她吓慌了,去找医生。
  中午的值班医生是董立彬,她就直接跟医生说,“糟糕,我不小心喝了一口橙汁。”
  “没人会不小心喝下东西的。”董立彬慢条斯理,笑回舒远。
  舒远发誓,“我真的是不小心,我和隔壁病房的病人说话,想用橙汁漱口的时候就咽下去了。”
  董立彬走到门口,很专注的看舒远,“你紧张什么,你通气后已经可以吃东西了。喝就喝了啊。”
  舒远猛摇头,“不行,我一直没吃过东西,万一我喝完吃完那些食物漏到肠子外面流满腹腔我不是又要挨一刀?”
  “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谁告诉你的?”董医生脸色稍变,“你该不是通气后一直没吃过东西吧?”
  “我是啊。”舒远答。
  “你没什么不舒服吗?”
  “有一点儿,不是特别严重,就是头会晕,没力气,胸口痛,还会发冷汗,闻到油味会恶心想吐。可是手术后的病人这样算正常的吧?”
  董立彬的脾气就上来了,“看起来你的笨潜伏期很短嘛,这么快就发作了?你知道不知道因为你可以正常进食,我们把你的营养用药逐渐停掉,你一直不吃,营养不能支持你的身体,血糖血压完全不合指标,这样下去会出事的你知道不知道?你当我们医生白痴啊,要是食物吃下去有漏到肠子外面的危险,谁敢让你吃东西?笨丫头。”
  舒远不高兴,这自己骂自己笨和被别人骂笨完全两回事嘛,再说,他只要解释清楚情况就好了啊,做啥发脾气?做医生的敢让病人心情不漂亮?欠揍!
  舒远明明没道理,居然还理直气壮的凶巴巴瞪回董立彬,握紧拳头。心想,他敢再骂一个笨字看看?她一定揍过去。还行,医生挺识时务的,扶着舒远的肩膀把她送回病房,指着她床头的那些橙汁牛奶,“你可以喝,也可以吃,懂不懂?”
  舒远懂是懂了,但心怀不忿,因为自己被骂笨。他欠揍,舒远确定。
  董立彬医生另外一件做的很欠揍的事情,是还没等做上主治医生已经开始对着实习生拿架子了哦。本来每天早上来给舒远换药的都是董医生。有一天,舒远因为晚上没睡好,早上医生巡诊的时间她还在睡,换药时间也在睡,医生们没人吵她一直让她睡。等舒远睡醒后,是一个刚进肝胆病区的实习生来给舒远换药的。舒远也就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实习医生说医院规定,每个手术病人刀口上的纱布放几块是有限制的。这个实习生说这么说的,但给舒远用纱布的时候却是大方极了,左铺一块右铺一块。舒远就和实习医生玩笑,“假如有人嫌你的纱布用太多,你可以跟他们说,是因为病人太饿把纱布煮煮吃掉了。”
  这个实习生认真回答,“纱布怎么能吃呢?”
  舒远简直是~~无语。想到董立彬断定学建筑的是水泥脑袋,荒谬啊,学医的才学傻了吧,再次印证他们毫无幽默感。
  这个时间,董医生捧着他那个装着剪刀镊子纱布的不锈钢盒子就进来了。实习医生和他打招呼,他不理,走到舒远床边盯着实习医生操作,露在口罩外面的那双眼睛,冷得哦~~。实习医生手都抖了。然后董立彬一句话没讲又冷冰冰的离开。
  天啊,他拽个屁咧,好幼稚!越来越过分了。舒远崩溃。这样的人欠揍不欠揍?他不欠揍谁欠揍?!
  后来舒远不想再和这么欠揍的人说话。有一天黄医生说可以给舒远的刀口拆掉几根线,董医生要给舒远拆。舒远拼命把自己往枕头里缩,不肯,还恐吓,“你不能弄痛我,要是我觉得痛我会扁你。”
  董立彬强调,“会有一点点痛,但绝对在你能承受的范围内。”
  舒远还是别扭,“我要打麻药。”
  董医生晕,“你见过谁拆线打麻药的?过来。”
  “不要!”
  两人僵持不下,还是黄医生说,“来,我亲自给你拆线。”
  舒远待遇不错,鲜少见主诊医生给病人亲自拆线的。
  然后董立彬看舒远的眼神就那个样子,有点倔强,有点不解,还有点哀怨。
  他哀怨他的,舒远自恢复神速,她抄偶像剧里的台词,形容自己的复原能力象狗一样好,这个形容被护士们笑很久。她的病房仍是空荡荡的,没有病人被安排进来,医院那套新系统搞了好多天也没搞好,舒远一个人守在白茫茫的病房,寂寞极。无聊之下只好天天窝在床上看小说。独自一人对着别人的故事又哭又笑,颠三倒四。
  她出院前一天,一个人对着小说抹眼泪的当口儿,董立彬又进来了。问舒远,“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舒远说,“我看小说就这样,医生不用担心。”
  董医生好言相劝,“你现在应该以休息为主,不要看太伤感的故事。”
  “嗯,”舒远答应,放下书起身,右手护着腹部的刀口,撑的很费力。董医生肘部半弯,半弯腰,示意舒远拉他的胳膊起来。舒远没有,还是自己撑起来,“我去洗手间。”她不想面对董医生,打算尿遁。
  “我送你去。”董医生跟在舒远旁边。
  舒远拒绝,斩钉截铁,“不用。”
  “为什么要这样?”董立彬栏在舒远身前,“哪儿有病人总对医生发脾气的?”
  “我有对你发脾气吗?”
  “你没有吗?干嘛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
  咦?这厮倒象很委屈似的。舒远气往上冲,终于口无遮拦,一股脑儿,所有的疑问一次倒出来,“是,病人不该发医生的脾气,但那是医生自找的。医生就可以随便招惹病人吗?我还想问你,干嘛对我这么好?是对所有的病人都这么好吗?为什么要做这种无谓的,超越医生对病人的关心?是因为我和她长的象吗?”舒远双目炯炯,盯住董立彬。
  董医生欲言又止,抿紧双唇。
  舒远愤怒,“我不喜欢做别人的替身,就这样。明天我要出院了,我们不会再见面,虽然我喜欢你,对,很喜欢你,但我还是要说,我警告你,我还在这里的时间内,你不要再来招惹我,不然我会打你!真的会打你!”
  “还,还打人?喂,那个,”董立彬很无奈的,磕磕绊绊嘀咕,“你~~你这叫恐吓。”
  “对,就恐吓了,要不你去告我?!”

  第十二章
  不知道董医生是不是真的很怕被舒远打,他再没来找过舒远。
  真听话,舒远想,说不来招惹就不来招惹?!
  留宿医院的最后一夜,舒远没睡好。
  没睡好的原因,是下雨了。
  豪雨伴着雷鸣电闪,轰隆隆让人心惊胆战。
  听着一枕凉雨,舒远想起自己白天跟董医生任性的时候,清楚明白的说出过喜欢他,很后知后觉的尴尬和心跳。当心头的委屈怒火在暗夜里慢慢的消散,同时,另有一种酸楚弥漫上来。没天理啊,生平第一次向喜欢的男生示爱,竟然是带有恐吓性质的。舒远无限唏嘘,她的人生,果然被她的粗暴生生毁掉,不靠谱~~
  次日舒远出院。外公大早来接,帮忙拎行李,舒妈妈扶着女儿。
  走过医附院忙碌却整洁明亮的大厅时,舒远心头不由自主的,升出无数伤感。
  是不是就这样错过了?是不是就这样离开了?再也不会再见了吗?
  通往二楼专科门诊的电动扶梯上,不知是哪个不开眼的人一直叫,“19床?等一下,19床。”
  舒远寻着声音来处看,电梯上向这边扬着脖子喊,身材挺拔秀场的大个子医生,可不正是董立彬?他手里拿了本书对舒远招手微笑,脸颊上的酒窝若隐若现。
  “哦,你动作好快,”董医生对舒远说,“忙着交班,所以现在才过来。”
  舒远实在不知该怎么回应这厮。
  跟他客套吧,好像有违自己恐吓他的初衷;
  跟他冷个脸装不熟吧,好像又狠不下那个心;
  只得支支吾吾的随便嗯一声。
  好在舒妈妈一点都不想董医生为难,很客气,“你忙你的吧,不用跑来送。”还跟老父介绍董立彬,“爸,我跟你提过的,这个就是小董了。”
  董医生半鞠躬,挂张铁温良恭顺的笑脸,“外公。”
  咦~~给三分颜色就开染缸?舒远不顺,“叫谁外公啊,跟你没那么熟吧?”舒妈妈的手利落拍去女儿脑后,根本不管舒远是不是刚开完刀,斥她,“没规矩。”
  吼~~舒远翻眼睛。她手术完元气大伤后小脸蜡黄,这会儿气哼哼,看上去一点都不漂亮,可怜兮兮的。
  舒远的外公,老头眼一扫,打量打量董医生,笑笑,跟舒妈妈说,“帮我拎这个包,住几天院跟出国旅游似的,这么多东西。让远远慢慢走,我们先叫车,这地方偏,不好叫车。”
  这里会偏?不好叫车?不是吧?舒远惊的差点闪自己舌头。然后,就看到妈妈真跟外公撇下自己去大厅外面了。人老精哦,舒远长见识,做人要不要这么灵啊?
  “呃~~书,”董立彬跟住舒远,递书给她,“还给你,谢谢,很好看。嗯,你应该再看一遍。”
  舒远拿回自己那本《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瞠目结舌,“我没借给你过吧?”
  “哦,是你手术那天晚上,我陪你妈妈聊了一会儿,她借给我的。”董立彬笑,看起来还蛮诈的样子。
  舒远无话可说,啊,她那善良的老妈,尽做“拖后腿”的事儿。
  因为怕伤到刚拆线的刀口,舒远走不快,董立彬也就跟着她慢慢走,却又不聊什么。
  医生不说话,病人舒远也不知道该说啥,一路沉默到医院外面。
  刚下过一场雨,空气虽有稍嫌闷气,但不会太热。路边绿化带栽种的梧桐树荫如盖,舒妈妈和外公站在树下,她们还没拦到的士???
  舒远跟着站到树底下,逃避性跟董立彬说:“不用送了,你回去忙吧,不是要巡诊了吗?”
  董立彬很理所当然的,“没关系,我请了一个小时假。”
  舒远却觉匪夷所思,此君到底是为啥啊?他该不是还想在自己身上找谁的存在感吧?欠揍,又欠揍了,忍不住瞪董立彬。
  董立彬清澈无杂质的眼迎向舒远,并无退缩之意,清楚吐出两个字,“不是。”
  “那是什么?”舒远不放松,“不要做没理由的事情,不然我还是要打你的。”
  “又恐吓?”董立彬声音轻轻的笑说,象是怕打扰到舒妈妈,“我是想谢谢你。”
  舒远不明所以,“谢我?什么意思?我好像没为你做过什么吧?”
  “有的,你当然有做过,给我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你还记得你说的那个奇人一号吗?就是我们德高望重,不说话只打手势的老主任。还有奇人二号,我们护士站很会打针的护士。”
  “嗯,是啊,我说过,又怎么了。”舒远还是不懂,却有点期待,难道他是发现那个时候的自己就喜欢他吗?
  “呃~~还有你说的,医院里那些不会用胃管和微波炉的病人,你让我重新看待我生活的这个环境,和我身边的这些同事和病人,觉得,其实这一切都挺可爱的。以前,我没这样发现过,所以,谢谢你。”
  原来只是这样吗?无语问苍天,舒远相信,这厮是老天派来耍她的,太考验她的耐力了。这也要谢?她不用他谢这个啊。气,回头跟外公撒娇,“外公,没力气了,怎么车还没叫到?”啊,真是~~舒远都看到不止一辆空车过去,妈妈就是不拦,安的什么心?
  他们都误会了,这个坏蛋医生不是她们想的那个样子,他可一点都没想追舒家的远远好不好?
  董医生好像发现自己得罪了舒小姐,期期艾艾的,“还有件事情,我要解释一下。”
  “不用解释,”舒远冷淡,“我无所谓。”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董立彬还没说完,舒远的外公终于拦到了的士。舒妈妈照顾女儿上车,跟董医生道别,“再见,谢谢医生哦,这段时间辛苦了。有事情电话联络。”
  舒远的目光,没有再看一眼窗外的董立彬。罢了罢了,不该是她的,就不是她的。
  他还是最喜欢那个雨静吧。就那么喜欢吗?喜欢到完全无视舒远的存在吗?
  舒远回家,胃口一直不算好,睡眠又出状况。
  出院第三天晚上,不知道是不是白天睡太多的关系,晚上只睡了半个钟头,还做了个怪梦。好累,翻来覆去想找最舒服的位置躺好,就是不能如愿。
  舒妈妈早上起床,看到女儿窝在藤椅里,脸色苍白,大惊,“你干嘛?“
  舒远:“睡不着,起来看电视。”
  “你几点起来的?”
  “早上四点。”
  舒妈妈心急,“手术后休息不好,胃口也糟,你不是在找死吗?”
  舒远无力,“妈,我不是找死,只是不舒服。要不你找体温计来给我测一下体温吧,我好象发热似的。”
  舒远真的发烧了,舒妈妈对着体温表上快近39度的体温,立刻操起电话。舒远还以为她要叫打给黄医生呢,却听妈妈说,“董医生啊,舒远突然发烧了。”
  董医生?找董医生做什么?舒远真是要抓狂,这老妈想她累死是不是?
  舒妈妈跟电话里的董医生聊了一会儿,又把电话递给舒远,“你跟董医生说一下你的情况,我去给你买感冒药。”
  舒远莫奈何接过电话,董医生问,“有没有觉得哪里特别不舒服?或者觉得哪里痛?”
  舒远答:“我哪里都不舒服,但没觉得哪里痛。”
  “是昨天晚上开始的吗?”
  “不是,是一直都觉得不舒服,昨天晚上特别严重一些。”
  “跟你说过不止一次,不舒服就要说啊,非要自己撑着,撑到现在生病,知道难受了吧?不听话。”是错觉吗?舒远觉得董医生的声音里流露出些许怜惜和心疼。不过,又是因为那个雨静吧?
  “你有没有记录过自己每天发热的时间?”董医生又问,还那么一丝不苟的。
  “没有,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自己在发热啊。”舒远忽然想起夜里做的怪梦,“医生,我的刀口会不会在有一天我大笑的时候突然裂开?”
  董立彬失笑,“怎么可能会出这种事情,不会的。但是你现在也确实不适合大笑和做重的体力活儿。不要胡思乱想,好好休息。”
  “哦。”舒远答应声,不再讲话。估计正事儿说完了,等着董医生跟她说再见。
  没料想董医生抛出个冷到人闪腰的问题,“是因为昨天晚上在发热,所以忘了电话通知我吗?还是故意爽约让我等到晚上12点?”
  舒远本来迷糊糊,这一下被问清醒了,“你说什么?我故意让你等?医生也生病了吧?是不是比我烧的还厉害?”
  董立彬语气委屈又无辜,“你不是故意让我等,为什么不通知我?我都把手机号码写给你了,你看完还不清楚吗?”
  舒远揉生痛的太阳穴,“医生你没事吧?见鬼了对不对?你让我看什么啊?”
  “啊?你没看~~”董立彬好似有说不出的诧异与失望,“我不是让你重看一遍还给你的书吗?你听我一次又不会怎样?不要总跟我别扭好不好?”
  舒远终于了解,原来还回来的书是内有玄机的,有意见,“你就不能有事儿说清楚吗?每次讲话讲半截,谁知道你什么意思?你在书里留了什么?鸡毛信吗?搞得跟地下党似的。”
  “对啊,鸡毛信。要不怎么说你们学建筑的水泥脑袋,能把鸡毛信想成是地下活动。懒得理你这小笨蛋。我要去忙了,还有,你用过感冒之后的情况记得告诉我,没有缓解的话要回来做检查。”
  “又要检查?”舒远没力。
  董立彬哄她,“你乖一点,好好吃药,真需要做检查的话我去接你。”
  是不是哪里这不对?医生让她听电话不是要问她病情的吗?现在弄得象是在调情。也不知是不是发烧的关系,舒远脸上烘烘的就热起来,慌忙断线,“我知道了,谢谢医生。再见。”

  第十二章
  到底书里有什么?舒远去找被她塞回书橱里的那本书,翻开,“鸡毛信”被夹在“流浪的城市”那一章。
  董立彬的鸡毛信,写在医院专用的印有医附院名称和电话的红格子信纸上,而且,他很没温度和个性的这样称呼舒远,“19床,见信如晤。”
  疯了,舒远对着那个19床猛翻眼睛。神啊,这辈子第一次收到情书,竟是如此天下无双的开头~~
  董立彬写:
  19床,见字如晤。
  提笔写信给你,实在是太过唐突,可又别无他法。有些话,总想找机会跟你说,但和你聊天时候的走向,一直不受我控制。每次,该说的话都没说出来,全扯飞了。(舒远嘀咕,不是你控制的难道是我控制的?鬼晓得为什么被扯飞了。)
  记得你手术那天,跟我说,你不要死,你还有很多事情没做,还没来得及对某个人说喜欢他。那时候的我,心疼着你的坚强与脆弱的我,真的非常怕你喜欢的人不是我。还好,今天知道了,那个人应该就是我,虽然,在接收到这样讯息的时候,还被你恐吓。但我仍然是高兴的。不,应该说,很高兴,很高兴。
  其实,不止你一个人在疑惑,我对你特别好,到底是不是因为雨婧?(哦,是婧,不是静啊。)我也疑惑过。
  应该这么说,刚开始确实是因为雨婧。
  你来住院那天,笑起来的样子和她好像,尤其在听到你跟孙朝阳说,因为分手后心情郁闷,所以暴饮暴食,借酒浇愁,诱发胰腺炎这些话的时候,我受惊不是一点点。
  19床,(还在叫19床?舒远捏紧拳头)
  知道吗?这些话,雨婧跟我也说过,只不过,你是开玩笑,她是说真的。
  你和她,除了看上去相似,连病情都相同,甚至你们同样喜欢含笑花,对中药有恐惧。
  你们的相似,让我混乱,所以,我对你除了医生对病人的责任,还有私人的情绪。不敢稍有懈怠,每天都在医院守着你,看到你一天天好起来,就好像看到雨婧又回来了一样。抱歉,那时候,我没有照顾到你的感受,是我太自私了。
  可是,慢慢相处下来,我也感受到你们的不同。
  雨婧没你开朗豁达,她比你任性,比你脆弱,个性比你激烈,也没有你的体贴。
  上次你失踪了,大家都为你着急,猜测你失踪的原因,很多人都认为,你是因为我的关系。谁知道你再出现,竟将自己打理的神情气爽,对着那样的你,我终于清醒,你不是雨婧。一直以来,吸引我的你,也不全是因为雨婧。
  对我而言,你失踪的原因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我只知道,对着黄医生猛道歉的那个你,让我有想哭的冲动。
  当然,我对自己的感情也有很多不确定,所以你第一次出院前不敢再招惹你。
  可是,当你离开后,对你的想念,开始一点一点的渗透我的生活。
  我没能预料到,会那样想念你,想的心会疼。(舒远浑身的细胞也一点点的活跃了,咦,原来他是有点喜欢我的吗?)
  每次经过你住过的那间病房,我总是不由自主的要往里面看看。
  想起你说的那些话,总是会偷偷微笑。
  去豆花坊吃沙锅牛肉补充体力的时候,也会点一碗水果豆花来吃。对了,我好像没告诉过你,我虽然对苋菜和丝瓜没意见,但并不喜欢吃豆花。
  每个星期,令堂电话给黄医生说说你的情况的时候,我总会很主动的帮忙接听。甚至,等令堂的电话,都变成很值得期待的事情。
  当然,我非常想打电话给你,但我怕古灵精怪的你问我,你是谁?(这种事情不是你董医生常干的吗?舒远记仇。)
  这就是为什么,你再次回来医院,我屡次招惹你的原因。
  因为我喜欢,就像你喜欢我一样多,想和你在一起做很多事情。
  你象是个不经签证就闯入我心中的非法之徒,等我意识到你的侵入,想把你驱逐出境,已经束手无策。
  19床,你得把你的非法入侵转做合法居留,呃~~,要不要做我的女朋友?(还19床?不要!舒远一拳头砸到枕头上。让医院里第19床位和你谈恋爱好了,护士还会随时换洗床单和被褥,MD,舒远简直崩溃。)
  这个答案,不如星期六晚上告诉我。
  我知道你会回外婆家修养,还知道你外婆家的街角有家永和豆浆。我七点半在那里等你,不见不散。(这就是他说我爽约的意思吗?原来他在永和等到半夜啊,还不敢打电话来问?笨死了~~还敢说人家笨)
  对了,这几天你要是不舒服的话,电话联络我。我把手机号留给你,想接到你的电话。希望你随时都能打给我。
  最后
  祝健康开心
  董立彬(字写的好,名字签的也不错,练过的吧?舒远对着董立彬三个字欣赏半天)
  董医生的鸡毛信,舒远读了好几遍。她看好几遍的重点只有一个,原来不是自己一厢情愿,这样~~真好。
  嗯,是不是应该打电话跟他澄清一下,他们医生才是笨蛋呢。鸡毛信就是用于地下活动的。舒远拿起手机按几个数字又停下,不行,这厮狡辩,既然是喜欢的,为何当时电话里故意装不认识自己?哼!不给他电话,就让他为难,就让挣扎,谁让他强词夺理来着~~

  第十三章
  舒远吃过妈妈买回来的感冒药,总算在一夜未眠疲累欲死后小睡了一觉。
  醒来后很幸福的喝妈妈熬的鱼汤。
  舒妈妈趁机与女儿闲聊,“其实这次我特别感激董医生,你这次大病,你爸不在家,你外公外婆年纪又大了,你在手术室里的时候,我吓得够呛。幸亏董医生说,他会一直在手术室里,我这颗心才放回肚子里。”
  舒远知道,这几个月,妈妈受的罪,不比自己少,难得煽情一回,“妈,对不起,让你伤心了。”
  舒妈笑笑,“大家都健健康康的,比啥都强。”话锋一转,步入正题,“我那天和董医生聊天,说起他那个和你长很象的女朋友,人家说了,虽然长的象,脾气可一点都不一样。”
  舒远眼睛瞪的都快脱眶了,“ 妈,你还和那家伙谈到他女朋友?你,你,妈,俺崇拜你。”
  舒妈妈鼻子里哼一声,“闺女,你崇拜,妈受得起。你别怪妈罗嗦,妈是为了你。”
  舒远不吭声,心里寻思,反正你问都问了,那就全说给我听吧。
  没想舒妈妈也不吭声,安心看电视。舒远坐不住,“妈,你到接着说啊。”
  “说啥?”舒妈妈整个儿拽到不行,“你要问我才知道该说什么啊。”
  被妈妈耍?舒远GING半天,鼓足勇气,“妈,那个~~和我长的很像的女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舒妈妈得意,当即口悬河,舌灿莲花。
  “我听董医生说呢,他前女友姓岑,叫雨婧。董医生第一年到医附院实习的时候遇到的。他是实习医生,岑雨婧是实习护士,在一次舞会上一见钟情,顺顺当当谈了六年恋爱,正要打算结婚的时候,雨婧却提出和董医生分手,说是倦了,工作单调繁琐,未婚夫也慢慢变得乏味无趣,她不想这样过下去。”
  舒远惊讶,“这个理由?那董医生答应了?”
  “没有啊,董医生是不答应,一直想挽回。谁知岑雨婧另外认识一个美院的画家,董医生没办法,只好分手了。跟董医生分手后,岑雨婧搬去和美院的画家住在一起,谁知道刚过小半年,和那个美院的学生也分了。”舒妈妈深叹口气,“董医生说那段时间,岑雨婧过的很不快乐,喝酒也喝的凶,影响正常工作。董医生很担心,想劝劝她,岑雨婧有提出复合,但董医生又觉得他们之间横了太多波折,只说可以象朋友一样相处,至于能不能再做恋人,要看缘分。之后没多久,岑雨婧因胰腺炎入院,是董医生给她做的急救,而且,竟没救回来,亲自送她走。”
  舒远眼圈红红,强咽一口鱼汤忍回去,嗓子哑哑的,“那时候他一定很难过。“
  “嗯,除了难过还后悔。董医生一直觉得,当时如果答应岑雨婧复合,可能,她不会生病,也不会死。他为此压力很大的。所以,见到你,忍不住移情作用,会对你特别好。”
  就是这个让人忍不下去嘛,舒远犟脾气上来,“谁要他对我好了,我才不稀罕。”
  舒妈妈这次却是替董立彬说话,“你不稀罕?妈倒是很稀罕的。其实设身处地为董医生想,他之所以那样很容易理解吧,换成是你遇到这事儿,你做的未必会比董医生好呢。何况,他还能比较清楚的分析自己的情况,有勇气约你。”
  舒远吓到,“妈,你怎么知道他约我?”
  “早上电话里说起过啊,”舒妈妈收拾碗筷,找机会教育女儿,意味深长,“你们年轻人谈情说爱,最喜欢要求的就是什么爱情的纯粹度。可事实上越是纯粹的东西可能越不长久,人生没那么纯粹的,感情这回事里往往包涵太多因素,刚开始可能味道有点怪,但时间慢慢过去,你只要坚持下来,可能又觉得味道越来越好呢。”
  舒远不解,“ 妈,什么意思?”
  舒妈妈真是无奈极了,“怎么说呢?就是,问问你的心,朝着心的方向走,不要别扭,不要骗自己,你够坦白,生活才不会为难你。就这个意思。”
  好深奥,什么叫只要够坦白,生活就不为难啊?舒远挠头,她的头发还在掉,现在舒远觉得,因为发愁的关系,死掉太多脑细胞,头发掉更多了。
  晚上舒远吃感冒冲剂的时候,横下心,多吃了一包。她以前感冒不舒服,就会一次两包,退热效果很好。唉`~~无论想做什么,先退热再说吧。
  有考虑过要不要给董立彬一个电话,不过舒远晚上听见老妈给某人电话过,仔细说清楚了自己的状况,所以,还是算了吧~~。让她打电话过去,只怕重点有偏差,寻医问诊的结果,不知道会不会变成拌嘴或调~~那个情~~?
  舒远睡到后半夜药性发作,汗出如浆。
  之后后背冷得象是在飕飕跑风,没奈何只得把所有的毛巾被紧紧裹在身上。
  不过,倒是真退热了。
  看看钟,后半夜三点,哦,惨,好像又睡不着觉,怎么办?
  舒远拿起手机,翻着手机里的电话号码,瞎琢磨,要不要骚扰一下谁?看看谁倒霉咯?结果,盯着刚输入不久的,董医生的电话号码,定格。
  妈妈说的,朝着心的方向走。妈妈还说了,只要够坦白,生活就不会与人为难。
  问题是,现在要是把一个睡沉了的人从床上拎起来,他会不会与我为难?
  舒远沉思未定,手机短信声音叮咚响起,这么晚~~咦,董医生?这男人想干嘛?
  舒远打开短信,医生说,“不敢睡,怕你的热度不能控制,也因此睡不着,练毛笔字散心。知道发这个短信,睡着了的你不能看见,不过是想,早上起床后,无论如何,要告诉我你的情况好不好。”
  这个医生哦~~舒远笑,心里暖暖的。振作点精神靠在床头,回复,“半夜三点练毛笔字,总不会在写岳飞的满江红吧?是想用才艺吸引狐仙的注意吗?居心叵测。”
  医生说,“对,我真的是在练满江红,你怎么知道?难道你就是那只有法术的狐仙?”
  “你见过会生胰腺炎还要被你们这些医生开刀的逊狐仙吗?至于猜到你写满江红,那太容易了,就凭医生您那一脸严肃的革命相,也知道你不会拿李清照开练啊。”
  “哗,这话,让我怎么接呢?算你聪明吧。对了,为什么还没休息?又失眠吗?”
  “不是,因为多吃了一包感冒冲剂,出了好多汗,现在觉得冷,就醒了。”
  “你为什么要多吃一包?真是被你气死。以你现在的体重和体质,你哪里禁得起两包感冒冲剂?你是不是忘了你那受损的肝肾啊。下次不许,退热了没有?”
  “退热,头也没那么晕。”
  “快休息吧,你需要睡眠补充体力的。明天一早发现又烧起来,给我电话,我去接你,你最好回来做检查。”
  要来接?不用那么严重吧?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呢。舒远吐吐舌头,回医生,“那明天早上再说吧。我睡了,谢谢。”
  发短信还挺耗精神的,舒远丢下手机,这次一觉睡到天亮。
  然后,早上还真是又烧回来了。舒妈妈直接拎上钱包叫的士,一路嘀咕,“去医院,哎呀,你身体不会是又出什么毛病了吧?”
  舒远坐在的士里,路过街角永和连锁店的时候,方才想起,外公家其实离医附院很远,打车要一个来小时呢。坐地铁中间还要换线,也差不多要一个多钟头。不知道前天晚上,在这家店里等自己的董医生,是怎么赶来的?怎么等的?怎么回去的?
  因为黄医生在专家门诊轮值,舒远不需要找去住院部,当然也没看到董立彬。
  一系列检查做下来,被断定就是感冒而已。医生建议舒远慎用空调,多喝水。舒远一一答应。
  还有两项检查要等四十分钟。妈妈让舒远找个人少的地方等,检验室附近来往病人多,她生怕舒远抵抗力差再被传染了。何况时已近午,打算吃过午饭再回医院大堂。舒远不想走太远,拜托妈妈给她去食堂买份银耳汤给她,她在医院后院等母亲。
  其实,舒远是想老实一点等在长廊那边的。不过,她突然想起春天住院的时候,董立彬口袋里的含笑花,传说,那种话出自后院。舒远忍不住离开长廊,往院子里那片浓荫深处走。
  通往食堂那边的一架紫藤旁边的花坛里,种了几株将近一人高的含笑,叶子油绿,生机勃勃。夏日的阳光穿过饱含了雨水的高大梧桐,筛下无数珍珠样的光点,落在舒远脚下的草地上,空气里融合着草木香和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很舒服。舒远索性坐到梧桐树下的长椅上,
  舍不得离开,反正妈妈从食堂回来会经过这里,她一定会看见。
  口袋里手机乍响,舒远接听,“午安,狐仙。”嗯?董立彬,这是他第一次打电话给她。
  舒远坐直身子,前仇旧恨,此时不报,还待何时?“你是谁?不认识,打错了。”话是如此,手机并不断线。
  “你真正小器。”舒远听到这句话的音有点重,却见董立彬从身后的梧桐后转出来对他笑。他的白制服干净的没半星灰尘,还是那么青山绿水般的人。再次回到医院见这个人,舒远心情仍会激荡,是真的喜欢他吧,所以才那么斤斤计较,那么小器别扭。
  “你很浪费,”舒远收起电话调侃,“地球资源不是这么浪费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妈告诉你的?”
  “才不是,”董立彬坐到舒远身边,跟舒远的距离恰好的那种,不近也不远,款款而言,“我打电话到你家,你外公说你来做检查了。我倒是有给伯母一条短信,告诉她黄医生今天在专家门诊。早上要开很多医嘱,没时间过来,刚才我是到前面找你的,因为没找到,所以到这边来找找看。”
  “嗯,谢谢。”
  “不客气,我刚才有在检验室看了一下你的化验结果,还好,都算正常的。你没有炎症,发烧应该是感冒。”
  “是,黄医生也这么说。”
  董立彬还是那么不紧不慢的,“关于上次电话那件事,一直想跟你解释,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说,都会被叉出来的事情打断。那天是误会。是你不好,平时那么理直气壮的人,说话声音突然软了一截,支支吾吾的,完全不象嘛。你收线了我才想清楚是你,打回去又没人接,我后来查那个号码查很久才知道你是用公话打的,真是,给我打电话为什么要用公话?喂,告诉我,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啊?”
  “你想知道我脑子里想什么?”
  “是。”
  “那你先告诉我你脑子里想什么,我就告诉你。”舒远促狭,对董立彬筋筋鼻子。
  董立彬看看舒远,再瞅瞅自己的皮鞋,舔舔嘴唇,耙耙头发~~小动作那个多。为难了,半晌挤出一句,“我就是很担心,象你这么小心眼,以后我给你电话,大概你都会挂断吧。”
  “难说哦,搞不好就挂断了。”
  “你看,明知道你会挂我电话,也要打给你,就该知道,我有多在乎。”董立彬极难得的,平时那么淡定斯文的人,这回脸都红了,他诚恳而认真,“并不是你说的那样,拿你做替身。”
  “医生心机好重哦,这样也能找到重点。”舒远不看董立彬,盯着草地上的那些太阳投落下来的光点,“好吧,我也告诉你我都想什么。我就是在想,含笑花咯,现在花期都过了。今年都没机会好好看看,你们医院这棵含笑开花时是什么样子的,这样很可惜。”
  “树又不会长脚跑掉,明年啊,明年我陪你看,好不好?”
  舒远不说话,偷眼去看身边的医生,正巧他似笑非笑的,眼睛瞧过来。舒远的眼神碰到董立彬的,硬生生挪开,她的脸也红了。
  “明年春天,我陪你来看这几棵开花的含笑好不好?”董医生柔柔再问一遍
  舒远答,“好。”
  “就这么答应了?
  “是啊,答应了。”
  “没有怀疑了吗?”
  舒远侧头看他,“有啊。不过,有也答应。”
  “为什么?”
  “不知道,我的心是这么让我做的。即使我会怀疑,即使你仍在我身上找岑雨婧的影子,还是想这样做。”舒远笑,很甜,“大概,是觉得你值得我这样做吧。又或者,舍不得你,就很想试试。”
  董立彬把舒远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看着舒远的眼睛深深的,象两口深而清冽的井,舒远觉得自己就这么跌进去了。
  “19床,”董立彬紧紧握着舒远的手说,“19床,我每年都陪你。”
  又19床?舒远哭笑不得,变脸,“你那么喜欢19床找我干嘛?哪儿有人把自己的女朋友叫19床的?气死我了,我去找我妈。”站起来要走。
  董立彬连忙拉住,“好啦好啦,舒远。”
  “不行,我家人都叫我远远。”
  “远远?你小名有点幼稚诶。”
  “你敢说我小名幼稚?再见,医生。”舒远再次起身欲走。
  “不许随便说再见。”董立彬拉舒远的胳膊一用力,她整个人跌到他身上去。
  医生那张干干净净的脸正在眼舒远前,一双眼黑白分明,眼皮内双型,眼神纯净执拗。
  舒远与他的鼻息几欲相闻,好~~尴尬。想往回缩缩,董立彬环住她的腰,当机立断,唇盖上她的。那种感觉又来了,迷迷糊糊,缠缠绵绵的,好似天塌地陷似的晕眩~~
  本是浪漫一刻,偏有人大煞风景,在紫藤架边咳嗽。舒远和董立彬受惊,双双站起。
  来者是黄医生和几个学生。
  舒远蓦然想到,自己和董医生这么做可是不合规矩。欲盖弥彰,掩耳盗铃,立刻把手从董立彬手里抽出来。
  为时已晚,黄医生开口,对着董立彬,“还不把你女朋友给我们介绍一下?”
  董立彬落落大方,牵回舒远的手,中规中矩,象读一份病例那样,“我的女朋友舒远,很明朗的女生,22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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