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目非:树开花了

(2008-09-06 13:20:51) 下一个

        苏西是在南城一条极不起眼的小马路上碰到千禾的。当时,苏西正下班回家,工作的地点离家不算太远,她一般走回去。下班总是她一天最快乐的时分,因而走得也极缓慢,京城的南面似乎落后于其他几个方位好几年,苏西行过的那段马路,平房林立,廉价的小餐馆满身油烟的招呼着同样油腻的食客,一溜小摊歪歪扭扭又生机勃勃的叫嚣,菜市、厕所、旧货市场与他们一起营建出闹哄哄的穷人消费的天地。苏西日日穿过这条街,最初的时候,心里还有些感慨,时间一久,她觉得心安理得,因为自己也是其中一员。紧巴巴、闹哄哄的过自己的日子,与这个繁华的都市无涉。
        不错,虽然很沮丧,但的确是的,她只是贫民区的一员。如果父亲不迷上还好,迷上了,积下了日日在攀升的在她看来不啻是天文数字的债后,她就再也无法骄傲地仰起自己的头,虽然自己曾经是当地高考状元,上了名牌大学。辉煌总是很容易没落,灾难却往往接二连三出现。长久的打击后,她开始了角色与心态的转变,安于去做一个穷人,她的座右铭,绝望让人心宽体胖。
        她买下几棵油菜,一斤鸡蛋,提着两个白色背心兜,施施然走着,准备回去下点面条。她不算太喜欢吃面条,但是方便,一个人过日子,方便是首位考虑的。
        狭长的道,忽然风一样扬起一片尘,她避到一边,这路几乎是土路,只要车过,必会携来沙尘,苏西微微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期盼车子速速滚蛋。然而,很倒霉的是,车子经过她身边时突然顿了一下,好像颇意外地打了个颤,居然停住了,就挡在她面前,赶过来的沙尘于是雄赳赳、气昂昂公然将苏西包围住。苏西只好转过身,撒腿往回跑。几步后,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苏西苏西苏西。名字是连着叫的,有点熟悉,心也似顿了下,感觉回忆的手在大脑中捞着往事,可惜,近些年的风沙太多,她储存的过往已经自动删除干净,她无从辨别,便觉得可能是在叫别人,肯定也有人叫苏西,长大以后,她知道自己不是独一无二,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便不理,径直走。没走几步,胳膊突然被人拉住,她讶异地回头,看到一个高挑的年轻男子,穿着时尚,很花的贴身剪裁的衬衣裹出上好的身材,身上有淡淡的清凉味道,这股味道很适合在这个略有些湿热的暮春闻。男子戴了墨镜,苏西辨别不出他系何人,从开着的车门,能白痴地想是车主,认错人的车主,便甩了甩手,笑一笑,说:阁下,您认错人了。
        男子以一种很酷的姿态摘下墨镜,挤挤眉,嘴角闪过一个嘲弄的笑,说:苏西,你烧成灰,我大概也会认识你。
        哦。苏西的脑子像短路的电线,噌噌冒了阵火花,良久,才浮出一个阳光男孩的面目,不错,是千禾了,曾经叱咤校园的人物,学生会主席,校园歌手,篮球打得很好,只要他出现,女孩都要失声尖叫的。
        苏西,几年不见,你怎么还这么傻,女孩子,嘴巴怎么可以张那么大。千禾继续扬着嘲弄的笑,但是眼睛里有一星星潮湿的柔意。
        苏西回过神,瞪他一眼,狠狠道:关你什么事。几年不见,你照样刻薄。千大人,混得不错,哦哦,我想起来了,你难道就是那个千禾?苏西经过音像店,总会看到有千禾头像的巨幅海报,只是她从未将彼千禾与此千禾联系起来。
        你,你真的成了歌手?苏西有些不敢相信。她记得当年他是数学系高材生,少年的志向是要做陈景润、华罗庚的。
        是啊,千禾淡淡笑,苏西不知道那笑容是心满意得还是失落。他说,我明白,其实成就一个人的是爱好兴趣,而不是专业。没什么可惜的。
        后面有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千禾皱皱眉说:上车吧,我送你。苏西看看手里的油菜、鸡蛋,想想自己破败的家,摇头,说:不用了,我很快就到了。
        “哎,你怎么还是习惯拒绝我,你不知道我找了你好几年。”
        苏西扑哧笑了,说:得了。快走吧,后面人在骂你。
        不会这么轻易放你走,你不跟我上,我的车子就扔这里了。千禾扬扬眉。
        道路太窄,一眨眼的工夫,车子已经挤成长龙。前面几个车的司机都探出脑袋大骂,然千禾含笑抱胸,一幅好整以暇的样子。苏西气得牙痒痒的。一跺脚钻进车里。千禾将车门关上,说:干脆一点不好么。还是跟以前一样,非得逼。
        苏西说:你不也跟以前一样无赖嘛。
        千禾发动车,说:刚才我还想怎么今天昏头昏脑走了这条路,原来是要遇见你。真好。脸上闪出由衷的光彩,又瞥了下苏西,说,哎,你怎么一点都不兴奋。给点面子,别让我觉得你已经把我忘光。
        苏西眦出一笑,说:我很兴奋。满意了吗?
        恩,还是以前那个苏西。千禾眼中闪出玩味的神色,往事似乎触手可及。苏西淡淡想:其实早就不是。眼光掠向车窗外,看窄小街道边低矮的店面。这个他误入的她的地盘——卑琐、杂乱、局促、昏暗。如果不是误入,他们怎可能相逢。
        “我们,是不是一起吃个饭,庆祝5年后重新聚首。”千禾蛮有兴趣。
        苏西却没啥兴味,扬扬手中的袋子,淡然说:对不住,我已买好晚餐。
        “那,不如多做我一份,我要求不高,你吃什么,我也吃什么。”
        苏西笑笑,很坦然地说:很抱歉,招待不起你,你也应看到5年后的我很落魄,而5年后的你是人人追捧的明星。不要折杀我了,前面路口,你放我下来。
        千禾撇头,而后正色说:告诉我,你遇什么事了,我希望能够帮到你。言辞恳切,但被苏西无情掸掉,她不缺的大概就是怜悯。她摇摇头,笑笑,说:活得下去。多谢。
        的确,她的生活也就活得下去而已,再也不能多加一点修饰。从F大出来,混得那么惨的,恐怕她是唯一一位。她人生的转折源于父亲的赌,父亲像鸦片一样迷恋赌,输极了想翻本,赢了想再赢,彻夜不归,母亲去管,被打得伤痕累累,家里的东西越来越少,家底越来越空,家徒四壁时,母亲喝农药自杀。那个时候,苏西大四,找工作最紧张的时候,回来奔丧,外加处理父亲的赌债,错过了最佳求职时间,只在一家小公司觅了文职。薪资太少,不够支付父亲的赌债,正好有个北京的朋友打算开公司,邀她加盟,许以光辉前程,她欣然北上。然公司在经营几个月后,还是因为财务问题倒闭。苏西于是成为北漂一族,开始跑人才市场,四处应征。
        工作不再好找,大学生满地都是,按照价值理论,各单位给的薪资低得吓人,但还是要做,生活不能清高,F大的高才生又如何,一样为生活羁绊,她能做的就是调整心态,就当自己是一个打工者,鸡毛蒜皮地过过日子。
        想什么?千禾突然问。
        苏西拾掇起自己惨淡的回忆,说:人各有命,我安天乐命。麻烦你,在前面停车。
        千禾说:这么抗拒我?
        苏西说:抗拒的不是你,而是我们之间的鸿沟,隔太远了,先生,我自卑。
        不要这样,对你,我依然只是多年前的千禾。千禾眼眸深深。
        这话很好听,苏西想,但是,听听罢了。脸上便露出甜美的笑,说:谢谢,可是当年,我们有什么?
        不要推得一干二净。千禾浮出隐在记忆中的促狭的笑,说,我的初吻可是给了你的。
        你——苏西脸面一红。
        时间的沙砾漫漫澄清,她看到那个有月亮的晚上。她躺在4教后头的草坪上看月亮,隔了枝杈横斜的夹竹桃看,月亮清亮盈润,素辉匝地,大地与苍生安宁如梦。暮春的空气中弥漫了浓酽的花香,她迷失其间。
        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想我么?他打破她柔和清淡的世界,毛糙糙说。
        她恼他的打扰,没好气地说:我的世界不欢迎你。
        他自顾躺她身边,说:我没打算进入你的世界,此地不是你的,你躺得我也躺得。
        她想爬起走人,但月光实在太过温柔,她一时懒惰,也不搭理他,闭上眼继续自己慢无目的的遐思。她从宇宙的无边无际想到人生的无常,想到诗歌想到陶渊明……
        睁开眼睛,发现他正趴着,一瞬不瞬地看她。挨得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干爽清凉的体味,听到他微微抽动的呼吸声,他的五官很俊朗,眼睛很亮,像今晚上的月亮,她的脸蓦地烧起来,连忙别到一边,这时听到他说:你好美。她烧得更厉害,忙爬起来要走,猝然撞到了他的脸,他的唇印在她的脸上,很烫,瞬即移至她唇上。她心跳加速,脑子一片空白,不知如何反应,怔忡间发现已被他抱住,重新压到草上,他的舌在深入,但他显然也毫无经验,在她口腔摸索实验,她呆一阵后,推他,成功推掉,而后拔脚狂奔,好久好久,才停下,发现心仍突突跳个不停,手摁心上,却压不住。怎么回事呢?她和他不算熟,什么都不是,可是却吻了。她一直觉得初吻很神圣,她要将之给自己的爱人,但是却胡里糊涂的失去了,该愤怒么,但内心隐然有些甜蜜,大概是虚荣吧,丢在这个人手里似乎也不算太坏,那些女生要知道了恐怕会羡慕得将她劈死。当下,取出纸巾擦擦嘴,释然。
        半夜三更接到他的电话。他说:苏西,做我女朋友,我喜欢你,想与你交往。
        她愣住,半晌说:是对我说吗?
        他有点急,说:废话,除了你谁叫苏西,除了你,谁能夺走我的初吻。
        他也是第一次,她莫名有些开心,但是——做他女朋友,她想也没想过,不敢想,也没心思想,家里的事情一团糟,她只忙着打工贴补家用,况且她一直不喜欢这类花花公子的人物,他的身边据传闻总有女孩等着排队为他洗衣服,暗恋的人更多了去,她寝室就有两个,每天晚上都要听她们无比仰慕恨不得流口水地谈千禾怎样怎样,听得都有些腻。便巧笑道:我以为我耳朵有问题。如果不是,那就是你喝醉了说胡话,再不是,就是今天心血来潮,找我消遣。好了,就当你没说,我没听。就这样。挂电话。
        你习惯拒绝我。千禾沉浸在回忆中,说,我记得你当时说,就当你没说,我没听。哦,你不知道,我向你表白要积多少勇气,彷徨到深夜,结果话刚出口就被拒绝,我消沉了好几个礼拜,差点要去剃个光头明志。
        哦,怎么不剃?苏西似无比神往,遐想道,剃后在光秃秃的脑门上写非苏西不娶,那多有个性。忽又摇头笑道,不行不行,我会被别人追杀的。围你转的女孩实在太多也。
        千禾无奈地笑笑,说:可是我的魅力你好像看不见。
        哦,苏西突然大叫起来,停车停车,我家过了。
        千禾在边沿停下车,苏西夺门而逃,千禾抓住她,说:不打算邀我进去是吧?那至少留我一个电话。
        这个——苏西吞吐了一阵,说:不瞒你说,我住的地方还未安电话,手机,我一直没配,因为用不着。
        单位电话呢?推三阻四,又想将我从你生命中推出去对吧?千禾的脸有点严肃。
        苏西说真不是,单位电话,我还没背出来。我记性一直不大好。
        千禾脸上闪出无奈的苦笑,问:有没有笔?
        苏西在包里翻了半天,摸出一只笔递给他。千禾说:伸出手。
        苏西说做什么。
        千禾毫不客气抓起她的手,在她的手心写上他的手机号码,苏西觉得手心有些麻酥酥的痒,便缩。千禾死死抓住,说:老实点。我的私人电话。很多人想要都要不着。我现在巴巴贴着给你。苏西说:我卖给狗仔队好了。千禾说:你敢。而后又给她一张名片,说,公司电话、经纪人电话,必要时候也找得到我。期待你的电话。这几年,我真的时不时想起你。另外,回去做饭前把号码先抄下来,而不是直接洗掉,否则我会很伤心,不过,我好像已看到这一幕。
        是吗?苏西有些呆愣,她拿不准自己会不会直接洗掉,千禾却已开始玩她的手,将她的手包裹在他的手中,说:这么小。她脸一红,抽掉。再见都没说,蹦跳着回家。开门进屋,才发现,菜和鸡蛋落千禾车上,虽然只有5块钱的东西,仍令她悔得肠子都青了。遇到千禾总是很倒霉,屡试不爽。心情郁闷的结果,就是她用急流将那一溜数字毫不迟疑地冲掉了。
2第一次遇到千禾,是在去食堂的路上。周末的清晨,大家都赖床,只苏西起得早,于是打全寝室早餐的重任就落在她身上。
        苏西打了两大盆粥,5个包子,3个茶叶蛋,两手塞得满满的。因为担心粥晃出来,她只能盯着盆战战兢兢走路。挪到海报栏前,斜地里突然窜出辆自行车,苏西连忙避开,手一抖,粥盆和包子全倾覆到地上。满地狼籍,苏西顾不上骂人,连忙去收拾残迹,将粥一点点捧入饭盆,欲扔垃圾筒。这时有人蹲下身帮忙。苏西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很阳光的面容,的确很阳光,清晨的半打阳光斜飞在他侧脸,使他看起来分外明媚。
        男孩显然是肇事者,自行车就停在他身后。但是他的脸看上去毫无愧疚,嘴角若隐若现藏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自第一眼见千禾,苏西就觉得他的笑有几分油滑。
        他将几个包子扔到她饭盆里,说:你看起来挺瘦的,吃得倒不少。
        苏西脸一红,瞪他一眼,说:关你什么事。
        他古怪地看她一眼,又自顾自说:也是,你看上去跟黄豆芽似的,营养极度不良,正该多吃点。夺过她手里的盆子去倒入剩菜桶,他站起的时候,苏西发现他的腿很长。
        苏西也慢慢地过去,将饭盆洗干净,给他。他去打饭。不久出来,苏西去接。说:我不谢了,因为,你应该做的。
        他笑,说:原来在你眼里这是应该的。我还以为在做好事呢。你就这样走么?不怕再撞一下什么的。我好人做到底,帮你拿回去。
        苏西摸了摸盆子,此次的粥的确更烫了些,遂仰脸粲然笑道:好啊,我一般不拒绝好意。
        一人端一盆粥去宿舍楼。苏西外拿包子,鸡蛋,男孩另手推车。
        很快到宿舍楼下,男孩说:你是中文系的啊。
        苏西没回答,小心地接过粥,说:这回我谢你,因为不是你应该做的。
        他眯着眼说小心点,我的意思是爬楼梯的时候,我好像已经看到你摔倒了。很难看的姿势。
        苏西眦牙笑笑,说:积点口德,这样的祝福可不太好。
        但是真的,不知为什么,爬楼梯的时候,尽管很小心,她还是趔趄了一下,盆里的粥泼出一半,便觉得那男孩似乎有点巫术。
        第二次遇他,是被室友小潮拉去四川北路逛街,在沙丁鱼罐头一样的139路车里。人实在多,挤吧挤吧,小潮也不知被挤到哪里去了。苏西在车里的情形也不太妙,前后均无扶手,人是悬空状态,幸好左右都是人,正好把她夹住。正是下班高峰,车停停走走,开得费劲无比。突然一个急刹车,苏西重心不稳,猝然向后倒去,有人扶住她,待苏西立稳后,才放手。苏西说,谢谢。抬起头,撞上了一个似乎有点熟悉的略带嘲讽的笑。还在记忆里搜捕是谁时,那人开口了:我不介意做你的扶手。这样的语气立即令苏西茅塞顿开,连忙撇过头,说:多谢。我不习惯摸人柱。男孩扬眉笑:人柱粗壮结实,灵敏性也高,可以自由弯曲,很适合你。你一定用的着。苏西不搭理他。但是,果然又是一个急刹车,她在仓促中真的抓了他的胳膊。他便无声的大笑。很得意。苏西气得恨不得掐他一把。但还是将手放下了。别过身,想挤到别的地方去,但这时,他居然圈住她,为她挡起人潮。他的手不唐突,只是很轻的碰着她,她略有局促,但很快安定下来,在他圈起的那方天地,似乎可以闻到他独有的清凉气息,听到他有节奏的心跳,便感觉外面的喧嚣实在与她或者说他们没有关系。
        他低着头,一直在看她,良久问:去哪里?
        她说:四川北路。
        他说:去做什么?
        她说:干吗要告诉你。
        他说:脾气很大,有难以启齿的秘密自然可以不说。
        她脸一红,说: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他一脸无辜,说:有吗,没有吧,别人都说我声音充满磁性。
        她平素一直觉得自己属于灵牙利齿那种,可在他面前却居然笨嘴拙舌无法成言。便不理他。怔怔期望车站赶快到。
        他继续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答。
        他说:你不说我就不会知道吗?
        她依旧不言语。却不知为什么,心跳得很快,大概是平素第一次与男孩挨这么近。
        晚上,宿舍里夜谈,苏西经常会听室友谈起一个名字:千禾。真是一个怪名字。苏西当时唯一的感慨,其余的,譬如在别人嘴中,他如何俊逸洒脱,如何才华横溢,统统过滤掉了,这类男子是上天的宠儿,却与她苏西隔得足够远。苏西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女子,不切实际的梦她不太敢做。虽然也正处于梦幻般的豆蔻年华。
        家在农村,靠一亩半田生活。高三的时候,父亲承包了鱼塘,家境才有所好转。过年的时候,她和妈妈偎在床上数一年的收成,将钞票点得哗哗响,那感觉真的很幸福。
        妈妈说:小西,你爸爸有关节炎,等你工作了,你爸爸就可以不做事了。
        苏西恩一声,说:我要赚很多钱,买很大的楼房,我们一家要永远幸福快乐。爸爸的关节炎是守鱼塘落下的病根,大冬天的,就住一个小棚子,北风呼呼往里冒,再卷紧棉被也不顶用。赶上有人偷鱼,被子一掀,衣服来不及穿就往出跑。常年累月骨头就冻结了,一到阴湿天就森森的疼。妈妈也很辛苦,一个女人家在地里干男人的活,春天插秧,夏天蓐草,洒农药,秋收更忙。料理得死去活来,交掉各种税,所剩无己。然而那个时候,虽然辛苦,一家人关爱体贴,日子也很温馨。
        苏西以文科第一的成绩考上了上海的大学。成了村子里的骄傲。苏西至今能记得,虽然家里很拮据,父母还是置办了三桌酒席,请了老师和邻居。爸爸喝醉了,逢人就说,他的女儿有出息,给祖宗贴金。苏西拉住父亲,看父亲醉眼中的幸福,也觉得很幸福,自己能成为父母的骄傲那真好。她发誓一直要成为家里的骄傲。那样的满足感是金钱无法比拟的。
        上大学后,她开始打工。家教、发传单,超市收银员,什么都做,为了自己的学费和贴补家用。打工之外的时间全用来学习,她要争取全额奖学金减轻家里的负担。生活很忙碌,对她来说,每一点时间都要花在有用的地方,风花雪月,她还不敢去想。所以,即使面对这个与她算比较有缘的男孩子她也没有多余的心思。
        第三次见到千禾,依然很倒霉。
        她偶尔经过篮球场,看到两队人在打篮球,周围围满围观的人群。其中有个男孩特别惹眼,姿势很漂亮,他投篮的时候,总有女生尖叫喝彩。正是黄昏时分,暖暖的夕阳将球场照得如油画般浓墨重彩,那几个跳跃的人,像剪纸一般具有艺术气息,苏西想,运动的男孩还真的很好看,怪不得有那么多的女生痴迷。不由放慢脚步,在外沿看。但她的好心情没维持多久,老天似乎存心作弄她,居然飞出一个球,直直弹在她的脑门上。疼得很,苏西揉住额,眼泪都差点出来。但不能这么失态,苏西抚了额跑。却有人跑出来了,长手长腿,鹿一样,很快窜到她面前,架住她,说:疼吗?苏西定睛,看到那个男孩,忍不住轻呼:怎么碰到你我就倒霉。他笑,说:不如说是缘分。抚她的额,说:都肿了。他的手轻轻柔柔,令她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想到众目睽睽,连忙避到一边,仓促说:我没事我走了。他说:是特意来看我打球的吗?苏西抿嘴笑,说:别自我感觉良好了,偶尔路过。他说:苏西,我叫千禾。
        苏西怔一下,他真的打听到她的名字。
        苏西,你的名字很好听。苏西苏西苏西……百叫不厌。他说得像梦呓。
        苏西嘴慢慢张大,不能明白他这样叫她什么意思,看他脸,似笑非笑,她立刻分辨出一种捉弄的成分。连忙跑走。跑一阵,才恍过神,这个人居然就是千禾,那个日日要在寝室女友嘴中出现的名字。
        千禾,真的是很怪的名字。她又想。
        晚上,遭到室友的围攻,说:都看到千禾同你说话了,对你好像很温柔,你们什么时候好的啊,看你平时闷声不响,原来都在暗地里下工夫啊。
        苏西讷讷,说:没有,我跟他不熟的,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别装了吗?你能否认你喜欢他。
        我,真的没感觉。无所谓喜不喜欢。
        小潮解围,说,看来好像是真的,那个球怎么不飞到我头上,千禾要这样温柔地与我说话,死了也愿意啊。
        哎,很疼的啊。我可不想被砸。苏西咕哝。
        真的,千禾对苏西的人生来说,无所谓好,无所谓不好,苏西一直没想过要与他有什么牵扯>退闼?蛩?戆住?br />
        他也许在她人生不适合的时间出现了,她不需要恋爱,所以抹掉了原本也许可以发展的恋情。
        5年后重遇千禾,同样,不算什么坏事也不算什么好事,他这个人,不能掀起她心底的波澜。她从未爱过他。如果说爱,她的内心倒是有一份隐秘的伤痛。但是此刻,她不愿倒起,因为知道自己还未坚强到能够坦然面对。她已经听到伤口哒哒碎裂的声音。连忙去取方便面,煮了吃。心灵消化不了的东西用胃来消化,她相信这句话。
        吃一半的时候,手机响。她不算对千禾说谎,因为手机不是她的。那个埋藏在心里的人留给她的,她作纪念。
        是父亲打来的。小西——
        只要是父亲的电话,苏西的心都止不住要跳到嗓子口。
        小西,你有没有钱?
        苏西的心立刻渗出一股凉意,绝望道:爸,你又去赌了?叫你不要赌的,妈怎么死的你忘了吗?你发过誓的,我们原本幸福的家就是被你葬送的。
        小西,我一时手痒,只想就玩一把的。
        你是玩一把吗?他们都是骗子你不知道吗?
        我保证下次不玩就是了。
        你说过多少遍了,我能再信你吗?爸,我不会管你。妈走后,我的心也死了。
        小西,爸爸很可怜,他们一直在追我,打我,你回来看看,爸爸身上都是伤。没有一处是好皮肤。
        苏西想象父亲全身溃烂的样子,终于无法铁石心肠,说:多少钱。
        那个——父亲吞吐,而后道,有,有30万。其实没那么多,他们借我的高利贷,我保证以后再不赌了。
        30万,苏西快虚脱,说:爸,卖了我也没这么多。你叫我怎么弄,我这里只有1万,可以给你。
        小西,你帮爸爸想想办法,否则爸爸会死的。小西——
        苏西挂电话,全身冰凉。怎么办?坐视不理吗?毕竟是自己的爸爸,而且她知道那帮人,跟黑道有勾结,爸爸真的有可能会被逼死的。但是,30万,不是小数目,她借也借不来。苏西咬唇,对着面前的半碗面发呆。一阵后,她起来翻通讯录,去年,刚借过钱为父亲还掉10万的债,让父亲立下字据的,但是有什么用。如今,10万的债尚未清掉,30万又出现了,能借的人早都借过了,再也无法借了。怎么办?
        有一瞬,她都想去出卖自己。但是又苦笑了,她又能值多少钱。
        将通讯录扔包里,又去掏钱包,摸了半天,又摸出一身冷汗,钱包居然不见了,真正是祸不单行。
        她将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最后绝望了,钱包被偷了。有可能是在卖菜的时候被偷的。里面虽然只有300块钱,可对她来说是一个月的生活费。
        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有,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会噎死。她唯能做的就是嘲讽的笑笑,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天无绝人之路,而后再挤挤脑浆,看看有无应对措施。可这回真的什么招都想不出来。
        苏西蹲下身,将东西一件件往包里塞,突然就拾起了一张名片,千禾给的。脑子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可以问他借,他好像很发达的样子,可是,自己用什么还?30万,她要积到什么时候?他会怎么看她?5年后初见面就问他要钱。
        不要想这些了,人都逼到这份上,还要自尊做什么,就厚颜无耻一些吧,心里有个声音呐喊,如果他想要她的身体,就给他。就当是交易。
        苏西觉得自己很无耻,拿了名片忍受了心灵长时间的交战后,才抖抖索索拨电话。拨的是千禾经纪人徐天蓝的电话。
        你好。哪位?是位女士,声音很甜美。
        苏西愣了一下,说:我想找千禾。
        什么事么?
        我,你能不能将他的电话告诉我,他抄给我的电话我不慎弄丢了。我有急事找他。
        对不起。对方礼貌的回绝。可能打着各种名目索要千禾电话的人很多,苏西真的很后悔将那号冲掉了。
        等一下,在对方要挂电话之前,苏西说,你告诉他我叫苏西,我找他。就打你手机上的电话。
        苏西不知道这个徐天蓝会不会转告千禾,至于千禾会不会回过来,她更加没把握。她的心里压了块石头似的,沉得她喘不过气来。这样的日子,她过了几年?她真的不愿再过下去。
        忽然愤恨起来。
        是的,曾经有个人跟她一起分担忧愁与重压,但是在她人生最困窘的时候,却悄然离开。落井下石,她想这个成语,他不是那样的人,但是,他真的走了,走得没有一丝痕迹。她不知道自己可以相信什么,坦率的眼神,真诚的关心,身体的温暖,这些都可以是假的,她能信什么?
        她的心又开始痛。她不能再想。那块地方,她还是不能去碰。好吧,苏西,这世界只有自己是靠得住的,你可以的,我要你一步步撑下去。
        苏西吃了片止痛药,倒在床上睡去。
        半夜三更,被电话吵醒的。
        苏西听手机乐音在空洞黑暗的房间里唱响的时候,心莫名的慌乱,她知道是千禾打过来了,她要与他进行一场艰难的对话,不要自尊,要交易。她难以启齿,但是却必须去说。
        她定了定神,去接。
        他说:真的直接把我的号码冲掉了。说得很淡。
        她说对不起。
        他说:什么事?
        她顿了顿,说:可以拒绝。
        他说:我有评判标准。
        她说:我家里出了点事,我想问你借钱。
        他没有说话。她说:很突然吧,或者觉得我这人很无耻。没关系的,我说可以拒绝。问你借是因为我正好走投无路,碰巧你正好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出现,又碰巧你看上去很有钱。
        他说:多少?
        她咬咬牙,说:30万,很多吧。我会想办法还你的。
        他笑,说:不算多。待会我叫我经纪人与你联系,你把帐号告诉她。
        她一时很惊讶这么利索就谈好,吞吐说:你,不担心我还不起吗?
        他说:我没指望你还。我不希望我喜欢的女人为钱这种东西焦头烂额。
        她心一紧。而后讷讷说:我真的会还你的。请你相信我,只是需要的时间长一些。
        他说:现在还吧。
        啊?苏西一惊。
        他说:我睡不着觉,你过来。
        苏西想,还是要付出代价的。心里就有点凉。但还是说好。
        苏西略微收拾了一下自己,打车过去。
        5月的夜,很温热,车窗开着,有风呼呼灌进来,牵动起苏西的发丝,风很缠绵,人却很死寂,苏西蜷缩在车中,无助地看远处星星点点的霓虹。
        到千禾的住处,花了一个小时,那是位于郊区的一处别墅。苏西按门铃的时候,发现手在颤抖。
        门很快开了,自动的。苏西先置身于一个葱郁的花园中,有一条鹅卵石小径通向深处。苏西有阵忐忑。停顿了很久才慢慢挪步。
        路旁均有很漂亮的欧式灯柱,散发出萤火虫一样暗淡的光芒,树林里有虫子呢喃,远远的似还能听到流水潺潺,蛙鸣阵阵。千禾是真的有钱。苏西想,30万对他小意思了。他选择唱歌,的确是满有眼光的,比搞科研好吧。
        走一阵,抬头看到一幢白色欧式小楼,门口躺椅上盛着千禾,他像一尾鱼一样,悠哉游哉地享受月光。富人才能享受到的郊区的月光。因为在富人的庭院里,那月亮也似乎分外丰腴。苏西顺着千禾的目光看了眼月亮,不喜欢,她觉得太臃肿,也许清寒一些的月牙更适合她的心境。
        “我终于了解一句话,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要不是你欠我,打死你也不会找我。”千禾说。苏西听上去有几分嘲讽。
        她站在他面前,说:不至于现在才明白。本来就是这样。
        他说:坐。喝一点酒?
        她注意到旁边几上有一瓶红酒和两个酒杯,她想是不是做那件事之前都是要喝一点的,醉了没有心灵的做比心灵清醒着屈辱不堪地做好吧。当下,将两酒杯斟上。自己坐一边。与他碰过,喝。
        她不会喝酒。却很想喝。
        千禾看着月说:这个地方,我很少来,只是因为今天见到你,才想到这个地方来看看月亮。不过月亮再好,也不是当年的月亮。
        当年的月亮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特殊意义。苏西说。
        千禾道:当然,你从没介意过我。那次演出你来了吗?
        苏西没说话。她记得那次。他打电话告诉她他在礼堂有一个演出。请她务必参加。她直接回他不去。他说:对我来说很重要。
        她真的没打算去。晚上在图书馆看书时,却有些心神不宁,看不进字。忽然意识到是惦记那场音乐会,他的毕业演出。他希望她去。
        她还是收拾书本去了。正是盛夏,天气极端闷热,她扎进礼堂,发现里面围满了人,她挤在最后一排,却根本看不见台上的人。只能听到强烈刺耳的摇滚乐,不是她喜欢的,她准备走。那歌却正好停了,有人说话,她辨出是千禾的声音,他说:下面这首歌,是我新写的,送给我喜欢的女孩,我不知道她来了没有,大概没有来,我喜欢她她却从不给我机会,很无奈,希望她听到,因为这首歌很美,我怕,毕业后我不再有心思用这样单纯美好的心情去织一首歌。
        苏西的心莫名地跳了跳。千禾在弹钢琴,流水一样错落的音符飞起,像鸟一样齐齐飞向苏西,在如水的音乐中,千禾唱歌。一首抒情慢歌,很适合飞翔,很适合做梦,很适合遐想。苏西有点醉。直到雷鸣般的掌声响起的时候,苏西才想:别做梦,也许他是唱给别人听的。便挤出人群走了。
        苏西低头没有说话。
        千禾笑笑,说:没有是吧。我知道你不会去的。我真的不再有那样纯真的心思了。这几年声色犬马,想起以前我曾经很纯的动过心,真的像做梦。如今,你就在我身边,我们的距离却更远了,不,或许,我们从来没近过。
        苏西笑,说:这话说得不错,千大人,年轻时迷醉爱情而不是爱人。现在的我或者当年的我也不是你想象中的我。不过,没关系,没有过去,更适合现在我们的状态。
        千禾也淡淡笑,扭头看苏西,说:斩钉截铁是你一贯的风格。你一句话,就颠覆掉我们所有的爱,或者说,我的全部的爱和思念。
        苏西喝酒,目光迷离。想:真的,不要对我说感情。以前我不想爱,现在不敢爱。爱在我生命中大概是缺席的。
        苏西喝得半醉,扶把手上睡觉。
        千禾站起来,说:会着凉的,进房间睡吧。
        苏西打个激灵,默默想:应该进入正题了。遂站起,进屋,说:我可以冲个澡吗?千禾点头,递给她一身他的睡衣。苏西在水中冲刷的时候,忽然觉得很倦殆。对自己。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看重贞操,为什么要这样沉重,处理掉也许更好,像她这种地位与身份,这种东西有什么意义,能换些实际的也许更好。这样想,却还是摆不脱沉重。
        她出去时,千禾在另一处已冲好,坐沙发里,有点肆无忌惮地看她。
        她说:睡哪里?
        他指了指一个房间,而后说:你穿我的衣服很好看。
        苏西看自己,很宽大的衣服,长及膝,所以她长裤都没穿。因为实在太长。又想反正要脱的,何必费那事。她垂头,看自己的脚,脚在无措地磨着地板,她知道自己很慌乱。
        去睡吧。他说。苏西抬起头,很惊讶,说:你睡哪里?
        他不怀好意地说:需要我?
        苏西一时满面通红。迅速奔到自己房间。听身后千禾说:你脸红真的很好看。
        苏西躺到床上的时候,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他不是明白说让她来还债的吗?他什么意思?又对自己说:不进行这样的交易不更好?又想:早晚要还,他是不是等自己主动。心里忐忑不安。透过虚掩的门,看到千禾依然在喝酒。大约一个钟点后,他才进入自己的房间。
        苏西又交战了一阵,决定明摆着去问他,虽然有些害羞。但是,她更不喜欢自己无头苍蝇一样猜忌,做就做,不做就不做,简单一些不更好。
        她起身,敲他的房门。他打开。
        她垂着头。
        他嘲讽:投怀送抱吗?为那点钱。
        她抬起头,说:先生,不需要么?你不是召我来陪你的吗?
        他笑,说:苏西,不要轻贱自己,你难道只值30万。
        哦,她说,30万是高估我了。先生觉得我值我很高兴。
        他猛然把她拥到怀中,将脸埋进她的发丝,说:苏西,我真的很想你,让我闻闻你的味道。很贪婪地闻。苏西以为要开始了,他却说:苏西,我希望得到你的心,而不是身体。欠着吧,如果,我得不到你的心,我会要你的身体。欠着,只有欠着,你才会留在我身边。
        苏西怔忡。
        千禾捋捋她的发丝,说:去睡吧,不要让钱成为你的负担,在我这里,它不算什么,以后,你也用不着把它当作什么。
3苏西美美地睡了一觉。阳光照得满室生辉时,才猛地意识到还要上班,连忙弹跳起来,换好衣服,出去时,看到千禾倚在落地窗前喝茶。阳光跳在他身上,他的发丝、眼睛有亮晶晶的光泽。听到声响,他回过身,说:吃点早餐。
        哦,不了,我还要上班。苏西冲进卫生间,仓促洗漱一番,出来时,发现千禾已换好衣服。千禾说:我送你。
        不用,太麻烦了。苏西说。
        不麻烦。走吧。千禾说着,进厨房拿了牛奶和面包出来,将食物抛到苏西手中,说:车里吃吧。苏西愣愣想,他的心还满细的。
        千禾的车库停了三辆车,一辆是跑车,一辆越野车,一辆是他经常开的奥迪。
        苏西咬几口面包,说:你挺奢侈的。
        千禾淡淡说:赚钱容易。
        苏西说:想不到你也挺俗的,哪行赚钱多就做哪行。
        千禾说也不是,当初怀揣音乐梦想。只是,你也知道,社会就是一趟混水,一切以金钱为转移,没有利益,没人帮你做音乐。妥协。金钱是唯一的刺激,只是现在刺激不了我。你呢?做什么?
        我?苏西哑然失笑,我活着,一切为了谋生。说起来,早就磨光了梦想。
        “我记得你喜欢写小说。”
        “你还记得我都忘了。是的,小说,总是在最不可能的时候想写,加班的时候,找工作的时候,真想不顾一切埋头写,有时候人物都在眼前活起来了,但还是只能看他们一个个死去。我要生活的,养活我的家人,还家里的债务。”
        我希望你写作。千禾简淡却有力地说。苏西一怔,被面包噎了一下。
        千禾说:也许你会抗拒我,但我想我有这个能力让你为梦想而活。
        什么?苏西不懂。
        千禾说:我需要一个助理,生活助理,我可以支你薪资,你帮我料理私事,活不多,其余时间,你可以写作。我的梦荒废了,我不希望你荒掉。苏西,你有这个能力。
        哦。那个。苏西的心慢慢湿润。迅即地涌出暖流,她的被沙子埋藏的理想,居然是由这个她不在意的人挖起,让她看到闪光的一面。理想,真的,她不是没有理想的人,她也憎厌面目模糊的空心生活。但是,凭什么,千禾凭什么支援她,他能得到什么好处?
        千禾看她一眼,说:你目前的工作,我不问,我也知道不会如意。你告诉我,你家里出了什么事,我希望帮你解决掉一切后顾之忧。
        苏西连忙摇头,说:千禾,我不能靠你,我的生活应该由我去创造。
        千禾笑一笑,说:有自尊是好事,但是你知道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公平的,出身不公平,遭遇不公平,你是要默默忍受命运的拨弄,还是去抓住机会,无论什么机会,也许你觉得不齿,该抓住就要抓住,只要结果。有了结果,途径不重要。
        千禾——苏西想了想,说:我的确对我的生活很不满意,父亲一直戒不了赌,债台高筑,母亲不堪忍受自杀了,我混得蓬头垢面,竭力想赚钱,却赚不了。在北京流浪。只是心态还好吧,否则怕活不下去。
        “为什么来了北京?我以前向你的同学打听过,他们说你在上海。”
        “想和朋友创业来着,没那本事。投入的钱打了水漂,幸好不多。我们学文的,找工作倒不困难,只是薪酬很低。我目前做出版工作。其实也就是做做校对。很机械的。但好像也挺适合我。”
        千禾点点头,说:那就考虑我的提议。
        苏西说:自私一点的话,我毫不客气就同意了。只是,为什么,要帮我?我知道你是帮我,你其实不需要助理。
        千禾说:我爱你。曾经爱过。现在,看到你,我心里依旧有火。
        苏西笑一笑说:可是只有爱我不能给你。我不会再爱的。
        是吗?千禾说,我想试试。以前你没给我机会。从现在开始我会把握机会。
        苏西又笑一笑,笑得有点惘然。
        如果可以,她真的愿意去爱千禾。如果时光重流,她真的希望能在大学时期展开一段爱情。因为千禾很值得。不是因为他帮她,而是,她知道他是有梦想的人。
        但是,没有办法的,她心里有人,根深蒂固的一个人,忘不了,抹不掉,虽然时间已过了三年。
        她发现自己的心又有撕扯般的疼痛。
        徐天蓝很快就将钱打进了她的户头。苏西决定回老家一趟。她不知道劝戒他的父亲还有没有用,反正有用无用作为子女还是得说。
        她去向主任请假。
        主任是位进入更年期的女性,脾气很暴躁。她当即拒绝,说:没看目前工作都排满了吗?苏西说,我只多请一天,其他利用双休日。主任道:双休日?任务完不成,哪里有双休日,这个礼拜都要加班的。
        苏西继续磨:我年假没休。上几个月也一直加班,还没倒休。腾一点完全可以的。
        主任发火了,说:什么叫敬业懂不懂,你来这个公司也没多长时间,怎么老提休息呢。
        苏西想,我哪里老提。
        主任继续道:看你有经验,给你的工资是你们那批人中最高的,知足一点,做个表率吧。
        苏西无话可说。回去的时候,突然想,自己天天磨在这份无趣的工作中,完全没有自我,连自由支配的时间都没有,有什么意思。辞了吧。
        一时冲动。当然也不全部是冲动。因为有千禾的允诺保底,第二天,苏西就奢侈地睡到自然醒,醒后,在明晃晃的阳光中给主任打电话,很理直气壮地说:我要辞职。
        主任愣了下,愣完后,冷淡地说:好。
        是的,没有哪个公司会把你当回事,你又不是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
        苏西下午去公司办理手续,而后买票回家。
        家里的老屋在一溜簇新的楼房中显得很突兀。苏西一步步挪向家时,心里又划出一圈圈涟漪,这个家或许已经不能称为家,它失去了家的内涵,可是,曾经,她的家在这个村子里不算破败,一家人相信辛勤的劳动可以创造未来,可是一步走错,就被时光远远抛到后面了;曾经她是这个村子的骄傲,她也幻想用知识改变家人的境遇,然而现在,她对命运无能为力,高考状元的光辉头衔早就黯然失色,她赚的钱甚至不及初中未毕业就去做生意的堂姐。
        这个时代是用金钱衡量人的价值的,她知道自己走进这个村子,就像风吹落叶一样无声无息,没人会用早几年惊羡的目光对她喊,大学生回来了。
        苏西在屋前老槐树下静静站了会,只有这棵树是包容的,看惯了人世浮沉,百年兴衰对它来说也只是云烟。
        苏西推门进屋,虽然早有预料,屋里的情形还是令她大吃一惊。
        父亲躺在一堆柴草上哼哼唧唧,柴草上凝满已经干涸的血迹,父亲的衣服裤子上也是斑斑点点陈旧的血,苏西心头一热,眼泪汹涌,扑到父亲身边,说:怎么会这样,那帮人这么狠哪。家里的床呢,被子呢,都没有了吗?
        小西。父亲肮脏的脸上出现一丝尴尬,他讷讷说,对不起,都搬走了。
        苏西来不及多问,扶起父亲,说:去医院。
        父亲的腿大概都被打折了,竟是寸步难移。苏西连忙去隔壁叫邻居阿辉帮忙扶到三轮车上,送去镇上的医院。
        也算万幸,腿骨居然还能接好,身上的伤口虽然化脓但也未引起破伤风。苏西给父亲换了身衣服,在镇上的旅馆开了房间。
        苏西送阿辉。阿辉说:我叔前几天被打得很厉害,没人敢上去劝。那帮人很凶蛮,据说连枪也有,其实不怪你爸,他不想去赌的,是被逼的,人家欺负他好说话。
        苏西点点头,说:我明白,谢谢你,我知道柴草是你家抱过去的,一日几餐的饭,也是你们送的,否则我爸估计。
        带他走吧。阿辉说。
        苏西说我会的。
        回房间,看到父亲面朝墙壁躺床上,从耸动的肩头可以看出他在竭力压制住哭泣。
        哭泣,真的,这个不会哭泣的男人,现在已经把哭泣当作家常便饭。他终于软弱下来,在一个家走向破败以后。可是,哭有什么用,苏西甚至不能相信父亲眼泪的真诚。好几次了,他对她哭,说再也不去了,可是总是食言,就像一个小孩一样健忘。
        苏西坐在床边垂头,她很难过,但是没有眼泪,她的眼泪早就流光了,她早就觉得自己是一株快要枯死的植物,还顽强地活着,只是不甘。
        过一阵,苏西掏出纸巾,去擦父亲的眼泪。
        父亲转过身,说:小西,相信我,没有下次,如果有,我先去死。
        苏西说:不会有,你跟我去北京,换个环境,我们重新开始。
        父亲迟疑说:他们会追到北京,我怕会连累你。
        苏西惨淡的笑,说:不要怕,我借到钱了。
        父亲嘴巴和眼睛睁大,显然极度吃惊。过会,颤抖地说:怎么,怎么借的。
        苏西想了想,说:很简单,我把自己卖了。
        父亲的眼神一瞬很惶恐,嘴唇哆嗦个不停。苏西有一瞬不想骗他,但还是漠然说:你女儿能卖到30万,你应该知足。
        父亲终于嚎啕大哭:都是我害了你,我不是人。他抱着头,痛苦地弓着身子。苏西心里划过一丝无奈的酸楚。心头万般滋味。
        第二天,苏西去那家地下赌场还钱。将父亲的借条要过,再将存折递过去。而后拿过打火机点着烧掉。烧的时候,很沉重,她不知道这一幕会不会重演,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家像她家一样家破人亡。
        曾经,她报过警,但是没有用,阿辉跟她说,赌场主人白道黑道都有人,消息灵通着,逢检查,就关门大吉。果然消息很灵通,那次报警的结果,就是苦了父亲,被乱棍差点打死。苏西再也不敢做,虽然时代已经进入21世纪,一个文明法制的国家,在穷山沟里,还是人情大于法,天高皇帝远。苏西再也不会那么愚蠢,跟在学校里一样单纯无知,相信生活像阳光一样灿烂。
        父亲腿疾无碍后,苏西买了回京的票。走之前,将房子托付给阿辉,让他看着合适的就卖掉。再去母亲坟上上香。
        5月是个好天气,天空湛蓝,阳光透亮。庄稼地苍苍郁郁一片生机。母亲的坟很凄楚,被荒草淹没,扒拉了好一阵,才扒出一个小坟堆。
        父亲跪在母亲坟前,苏西摆上祭品,点香。在烟雾缭绕中,父女两人共同缅怀过去的幸福时光。
        然而幸福,实在太遥远了。苏西觉得很空。
        在返京的火车上,苏西收到千禾的电话。
        在哪里,苏西?他问。
        火车上,刚回了趟老家。
        那件事,考虑得怎么样?
        苏西停顿了一阵,说:我接受。谢谢你给我机会。
        对方笑,说:是给我机会。我要去趟国外,明天10点前,你能赶到我那里?
        苏西算了算时间,火车8点到,应该来得及。便说:好。
        火车一到,苏西急急将父亲安顿到租房,又迅速打车去千禾的别墅。刚到门口,就发现千禾正倚在车身上等她,苏西下意识看一下表,再5分钟就要十点。连忙说对不起,你赶时间吧。
        千禾淡淡笑,说:不要紧,错过班机再搭下班好了。
        那不好。苏西说,吩咐工作吧。
        千禾说:挺敬业的啊,没什么事,帮我料理家,处理信件,其余时间,你自便。我唯一的要求是,你搬过来住,至少,我希望在我回来的时候能够看到你。会开车吗?车子随便用,钥匙给你。
        苏西接过钥匙,说:就这些活吗?
        千禾说:嫌少?那给你布置作业,一个月内,写一个中篇出来。
        苏西笑笑,说:这个,好吧。
        千禾点头,说:那我走了,你最好表现得留恋一点。
        苏西说:那就不要走嘛。
        千禾拥住苏西,说:吻别可以吗?
        苏西挣脱,说:不在我工作范围内。主人,请自重。
        千禾笑笑,上车走了。
        苏西穿过小径去屋里。在白天,她终于可以看清这座花园式洋房的真面目。真的很精致,古树葱郁,鲜花繁茂,绿草如茵,很自然,一点都看不出人工斧凿的痕迹。苏西尤其喜欢散在草丛中星星点点的野花,像极了家乡草甸子上的蓬勃的紫云英。
        沿西班牙风味的小楼穿梭一阵,忽然发现楼后,居然有一条清冽的河,可以游泳,闲坐着听听流水发发呆更是可以。苏西又禁不住想,千禾真的很有钱。有钱,哎,有钱才可以享受人生。这世间的花花绿绿全是为有钱人准备的。
        站起来往屋里走,却在问自己,苏西,你有了钱怎么花?我,我先要捐掉一大半,又嘲笑自己,得了,别崇高了,等你有钱了,说不定比人家花得凶呢。又想起《世说新语》上写石崇王剀斗富的情景,什么酒池肉林,什么夜明珠,珊瑚树……古往今来,钱都是好东西啊。
        踏进涌满阳光的楼房,在沙发前的几上发现有一部手机,下面压了张纸。是千禾留的:
        苏西:手机送给你,我专用,不许将号给别人。24小时开机随时听命。
        你卧室抽屉有信用卡和现金,随便用。
        苏西想,语气还挺霸道的,送人东西却没有自主支配权,谁要来着。
        正想拿起手机熟悉功能,铃声响了。屏幕显示着千禾的名字。
        苏西接过,说:查房啊。24小时,还有没有人身自由。
        千禾说:以为赚钱很容易哪,生活助理,就是一切以我生活愉悦与否做评判标准。
        苏西说:你脾气反复无常,我恐怕无法胜任。
        千禾说:我在你面前向来没什么脾气。
        苏西说:没正事,不跟你罗嗦,机场还没到吗?
        千禾说:很快。我会尽早回。
        苏西说:我又不是你老婆,你早晚我才不放在心上。
        千禾说:这话难听,我不大舒服,准备扣你工资。
        苏西说:随便。我挂了,旅途愉快。
机会很好,苏西的父亲腿伤愈后,找到一份养花的工作。工作不算辛苦,就是浇浇花,喷点杀虫剂,修剪枝条,美中不足的是要住到大棚守着。
        苏西给父亲收拾衣物的时候,有些不舍,父亲倒是很高兴,说:爸爸正好给你腾地方,这么大人了,可以谈对象了嘛,告诉爸爸有没有。
        苏西说:没有。
        父亲道:快点找吧,我女儿又漂亮又能干,谁娶着才是福气。
        苏西撅嘴,说:吹吧。
        父亲说:别着急的,一定要找个好人家,否则你妈妈在地下会怪我的。
        谈到母亲,两人些微沉默了会。过一会,苏西才笑着说,爸,不用担心,无论怎样,我会快快乐乐地生活。
        送父亲去大兴花场。在车上,父亲忍不住问:你那工作究竟是做什么的?苏西知道父亲担心她给别人做二奶什么的,便老实道:给一个明星做助理,现在那些演员、歌星不都有助理啊,经纪人什么的,他们忙,很多事要别人处理的。爸,我真没事,那人对我好着呢。
        那,是男还是女?
        苏西决定说实话:男的,但以前是一个学校的,很熟,他照顾我。
        “钱,也是问他借的?”
        苏西不说话。父亲也不再问,连连叹气,好像猜到什么似的。
        苏西给父亲整好被褥之类的要回,父亲才说:爸一定努力工作,我们把钱还掉,你就可以清清白白做人。
        苏西咬着唇,眼泪都要出来了。
        苏西的新工作就这样开始了,应该说,她获得了有生以来最明媚的时光,在宽敞明亮的房间里写作,写累了做做家务,出去摘些野花野草插插花瓶,黄昏时分在小河边躺躺,听着蛙鸣追忆童年印象,没有衣食之虞,心里只有阳光出出进进,温暖无比,安宁无比。
        在最初的滞涩过去后,写作终于像一条疏浚的河通畅无比。文字像小鸟如期飞来,灵感的小火花突突乱窜。苏西在自己的文字里徜恍迷离,白天黑夜不分彼此。
        这日夜,千禾打来电话,说:我后天就可以回来了。苏西才悚然一惊,记起自己是此间主人的雇工,不由说:这么快?
        什么意思?千禾道,大半个月了,还嫌快?巴不得我不回?
        苏西吐吐舌头,陪笑道:哪里,我恭候主人回来。
        千禾忽然说:这些日子,有没有想过我?
        苏西说:要听真话假话。
        千禾索然道:不用说了。
        苏西说:很抱歉啊。我挂电话了。
        第二天,便在家里大扫除。擦玻璃,擦桌椅,按着自己的喜好将屋子重新布局。拾掇当中,倒是发现了很多好玩意,首先,发现千禾历年出的唱片,当即放了听,屋子是立体声环绕,哪个房间都可听到音乐,有音乐陪伴,干活更有乐趣。而后又找到千禾的一卷海报,拍得很好,每一张看上去又酷又迷人,苏西细细审视千禾的五官,忽然笑,说:哦,还从没注意这家伙这么好看的,学校里那帮女孩迷他当初挺纳闷现在想想还挺有道理的,自己怎么蠢得竟看不到,如果回到过去,倒是要好好把他泡一泡。心里忽然又斜刺出一个声音,说:现在泡也来得及啊。忽然心里嚓的一下就死寂。她又想到另一个人了。不能了,她的爱已经付出。什么叫覆水难收,她总算明白。
        手突然被海报纸划伤,在抽屉里找创口贴时,翻到了一桢相片,千禾和一个女孩的合影。女孩子很漂亮,看上去有点熟,似乎也是演艺界人士。女孩依偎在千禾怀里,看上去很亲密。苏西想:千禾原来也有过恋爱的。又想,没有才怪,像他那样的人。反正与你无关。就高高兴兴把相片收好。
        阳光甚好。苏西准备把千禾的被子晒一晒。除开投怀送抱那次,她是第一次进千禾卧室。抱被子的时候,发现床边柜上有一片褐色的叶子,起先没注意,将被子放外面晒的时候,才猛然记起,是自己无意中送他的。
        社团组织的秋游。她本不想去,小潮想去,一个人又嫌寂寞,非拉她做伴。正好那阵子无事,就去了。去了后,才发现千禾也在里头。恰巧5个男生5个女生,因是爬山,便有意结成一男一女的组合,苏西记得原本她不是和千禾一组的,好像是一个胖胖的男生,原是要他照顾她的,后来反变成她拖他上山。她拉那胖子爬山的情景还被人拍过照的,人家起过哄,在哄笑中胖子脸红,而后生长出一汪情愫,她还记得胖子在情人节给她送过花,只是,下场可想而知。山爬到一半,休息过后再爬,就变成她和千禾了。她还仰头四望了一阵,说:某某呢?胖子的名字,可惜现在她已回忆不起那个名字。千禾说:爬不动,不打算继续。苏西哦一声,就先行走。千禾说:我帮你拿包。苏西说没事。千禾笑着说,看你瘦瘦小小,能量还挺足。苏西白他一眼,说:同学,我不喜欢听风凉话。千禾说:不觉得天气太热吗?给你凉快一下。
        苏西不理他,加快脚步。过一阵,千禾叫:等等,我爬不动,帮帮忙。居然厚颜无耻地伸出手。
        苏西说:不帮。
        千禾说:怎么某某你就帮。
        苏西说:我爱帮谁帮谁。
        千禾说:一个组的怎么可以窝里斗,没有精诚合作的心态怎么拿第一啊。
        苏西转头,说:谁跟你窝里斗。不过第一我要拿的,听说可以拿一个床罩。
        哎,拿床罩就这么兴奋,你又不结婚。你结婚我送你全部八件套。
        苏西说:男人还是话少点好。苏西又嗖嗖往上窜。千禾不紧不慢地跟上。他的精力实际上很好,后来苏西的脚步明显慢下来了,他依旧脸不红气不喘,到她身边,摘下她的背包,自己背上,又拉她的手上。苏西想缩的,回头看下面的女生个个接受男生的帮助,就妥协了,手乖巧地留在千禾手中。只是一路很沉默。千禾居然也很沉默。不知道是不是被她说的缘故。
        她和千禾真的拿了第一,到顶峰的时候,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那感觉很爽,他们居然兴奋得拥抱了一下。也没觉得不妥。苏西看到地上有一片还挺好看的红叶,顺手拾起,送给千禾,说:谢谢你的帮助。
        居然,居然千禾保存着。多年之后,苏西看到这枚已经腐化变成褐色的叶子,心还是动了动,荡起一圈圈涟漪。
        苏西捏起叶子打算细审,可是,不知为何,叶子碎裂了。从边缘开始,碎成一堆渣。苏西捧着那堆残渣,有阵子慌乱,怎么跟千禾交代?转而又想,反正是自己送的,应该没关系,大不了再送他一片了。
        可是,情怀是当年的。恐怕,再也送不出那样的叶片了。便痴呆起来。
        千禾是第二天黄昏时候和他的经纪人徐天蓝一起过来的。苏西站在门口,看到风度翩翩的千禾和美貌绝伦的徐天蓝笑语盈盈从小径分花拂柳般转出来,像看MV。
        苏西含了笑,点头,说:你们回来了。
        哦,苏西。千禾介绍,这是我的经纪人徐天蓝。
        苏西由衷说:徐小姐真美。
        徐天蓝脸上却有点点冷霜,职业化的笑亦拂不去那层冷。
        “天蓝,跟你说过的苏西。”
        徐天蓝点点头。细细地打量了苏西一番,那眼光很锐利,苏西觉得有点疼。转身便进屋,给他们泡茶。
        茶端出来,徐天蓝说:我从不喝茶。苏西说:那你想喝什么?
        徐天蓝道:咖啡,现磨的。
        苏西说:抱歉。
        千禾过来,说:天蓝,我这里向来没有咖啡,你又不是不知道。
        天蓝转向千禾,说:你真的,让她一直住在这里?
        苏西很知趣,说:千禾,那我回去了,如果需要我做饭,我可以给你们做好后回。
        千禾说:不用。转向天蓝,说:你回去休息吧。坐这么长时间的飞机,挺累的。
        天蓝脸色突变,但并没反驳什么,只锐利地剜了眼苏西,便恨恨地走了。
        苏西有些不安,对千禾说:千万不要因为我使你们生了误会。
        千禾说:没有误会。我饿了,有什么吃的吗?
        苏西说:等一会,我马上做饭。
        苏西忙了一个钟点,将饭菜端出来时,千禾已经换了衣服在房子里四处逡巡。
        哎,这个家好像不是我的家了。他说。
        苏西说:不习惯,我换过来好了。我只是觉得——
        不用。我喜欢有苏西味道的家,很喜欢这束乱草。这几块乱石我也喜欢。
        怎么就乱呢,多好看啊。苏西将碗碟摆好,说,开饭了。
        千禾坐过去,说:我是第一次在这个地方吃饭。
        苏西点点头,说:看得出,厨房干净得不可思议。
        千禾抬头说,你怎么不吃饭。
        苏西说:我可以吗?
        千禾眉一扬,说:你真把自己当下人看了。
        苏西无辜说,难道不是吗?坐到千禾对面,说:那恭敬不如从命。陪你吃饭了。
        还吃得惯吗?过一阵,苏西问。
        千禾说:挺好,家常的味道,只有每次回家吃我妈妈做的饭才有,以后可以天天有。
        苏西笑笑。很满足的。
        千禾柔柔看她,说:你的笑很纯真。
        啊?苏西抬头,说,在你嘴里,纯真大概就是很傻的意思。哦,那个徐天蓝,真的很好看。她有多大,比我年轻还是大?女人的年龄现在很难猜的。
        千禾没回。苏西吐吐舌头,说,算了,不问。她刚才真的生气了,你待会解释一番,说我就是你的保姆,没别的心思。
        苏西,别这样扫兴,我的食欲都要没了。
        苏西说,可是,她是真的在意你的,女人的感觉很灵的。千禾,在我之前,你肯定有过感情生活的。我不希望打扰你,你要顺着以前的轨道走下去。
        以前的轨道未必有什么好。千禾满脸疲倦。又吃了几口,放下了。
        苏西收拾碗碟。过一会,去卫生间放水,说:泡个热水澡早点休息吧。看你挺累的。千禾点点头。
        苏西放了点音乐。千禾的。却听到千禾在里头大叫。我不喜欢听这些,换别的。
        苏西想这么夸张,听自己的歌难道要呕吐,但还是乖乖地换了勃拉姆斯的交响乐。
        一个钟点后,千禾还没出来,苏西有点担心,连忙去敲门,叫:好了没有啊?这么磨蹭啊。
        没反应。
        苏西关了音乐,又砰砰乱敲一通,可是里面居然寂然无声,不会自杀什么吧,或者,贫血晕过去了,念及此,脑子发慌,也顾不了其他,拧门就冲进去。
        千禾躺在浴缸里,头略侧着,眼睛闭着,似乎很安详。
        苏西上去推,千禾才打了个哈欠似的醒转,看到苏西,嘴角露出一丝坏笑,说,你怎么进来了。
        苏西看他只是睡着,不由又羞又气,说:找个地好好睡,把人都要吓死的。看到他裸露的上半身,不由面红耳赤,急急退出,偏巧地上一滑,她猛地摔了一跤。千禾的笑便肆无忌惮地爆发,说:要不要我起来扶你一下。苏西恨得牙痒痒的,却只能狼狈逃窜。
        千禾一头水雾地出来了。苏西也不看他,说:我回去了。
        千禾调侃她:是羞涩吗?刚才看到不该看的。
        谁看到啦?苏西猛抬头,看到千禾的脸,却又不自觉地浮满红霞。千禾点点头,说:肯定看到了,不过,不要紧,我不会要死要活要你负责的。
        苏西忍不住嘀咕:你得意什么,男人谁没见过?
        是吗?千禾饶有兴趣地看她。苏西头一垂,说:我重申一遍,我回去了。
        千禾道:我没批准。说好你住这里的。不过,我的确有些累。便在她旁边的摇椅上躺下来。
        苏西在他侧边,看他用慵倦的目光看落日从树梢间落下,忽然觉得这个人内心与他风光的外表充满了落差,便生出几分难名的滋味,有点同情,有点担心,又有点嘲讽,便走到他身后,说我给你按摩一下好吗?
        抚他的肩头,说,我爸爸妈妈累的时候,都是我给他们按摩。从小练出来的。怎么样,还不错。
        千禾说:谢谢你。
        苏西说:你闭上眼睛,睡吧。给他揉揉太阳穴,捋捋头发,转转前额。千禾说:你的手真温柔。苏西说:乖乖的,不要说话。有什么事,你都放下来。等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你又会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
        千禾真的慢慢睡着了。苏西找了条毯子,给他盖上。
        花木的香气从窗口氤氲进来。夕阳在窗户格子里燃烧,有种没落的美。苏西坐在千禾旁边,眼光从外面逐渐收到这个人身上,一张俊朗的脸一如当年,但是明媚中却也渗进了人生的苍凉。时间总是留下痕迹,无论修饰得如何巧妙。慢慢地,眼睛模糊,开始叠印出另一张脸,曾经她也这样贪婪而满足地看他睡觉。
        他叫谭亭。
        他彻夜画画。画得累了,躺在一堆画板间睡去。她半夜醒来,将他拖到床上,他睁眼支支吾吾几句,又颓然睡去。她小心地给他掖好被子。自己的睡意全无。便在旁边守着他,借着暗淡的灯光看他的颓唐的脸。梦里的他还是很紧张,生存的压力,未竟的梦想一直焦灼着他的心。她用手抚上他的额,希图他能够舒展一些。然后伸进被子抓住他的手。
        她心里说:谭亭,不要着急。你的梦想会实现的。你很有才华。小西相信你。
        他一直叫她小西。第一面,她告诉他自己叫苏西时,他就叫她小西。他像亲人一样呵护她。只是。
        她发现自己无法再想下去,因为心已经开始疼。
        呵呵,先表扬长歌行,我看留言的时候,想怎么才看三章就把我的构架摸熟了.不过,我觉得我的女主一般不是那种不顾一切的人,往往比较理智.这次,我有点想尝试不顾一切,不过最终怎样也难说.
        桃花朵朵开,不错不错,意淫一下了,现实中那么多优秀男人谁要死要活的爱个平凡女子,做做梦了.大家把自己当苏西吧.
        谭亭也很好呢,往后看吧.
我发现自己又陷入两难境地.开始理智与情感的较量了.
千禾真的很忙。苏西很少能看到他的影踪,她也很少问他在做什么。她自己埋头写小说,而后投递到杂志社。日子,过得宁静而又充实。苏西想,这是自己要的人生,可是那需要钱做支撑。便觉得好多女孩要找有钱人也未必是贪慕虚荣了,有时候只是想寻找一种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让理想能够自如地开出花来。
        这日黄昏。门铃大作。苏西觉得奇怪,应了门,回答的是一个大咧咧的女孩子的声音。她说:我找千禾。
        苏西答千禾不在。
        女孩说,那你是谁?
        苏西踌躇了会,说,我是他的助理。
        女孩哈哈笑,说:他金屋藏娇吧。把我放进来吧。
        门开后,女孩从小径一路跑进来。站在苏西面前的女孩似乎相当个性,发很短,却还挑染着几缕黄发,穿着很性感的热裤,露出两条象牙一样的长腿,眼睛很大,眼珠没有安分的四处乱转。苏西莫名觉得有点熟悉。
        想了一阵,才记起,是曾经看到的,和千禾合过影的女孩,只是当时,她还是长发,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
        有没有想起来,我是谁?女孩歪着头说。眼睛一眨一眨的。
        苏西说:想起来了,跟千禾合过影的。
        哦,他还保存我的照片。女孩张大嘴。
        苏西点点头。女孩说:我,能不能看看。哦,我叫北影,你叫什么?
        哦,北影?苏西回过神来,虽然她不热中八卦,却也约莫知道一点北影的情况,演过几部电视剧,曾经火过一阵,沾上吸毒丑闻后,似乎销声匿迹了。真假与否不好猜,也不必要猜,便笑笑,说,我叫苏西。我给你拿照片。
        苏西将照片取出。北影已经给自己倒了一杯冰啤,同时正摁空调。
        “太热了,你难道不觉得热?”
        苏西说:我不在外面跑,还好。
        北影一把将照片抓过去,看了半天,抬头冲苏西笑,说:你有没有觉得我们长得有点像?
        恩?苏西大吃一惊。她从未将自己与这个女孩联系到一起。北影却似乎有些了然地说:他,还记挂我,我知道他心里有我,虽然他死不承认。
        苏西一头雾水,雾水退后也慢慢知道一点意思,她苏西是因为长得像北影,才被千禾找来做替身的。
        北影叹道:我居然这样清纯过,为了他,我什么都可以改变,我知道他喜欢这种传统的女孩,我当初跟他发脾气走的,我不喜欢他喜欢的我,那不是我自己。
        苏西插嘴:我觉得你现在挺好的。
        好什么。北影突然很沮丧地说,我还是放不下他,他想要我什么样就什么样吧。在他身边,我才能有点活气。
        那何必呢?委屈自己会活得很累的。苏西忍不住又说。
        北影瞪她一眼,说:你肯定没爱过人,你不知道爱一个人,真的一点自我都没有了。
        苏西无语。
        北影说:千禾什么时候回来?
        苏西摇摇头。
        北影绽出一抹笑,说:他向来不喜欢别人过问他的行踪。只有我还能探察到一点。
        苏西心头就有点郁郁。在千禾眼里,也许她真的不是什么。他只是无聊了,想用往事唤回一点心中的温情。有什么可以经受住好几年的时光还忠贞不渝。
        当然,这对他们来说是好事,她没打算去爱他,自然也不希望他爱她。所以,也许她应该去祝福北影或者徐天蓝。
        苏西浅笑问:打算在这吃晚饭吗?
        北影说好啊。从裤兜里掏手机打电话。没打通。转头问苏西:千禾是不是换号了,告诉我他的手机。苏西说等等,翻了手机通讯簿看,念给她。
        终于通了。
        北影大叫:千禾。想死你了。相当热络。
        慢慢地,脸却耷拉下来,蔫蔫说,想你才来找你的。我不气你不行了么,你想我怎么样就怎么样。让我见你一面。……好吧,我回去……那,下周你要给我电话。
        收起电话,对苏西说:我回去了。
        “吃点东西再走吧。”
        北影道:算啦。那个照片,我拿走了。走几步,突然回过身,酸溜溜说:他好像挺在乎你的。
        啊?苏西愣了下。
        当晚,千禾给她电话,说:为什么要把我的电话给别人。
        苏西说:她也不是别人吧。
        千禾沉默了会,说:是以前的事了,我会向你解释。
        “跟我解释做什么。我只是你的助理。说好听点。”
        “你是无所谓,但是,既然我决定去爱你,便要坦诚。我会对你一心一意。”
        那个。苏西艰难道,不要这样。我,我不需要你这样。匆匆挂电话。
        苏西开始矛盾。自己在这里住着,说是助理,实际上只是在接受施舍罢了,在外人眼里就是“金屋藏娇”,而自己居然可以住得心安理得,凭什么这样心安理得呢?难道自己潜意识里就渴望着用身体去换取这种奢华的生活么?虽然,她现在与他并没什么,但是孤男寡女,又涉及利益,身体的接触几乎是必然的。自己对这种必然性不以为意,显然是默许,便觉得自己跟那些被包养的女人也无啥区别。
        她看着电脑屏上未竟的文稿,便难有平静的心思。梦想是自己的,却由别人来创造,岂不可笑。如果自己在逆境中忘记梦想只能说明自己压根没有梦想,不要用命运的不公平来搪塞自己。
        她开始踌躇是不是要离开。
        几日后,苏西有篇稿子刊出来了。拿到样刊的时候,心情还是相当激动,虽然不是第一次发作品,却是梦想消磨后重新的振作。翻来覆去看铅字,看得眼睛酸了,喜悦却还不曾散去,便想找个人一起分享。想了半天,只想到千禾。踌躇一阵,她给他打电话。
        手机里传出嘈杂的声音,他似乎在赶通告。她说:有没有妨碍你?
        他说:怎么会。
        她说:很忙啊?
        他说怎么了?不会想念我了?
        她顿了下说:不可以么。
        他说:真的?
        她说: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忽觉得这话容易引起歧义,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想见你,我有事要告诉你。
        他说:不要说这么严肃,就说想见我好了。恩,今天不行,我在上海,明天,明天我赶回去。声音很轻柔,仿佛在与情人甜言蜜语。
        苏西怔了怔,说:不用急,其实没什么事。
        他说:你若能想我,对我来说就是大事。
        苏西又呆住。
        第二日黄昏,苏西在池塘边看夕阳的时候,千禾回来了,直接从后面抱住她。头抵在她肩上,说:宝贝,看什么呢。
        他的脸与她挨得很近,说话的气息就在脖颈缠绕,这样的耳鬓厮磨令她心慌不已,连忙推拒,说:别,别这样。我,我……竟是不能成言。
        千禾不仅牢牢地抱住她,甚至还在她脸颊上啄了一口,说:我尝尝红晕是什么味道。苏西勉强镇静了一下,掰他手,正色说:你误会了,我找你并不是想念你,只是想离开你。
        千禾身体僵了一下,收回一切柔情动作。说:为什么?
        苏西看水面,说:我觉得我像寄生虫一样依附一个人不对,这样下去,迟早会丧失自己。
        “你不是依附我,是我需要你。”
        “一样的。我还是出去工作,慢慢攒钱还你。”
        千禾沉默了会,说:是因为我的亲昵吓坏你了?如果是那样,我会检点。
        她抬起头,叹气,说:我们,真的不可能。
        千禾说:你记得你欠我。我不要求你还,但是我想命令你暂时留在我身边。说着抬步走。
        苏西看他背影消失在花木间。自己在池塘又坐了阵,待到晚霞沉落?呕厝ァ5铰デ埃?吹角Ш袒缓靡路??急竿獬觥?br />
        她说:你要出去么?
        他嘲弄地笑,说:你又不欢迎我。
        她心内挣扎了一下,才说:本来,想请你吃饭的。没想到变成这样。
        他眼里有不信任的火,说:别抚慰我。
        她说:我在你这里创作的第一篇小说出来了。
        他挑眉,说:是么?让我看看。竟是有由衷的惊喜。
        苏西脸红了一下,说:你别嘲笑我。去屋里拿,他跟过去。她将杂志递给他,他翻了看,说:苏西,你以前在校报上发的文章我都看,我现在还记得你那篇分析阮籍、嵇康、淘渊明的文章。我现在比较认同阮籍,清醒的痛苦,大概是与我境遇共鸣的缘故,虽然以前我更喜欢嵇康的纯真和淘渊明的自然。现在想想,前者是出于天性,后者是不得已而为之。
        你还记得?苏西仰起脸。眼睛有点梦幻,也有点湿意,说,我都忘掉了,我还忘掉我曾经想活得率性恣意。生活是率性不起的。
        “不要紧,你可以的。”千禾轻轻说,“你忘了你怎么评价陶渊明的,在不可能开花的地方开花,在不可能结果的地方结果。你也可以。苏西,在我印象里,你一直是个乐观、明朗的女孩,有野草一样顽强的生命力。而且,我说过,我有能力让你过你想过的生活。我也不是借此想与你交换什么,只是出于爱你的心。一直忘不了以前那个女孩子,跟我一起携手攀上顶峰的。我一直期望能够跟她一起攀上生活的顶峰。”
        苏西心里涌上一股暖流,她转过身,轻轻收住了泪,回过头,笑着说,谢谢你,千禾,我会去坚持我的梦想。现在,如果你没别的事的话,我请你吃饭。可不要想成我请客你买单啊,我有稿费。
        千禾笑,说:好。
        进了车里,苏西开始不安起来,说:那个,要不还是在家里吃,会被那些八卦记者拍的。
        “拍到最好,我大方承认。”千禾不在乎。
        “那不好吧,弄点绯闻什么的我就是罪魁祸首了。”
        “我不介意跟你绯闻。”千禾轻描淡写说,“恩,有家餐馆鱼不错,我记得你喜欢吃鱼。”苏西又怔忡起来,学校期间,她统共跟他吃过一餐饭,是小潮的生日,居然叫上了他,一桌人,寝室6个女的围他一男的,苏西记得自己因此还挺瞧不起他。其他女生唧唧呱呱与他聊得欢,唯她埋头吃。他坐在她对面,隔得蛮远。他却不忘作弄她,说:苏西是饿了几天了么。苏西正在吃鱼,骨头一下卡在喉咙里,她去卫生间又挖又吐的,才弄出来。刚出卫生间,他居然就在外头,说:你没事吧?她说:有事。气管扎破了。你赔不赔。他说:赔啊,负责你的余生。她瞪他一眼,说:求你赶快离开我的视线,我还不想一辈子倒霉。
        当下回过神来,笑说:千禾,真得很怪,跟你在一起就蛮倒霉的。
        千禾说:跟你说过是缘分。眼眸深深。
        两人进餐馆。千禾还是被认出了,免不了签名留影一通。待食物上得差不多,千禾让服务员出去,关照不要让人进来。而后带着嘲弄的语气对苏西说:钱是靠牺牲隐私赚来的,没什么意思。苏西说:你这话我不同意,难道好处你们都想沾了,不费辛苦就拿那么多钱,凭什么,就是凭给别人消闲。
        千禾说:我或许不适合。开始只想做自己的音乐,但现在几乎什么都做,口水歌也唱,烂片也接,没有自己的坚持。
        苏西点点头,说:都一样,做什么事都很难。没关系,你现在为别人活,积聚足够的资本,过几年为自己活。人生,总是需要失去点什么才能得到。
        千禾说:大概是这样。只是不知道失去和得到哪个对我更重要。不过,走上一条路是不能后悔的,只有去把握好前面的路。
        苏西忽然笑。
        千禾说你笑什么。
        苏西说:其实很多人都在羡慕你,你还愁眉苦脸。恩,不说沉重的话,你没觉得这种场合不适合说么。碰一下,算谢你。
        两人很快吃完。钻出重围。
        回到家,苏西说:以后不跟你出去了,很累的。我没料到你这样红啊,男女老幼通吃,就是,不知道明天报纸上,人家怎么说我了。歌手千禾携某神秘女子出现在某某酒楼,状极亲密。
        千禾说:你哪里跟我亲密。将苏西拖到怀里,说:让我名副其实一点好吗?
        苏西挣脱,别过身,说:我真的不想成为被人八的对象。忽想到北影,忍不住说:是不是因为我像北影,所以你才——
        千禾微微笑,托起苏西的脸,说:是吃醋吗?告诉我你吃醋我再回答你。
        苏西嘟囔道:我又不稀罕你回答。
        千禾又笑,说:还是又臭又硬。恩,我是跟北影交往过,因为她跟你有几分像,但实际上你们本质上是两类人。我一直在找你,有阵子绝望了,才找个你的影子慰藉,但她毕竟不是你,再怎样迎合我,还是装不来。我们早就分手了。苏西,也许你现在还不能接受我,没关系,我可以等,只希望你留在我身边,我需要机会。我也逐渐厌倦了演艺圈,很虚伪,很势利,惟利是图,有时候真的很绝望,我发现自己在一点点流失。真诚没有了,梦想没有了,我的人大概也磨光了。我想趁自己还有点激情的时候淡出,以后自己开家酒吧或餐馆,做做自己喜欢的音乐。
        恩。苏西点头,我们一起努力,朝更美好的未来。
        千禾还是把苏西揽到怀里。轻轻拥着她。良久说:喜欢和你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以前躁动的心突然很静,觉得未来还是可以创造的。
        苏西仰脸说:那是因为我令你想起学生时代的激情对不对。
        千禾开始抽时间留在家里。苏西微妙的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拥有了一个家。她为他做饭、洗衣,而后,她写作,他写音乐。有时候,休憩的时候,他怀抱吉他,坐在落地窗前,似笑非笑地唱歌给她听,她倚着窗帘,看夏天苍郁的树,碧蓝的天,便觉得人生的美妙不过如此了。
        想不想学?有次,千禾问。
        苏西说:我很笨的。但还是乖乖地到他身边。他一把将她抱到膝上,她踌躇,他说不要动,很严肃地给她讲解指法,她心不在焉很粗糙地学,在他怀里,既觉得不安又觉得甜蜜,有点挣扎,又有点沉溺。苏西觉得自己擦出的音符难听无比,一阵后,就没了耐心,挣脱下来,说,饶了我吧,我不是这块料。
        千禾突然说:苏西,我们合作吧,你写词,我写曲。
        啊?苏西愣住。
        千禾说,我有个想法,但还不能告诉你。到时给你一个惊喜。怎样,帮我写几首歌。
        “这么看得起我?”
        “那是,我的眼光。”
        我会让你看走眼的。苏西吐吐舌。
        千禾微微摇头,嘴角的笑似有若无,手在吉他上滑出一串音符。苏西知道他进入创作状态,乖乖溜走。
        河边的榕树洒下一地阴凉,苏西抱腿坐进去,看微微波动的河面,想自己的心也正如这小河水,表面波澜不惊,内在已隐然有漩涡。便有点惶恐起来,说不上为什么。
        忽然想起一幅画。用蜡笔临摹的凡高的《开花的树》。苏西有阵子晚上加班,谭亭等她。百无聊赖,坐她公司前花台上,借着暗淡的路灯光用蜡笔在A4纸上临摹名人的画。她非常喜欢那别样的风格。一张张宝贝一样贴在墙壁上。当中,最喜欢的就是凡高的《开花的树》,大概是这个名字吸引了她,开花的树,树开花了,她总会喃喃的念,仿佛有种梦幻般的感觉。春天的时候,她带谭亭去郊外,看满园如云的李花杏花,她居然震撼地说不出话。良久,从怀里掏出那张画,说:树开出的花多么辉煌。
        谭亭说:我明白。
        苏西一直不知谭亭从中明白了什么,她其实只是震撼于那种繁华的美而已。
        现在突然想起来,只是因为千禾想让她写首歌,好吧,那就叫:树开花了。
        树开花了,爱情和梦想也开花了。
        ……
        天蓝得刺目,河上跳动着晶莹的光斑,日头将空气白热化,想到自己居然说,“爱情和梦想也开花了”,苏西止不住眩晕起来。
        苏西回家取衣物,父亲居然在,正一张张看谭亭留下的画。
        “你怎么有这么多画,不是你画的吧。”
        画得好不好吧。苏西凑到父亲身边,父亲手里拿的居然是她的画像。当然形象经过高度主观化,带着一种朴拙的画风,并不像她。果然,父亲说:这画得是谁啊,怎么把人涂得红一块绿一块的。
        苏西说:爸,这是艺术,你要能看懂还能叫艺术。收拾画纸,说:今天休息怎么没给我电话哪。
        父亲怯怯说:正要跟你说,你上次给的手机不小心掉到水盆里,捞起来后就不能使了。父亲将手机递给苏西。眼神还有点不安。
        苏西心咯噔一下,他们最后的纽带也没有了。又自嘲,有跟没有又有什么区别。断了最好。便恍然笑,对父亲说:没事,我给你再买一个,现在手机很便宜。
        修一修还是可以使的。父亲再度不安说,你看,还跟新的一样。大约知道平时她对这个手机很宝贝。
        苏西摇头。将画重新抱到橱里。想:这些画留着还有没有意思。又想,画本身是美的,看看也好,也未必是作什么纪念。
        在厨房做饭的时候,苏西心里还是笼罩着难明的滋味。想起很多个晚上,想念他,想得疼痛,睡不着觉,就起来看画。一张一张,每一抹颜色,每一根线条,都差不多熟烂于心。看着看着,便出现幻觉,他好像就坐在画架间,转首对她笑,说:你还没睡么?
        她也笑,说:你不睡我睡不着。
        他便停止手头的工作,穿过狼籍的颜料、画布,向她走来,摸摸她的脸,说:去睡吧,明天你还上班。她就叫:你手上有颜料啊,你又忘了。他看着她花花的脸笑,却又用手去捏她的鼻子,她奔跑,他追上她,将她抱起来,到卫生间,细致地用水冲她的脸。然后将她抱到床上,说:乖乖睡觉,我待会过来检查,要没睡着,可是有惩罚的。作势呵她痒,她最怕别人呵痒,连忙将被子罩住自己。
        恍然所失。他走后很多个夜,她都无法习惯,很空,觉得少了很多很多,不仅仅是一个人的言语气息,还有那种关怀与甜暖,那种家的感觉。他们生活了一年多的时间,但是那种细水长流的感觉却似乎一生。然而,还是过去了。
        好吧。就斩断牵念吧。苏西对自己说,手机坏了也未尝不是好事,也许是老天在警告她不要沉溺下去了。苏西,你还年轻,你还有很多美好的日子要收获。
        饭端出来,跟父亲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
        父亲孩子气地说:你忘了一件事。
        什么?
        忘了。他撅着嘴,老大不高兴。
        苏西想,想破头,说:你生日没到啊,说啦,别卖关子。
        父亲说:看到花了么?在卧室,一大束呢。不谢谢我。
        苏西连忙蹦到卧室,满满一大束小雏菊,黄的白的紫的,将灰暗的屋子衬托得分外缤纷。
        谢谢爸爸。苏西上去猛吸几口,回头莞尔。父亲也笑,说:你跟你妈一样,都喜欢小小的花。
        提起母亲,父亲的神色还是暗了下去,急急扒饭。苏西坐到座位上,说:爸,不要自责了,妈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会很高兴的。
        总有一天,我会见着她的。父亲说。
        恩,总有一天,我们一家人会团聚的,以后就是过不完的黄金日子。苏西也急急扒饭,防止眼泪出来。
        沉默。只有电视声浪在叫嚣。
        正播新闻。
        突然,“千禾”的名字刺入苏西耳朵,她连忙抬头,看到救护车从片场驶离的画面。而后切到医院门口,一群记者围着徐天蓝询问情况。原来,千禾拍一场打斗戏时不慎从山上滑落,造成多处受伤,但媒体关注的只是他是否破相问题。
        苏西想也没多想情急下打电话。是徐天蓝接的。
        苏西说:千禾要紧么?我看到新闻了。
        徐天蓝回:没多大事。
        他,在哪个医院。苏西问。
        有我,你不需要过来。徐天蓝很冷淡。迅即挂电话。
        父亲疑惑地看向女儿。
        苏西晃过神,说:没什么,吃饭吧。
        父亲转头认真瞅电视,然画面早已切换。
        下午,送父亲回大兴,顺便给他买了个新手机,换了新号码。父亲看她掏钱的时候,有些忧心忡忡。苏西明白父亲的意思,走的时候,说:我正找工作,然后就搬回来。父亲没说话,眼里有愧疚。
        苏西没去千禾的别墅。他不在,去也没意思。这样的念头甫一出现,她吃了一惊。好像无形中自己已经在牵念。不会,不会,自己大概是无聊了。孤男寡女,自己没有交际圈,大概也只能想他,千禾把她留身边是很有策略的。当下决定找工作。
        家里无法上网,便去报摊买《前程》,顺便买了份新京报,翻到版,果然看到千禾的消息,他伤势似无大碍,是否破相却还没定闻。苏西也知道了他在北京医院。
        是否要去探视,倒是颇为难的问题。徐天蓝已明确表示不需她过去。那么她的确是不合适过去。但是自己在家里百无聊赖时,内心却一再挣扎着想去看看。
        好像自己是想念了。
        这个念头又狠狠掴了她一记耳光,她僵在那里,全身冰凉。
        苏西终于控制住了。几日后,她带着那幅蜡笔临摹的《开花的树》回到千禾的别墅。穿过小径到洋楼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千禾在,不仅千禾,徐天蓝也在,另还有一个四五十岁的女子,他们三个就像一家人坐在落地窗前享受暖融融的阳光。
        苏西。千禾先看到她,朝她挥手。
        苏西有些踌躇。还是进了屋。
        看千禾似没事人一样,只额上贴有胶布。当下不自禁说:你没事了?
        千禾笑说:你还知道我有事。
        徐天蓝插嘴:我告诉她的。
        哦,千禾说,知道了也没来看我。
        苏西想解释,想想算了。
        千禾就向她介绍,说:我妈妈。
        苏西笑了笑,叫伯母。
        “妈妈,苏西。我大学的朋友。”
        哦,千禾的母亲细细审视苏西。说:坐吧。
        苏西说,哦,不用了。需要我做什么事么?
        千禾说:妈让你坐就坐。
        苏西勉强坐下来,给他们三人添了些茶水。
        千禾母亲问:你现在做什么。
        苏西愣了下。徐天蓝接道:帮千禾处理些杂事。其实也是看看这所房子。
        千禾母亲哦了声,很意味深长。苏西能够分辨出某种不屑。但是,无所谓,她就是这样了,没有自尊的依附于人。她喝水。过一会,说:是的。伯母,我帮千禾看看房子,其实是他帮我,我工作辞了,很需要钱,一时又找不到其他工作。
        苏西。千禾在旁边试图打断她。
        苏西却继续说:我还欠了千禾不少钱。所以,他说这里需要一个人手的时候,我答应他了,我会走的。正找工作,然后会一点点还钱。
        苏西。千禾再度打断她。居然去抓她的手。苏西缩了下,却被千禾牢牢抓住。千禾说:妈,我跟你说过的,我大学时候喜欢的女孩子,我终于找到她了,是我让她在我身边的,我还喜欢她。
        三个女人都奇异地盯着他。包括苏西。
        千禾抓紧苏西的手,盯着她说:不要自卑,没有工作不算什么,家境贫寒也不算什么,这不是你的问题,没人比我更了解你。
        苏西忍了忍,才忍住虚弱内心要泛滥出的泪。她撇过头,看窗外,强作漠然。过一会,抽开千禾的手,说:我去厨房。差不多到吃晚饭的时候了。
        也不待人回复,苏西跑进厨房。失魂落魄地整侍晚饭。心里头盘旋着自尊,也盘旋着那种似是而非的爱。
        千禾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倚在厨房门口。苏西回头看到的时候,手里的两棵菜落到地上。她拣起,站起来时存了笑,说:我好像很紧张。
        “是我妈的缘故?”
        苏西摇头,说:不是,是内心慌乱。恩,你真的没事了?
        “没事。小报上的消息总是言过其实。不用担心。”
        苏西说:我没担心。
        他说:担心都没有?我会伤心的。
        苏西说:骗你的。回头炒菜,说:你妈妈喜欢什么口味。
        他说:你随便。
        苏西说:陪你妈去吧。
        千禾说:我现在想多看看你,很久没见你。
        苏西甜了甜,居然发现自己喜欢听男人的甜言蜜语,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自己已经分辨不清,也许是自己真的太闲吧。
        跟你一起做好不好。千禾凑上来。
        苏西说:快走吧,否则,你妈会不高兴的。
        千禾说:她应该庆幸我变得勤快起来。
        苏西还是将他推走了。
        晚上,徐天蓝告辞。走的时候,仍旧很锐利地瞥了苏西一眼。苏西很明白徐天蓝的恼意。
        几日后,千禾重返剧组。千禾的母亲跟苏西住了阵。两人关系看上去还不错。苏西将自己的角色定位好,就是一保姆,尽心伺候好主人。如做好三餐,陪老人聊天看电视、外出逛街。
        千禾的母亲对她也热络,苏西,你看我穿这衣服好不好看?苏西,这个铜像有什么典故?苏西,我喜欢听戏,我们去天桥听戏。……
        不出去的时候,千禾的母亲喜欢跟苏西吹嘘千禾。小时候怎么顽皮捣蛋,怎么机灵聪明,怎么人见人爱。苏西都含一抹笑听,做母亲大概都这样,觉得天底下就自己的孩子最厉害。苏西想。
        千禾的母亲对苏西是满意的,但是这种满意跟那种满意是有区别的。也就是说,千禾母亲满意的是作为保姆作为一个陪客的苏西,而不是其他。苏西能敏感出她的语锋中的某些不屑,对她和她的家庭。
        你家在农村?她偶然问苏西家境。
        恩。
        父亲做什么?
        以前养过鱼,现在做花农。
        哦——千禾母亲又似明白的长叹了记。
        想和千禾在一起?她又问。
        苏西想了想,摇头。她惊诧了,说:不用掩饰。
        苏西笑,说:伯母,我有自知之明的。
        她脸上仍有诧异,却说:那就好。
        几日后,苏西送走了千禾母亲。千禾赶不回来。只打了电话,对苏西说:谢谢你。苏西说:我应该做的。千禾就笑,说:的确是你应该做的。留个好印象,以后好相处。
        苏西苦笑。
        苏西开始找工作。在网上投简历。也的确进行了几个面试。却也没找到特别中意。她想再等一阵。
        十一过后,昼夜温差开始大起来,白天是厉害的秋老虎,晚上却能听到瑟瑟的风。苏西还是写作。想这样无忧无虑的黄金时光就要过去,自己又将去为生存奔忙。但是,为自己奔忙总胜于当寄生虫。生活是自己的。梦想,她想,无论如何局促,她不会放弃,因为这是她的依托。这些时光来,她感到与她小说中人物度过的日子很充实。
        一日半夜醒来,忽感觉床边有人,借窗外淡淡的青光,苏西认出是千禾,他居然趴在她的床沿睡着了。
        苏西想拖他上床睡,掂量一阵,觉得没这个能耐。便在地板上铺了毯子,将他的身体慢慢放平,又给他盖上被子。好在是夏秋之交,天气应该不算太凉。
        苏西想继续睡,无奈,睡意已消,便坐在他身边发呆。呆得时间久了,她能一点点分辨出各式各样细微的声响,流水潺潺声,风吹树梢声,隐约的蝉鸣、蛙声,道上的汽车喇叭声,甚至混沌的人声……苏西想父亲,想上次去父亲那里剪花,一边说笑,一边劳动,盈盈花香扑鼻,那感觉很温馨。又想谭亭,接她上下班。那时住通州很偏,他不放心她,非要接送。这家伙有保留票根的习惯。有次她给他晒衣服,将衣服抖了一下,漫天的票根飞了出来,雪一样,将她笼住,那个时候,她知道自己爱了。爱这个字眼令她的心痉挛了一下,她想到千禾,说,我大学时喜欢的女生,现在还喜欢她。我有能力让你过想过的生活,让你为梦想而活……
        不由转首看他,发现他睡得不安宁,眉头微微锁着,脸上有丝丝疲倦。带着心疼长久地看,便出现幻觉,以为是另一人,手情不自禁抚上他的额。她要为他抚平焦虑,她一直是这么做的。
        忽地一下,手被抓住了,自己毫无防备地跌入他的怀抱。
        恩,原来你甩赖。苏西还在幻觉中,软软地说。
        你的声音真好听。千禾温柔地说,同时拥紧她。苏西才醒过神来,看到自己极暧昧地趴在他身上,夏天的衣服很薄,几乎是贴身拥抱,不由面红耳赤,急急挣扎,却挣不脱,苏西几乎是哀求,说:放我下来,这不好。
        千禾啄一下她的唇,说:亲爱的,我感觉你的身体在燃烧了。
        苏西简直又羞又急,她的确感到自己的身体不争气地发烫,便愈加惶恐。却动也无法动。
        千禾含着坏笑,很欣赏地看她满面绯红徒劳挣扎,过一会,很轻松地咬住她的唇,缠绵吻她。苏西抗拒,晃过头,千禾在她耳畔低低说,我想要你,可以吗?与此同时拉下她的肩带,手滑进去。苏西身体一滞,第一次被男人触碰,迅速地她定定神,说:可以给你,只是,这次之后,我就不欠你。
        千禾的手猛然缩住,停止动作,给她整好衣服,说:对不起,情难自禁。你睡吧,我要走了。
        走?苏西有点发慌,好像自己很对不起他。
        明天一早还要赶戏,我偷空溜出来的。突然很想念你,实在忍不住,就溜出来了。千禾解释,同时推门出去。
        苏西跟过去,轻呼:这么辛苦,睡个安稳觉都不行。
        我们赚钱也不容易,知道了吧。千禾换衣服,换完,说:你怎么还不回房,宝贝,你这样子,我会受不了的。
        苏西穿了吊带睡衣,因为没防备千禾会回来,内衣都没穿,赤了脚,散着青丝,脸上还有未消退的红晕。
        哦,苏西低头看自己,似有所悟,忙转过身,说:那我要去睡了,你自己注意身体,一定不要缺觉,有时间就补睡。
        千禾说:被人关心的滋味真好。苏西,有空来探班吧,正大光明,以我女朋友的名义。
        苏西轻轻说,才不,我才不要作为某人的影子卷入你的绯闻。
        千禾笑,轻轻拥了她一下,说:你心里明白怎么回事就好。我真走了。
        千禾!听到脚步声响起,苏西不由转过身呼。
        千禾停住脚步。
        苏西又摇摇头,说:没事,你听,外面好像下雨了,小心着凉。
        不会的。千禾眼睛很深邃,嘴角有若有若无的笑,说,你快去睡觉,我到了给你电话。
        苏西听到门关闭的声音,才回房。抱着膝坐在黑暗中,忽然觉得这个落雨的秋夜好像缠缠绵绵生长出了什么,自己都无法理清。
        雨声沙沙,天地浸在一片蚕食声中。苏西无可避免地想另一个雨夜,她和谭亭最亲密的接触。
        那天,他去学校查考研的分数。她下班后,做了饭等他。久等不归,心里起了不祥的预兆。拿了伞,淌着水去找。最后在美院大门口看到他在淋雨。他靠着门,抱着头,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石像。她心一疼,手一松,伞落到地上。她慌忙跑过去,抱住他,说:没关系,还可以再考,不要怀疑自己的才华,别人可以怀疑你,但你不要怀疑自己。
        他说没用的。声音很死寂。
        她说不许你这么看轻自己,你只是没被人赏识,你跟很多人不一样,你的东西不是普通人能够判断的,你需要机会,你还年轻,坚持下去,我要你坚持下去。
        他望向她,呆呆说:你还相信我?别人都否定我,连我都没有相信自己的依据。
        她坚决说是,眼光很坚毅。“我相信我的判断,更相信你。我相信我爱的人不会这么没出息,不会受不了点滴打击。挫折,我们受得还少吗?从一无所有到有自己的家,是啊,肩上的担子很重,要养家,要还债,还要守着自己的梦想,梦想,对的,我们都相信梦想会开花结果的,是不是,不要不信,我信,我相信明天,相信你,相信我们可以缔造幸福。你问过我喜欢什么花,我告诉你是野花,星星点点那种,很顽强,一开却是漫山遍野。站起来好么。不要让我失望,我不想承认我的眼光出现偏差。”
        他拥紧她,说:我知道了,我会坚持。
        他们手拉手一起回家。她热了菜,说:喝点酒好吗?虽然这次失败了,但我们应该庆幸又站了起来。
        他点头,去附近杂货铺买了啤酒。她素不善饮,却陪他喝得面若桃花。
        碗筷一扔,他们倒头就睡。
        是被早春的惊雷震醒的。她发现自己缩在他怀里,往常,他们是隔开睡的,她在房间,他在客厅。他激情上来,会通宵作画,早上苏西上班,会发现他就睡在画架间,身上染满了颜料,她还经常抱怨他的衣服很难洗。但抱怨也是甜蜜的。她喜欢有追求的男人,哪怕现在只是一块石头,有梦想有激情就能开出花来。
        苏西觉得他的怀抱很温暖,便又缩了下,跟他同居后,她从未想过此生还要嫁给别人。
        他搂紧她。她挠挠他,说:你也醒了?雨好像更大了。
        他说:害怕打雷吗?
        她说不怕。
        他说,你害怕什么。
        她想了想,说:害怕离开。亲人离开。朋友离开。只要分别我都害怕。
        他不说话。
        她说:你会吗?功成名就离开我?
        他笑,说:但凡有那一天,第一个与你分享。小西,你在我生命里很重要。除了你,我心里不会有其他女人。我一定要把最好的给你。我一定要让你幸福,再也不要为生存烦恼。真的,看你辛苦的劳作,我一直很愧疚。
        不要愧疚。我很开心。跟你在一起,我很开心。我也看到了,有一天,我们会很幸福。她掩住他的嘴。
        他开始吻她,吻她的手,而后唇。而后解她的衣服。她略有害羞地闭了眼任凭他。她心里只有这个男人。她无所谓。
        但是他在解开衣服后,还是扣上了。他说:我要对你负责,在我还给不了你最好的东西时,我不能要你。
        她亮晶晶地看着他,说:好。我等着。
        苏西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功成名就抑或落魄潦倒,他悄无声息地离开她走的那天起她就不再收获他的消息。她有他的手机,他从未打过,有时候她会想,也许她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可是自己却投进了全部的心,以至心片片碎裂的时候,乐观如她都有瞬间的幻灭。
千禾的绯闻终于甚嚣尘上,各传媒都在以一种暧昧的口吻谈论千禾背后的神秘女子。
        苏西在街头买了几份报纸,趴在河边草地上兴致很高的翻阅。她和千禾有限几次外出都被拍到,她的头像还被特意圈出,旁边对照北影前些年的照片,隐然是有几分相象,文字中,有招待过他们的服务员的添油加醋的渲染,所有的一切都在指向千禾与北影当年的一段恋情。
        在报道中,苏西约莫知道千禾和北影是怎么样的开始。两人合作一部剧,戏内情侣,戏外暗生情愫,高调公开恋情,又在一个月内高调分手,据分析,一则两人性格都太强,原则问题上互不妥协,二则,北影涉嫌吸毒,千禾要保护自己形象。无奈分手却又互相吸引,导致此后,两人情感生活的空白。此次千禾身边出现酷似北影的神秘女子,大家纷纷猜测其实则旧情难忘。
        蛮有意思,苏西又刷刷翻另几份杂志,有一份有北影的访谈。记者问北影是否考虑复出,北影给予否定回答,理由是千禾不喜欢。又问当年分手原因,北影称,想做自己,但是现在,愿意为爱情活着。有句经典的话,女人没有爱情的滋润,宛如鲜花没有水浇灌。又问,怎样看待千禾的新女朋友,北影答,我认识那个人,并不如传闻所言。又问,如何挽救感情,北影答,谈不上挽救,为爱努力。
        挺洒脱的回答。苏西又回想起那个短发个性的女孩。便很好奇,千禾究竟有没有爱过她。好奇了一会,觉得自己也挺无聊的。对自己说,与你无关,收起报刊杂志,回屋。
        到房间没多久,电话响了。居然是徐天蓝。徐天蓝约她喝咖啡。
        苏西不会开车,打车又怕费钱,倒了好几趟公交车才转到后海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侍者领她进包间。徐天蓝居然在抽烟。靠着窗,很优雅地擎着一缕烟尘。
        看到你了。她也不回身,对了窗说。
        苏西站着,直接说:徐小姐什么事吗?
        徐天蓝说:坐。而后掐灭烟,回过身,优雅地招呼侍者要了咖啡。苏西瞅了个好听的名字,也要了。她很少来这类小资的地方。
        徐天蓝说:千禾一出道,我就帮他,现在也有5年多了。
        苏西点点头,说:看得出,他很依赖你。
        徐天蓝笑,说:不,他从不依赖人,他很有主见,其实脾气也挺大。近年,他发展很顺利,公司待他也不薄,给他股份,但是他反而很有意见。
        苏西说:也许只是厌倦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徐天蓝瞥她一眼,若有所思道,他喜欢意气用事,近来一直有淡出的念头,其实他应该知道他的事业正进入最好时期。
        苏西说:你是希望我劝他吗?
        不是。徐天蓝抬头,微妙地笑了笑,说,是私事。千禾现在绯闻漫天飞,一方面是好事,可以赚足人气,另一方面,其实像他这样的一线明星也无须用这种东西来炒作,公司给他的包装是健康、自然的那类优质偶像,绯闻会影响他的形象。我知道你只是给他做生活上的助理,实际上是保姆,可别人不会这么想。
        苏西说:你希望我怎么做?
        徐天蓝略沉思,说:也好,我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喝完咖啡。徐天蓝开车载着苏西到了北三环附近的一座高档小区。
        上电梯,打开门。徐天蓝说:进来吧,我家。准确地说,我跟千禾的家。我们同居很多年了。
        苏西很想掩饰,但是心头的不快还是流露出来了。她觉得突然,难以接受。木愣愣站了会,才在心里开解自己:关你什么事呢。你又不爱他。
        进来吧。不用换鞋。徐天蓝招呼。
        苏西踏进去,四处环顾,装修很精致,很多细节都藏着女性的柔媚。譬如碎花的纯棉布艺,窗前缭绕的一席红纱,屋子里游荡的似有若无的香气。
        苏西在沙发上坐下。看着徐天蓝冲咖啡。她说:我不喝,会睡不着觉的。
        是么?徐天蓝笑盈盈地走到她面前,搁下杯子,说:很难接受对吗。
        苏西不语。
        徐天蓝说:刚才你问我希望你怎么做,此刻明白了吗?那个别墅,他其实很少住。很少,绝大多数时候,在这里。是我看上他的。我还记得六年前他拿着自己的小样去唱片公司推销的情景。我正好在。跟那边的老板一起试听了,我说这个男孩子很有潜质,外型健康,实力偶像都可以做。后来跟他签了,我带他。你也许对这行不太熟悉,其实徐天蓝的名字叫起来也很响亮,很多艺人都想到我的经纪公司。他这几年这么风光,绝对不是仅凭个人努力的缘故,这一行更需要的是机遇。可机遇谁给。
        徐天蓝露出一丝笑,继续说:我待他真的不薄,给他接片,包装,宣传,让他接触高层,甚至还为他争取了股权。没有谁能让徐天蓝这样做。她陷入沉思,过一会点烟,吐一个烟圈,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从来不会在男人身上动过心,却栽在这个家伙身上。”嘴角是一抹宠溺的笑,“大约他脾气太坏了,酗酒、飚车,经常对我吼来吼去,摔东西。没人敢这样对我。我自己大约也是贱,就是很欣赏他这份脾气。”
        “还有很多事也不介意告诉你。我有很多情人,以前,都是这个圈子的高层,没办法,你知道,女人虽然有能力,要做成点事,还是需要牺牲的。我现在有自己的经纪公司,你打听一下,在国内应该算是最好的。事业发展还不错。一个女人能做到这一步,我对自己很满意。只是现在我累了,厌倦了拼,不想在男人面前卖弄姿色,我跟别的女人也一样,只想有个家,生个孩子,平凡地过下去。”
        “我爱千禾。我喜欢看他发脾气,对制作人,对导演,对老板,我是含着笑看的,看完再给他做擦屁股的事。一般人都给我面子。我想人是要坚持的,大概是我从不坚持的缘故,世故圆滑,看风使舵,我早就学会了。所以自己缺什么就想要什么。我知道他不喜欢这一行,如果没有我,他也发展不到今天,但是他也许从来没感激我半分,他很早就不想呆在这圈子里,是我死活拽着他。我爱上他了,我怕他跳出这行后与我彻底没关系,现在我还能为他做点事,以后,他需要我什么。想都不会想起我。他不喜欢目前的境况,我跟他说没关系,趁发展好捞点钱喽,以后我可以为他贴钱做他想做的事。赔本的买卖,在他这里可以试试。”
        徐天蓝恍惚一阵。回过头,又说:还想听吗?关于千禾。我知道他有一份刻骨铭心的初恋,怎么忘也忘不了,跟我发生关系后,他还会负疚。很奇怪的。对没有承诺的人负疚。以前,我从来没当回事,以为自己千帆过尽,很宽容。直至遇到你。他对你真好。我真嫉妒了。前些时候,他就打算与我彻底分手了。我真不知你有什么魅力,我跟了他那么多年,差不多算相濡以沫,结果你一来,所有的情意都可以抛掉。你能告诉我是什么么?让我甘心一下。
        苏西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苏西觉得自己的心有些乱。说不上是什么感觉。过了一会,说:你叫我来的目的是让我心甘情愿离开他是么?
        徐天蓝道:我知道你想找份工作,我可以帮你介绍。也可以借钱给你还。
        那不用,借你的不如借千禾的。苏西说,我会走的。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终究要走的。我如果还有点自尊的话,就不该赖下去。
        徐天蓝点点头,说:你大概也会有你的魅力,否则千禾不会这么痴迷你。我希望跟你交个朋友,有什么事找我。
        谢谢。苏西无奈笑了下,站起来,说:我真的应该离开他了。我走了。
        到门口,徐天蓝突然说:北影去找过千禾吧。
        苏西站住,看着徐天蓝。
        徐天蓝哼了一下,淡淡道:小妮子看来还没反思明白。
        苏西摸不着头脑。一阵后,突然悟到,当年北影的封杀与徐天蓝大概脱不了关系,或许吸毒丑闻也只是造出来的。就觉得女人间的争风吃醋很没意思。她苏西最好不要淌这趟混水,还是安安份份做自己的小民。
        苏西在短期内寻了份工作。商定10月下旬就可上班。苏西屡次想对千禾说,但是他的档期排得很满。天南海北,根本没法见着。若想见他,大概只能看新闻。
        苏西依然住千禾那里。收拾屋子,其实已经收拾得没法再收拾。厨房锃亮一如以前那个从未动过油烟的厨房,卫生间簇新一如新装修。卧室的被褥,她也晒了又晒,只是那股阳光的味道,他未必闻得到。闲时,她开始写歌。她答应他要写一首歌。却实在难以下笔,敲了又抹。因为心里不再如以前宁静。想到千禾跟徐天蓝同居那么久,想到自己似乎动过心,心里就混乱地要命,要排遣很久,她才能对自己:你也跟人同居过?淙徊皇鞘抵室庖迳系模??家谎??銮遥?阋裁淮蛩惆?思遥?裁淮蛩闳思野?悖?皇侵鞴偷墓叵担?趺淳陀庠搅松矸菹肴敕欠悄亍?br />
        好像是为了忘却对千禾的那种若有若无的情意。她刻意去了趟通州,去看以前和谭亭租过的房子。
        那一日,很奇怪。原本天气好端端的,待她到那小区时,开始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干燥的秋天很少见的气候。她缅怀的心情顿时丧失殆尽,只抱头狼狈逃窜。
        跑的时候,突然与人撞了。她心情不好,也未道歉继续前跑,跑一阵,心突然慌里慌张地跳起来,撞的那个人好像是——那气息,那触觉是怎么忘也忘不了的。怔忡起来。半晌,雨噼里啪啦下起来的时候,她才哑然笑,肯定又是幻觉了。以为在原来的地方能够来个美丽邂逅,多么小说化的情节啊。
        她慢吞吞在雨中走。
        第二天发烧。父亲打来电话,说:小西,今天是中秋。她才恍然,居然是中秋。想挣扎起来陪父亲,但身体软绵绵的,又不想父亲担心,说:对不起,爸,我出不来。父亲说:不要紧。我刚才给你妈妈上香了。供了月饼。你妈妈最爱吃五仁的,你呢,最喜欢吃豆沙。小西,我把月饼放在桌子上了。你早点回来吃掉,否则要被老鼠啃掉的。
        苏西说:谢谢爸,放心,老鼠不过中秋的。恩,明天,明天我去看你。
        不用。父亲说,爸明白,你有时候并不自由。
        苏西说不出话。知道父亲想歪了。他大概一直觉得自己在给人家做情妇,碰到年节,自然要陪人家在一起。
        挂了电话,吃药。想,怎么突然就病了呢,淋点雨怎么就病了呢,自己最近太虚弱了,好像心里很郁积。不能这样。她对自己说。一定要快快好,快快振作,快快投入新的生活。
        睡觉。烧得睡不着。透过窗户看月。一轮满月挂在树梢,似乎太沉了,要坠下去。她在焦躁中爬起来,找了点酒,喝。思路突然非常活跃,一个人的笑凝在她的面前,然后消融于另一个人的眼中。她长久的望着,感受着自己灼热的内心,而后抄起笔写。几乎是一气呵成。
        我在河流上游的中秋月里蛰伏,安静得
        像一场迟来的疾病。不开口,淡如影子
        被延续的光,在暮色里归来。我啄杯为你而歌
        贫瘠的月光,在窗口的玻璃上嗑磕碰碰
        “你是我这辈子的唯一”这声音硕大饱满
        在红墙深庭里哑然,沉或浮
        在你远离的日子里。我十指苍茫,倒栽整个九月
        泛光的旧地图上,步履凌乱。我在暗地里独自画地为牢
        无力偿还和诉说
        月色很轻,落在谁的脸上,谁就永远孤独
        仰头,俯首。一个距离,两个人矜持复矜持
        夜色弥合,谁的影子窒息在谁的瞳仁里
        今夜,风声水起。我和你隔着剥落的窗幔
        离得很远。镜子里的人笑容很浅
        弥血的月亮带来一场潮汛
        柔和、静止、温暖。一波秋色尚好
        八月十五日,我在屋里点灯,月亮摇曳了一下
        空出一片缝隙,我要与你筑房而居
        在可耻的光阴里,浅薄的月光升华
        我莫名的为纯洁美好了这么多年
        我为纯洁美好了这么多年。
        她想。掷了笔倒头睡去。
        清晨醒来的时候,看到千禾在床头,似一夜未睡,眼睛里有血丝。她烧退了,觉得神清气爽。伸了懒腰,笑说:你怎么回了。
        他摸摸她的额,说:好点么?生病怎么不告诉我?昨晚你一直不接电话。我着急,赶回来了。
        哦?她瞪大眼,说:我怎么没听到。
        他说你烧那么厉害,怎么听得到。
        她说:对不起啊,劳你白跑一趟,其实没事。
        他说:你一个人,没人照顾,我不放心。等我明年合约期满了,就不再签,我陪你。
        她咬咬牙,笑一笑,说:别这样,会把我感动死的。生病中的人很虚弱的。你不要趁虚而入。
        他说我就要。把手伸进被窝,握她的手。她让他握。很坦然地看他。他很欢喜,说:苏西,你在逐渐接受我。
        她却摇头,说:不是。我只是觉得握握手又没什么关系。再说我的手太热,你的凉凉的像冰,可以让我降降温。
        他笑。
        她一直踌躇着怎么说离开的事,终于说不出口。病里太虚弱,就那么握着吧。
        他瞥到纸,说:龙飞凤舞写什么。
        她愣一下,连忙抢到手里。他说什么呀让我看看。她藏到身后,说:没什么好看的。
        他说我就想看。
        她说:写思念别人的你也看么?
        他神色一瞬黯然,说:算了。
        她的手无意识揉那纸,揉成一团,想扔到窗外,忽然记起是一种情怀,无论以后用不用得着,也是一种纪念。
        她发现自己要纪念的东西还真不少。
一天夜里,苏西在写作。一圈黄黄的光晕笼住她宁静的心。
        电话响了,她抓起。是徐天蓝,说:在看电视吗?
        苏西回,没有。
        天蓝说:那你快看,CCTV10,人物栏目。是不是找你。
        电话断了,苏西有点摸不着头脑,找她?电视?
        本不打算看,想继续自己的文稿。但思路断了,还是起身,去客厅,打开电视,转到中央十台,眼刚扫到屏幕,整个人就像触电一样当即傻掉,而后浑身哆嗦起来,很冷,她卷了条毯子,缩在沙发里,泪眼模糊。
        是谭亭了,终于衣冠楚楚,人模人样,成就了自己的人生。
        瞥过第一眼,看到那熟悉的粲然有神的眼睛,她就没勇气看他第二眼,她觉得痛,揪心的痛。
        主持人在采访他,对你人生影响最大的人是谁?
        她听他清清楚楚说:苏西。我是在一个飘雪的除夕夜遇到她的,天地一片纯白,她像一个精灵一样落在我的世界……
        她的眼睛里开始飘一絮絮的雪,寒意蜿蜒进内心,时间闪回。三年前的除夕。
        她跟朋友的创业之路破灭后,找了份工作。没钱租房住,便死皮赖脸托了关系,住在老乡那里。
        除夕前夜,老乡委婉的跟她商量:对不起啊,苏西,我老公明天要来过年。
        苏西明白意思,是赶她走了,当下谢过她,说:我明天就搬走。
        除夕那天,只上半天班,中午,她将行李收拾了一下,不多,一个旅行箱,而后拖了走。老乡有点不好意思,吞吐说,过完年你再来,要不,待会你实在找不到地住,再回来,我们挤一下。苏西摇头,笑笑说:这些日子麻烦你了,改日请你吃饭。
        出去的时候,彤云密布,似有雪意。苏西无地可去,拖了箱子茫然地走。兜里仅有100多块钱,工资已经全部寄回家。
        也不知走多久,雪开始落,不大,一絮一絮的,苏西的心略略有些雀跃,为这洁白的雪,她知道很快这个世界会变得纯洁,哪怕是瞬间,纯洁也让人充满希望。她伸手承接雪花,还用舌头添了添,感到一丝丝的凉意往里钻。便又吐出,搓了手,说:好冷啊。
        街上行人稀少,雪落无声,天地因而显得阔大。苏西想,一个人过节也有好处,否则怎么看得出天地的奇美壮阔。便拉箱子走走停停,欣赏景致。
        不多时,爬上一座天桥,看到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孩子在画画。坐在马扎上,一手扶画板,一手勾勒,时不时逡巡前方一眼。苏西因无事,便到男孩后面看。画的是雪中的景致,却不是很写实,模糊的街景和写实的雪片杂糅在一起,不知为什么,让苏西觉得有种清凉的无助。
        男孩画得很专注,也不介意苏西的观摩。画毕,他转了转有点僵硬的头颅,说:怎样?
        苏西说:很好。让我想起很多东西,生活很虚幻,但是又不能没有希望。或者说,我们肮脏的生活被纯洁化了。
        男孩定定看她。虽然蓬头垢面,但一双眼睛粲然有神,似乎有火苗在里面隐隐跳动。苏西想,这眼睛很特别。便笑一笑,说:随便瞎说的。
        男孩说:要不要给你画幅像。不收你钱。苏西说:不用,要看自己照镜子好了。提起自己的箱子,准备走。男孩忽然问:去哪里啊?
        苏西说:我也不知道。
        男孩看她的箱子,说:既然没地方去,过来帮帮忙。
        苏西不解地看着他,他将装钱的鞋盒递给苏西,“数数多少钱,够不够吃顿年夜饭。”
        苏西真弯腰数钱,反正没事可干。多是一元的毛币,也有十元,一张张抚平,清点,最后说:总共35块8毛。
        男孩说:走吧。
        哦?苏西愣一下。
        男孩说:请你喝牛肉汤。
        苏西笑一笑,说:我凭什么接受你的施舍啊。
        男孩上下打量她,说:挺有骨气的嘛。随便。背起画夹,拎起马扎就走。
        苏西想了想,觉得在这寒冬中一碗热乎乎的牛肉汤的诱惑也很大,便小跑几步跟上,说:我只是觉得你小气,请人就喝牛肉汤。
        男孩说:没看我冻一天只赚35块钱。同时接过苏西的箱子,说,你,也北漂一族?
        啊。苏西想了想说。
        做哪一行?
        什么都做,只要有单位接收。
        没赚到钱?
        全部寄回家了。
        为什么不回家过年?
        来回火车票顶一个月工资。而且不好买。
        男孩收脚,略诧异地看她,而后摇摇头,似乎很感慨地说:北京,不是那么好混的。
        苏西点头,说,漂到这里了,没办法,先站稳脚跟吧。你呢,画画的?画画很有前途。
        有什么前途。没有敲门砖,入不了行,又是个贵族行业,有点钱全用在材料上。
        以后会有前途吗。总算是技术活。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瞎聊,走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一个没有打烊的牛肉面馆,一人一碗面,外添一人一碗牛骨汤。吃得满头大汗,满面通红。
        人生得意须尽吃。男孩忽然说。
        人生落魄也要吃。苏西说,吃东西是人生至乐,尤其是不花钱吃别人东西。
        男孩笑道,没吃饱可以再要。
        是吗?苏西抬头盈盈笑,把今天剩下的挪到明天请好不好。
        男孩点点头,说:挺精明的,是不是骗吃骗喝骗惯了。
        苏西说:不是啊,是觉得你好欺负。我叫苏西。你叫什么。
        男孩说:谭亭。
        苏西说:像女孩子的名字。
        谭亭说:亭台楼阁的亭。
        好,亭台楼阁,你钱不够了,我借你,不过要付利息的。
        谭亭说:行了行了,你吃完赶快走吧,我怕你了。
        两人在店里磨磨蹭蹭,因为没地方去,反正磨得一刻就算偷得一刻暖气。店里恰巧也无人,老板娘在数钱,厨子摘了帽子趴桌上睡觉。他们肆无忌惮谈笑,往往招来老板娘一个白眼。但无所谓,白眼见得多了。
        不知怎的,又开始聊吃。穷人大概永远转不到吃住以外的东西。
        苏西说:小时候我狂喜欢吃肉,那种淋着酱油的红烧肘子是我的至爱,想起来就要流口水。
        谭亭说:我娘腌的腊肉很好吃,可惜好久没回去了,今年应该也腌了吧。
        苏西说:哎,等我有了钱,我给你买腊肉吃。买两条,吃一条,扔一条。
        谭亭说:就那点出息,等我有了钱,就用鱼翅漱口。
        苏西喷饭,说,吹,一天35,还想用鱼翅漱口。我们打个赌,看谁先有钱。
        谭亭说,赌什么?还有赚多少才叫有钱。
        苏西想了想,说:年薪,至少10万吧。你有十万,我就嫁给你。
        谭亭说:换个赌注,又想沾我便宜。
        苏西说:敢情你看不上我,我虽然不是天生丽质难自弃,配你歪瓜裂枣绰绰有余。还有,我温良恭俭让,拥有传统妇女一切美德。
        脸皮倒是挺厚的。
        ……
        不知为何,苏西对了初见面的谭亭侃侃而谈,全无拘谨,大概是同是沦落人的缘故。
        待到老板娘一张脸拉下来,白眼翻了无数次后,他们才结帐走人。
        雪下得更大,还携带了风,一团团刀子一样割他们不算厚实的衣服。
        还有个地方可以去。苏西说,肯德基,麦当劳。那里面一定很暖和。
        谭亭看看表,说:差10分钟11点。估计要关门了。你真没地方去?去我那里吧。
        又是走路。走了近45分钟,到一个地铁口,进过道,在一个靠墙的角落,谭亭说:我睡觉的地方。
        啊?苏西大吃一惊,说,你天天睡这里没有冻死?
        谭亭将那里卷着的一堆棉絮铺开,里面还裹了条破军大衣,说:这地方也不容易抢到。两面靠墙,风小,知足吧。苏西扭过头,看到不远处,有人卷着铺盖睡觉。一双破旧的棉皮鞋矗在地上,裂着的口像一个滑稽的笑。
        坐一会吧,谭亭招呼。
        苏西默默地坐上去。谭亭将军大衣给她。苏西闻到一股陈腐的味道。但还是拥到自己身上,心里慢慢浮出一股难明的滋味。看谭亭,在昏暗的光线中又在画画。嘴角有很自若的笑。
        这就是他们的除夕。
        12点,苏西被爆竹声惊醒。谭亭说:又是新的一年。
        苏西恩一声,新年与旧年,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没什么意义。
        初一,苏西将谭亭死活拽到一家地下旅馆。一个晚上10块钱,苏西还付得起。而后,她打电话给老乡,又拉了谭亭去借了300块钱。
        300块钱,她可以租下一间地下室。7天之后,她就上班,只要上班,她就会有钱。
        在属于他们的房子里,谭亭很不安,说:我还是回原来那地睡。我习惯了。
        苏西说:我不像你喜欢花钱施舍,我是找个人保护我,你没看周围都住着男人。
        谭亭说,敢情我不是男人。你不怕我?
        苏西说,霍,你还能拿我怎么着,拿我怎么着,不怕我生生世世赖着你啊。我很无赖的。
        便哄谭亭住下。
        谭亭长苏西5岁,贵州师大油画专业毕业的。在贵阳做过一阵平面设计,没有前途,奔到北京来了,以为北京处处都是机遇,结果不是,在一家印刷厂做了阵制作的活,没日没夜加班,自己习画的时间都没有,毅然决定把自己逼到死胡同,专心画艺。推销过自己的画,没被接收,积的钱很快花光,于是白天给人画像,晚上睡地下通道,一日日磨。
        谭亭搬过来时,带了很多幅画。苏西一一欣赏,叹为观止。谭亭的画很特殊,具像与抽象的结合,苏西看不明白什么,却能感觉某种气韵流动,大概是谭亭的东西,对底层关注较多,她似乎能与之共鸣。譬如她能看出画中所表达的人心的冷漠,阶级的壁垒,穷人的哀告与无助,普通人的激情与梦想。
        苏西就像挖掘到宝藏一样,对谭亭说:你会成功的,我一定要把希望押到你身上。别忘了,我们打的赌。
        听到苏西的夸奖,谭亭嘴边有隐隐的笑意。但是绝大多数时候,他都很焦灼。焦灼于无人赏识,焦灼于迷惘的未来,彷徨与自傲与自卑之间。
        搬来的第一天,苏西用“热得快”烧了热水,招手说:给你洗一下头吧。谭亭说,嫌我脏吗?苏西说,是啊,我最不喜欢看男孩子留长发还脏脏的,跟你说,给你洗后,我还要给你剪头发。
        把谭亭拽过去,给他洗头,抹了飘柔,给他轻轻按摩,说:舒服吧,跟你说,这样的待遇只有我爸爸才能享受。
        换水的时候,苏西又叫:哦,天哪,你看水黑的。搞得谭亭很不好意思。
        洗好后,苏西拿出剪刀,说:你知道,在外面理个发至少要15块钱,而且现在是年关,还涨价。只能我亲自操刀了。
        谭亭说:别废话,不要把我耳朵剪了就好。
        苏西用剪刀柄敲敲他的耳朵,说:听话一点,一不留神耳朵就没了。她从未给人剪过发,很有兴致。按着想象中刘德华的发型给他剪。剪得很慢,因为认真嘛。最后谭亭实在忍不住了,叫:好了没有啊。
        苏西说快了。剪完后一看,惨不忍睹,刘德华看到估计会气死的。
        是个童花头,像小丑一样。苏西讷讷说:对不起啊。我,确实想把你往帅哥方向靠的,只不过。
        只不过我不是帅哥,怎么打理也不行。谭亭倒不介意。
        自此后,谭亭的发型全是苏西打理。苏西买了锥子给他推板寸,这个容易。于是乎,谭亭的头发总是短簇簇的,就像出了家的和尚又长了些毛。
        苏西不自禁看屏幕,风光后的谭亭依然顶着短短的板寸,伤感中她嘟了嘴想笑。
        7天长假过去,苏西盼到了上班。不久后,她拿到去年的奖金,为了给谭亭一个好的创作环境,租了一间一室一厅的房子,因为租在通县,租金倒也不贵。只是上班时间单程就要两小时。
        对于跟苏西合住,谭亭很踌躇。苏西说:我一直以为搞艺术的挺奔放的,原来你不是,还很婆妈,你以为我行善做好事哪,我只是给自己的人生押个赌注。好好努力,年薪十万,就娶了我吧。你也知道我很精明,日用开销我都会记账,你摁手印,日后食言,我拿了帐本追债,计利息,贷款利息,记住没有。
        谭亭明白苏西好意。也就住下。
        两人,一人睡卧室,一人睡客厅。谭亭出人头地的欲望很强烈。为此他疯了一般的努力。苏西劝他休息,他说:成名须趁早。苏西说:你也信张爱玲的破话。谭亭说:老了有什么意思的,不能给父母,给,看了下苏西,说,给你,给自己一个交代。才华需要转换为物质财富的,我不清高,也不淡泊,因为我和我的家人迫切需要钱。
        苏西想想也对。想自己的小说。大学时期,她经常投稿,换些菲薄的稿费,那个时候很想做作家,写出一部伟大的作品。后来,每天每年记得还债后,梦想就被生存压住了。她自觉自愿加班,只为了可拿200%的钱。
        于是,她几乎有些把自己的理想加在谭亭身上。她乐意给他花销,买昂贵的油料、画布。乐意陪他出去写生。她甚至还偷偷将他的画背到画廊去推销。但是尽管她巧舌如簧,又施美人计又施苦肉计,画很少有推销出去的时候。但是她从未就此对他失去信心。反倒是他一日一日的焦灼起来。
        有生存的压力。苏西的父亲欠了巨额赌资。他看苏西天天奔走借钱,嘴唇起泡;看苏西同时做几份校对的活,有时候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看苏西还为他的事奔忙,便止不住忧心忡忡。
        一日,他在长安街给人画像,同时出售自己的作品,被城管抓。罚款不说,还将自己的画全部没收,苏西知道后就去城管那里索要。谭亭说:不要紧,还可以画。苏西说那不行,每一幅画都有你的心血,都是独一无二的,凭什么给他们。苏西最终还是要回来了。
        看苏西哼哧哼哧抱着,脸上闪着满足的微笑,他无法不感动。那是第一次,他把她抱在怀里。因为幅度过大,苏西手里的画扑哧洒落。
        苏西把画拣起来,慢吞吞说:你是不是爱上我了。警告你,不要陷得太深,我还没爱上你。谭亭笑。但是那个时候,谭亭心里就知道自己不会喜欢别的女人。
        而后,苏西怂恿谭亭考研。振振有词说:现在那些有名气的,要么出自名门,要么出自名师。你没有家学渊源,就去找个名师。
        谭亭同意,开始下工夫。却失败了。他的非学院派的风格无人赏识。在苏西的安慰下,他不去承认失败,但是内心有阴影。一个受到长久打击的人总会有那么点迟疑,是不是自己真哪里错了。人是需要肯定的。谭亭有些寂寥。
        苏西还在为生存拼搏。无论多困窘,她都带着微笑。谭亭晚上接苏西下班,在花台随意画画,用蜡笔画,有一阵子,只买得起蜡笔了。但有时候蜡笔能画出一些童真朴拙的风味来。这段时期对他后来的创作很有影响。
        苏西下班,看到谭亭,几乎是小鸟般扑过来的,带着笑,连着工作十二个小时,居然还有笑,说:啊,真想睡觉啊,想睡到死。坐公交车,谭亭拥住她,把肩膀借给她。她真的很快入眠。嘴角弯弯的,还是在笑,像很满足。他的心却很痛。他知道她其实很忧愁,只不过不想他困扰。他真想真想让她真正的快乐,为什么大街上那么多有钱人却没有一个是自己,自己差在哪里呢。才华、坚毅、勤奋,他什么都不缺。但是这世界始终是冷冰冰的,愤激与怨怒是没有用的。他只有等,煎熬着心等。
        他的一幅画被人买走。他买下一个手机。那段日子,苏西回老家处理父亲的事去了。他知道那笔钱,3万,每一分都有苏西的心血,哪怕是磨嘴皮借来的。而他呢,整天像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晃来晃去,除了蛀光人的钱,成为人的包袱,没有实际作用。没有他,她是不是会轻松一点。有一天他忽然想。
        开始有走的念头。
        他真的开始对自己失望了。他怕她失望。她对他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他一日日磨,青春不在,才华不在,他们都老的时候,她怎么看他。他忽然觉得难以忍受。
        他留下一个手机走了。他知道她需要。他也妄想以后能够找到她。
        走的时候,他心如刀割。他坐在她的床上,闻被子里她的气味,他要永远记住她。哪怕自己一事无成。他会记得这个女孩子对他由衷的信赖。
        往事一幕幕过去。他看到那个风雪夜,他们在吃牛肉面,聊着有钱后怎样怎样。他们在雨中拥抱,她劝慰他。他们夜晚在几乎无人的公交车里晃荡回家。她睡得很香。
        她的笑语,她的温柔,甚至她的刁蛮,他记得很清楚。于是痛哭。男人也会哭的。离开是他的选择,她不会知道他多么不舍。但是他真的不愿成为她的负担。不愿让她承受失望。
        你害怕什么。
        离开。
        他终于离开她了。对不起。
        “苏西,我每一天都想念你。每一天。离开后,我还偷偷去过我们的房子。但是我一日不成功便一日无法见你,我要给你最好的。我必须给你最好的。因为我爱你。”
        他在电视里说。
        苏西痛哭失声。
        她想起,她要回老家的那个夜晚。她说:我天天笑着,因为哭没有用。但是这样的日子,我真的很厌倦。谭亭,我有时候想把自己扔掉,扔得远远的,我厌倦看到自己这样的状态,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她不知道她在他心里砌一堵墙。
        他把她揽过去,说:哭吧,不要笑,在我面前,不要强颜欢笑,是我不好。
        她双手环住他,哭。良久,说:我只有你了。你一定一定不要离开我。我只有想着你,想着下班后可以看到你,才觉得工作有点生趣,我只有只有晚上听到你的呼吸声才能睡得安宁。我抓住你,因为没有别人给我温暖。我不喜欢这种面目可憎的日子,但是想到是和你一起挺,一起在将一个梦托起来才有活下去的勇气。
        他没有说话。仿佛是在消化。
        她疲劳地回到家,看到他已走。留下一个手机。
        他知不知道她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向他倒。她向公安机关揭发,被人捅了风声,她父亲遭毒打,她自己也差点回不来。
        她迷茫地站在空洞的房间里,苦水开始榨光,她只想三个字:他走了。
        在她最困难的时候。他不负责任的走了。
        后来她学会吃止痛片。在她想起他绞痛的时候,她吞一粒,仿佛是种心理安慰。她吃完后,便不再想他。
        不要再继续了。她哆嗦着对自己说。啪,关了电视。痛感却在弥漫。
千禾在片场接到苏西的电话。
        有没有打扰你。她总是这样开场白,让他大为恼火。她总是不知道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没有。他说,其实,他更想朝她吼,苏西,没有什么事比你更重要。
        她说:我上班了。
        什么?他没反应过来。
        她说:找了份工作,是家杂志社。还不错。
        他咬了咬牙,说:我没有批准,你不是领我薪水吗?
        她笑,说:我难道真拿你钱哪,我欠你的都还不清。这辈子要还不了我也没办法,只能说你倒霉,但我会很认真的还的。
        他想说,什么钱,滚一边去吧,你不知道我就想跟你结婚,跟你在一起,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没有说,他对她向来不敢粗暴。他只说:片子很快完事了。过几天,我见你。不许不见我。
        挂下电话时,他有点恼怒。找烟抽。轮到他上戏了,NG了很多次。导演看他心烦意乱,说:先歇歇吧,下一场景。
        他去自己的休息区。
        徐天蓝来探班。推门进来,说:明天就杀青了吧。辛苦你了。
        他不理。
        她说又怎么了。
        他说:苏西走了。
        她说:走了走了呗,脚在人家身上。
        他说:你不会知道这人很,怎么说,很迟钝的,别人的感情她体会不到的,然后又绝情,自以为是,她一走,我很难找到她的。她住哪里我都不知道。我找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到的。就是你,给我接这破片子,越编越愚蠢,当观众是傻瓜。
        徐天蓝说:轻声点。哎,跟你说个事,关于苏西,别激动。
        千禾皱眉看她。她说:知道苏西为什么走吗?
        千禾定睛。
        她说:我是偶然看了电视,你知道谭亭么?很传奇的一个人,才30岁,就得了某某国际大奖,属于“墙内开花墙外香”那种,去了国外,哦,已经拿了美国绿卡,现在回国,艺术界炙手可热,你知道他回来做什么,找人,找谁知道么,苏西。
        千禾怔在那里。
        “我看那访谈了,相当感人,他对她一往情深,他们以前同甘共苦,共同扶持……哎,你怎么了?”
        千禾的脸色渐渐变了。木头一样呆在那里,他想起她说,只有爱我不能给你。她是给了别人了,一个不会不如他的人,一瞬间,嫉妒与酸楚齐齐涌上心头,让他茫然难耐。他在大学里就爱那个女孩子,他很自负,很少有女孩能抵住他的魅力,然而她正眼也没放进去。现在找到她,将她安在身边,以为感情可以慢慢培养,但是,她的心里原来从来没放过他。
        他暴躁起来。四处走动。想做点什么。却不知能做什么。良久停下来,嘶哑着喉咙说:她见他了?
        徐天蓝说:不知道。想来早晚见得着。
        他说:我今天走。
        徐天蓝说:别小孩脾气,就差你两场戏就OK了。
        他说:我不管。
        徐天蓝哄他:她不见得马上见他,我待会打电话帮你问问。你快拍,拍完才——
        他已经冲出去。
        他要求赶戏。很认真。差不多半夜,他的戏全部完事。他让徐天蓝订票。徐天蓝说:明天吧。现在回去你也见不到,人家要睡觉的。
        千禾才做罢。
        回宾馆休息。翻来覆去半天,还是给她打电话。
        响了很久,才听到她含糊的声音。他想肯定惊扰她的梦了,可是自己非听她声音不可,听不到,也许一刻也睡不着。
        睡了啊。他轻轻说。不知为什么,对了她,他的声音就会自动温柔起来。
        千禾,这么晚?
        他说对不起,刚杀青,睡不着,想你想得不行。
        她没有说话。
        他说那你睡吧。
        她说:把我吵醒就说这些啊。
        他突然喜悦起来,说:我不介意多说一点,怕你骂我。
        她说:我刚已经在心里骂过了。你干什么睡不着,拍什么好片子那么兴奋。
        他说:那片子建议你以后别看。我跟带了枷锁似的。真后悔跟公司签了片约。
        唱而优则演,你不演可惜了那副尊容。你们公司肯定把你当摇钱树呢。不过,赚钱吗,哎,你拍一集多少钱。
        咱们不谈这个。苏西,明天我回来,一下飞机就要见你。
        那不行,我上班呢。
        告诉我在哪里上班,我接你。
        更不行,会引起交通瘫痪的。
        ……
        两人煲了半天,待到苏西喊手酸的时候,将近一小时过去了。千禾浮躁的心一下被熨平,他觉得苏西没什么变化,对第二天的见面无限憧憬。
        跟徐天蓝一起回的。千禾申请要休息几天。徐天蓝说:排满了,后天有个广告,去香港。千禾真是恨不得杀了她。
        到北京正好是下午4点。公司有车接。千禾说:你一个人走吧。徐天蓝冷冷道:想见她?现在也见不着。我有事要说。语气有些不容置喙。
        千禾跟她到她家。
        天蓝说:你很久没来这里了。先洗个澡吧。
        千禾说:不用。
        天蓝嘲笑似的说:不想干干净净见苏西,我知道她在哪里上班。
        千禾去。出来的时候,徐天蓝在抽烟。沙发上有为他准备的衣物。这个房间有他很多东西,很多年来他的确把这里作为避风的港湾。也许人真的是群居东西,要倾诉,要发泄,要依偎着取暖,就算没有上升到爱情的高度。
        她说:坐一会。陪我回忆一下往事。
        千禾疑惑了下,坐下来,徐天蓝把烟盒往他那里推了下,说:你要不要?
        千禾没要,四仰八叉直直靠着沙发,眯着眼皱着眉看她。跟她的关系一直很微妙,似同事、似朋友,又似情人,有时候还像母子,就是在这混乱难辨的身份中,他和她度过了六年。他不否认对她有种情意,但具体是什么却同样说不清。
        徐天蓝苦笑了下,说:吃一个小妮子的醋,这种事情我还没做过。
        千禾说:也不是第一次。
        徐天蓝讥讽道:北影么,她能算么?又带了抹如烟似雾的笑说,记不记得你第一次来这里。那时你多大。出了一张唱片,卖得不好,公司不想继续签你。他们嘲笑你,很自负,每一个地方都要烙下自己的意志,可是结果呢,照样卖不出钱来。
        那张唱片是我唯一觉得还过得去的一张。千禾冷冷说。
        “哼,在一个金钱论成败的年代,请不要说别的。是的,你很有才华,可你的才华没有转化为金钱,不被人认同的时候,你没有痛苦么?”
        他顿了下,不错,他清晰记得自己的痛苦。第一次,他要求完全照着他的意愿做,别人都反对,天蓝说:让他试试。他是头野驴,需要花点代价驯服。他想,好,做给你们看。但失败了。很惨,3000不到的销量。他喝得酒气熏天,她把他带到她住处。说:摔点跟斗对你有好处。他说,这个社会太他妈的浮躁,平面,拒绝思考,要鸦片一样哄着他们去想,可悲。她打断他,说:就这样,你改变不了。她递给他酒,说:我告诉你你可以成功,但是放下你所谓的理想。他逼向她,说:什么是成功?
        她笑,笑得风姿楚楚,喝干酒,说:先把物质的成功争取到。不错,我很欣赏你。突然箍住他,吻。他措手不及,然而她的身体异常柔软,是那种水蜜桃一样熟透的女人,浑身上下都是风情,风情而且优雅,就像一口桃色的陷阱。明知危险,却无法抗拒地往里面跳。
        他说不行。但是身体亢奋了。随着她的手。她说:无所谓。男人和女人而已。
        就在这沙发上做的。很奇怪的很突然地做的。做完后,她一点异常表现都没有,冷冷说:现实一点,听我的话,我会涯阃粕先サ摹?br />
        他真的被推上去了。风光璀璨,镁光灯下的焦点。然而他知道那不是自己。几年来,他少有平静的时候。他想他的人生若不如此走,是否还有其他走法?做老师,做科研,做技术,但是那是他想要的平静么,他的血是躁动的,他渴望成功,所以无法回答自己。选择看起来有无限的自由,其实到头来都是唯一的。必须。
        徐天蓝掐灭烟,到他身边,渺渺看着他,说:其实不想承认自己在乎一个男人,但是不行,我真的感到嫉妒与幻灭的痛苦。自从苏西出现后,你再也没给我哪怕一点点的柔情,我不想承认你对我没感情,不想承认我失败,没有男人可以拒绝我的。她将他的手放在她的胸上,凑近他,一个字一个字说,你小子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我可以给你也可以毁灭你。你不怕么。他抽掉,浮出苍白的笑,说:不怕。这样的千禾我早就不想要。
        她说是么?因为苏西。你觉得自己面目全非?想回到过去。
        他说:早就面目全非,回不回得去看我自己努力。我们说过不牵涉感情。
        她定定看着他,忽而凄凉笑,说:女人总是很可悲,同样是5年,同样从性开始,女人生出了爱,男人依然是性。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对我没感情,其实千禾,苏西在你生命里缺席的时候,你对我,未尝不是爱。她的手在他身上很技巧蔓延。
        他有一瞬的迷失。她的脸靠他很近,几乎是贴着,一股香气似有若无地钻入他的鼻孔,他一直知道她是个很有媚惑力的女人,处事风格像男人一样干练,征服男人的时候又能把女性的柔媚发挥到极至,大概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女人是什么,他从来没爱过她,但是却一次次无法拒绝她。他知道自己一直想拒绝。虽然他与苏西什么关系都不是,但是他早就把心给了她。在他印象中有几件非常深刻的事。她未必觉得有什么,可牢牢镌刻在他记忆里。
        一次,是她们班女生测800米。在操场上。碰巧那日,他在场内踢足球。看到了她跑。她起步比较慢,落在最后。而后,她追,一个一个追。好像她的所有生命都用于追。最后她窜到第一。但是一到终点就栽倒,吐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赶过去和几个女生送她去校医院。挂了点滴,她正常了。他说:你这么卖命干什么,又不是奥运会要为国争光。她眨眼笑,说:人生不就是跑么,跑得慢就落人后,我不甘落人后。又说,呵呵,只是看你在旁边啦,有帅哥喊加油,怎能不跑快些。他知道她开他玩笑。但是那种坚忍的劲头在他以后的记忆中屡屡闪现。
        另一次,体育馆的舞会,她大概是被小潮推去的,否则按她的性格大概打死也不进这种地方的。她就坐在高高的阶梯上,托腮看着,他上去邀她被拒。她说:想跟你跳的女生正排队呢。她坐着看。却接受了一个男生的请求。那男生个子较矮,屡次邀女生都被拒,但苏西却接受了。苏西不会,那男生跳得也不咋的,两人居然切磋开来,完全不管音乐。交流得还挺愉快。他不乐意了。下一支舞起,直接拖她进舞池。她说:干什么呀。他吼可以接受别人为什么拒绝我。她说,那么多女孩喜欢你还不满足啊。人干吗那么虚荣。灯光忽然暗下来,他猛地将她抱怀中。她身子僵硬,又不敢叫,静静地趴伏在他胸口。那个软软的小身体和发上传来的水果香味,不知为什么,在他抱着她旋转的时候,令他有一生一世的感觉。他只希望光明永远不要到来,她永远在他心上。然而光明还是来了。她脸一红,就逃离了他。像小兔一样,无法追到。
        他迷恋她,疯狂的迷恋她,他不知道别人的初恋是不是跟他一样强烈。反正他忘不了她。他只想娶她为妻。所以,尽管他们什么都不是,他想为她守着,好像他们有婚约。
        可是碰到徐天蓝,他发现自己守不住。一面挣扎,一面沉溺。事后,他很懊恼。他觉得自己跟别的男人没啥区别,也是生理动物。情感拴不住他。他想下次,不能。但是依然如故。
        他很厌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又起了反应,抬头,看到她的嘴边有微妙的笑意,他挣扎了一下,推她,她说:如果只是游戏,不牵涉其他,我也不告诉苏西,你会不会做。
        他说:我不想失去苏西。猝然站起来。
        她吃吃笑,说:你对我还是动心的。但是,真的,你对初恋的记忆太顽强了,告诉你不是这样的,你在失去她的日子里不断强化她的影象,以至她在你心里越来越顽固,顽固到一种实有的感觉,实际上你们有什么?你不觉得你是因为得不到她才想要征服,其实得到了,难道不就那么回事。
        “不是这样。”他的身体在摇晃。
        他抓衣服换。
        她看着他换,慢慢说:你以为你得的到她么?在大学的时候,她心里谁也没有你都得不到,何况现在她的心牢牢被别人占据。一辈子得不到一辈子想要,不是么。
        他说不用你管。
        她说:有件事也许也能打击你的信心。苏西来过这里。我告诉她我跟你同居很长时间。
        他换衣的手顿在那里,良久转过身,把衣服狠狠往沙发上扔,嘶声说:你为什么要告诉她?
        她一脸无辜:我说错了么?你怕她知道么?
        千禾几分钟无法思考。苏西知道了,她怎么看他,他们还有继续的希望么?他的心慢慢凝固。他愤恨地瞥向徐天蓝,良久,眼神缓下去,她没说错,错的是他,他没有自制力。如果因为这个原因失去她,那么是他应得的。
        他的手机突然响了。
        他接过。是苏西。她说:千禾,你到了么?
        他说:你在哪里?
        她说:原谅我。我不去你那里了。
        他没有说话。
        她说:我有点事。
        他依然没有说话。他想她果然要将他推出她的生命了。她会这么做的。他喉咙动了下,说,无论如何,我等你。
        换上衣服,他出门。没看徐天蓝。他觉得他混乱的生活应该结束。自从进入这个圈子,他的日子就没有一天正常过。他不知道自己这个样子算不算成功。也许在别人眼中算是,但是他从来没有尝过哪怕一点点成功的虚荣。第一张按着自己的性子做得唱片以失败告终,以后的唱片,他的印记越来越少,终至于成为市场的傀儡,当年他的理想不是这样的,而后踏上不归路似的,拍肥皂剧,拍广告,陷在乱七八糟的绯闻中,不红的时候制造绯闻,红的时候别人与他攀附绯闻,没有隐私,在公众场合出现要引起围观,他的人生他不是这样设置的。慢慢地,他迷上飙车,酗酒,只是追求那种刺激和飘飘然的感觉,只是想醉生梦死。直到遇到苏西。他忽然记起以前的自己。
        他迫切想做回自己。
        回到家。屋子里井井有条。是经过一双女人的手的,他爱的女人的手。他真的后悔他浪费了太多光阴在无聊的事上,这么多日子,她在他身边,可他见过她几次。
        他推开她的卧室,已经没有她的衣物。连被子都折叠起来放进柜子了。她还会来么?他躺下去,想。
        她习惯拒绝他。他毕业的演出她没去。之前,他约她看电影,听音乐会,她从没赴约。但是每次都很坦荡地在演出前夜将票还给他。一般是熄灯前几分钟,她在他宿舍楼下等他。背着包,手里拿本英语单词表,好像刚从图书馆自习回来,她很用功,他知道。
        看到他下来,她会给他一个硕大的微笑,看得跟假的似的,可他乐意看。他站到她面前,说:又是退票。她眦牙笑,说:不好意思,我很忙的。明天超市打工。而且,你知道我这人没艺术素养,要找找个志同道合的。本来想高价倒给我同学的。你知道我很穷的。思来想去,还是不能伤害你幼小的心灵。
        他说:我不介意你倒票。
        她撇撇嘴,说:真的吗,那下次我倒了。
        他说:你缺钱用尽管做。
        可是她从未这样做过,规规矩矩还给他,不忘说:还来得及邀别人的。
        她的确很忙。学校超市的收银员,青春沙龙的服务员。为了见她,他经常光顾超市和那个破败的沙龙。他知道她家境不好,却从没想到这样不好。她的脸上都是笑容,很明媚,没人知道她肩上的担子。
        唯一没拒绝他的,是情人节卖玫瑰那次。
        是他想出来的主意。
        她真的跟他去,拎了两桶玫瑰花,是他预定的,并不便宜,原是要送给她,想想这样送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就骗她批发来的,每支三元,他们打算卖到每支十元。
        那天很冷,他们在人民广场附近转悠。逢情侣,她就巧笑倩兮上去推销。卖的人却不多。她好像很懊恼,坐在栏杆上。他说:本钱我掏,赚了你拿。你苦着脸干什么。她瞪他一眼,说:凭什么每次都我上去你在旁边幸灾乐祸。他说我没幸灾乐祸。她说你明明笑得不怀好意。忽指了前方说:又来了一对,你去。他说:我一大男人。会吓人一跳的。她说不行你去。他硬了头皮上阵,很奇怪,真的卖出去了。她从栏杆上跳下来,不可思议的样子,良久说,知道了,美男计。你知道么,买不买玫瑰取决于女方,你一上去,人家女的看一英俊小伙当下就脸红心跳了,还犹豫什么。他忽然说:你有没有脸红心跳。她说,你这张脸我早看厌了。看他很沮丧,就说:你个子太高,我不习惯仰视别人,所以实际上从没认真看过你。他靠近她,俯下身,说,好好看看。她跳开了,说:你身上有股清凉的味道,很奇怪啊。
        那天,用她的说法,他施了美男计。玫瑰卖得特快。最后剩下一朵的时候,他不干了,拿起来,递给她说:别卖了,你留着吧。她傻呼呼说,我干吗留着,十块钱呢。他说:情人节快乐。她说:我又没情人。他说:我就成人之美装一回吧,省得你孤单。她说:好吧。却也没看他,数钱呢,数完后,按3块钱的本钱算了一下,又按赢利算了一下,抽出几张给自己,其余给他。算得那叫一个慢,让他怀疑她怎么通过高考数学的。
        他要请她吃饭,她说免了,快熄灯了,结果是她买了两杯热奶茶算谢他。
        这些七零八碎的事,他现在想起来,依然感觉很甜蜜。
        看看表,7点左右。他有些饿,去厨房,拉冰箱,里面塞得满满的。酸奶果汁罐头鸡蛋。他很怀念跟她一起吃饭的感觉。但是她不会来了吧。
        随便吞了点东西。他回房间。床头柜上多了一只插着叶片的瓶子,瓶下压着条,她写的:弄坏了你一片叶子,送你十片。占便宜了吧。他不禁笑。
        情怀动了又动。他知道自己很爱她。但是她不会来了吧。
        也不知怎么睡过去了。也许这几天真的太累了。也不知多久,觉得痒痒的,一个喷嚏将自己震醒。他看到她坐在他床沿,拿了片叶子钻他的鼻孔。他一时有点担心是在梦中。好在她说话了,“明明说等我却睡着了。言不由衷。男人的话永远不能相信。”
        他一把抱住她,惊喜道:你,真来了。
        她推了他,说:我爸腿被一疯狗咬了。陪他去打针了。我本不想来的,你说要等我,怕你真等,才千辛万苦从大兴赶过来的。原来骗我啊。
        他说:我发誓真的在等你。以为,你不来了。一直伤心。又指指肚子,可怜兮兮地说:我饿了。
        她给他做吃的。端了面条出来。
        他说:你不在我会饿死的。
        她说:干吗不吃了回来。
        他说不等你吗?
        她说:徐天蓝不留你吃饭。
        他顿住了。她看地不看他。
        他说:对不起。
        她说:干吗对不起。
        他说:我不会了。再也不会。原谅我。
        她说:干吗不会。我们没关系的。
        他说:不要说没关系。我爱你。只想爱你。以前没找到你,我放纵了我,你原谅我。
        她摇摇头,笑得勉强又慌张,说:没关系的,我们真没有关系的。哦,我的意思,我们都是自由的。
        他说:苏西,我只想跟你说,以后真的不会有,我只想吻你一个人。
        她有些愣。嘴唇咬了半天。
        他说:你原谅我了。
        她粲然笑,说:不用我原谅的。
        他吃面。她看他吃。很温煦的眼光,让他觉得舒服。吃完后,他说:真的非上班不可么?
        她点头,说:女人要经济独立的,否则被人看不起。
        他说,我没意见,我只是怕你不见我。答应我不要不见我。
        她痛快地说:不会,我们做个朋友。
        他说:还不是朋友?
        她说:哦,我的意思,普通朋友。
        他心凉一凉,想起天蓝说的谭亭。但是,他应该也有机会。他想,只要她给他机会,他会争取。
        她说:我回去了。
        他说:睡这里,明天送你上班。
        她看看夜色说:也好啊。是有点晚。
        他心里松了一下。
        苏西还是与谭亭见了面。在徐天蓝的成全下。当然她去的时候,并不知道是徐刻意安排,倘知道,打死她也不会去的。尽管时不时地,她会惦念他,想他们在同一个城市,想他或许在找他,然而究竟心底里的阴影太重了,重的时候,会弥漫全身,将她的人倾覆。
        徐天蓝给她电话:请你吃饭。兰轩。6点准时到啊。声音很明快,令她想象万里无云碧蓝的晴空。她说:你什么好事。她近些时与徐天蓝的交往还算不错,徐时不时给她电话,似闺蜜一样瞎七搭八乱侃,说自己无聊,也对她工作、生活表示关心。苏西接受这种好意,也真的很用心地为她排忧解难。只是在她很卖力的分析后会敏感到她其实并不需要她的慰藉。这感觉就不大好了,然而也无所谓吧,反正苏西从来没把自己当成什么大人物。
        徐天蓝神秘兮兮说:哦,来吧,来了,有意外惊喜。
        苏西去的时候,一直在揣想到底有何惊喜,想难不成千禾回了,又想这也不算惊喜,就算是也不必她给她。猛地领略到自己似乎在期盼,便惴惴不安起来。她知道自己被若有若无的情感缠绕已经有一阵子了,每每感觉到就有种说不出的矛盾感觉。固然有些甜蜜,但是敌不过现实考虑后的患得患失。所以,她的策略就是压制。往死角里压,压得让自己以为在做白日梦。梦,她是经常做的,知道只是心灵的慰安,就能释然。
        提前5分钟到达,她一贯守信用。服务员领她去包间。推开门,她正要叫天蓝,忽然木立当地,脑子一片空白。是他了,依旧短簇簇的头发,粲亮的眼神,抬头与她的目光相撞的一瞬,也闪出仿似时间迷失的痴愣。
        两人就这样傻傻凝视。
        要拥抱么,电视里怎样诠释多年后的相逢。大脑正常运转后,她突然想。
        然后就听到他低低唤她:小西。多年前的声音,带着弥散在时间中的深情,带着往事的余温,带着,也许还有她自以为是的愧疚。他应该愧疚的,她想。
        她突然笑,其实她想撒腿离开的。跑得无影无踪。但是没有。她发现自己的承受力很强。
        她伸出手,说:恭喜你,你成功了。
        他走近她,却没握她的手,直接拉她入怀。旁边服务员有些讪讪地离去了,不忘掩上门。
        他紧紧拥她,无声地感知缺席了他生命三年的爱人。心情激涌。
        她则一直僵住没动,没拒绝,也没迎合。就是木头桩子一样竖着,虽然她感到了他身体的灼热和颤抖,感到他如烟似幻的呢喃情意。感到熟悉的体味和手劲在一点点撬她坚硬的内心。但是她拒绝松动。
        只要松一下,她大概会哭着槌打他,说:你这大坏蛋,你可恶你自私你坏透了你干什么离开我你干什么现在才找我你知不知道我想你想得心痛知不知道我一个人怎么过日子的。然后他肯定会吻她,在吻的稀释中他们重归于好。
        不,她不想这样子。三年。她学会了坚毅和冷静。一个人她也过了,谈不上好坏。没有他她也过了,她不是过不下去。于是她推他。
        小西。他捧她脸,柔情脉脉地看她,她却低下头,镇定地说:不是请我吃饭吗?我接受。
        他有点疑惑她的冷漠,心内弥漫过一种患得患失。压制住,点头。
        他们面对面坐着。她叫服务员。他让她点菜。她说:鱼翅。将菜单给他。
        他微微笑了下,想起往昔的玩笑。
        点后,他看她百无聊赖地盯着餐具,说:不能看看我么?
        她说:你有什么好看。却也略略抬头,看到他短簇簇的头发,不禁抿嘴笑了。他说笑什么。她说:为什么不把头发留长一些。他说:习惯了,我习惯小西赋予我的一切。她重低头,无语。
        他见她落寞,想调节些气氛,说:还记得我们吃自制鱼头火锅么。
        她当然记得。邻居搬家,将不要的东西给他们,她挑了电火锅。有一天,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条鱼,据说是胖头鱼,可是没见过那么瘦的鱼。她把它扔到锅里,找了些蔬菜往里下。两人蘸韭菜花吃。很素的东西,吃了很多也没觉饱,她就在家里四处搜刮,但凡能下到锅里的都下了,他负责添水,添了一次又一次,两双筷子搅来搅去,最后搅得只剩洪湖水浪打浪,半点残渣都没有。
        她嘀咕说:那时候怎么那么能吃啊。
        他说:那时候的东西怎么想怎么好吃。
        她又无语。
        他看着她说:还是怨我,对吗?
        她说不怨。
        他说:明明怨,怨吧,我希望你怨我,没有办法,我必须走,重来一次我也会这么做,我心疼你,我能做的只有不成为你的负担,我给不了你幸福,只有放飞你。我何尝不想留在你身边,跟你一生一世,但那很自私,爱情不是独立的东西,它要生活支撑的,一旦被生活逼得千疮百孔的时候,你也许不一定会怪我辜负你的人生,但我会永远愧疚。所以,我对自己说,要小西,就要成功。
        苏西抿了抿嘴,无法漠然。他错了么?一点没错。但是时间真的是残酷的东西,她不能无视那三年风霜在她心里埋下的阴影和撕开的裂缝。这个时候,她的心就算动,也不是以前纯真完满的心。
        她于是说:你做得没错。离开我是正确的选择。我很高兴你成功了,真的。敬你。算是祝贺。
        她仰头干掉。
        他错愕地看她。慢慢地,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距离。来自于她的沉静。他们就像不再拥有共同的记忆。这三年,发生了什么?有什么流失在时间里。但无论如何,他要抓住她,就算她是一尾光溜溜要流窜的鱼。他爱她。她无法知道他每一日沉重的思念。他每一日都渴盼成功,只为了早日去见她。他在画布上涂抹她的影象,与她对话。他说: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很快,很快。三年,他取得了国际大奖,拥有了自己的画廊和美国绿卡。他真的是以奔跑的速度在做这些事。
        当然成功的关键却是那可遇不可求的机遇。他被人赏识了,一个美国人。他资助了他。
        当他回到国内,发现自己居然也能成为媒体追捧的焦点,发现自己的画可以炒卖到千万美圆,发现人们在笑着赞誉他的天赋时,他只有无限的感慨。回到国内,他经常去圆明园、宋庄这些到北京寻梦的地下艺术家聚集的地方,看到那些人一个礼拜吃一棵白菜度日却对未来踌躇满志,他无法跟他们说,努力吧,努力就会成功。努力以后也许只是一条死胡同,这个社会不缺乏有才华肯勤奋的人,缺乏的是运气;而运气又能有几个人可以被砸到。所以他是很索然无味的,关于自己的成功。现在别人将他捧得很高,说他开创一代画风,只他知道往昔的自己与现在并无差别,人们之所以认可他只因为他头上的光圈而不是真的认识到他画作的价值。
        有时路过广场、天桥,看到有人坐马扎上画画,偶尔抬头瞅他一眼,他无法遏止地想象当年他在夜色里愤激地瞅那些衣履光鲜的人。他的心情很不好。真的,关于成功,他并没有太好的感觉。他回来,只是想找她。一个始终信赖他,懂得他,在他贫贱的时候给予他温暖与爱的人。只有这种情感,才是人生值得活下去的理由。他想。
        他看她,她依旧很沉默,吃得不多,时不时给自己添些酒,他渴望彼此敞开心扉,然而她拒绝。当她又一次倒酒时,他忍不住了,抓她的手。她拂开,他说:看着我。她不看他。他猛地托起她的下巴,说:三年的离弃,我该受什么样的惩罚就受。但是现在,我找到了你,就一定要和你在一起,我要给你幸福,给你所有的爱。你现在不愿意搭理我,可以,你就不理,我有足够的耐心和心理准备。我会一直等下去。
        她终于哭。伏倒在桌子上。
        他到她身边,拉起她,拥抱她。舔她的眼泪。轻柔地吻她。说:哭吧,是我不好,我不好,我发誓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了。
        她泪眼婆娑看着他,转而将头靠在他胸前。直到这个时候,他的心才稍微定了定。
        上菜的服务员又很踯躅,开了门又退出,良久后才敲门进。
        他买单,他要带她走。她才有点活气,说:容我用鱼翅漱一下口。把两盅鱼翅全吃了,抹抹嘴,说:像粉丝,不过还不错。他温和地看她。说:我记得那个承诺。她说:霍,没有承诺你就不要我么。他说:是怕你不要我。她心里总算被甜蜜蜜的游丝缠绕。她不想再多想了。看到他的心那样热切与深情,还怎么忍心折磨他呢。
        他还住酒店。她带他去她那里。坐公交车去的,车里没有什么人,他们依然坐在最后一排,她依然把头靠在他肩上,他依然将她的手握在他的手中。好像什么都没改变。
        霓虹随着车子晃荡而过。这个璀璨的城市终于向他们咧开了一个巨大的笑容。
        小西,上次我去看咱们以前的家,撞了一个女孩子,她,跟你很像。
        是么,有这等艳遇,她好不好看?
        恩,当然比你——好看喽。眼睛比你大,腰比你细,还有……
        骗人,明明是我……
        哦?那是小西变漂亮了。让我好好看看。
        讨厌,她打他一下,说,告诉你个好消息。
        恩?
        我爸爸也在北京,不再赌了。
        真好。我想早日见伯父,向他提亲。
        想的美啊,我这关还没过呢,以为娶我那么容易。
        有什么条件尽可以开。
        别显摆了。以为就你追我啊。苏西忽然想到千禾,心咯噔了一下,又迅速挥掉,这个时候为什么要想他。
        真的么?他似乎有点紧张。
        骗你的。她萧索地笑一下。
        下车后,他们手拉手上楼,苏西敏感地觉得自己的手像一条死鱼。大概是刚才想到千禾的缘故。她忽然觉得沉重。
        刚进屋,门一关上,谭亭就拥住她深吻,把三年积压的想念统统释放。她抗拒了一下,但怎能抗拒了那似火一样熊熊燃烧的激情。
        谭亭边吻边含糊说:小西,我想你,想你……
        慢慢地,苏西也被他调动起来,跟他唇齿缠绵。情到浓时,他突然横抱起她,往卧室去。她说不要。声音却很软。他将她放倒在床上,边吻边解她衣服,外衣,毛衣,到贴身衣物的时候,他的手已伸进去抚摩她。她觉得口干舌燥。不知道该怎样好。万般迷乱中,她的手机居然响了。
        她挣扎去接,他按住她,说:别动,我给你拿。从包里取了给她。她看到千禾的名字,很踌躇。他搂过她,说为什么不接。她才哦一声,按了应答键。
        你好。她煞有介事礼貌地说,心里却有点七上八下。
        千禾此刻在家。9点多回的北京。徐天蓝接他。在车里,说:今天苏西和谭亭见面。他震了一下,取出手机。她说:你想做什么,想破坏他们好事么。小别胜新婚,何况3年未见。你也不是小孩子,何必要破坏人家燕尔浓情。
        千禾咬牙,浑身颤抖,一拳击在车窗上,砸得生疼。他跟困兽似的,烦躁、动荡,坐立不安,却无可如何。
        回到家,将徐天蓝赶走,他喝酒。喝得半醉,他发现自己忍无可忍,打电话过去。
        但是电话里传出来的的确是他极不能忍受的声音,很明显有男人在她身边,他听到了他的喘气声,而这个女人居然假惺惺地说:你好。
        他将手机砸了出去。哐当一声,带到她买的插芦苇的花瓶上,瓶应声而倒,芦苇散在地上,像一地鸡毛。他怒意还未发泄出去,顺带砸酒瓶,红酒洒落在白色枫木地板上,像极了血。他躺在沙发上,绝望地想:他还是输了,在这场感情的战争中,从一开始他就站在失败者的位置上,只差脸上没刻那几个字,而他总还一厢情愿的以为会焐热她,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冷漠的,怎么可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天真,为什么要爱这个女人。
        他抱住头,像个孩子一样,缩在沙发里,被绝望击穿,无能为力。
        苏西听到“哐当”的声音,然后一片死寂。她身上被谭亭点燃的热情也瞬间死灭。她发了阵呆,迅速拂开谭亭,说:对不起。穿上衣服。
        他说:怎么了?
        她说:那个,一个朋友出了点事,我,要去一趟。
        其实她不想去的。但是她此刻想避开谭亭。
        哦。谭亭却也很开通,说:要紧么?我陪你去。
        苏西勉强笑道:你去不方便,是个女孩子,女人间的事。她撒谎了。有点不敢看他。他说:好,我在这等你,早点回来。
        她点点头。
        夜里很凄寒,风刮得她东倒西歪,实际是自己内心支撑不住自己了。一下子拥有两份爱,却反而让她无比茫然。
        她知道自己爱谭亭,但是,在不久前,她也看到自己的心为另一个人动了,三年后第一次有别的男人打开她尘封顽强的心。在火烧火燎中,她记得自己写一首诗,她准备告别谭亭,与另一个人开始。我为纯洁美好了这么多年。浅薄的月光。她想。但是,为什么他要回来,还那么爱她。
        她想不明白。又想起千禾孩子气的脸,对她信誓旦旦地说:再也不会了,我只想吻你一个人。她知道自己介意他和徐天蓝同居,看他那样向自己保证,内心的芥蒂涣然冰释。
        他刚才听到了什么了么?她忽然惊慌地想。
        听到了,肯定听到了,否则不会不跟她多说一句话。
        她想到他受伤的心,也痛起来。下意识地挥手打车。
        待坐上去后,又后悔,不能这样的,这样只会把事情越弄越糟,还是斩断吧。想让司机掉头,偏偏又说不出口,是自己不愿说么?是自己想见他么?她也不知道。
        到了门口,她又踌躇。徘徊良久,她才按铃,没人开。她一下轻松,想他肯定走了,或许去徐天蓝那里了。她有钥匙,就从从容容开门进去。
        屋子是黑的,令她更确信无人。
        她踏上台阶,进厅,顺手将灯打开,却看到一个令人窒息的场面。满地狼籍,碎渣,水,血红的酒,散乱的芦苇,以及其他乱扔的东西将屋子搞得像刚经过搏杀的场面。而他蜷缩在沙发里。缩得很小。他个子原很高,此刻却像一个弃儿。
        她心很疼。她知道他肯定全知道了,关于她和谭亭,徐天蓝绝对不会隐瞒,她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可她一点都不想伤害他。他对她真的很好。他当着他妈的面,抓她的手,说:找不到工作没关系,贫穷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他说:我记得你写小说,我要你为梦想而活。我曾经爱你,现在依然有火。他的情意她记得的,哪怕不能给他实际的安慰,她也不想伤他。然而……
        她到他身边,蹲下来,她不知道他睡着没有。他的头缩在沙发里圈,她看不到。她只感到自己内心的焦灼。怎么办?跟他说清楚。即使不能做他爱人,也会一辈子记得他,会像最好的朋友一样关怀他祝福他,可他需要么?
        她压自己的心,想让自己平静一点。她站起,去卧室取了床被子,盖他身上,他突然惊醒,回过头,用手挡住刺眼的光。
        他看着苏西,眼里有一瞬的茫然,转而变成愤怒。他猛然推她,吼:你来干什么你走啊,你跟别人快活去啊。
        苏西晃了一下,终于摔倒在地,左手正好撑到碎玻璃上,星星点点的疼蹦溅出来,然而她却似没有痛感,对了他,很愧疚地说: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请你相信我。我……
        千禾突然看到血了。呆一呆,冲上去将她拉起来,拿过她的手。说:我,我……我大概疯了……
        苏西轻轻笑,说:不要紧。
        他有点手足无措,说:去医院吧。
        苏西用另一个手将碎渣一一取出。星星的疼痛感缓解了她内心的负疚。她反觉得舒服。
        家里有消毒水的,还有纱布。她说。他冲过去找。无头苍蝇一样,说:在哪里。她说,我的房间,书桌旁的柜子。
        他拿了来,这回很细致地重新检查了她的手,取掉剩余的残渣,领她去卫生间,洗了下,消毒,再缠上纱布。手很笨拙,但看得出很小心翼翼。待到做完这些事后,苏西看到他额上渗了一层汗。苏西说:谢谢你,包扎得很结实。
        他说:疼吗?要不我也扎一下陪你。
        苏西轻柔说:这就不要了。你疼我也会疼。忽然觉得说得暧昧,不自禁吐吐舌。
        千禾笑了,捋捋她的发,说:对不起,我以后不这样了,我太粗暴了。
        苏西摒住内心的温情,摇头。然后有点傻傻地看着他。他们没有办法继续了。到此为止吧。她想,心里涌出了一股失落。她还是动了感情。想至此,她急急迈出卫生间。
        千禾跟出,看到屋里的狼籍,知道再也回不到往昔。很死寂。
        苏西蹲下身,收拾。千禾止住她,说:不用,我心里的碎渣是清不掉的。
        苏西看他,垂头,又看他,她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说,但是说不出来。
        她点头,说:好吧。我要走了。你保重。
        他忍受不住了,说:就这样离开我了?永远?
        她喉咙响,无法成言。他一把抱住她,说:苏西,我好爱你,我受不了,我不想你离去。我还有没有机会。你一点点都不爱我么?
        苏西不说话。她怕自己一张口,事情就变得难以收拾,但是她知道自己的心,此刻是为他跳动。
        他将头埋在她的发里,就像他们重逢的第一个晚上,很贪婪地闻。那时候是开始,此刻是要逝去,不是么。
        在他的唇转到她脸上时,她推开了他,急匆匆跑。出了院子,她觉得自己浑身虚脱。感情真的很累。做情感的富翁不是什么好事。她从来不喜欢。可是偏偏撞上了。
        良久,她给自己一个硕大的傻笑,说:这就是白日梦做多的缘故,还想不想做灰姑娘。
        苏西有得烦了.
        被两个人深深爱上,真不是件幸运的事.
        现在可以给大家出选择题了,如果各位是苏西,怎样选择?当然谭亭的魅力在后面会慢慢展现,跟千禾很不一样.
快近凌晨的时候,苏西才回到家,谭亭没有睡觉,还在等。听到动静,迅速就开了门。
        得把你手机号告诉我,这么久,以为你出事了呢。他着急说。
        怎么会,你,干吗还不睡。苏西进屋。
        我怎么睡得着。谭亭接过她的包,忽然瞥到她包扎的手,连忙抓过来,说,这怎么回事啊?
        哦,不小心划伤了,我那朋友大惊小怪,非要包,搞得很严重似的,其实一点都不疼。
        谭亭说:怎么不疼,我看着心疼,以后小心啊。
        苏西咧咧嘴笑笑,想两个男人都对自己好,心里五味杂陈。
        她脱了外衣,坐到写字桌前,趴着,闷闷发呆。谭亭到她身后,说:心情不好?有事?
        她猛摇头,谭亭说:开始知道隐瞒了,以前你可不这样。
        那个。苏西抬头看他,又有点愧疚,她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真实表达自己了。这真的很累。
        谭亭摸摸她的脑瓜,说:不说就不说,不管怎么样,先休息一会。
        她说:你睡吧。我睡不着。再说一会就要起了。
        他说:不听我话,可是要惩罚的。开始呵她痒。她躲闪。而后投降,说:那我睡,六点半记得叫醒我。
        不知是不是太累,苏西居然睡着了,还做梦,梦见千禾躺在地上,身上都是血,她扑上去叫他,他忽然抓住她,说,不要走。忽然又看到谭亭,背着她淌着水向更远的地方去,她又去叫他,他不理她,背影越来越模糊。
        迷迷糊糊中就被谭亭叫醒了,他摸摸她的脸,说:睡得一点不好,我可是一直在看你。请一天假吧。她说:那不行,一天好多钱呢。他说你现在不用这么辛苦了。她说,你是你我是我,你可以成就人生我为什么不可以。
        谭亭笑,说,小丫头还挺倔。吃早饭吧。
        他给她做了早饭,粥、荷包蛋,还有一碟榨菜,以前他们就这么吃。
        她坐在餐桌前,心潮动了动,想到以前很多个清晨,就是这样,他做早餐给她吃。他醒得早,肩负着做她闹钟的责任。6点把她叫醒,她总起不来,非要赖,他只好给她穿衣服。她也就像根木头似地任她穿,享受做皇帝的感觉。穿好衣服,他照例会亲她一下,在她的脸颊,还开玩笑,说:睡觉又流口水了。她说骗人吧。跳起来,困意就此消散。他一直熬粥,知道她喜欢喝粥,他用小火煨的粥很清香,一般人熬不出这味,她知道他用了挺长时间。此刻重新喝上这样清香的粥,她升起了如烟似雾的感觉。说:美国也能喝到粥么?
        他说:超市买得到米,我也一直喝。喝的时候想起你。
        她说:没出息,为什么我做什么你也做什么。
        他说:我就想没出息,在苏西面前。
        她有点心满意足,女人总是很容易被男人打动。
        放下碗,她要走。谭亭说:把钥匙留给我吧,我待会把行李搬过来。
        哦。苏西张大嘴。
        谭亭说:不乐意么?
        苏西说:这个,你不是有钱么,想买房买房,想租房租房,干吗住我这寒碜的地方。
        谭亭说:有苏西的地方才有家。只要和小西在一起,我什么都不介意。
        那个,苏西想了好久,才把钥匙给他,说,我怕我爸来误会。你到时睡客厅知道么。
        谭亭忽然说,小西,我们结婚吧。我想回老家一趟,你跟我一起回去,我们顺便领证。我太想和你在一起了。
        苏西啊一声,有点晕头转向,说:太仓促了。我们才刚见面。
        谭亭说:还要继续折磨我是不是。
        苏西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做个鬼脸,说:来不及了,我走了。
        谭亭叫住她说:哎,你还没把手机号告诉我。
        苏西犹豫了会,手机是千禾送的,他专用,虽然后来早就不是他专用了,但是,她忽然有些不想告诉谭亭,但还是告诉了。
        她和谭亭的生活就此与三年前接上轨道。
        谭亭回国,头等大事自然是寻找苏西,另外还有两件重要的事,一件是筹办自己的画展,一件是回老家。前一件已经有某画廊在替他筹备,后面是当务之急,他好多年未回家,上次打电话到家,得知母亲因牵挂他,身体不太好,他心急如焚,因没找到苏西耽搁下来,如今苏西与他重归于好,他便想尽快动身。当然,他非常渴望和苏西一起回去,能够骄傲地跟母亲说,这就是你的儿媳。他相信母亲一定会喜欢苏西。
        但是苏西的思想工作却不是那么好做,不知为什么,他能够敏感到他们之间好似隔了些什么,他不再能肆无忌惮地进入她心灵的深处。譬如,他发现她现在经常出神,渺渺地想,有时微笑,有时簇眉,问她想什么她总是摇头,她有她的天地,她不愿与他分享,而以前的苏西不是这样的,每次回来,都唧唧呱呱要把公司里的大事小事一股脑倒给他,他有时候累没听进去,她还冲他发火。时间真的能改变许多。他内心深处总无端卷出一丝忧虑,尽管表面上他们很好。
        不,也不算太好。除开重逢那日,他们并没有太亲密,她好像有意在抗拒他。看到他有亲昵的举动,总技巧地躲闪开。他们也就只能说客气罢了。
        现在,她在写文章。开着小台灯。用他的笔记本。几天了,晚上,她一直在写文章。他有时说不要这么辛苦,她会说,你成功了但我没有,我不高兴。他觉得女人无须这么努力。但是也不敢说她。他断断续续画一幅未完成的画,但状态不大好,他捕捉不到他要表达的东西。他想那是因为他的心不静。他如何静得下。他一直是个敏感的人。
        他放下笔,去卫生间洗了洗,走向她。
        她略抬头,说:你累了看看电视。
        他说,小西,你也休息会。
        她说,我说过不能放弃梦想,我要努力的。
        他说,小西,我想对你说话。
        她才停下来,转过身。
        他说:跟我回趟家好么,你要不答应结婚,可以再拖一下,但是我很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回去见我父母。
        她踌躇。
        他说,你是不喜欢我了么。
        她说不是。
        他说那为什么一直抵触。
        她说我没考虑清楚,所以。
        他说,只是做我女朋友,女朋友也不是么。
        她没有说话。
        他萧索地笑了笑,说:真不愿意,我也不勉强。明天我回贵阳。
        她大约看他真的难过,到他身边,仰起头,说:真的很想我一起去么?
        他说是。
        她说,那,好吧。虽然刚上班没多长时间也请假,被炒也不怕,反正你有钱。
        他一瞬很激动,拥住她,说:还是老婆好。
        她说不许这么叫。
        他说,老婆,老婆,就这么叫。我只想快点结婚,你不要让我煎熬,我哪里不好,你提,我一定让你满意。
        她垂下头,说:你挺好的,只是。
        只是什么。
        她摇摇头,又摆脱了他。
        苏西到电脑前,却再也静不下心,她想自己怎么了,跟谭亭回老家天经地义为什么自己一而再延宕,难道内心有什么小秘密。心突地抖了下,她知道这些天她一直似有若无地在期盼另一个人的消息,翻报纸的时候会第一个看版,时不时会掏出手机看有无短消息。当然她未看到什么。她也当自己没什么大的用心。但是忽然就明白了,对谭亭拖三落四,分明是内心有牵念,她还不能把全部的心给他。好可怕,三年,原本结结实实的爱居然松动了,这世间还有什么天长地久可言,她发现原来自己也是朝秦暮楚之人,以前是没遇到诱惑,一遇到就顶不住。还不如谭亭,三年来,一分一秒只有自己,便又深深自责起来。
        她发一阵呆,发现谭亭已经出房间了。谭亭是很知趣的人,从不勉强自己。她知道只要他坚持,她未必能怎样,但是他一直尊重她,也因此,她更看不起约骸?br />
        心内折磨了一阵,她想自己应该忘了另一个人。人是要一心一意的。谭亭对自己那么好,他们又有那么多深厚的情意,她怎能?又想起以前每到冬天,屋里暖气不足,他怕她睡觉冷,经常会给她焐床。待热后,让她睡,他去冰冷的客厅画画。暖意和着愧疚袭上来。她关电脑去客厅。
        他呆呆坐在画前,并不动。像在沉思。她悄悄过去,双手环住他脖子,扑到他背上。轻轻说:今天不要画了,我也不写了。
        他抓住她的手,轻轻地抚摩。摸得她痒痒的。便笑,说:在国外,没有泡几个金发碧眼的洋妞。她们身材巨好的。
        他说:我眼里只有苏西,其余都看不到。
        她在他脖子里呵气,说:吹牛。不过,这话还好听。今天给我焐被子吧。
        他把她拉到面前,眼里充满惊喜。她脸一红,说:别想歪了。他说我怎么会想歪。
        他们洗漱完毕。一起进卧室。进入被窝时,她又有点患得患失。想:自己这次松了口以后就难以拒绝了。不知怎的,心内很矛盾。
        床不大,他躺到她旁边时,两人差不多紧紧依偎。他真的抱住她,手伸进她的睡衣。她止住他说:不,不做那个好不好。他说:为什么。她支吾了一下,说,那个,我恰好不舒服。他说好。只吻了吻她。
        关灯睡觉的时候,在黑暗中,她问自己:为什么要拒绝他。
        回答不了。
        第二天,苏西请了假。在家收拾行李。谭亭去订票。顺利的话,他们会坐下午的航班走。
        差不多十来点钟的时候,徐天蓝的电话来了。
        苏西,千禾有没有联络过你。
        没有啊。他怎么了?苏西感觉不妙。
        哦,徐天蓝颇不自在地说,怎么也联系不到他,家里电话好像拔了,手机关机,屋门也敲不应
        那他是干什么啊?苏西呆愣道。
        可能……我也不知道。那算了。徐天蓝迅速挂了。苏西知道徐天蓝不愿她插手千禾的事。尽管千禾现在明显有问题,她也不希望她介入。可是苏西还是不安起来。她不应该去关心他的,可是,她告诉自己,毕竟他也算是她的朋友。其实就是给自己一个借口,她知道得很清楚,她要用个借口去见他。
        这些日子,难道自己不想见他么。自那日逃出来后。他弃儿一样蜷缩在沙发里的情形,他抱着她留恋地说,我不想你走,每一次想来,都令她心疼。这些日子,他是不是在折磨自己呢。她无法忽视。便起身,她有他屋的钥匙。
        走出门,她给谭亭打了电话。
        票订了么?
        只有晚上的航班。
        苏西想正好,便说:那就晚上,我现在有点事出去一趟,你自己吃饭别等我。
        迅速赶到千禾的别墅。下了车,忽然劈头盖脸来了一阵风,就像几个巴掌,刮得她生疼,她隐隐觉得不妥。但是内心好像失控似的,无法压灭见他的心。
        怕他出事。她给自己的借口。
        不错,很扎实的借口。
        她摁铃。确实无人应。便拿钥匙用颤抖的手开门。
        她踏入,夏季森森的树阴已经只剩萧条的枝杈。从此端能直望西班牙小楼。她并未捕获到什么人影,心有些突兀的跳,好像作贼一样擅入他家。她慢慢挪步。好像走的猫步,没什么声响。几步后,她听到丁冬的钢琴声。奇怪,她想,他居然有心情弹琴。他精通很多乐器,钢琴、二胡、吉他,他算出生艺术世家,他爷爷是很有名的指挥家,留过洋,他父亲是音乐学院的教授。他很多亲戚都留学在外。这些当然都是听同学小潮说的。那时候,那么多女生追逐千禾,除开他本身优异外,家庭因素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环。当然,这也只会增加苏西的自卑。她从不喜欢想入非非。
        她在门口止步,透过玻璃窗,她看到弹琴的千禾,起伏流转,很自信的演奏,间或哼一下歌。他全身心的投入,她不敢打扰他。
        她就那样站着听。好久好久。觉得冷了。她才转身。想走。
        他说:进来。
        不知怎么看到她的。
        她只能鼓一鼓气,进去。
        他抬头的时候,她发现他很颓唐的样子,胡子好几天没刮,头发也乱蓬蓬的,眼里全是血丝。
        她不知说什么。站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像个罪人。他默默注视她,过一会,突然说:苏西,你不在,我快饿死了。
        啊。苏西茫然了一下,想不到他第一句对她说的话是这个。
        他可怜兮兮说:冰箱里的酸奶和罐头都吃光了。
        她反应过来,到厨房,给他做吃的。他关了自己四天了吧,那就是四天没吃东西了。他干吗要这样啊。可他也不完全似自虐。居然有闲心弹琴唱歌。
        她还是给他做面条。因为快。她迫切希望他多吃点东西。
        他很快移到厨房。倚着门,有气无力地张望,说:好了没啊。
        她说就好。又说,你可以出去吃啊。或者,叫天蓝送过来。
        他说:苏西跟你说,我这几天写了5首歌。
        哦,她说,心情很好,还写得了歌。
        他说就心情不好,才有创作冲动。苏西你是罪魁祸首。
        苏西说不出话。
        将面端给他。他狼吞虎咽。她说慢一点。又说,以后不许这样,会得胃病的。他就怔怔看她,说:我离不开你。她说胡说,你可以找别人,就是找个保姆也可以为你做饭。他说,我只想吃你做的饭。苏西,你还来看我我很高兴。以为再见不了你。你以前很绝情的。以为现在你也是。好像你比以前好一点点了。
        苏西想那是我的感情动了一点点。没说。
        千禾说:苏西,你走后,我回忆了我们的过去。我们之间每一件事,每一句对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都说时间无情,可在我心里不曾吹走什么,不知是幸运还是悲哀。知道么,我毕业后找过你的。
        千禾早苏西两年毕业。家在南京,毕业前,家里人就给他在市府找了份光鲜的工作。毕业前,他一次次找苏西,怎么也找不着。直到要走的前天晚上,才在宿舍楼下候到她,他一把将她拖到树下,吼:这几天都去了哪里。她很奇怪地瞅着他,仿佛说我去哪里似乎不需向你汇报。她一直不明白她在他心里的位置。他架住她,说:我要走了。苏西你毕业一定要去南京,我会帮你找工作。你要不去你就打电话给我,我来找你。他把他家里的电话给她。她仍很奇怪地看着她。后来,当然,她从没给他电话。他很快厌倦做公务员,一年后辞职,回上海,找到昔日乐队成员,大家生活都很闷,一拍即合,重新组建乐队,在酒吧驻唱。他去学校找苏西,仍旧找不到她,小潮跟他说她回老家省城实习了。再后来他们自己录制了他们乐队的样带,希望能够灌制唱片,便主动联系唱片公司。几番周折,他被徐天蓝看上。慢慢发展,成就现在的模样。每次去上海,他都想找苏西,可是突然无人知道她的行踪,就连小潮也不知道。就像她在这个世间蒸发。他心内关于爱情的门就此关闭。不是无人叩响,而是他要等那个女孩。
        然而时光总是最无情的,在他终于找到那个女孩时,她已经有了心上人。
        他说不出的悲痛。就像老天给他开了个玩笑。他可以拥有其他所有,却没有爱情。
        千禾吞完最后一根面条,说:给我个理由,为什么无法爱上我。
        苏西笑笑,说:不爱需要理由么?
        千禾说:你这话够狠。
        苏西萧索,过一会说:有缘无分,我们之间大概就是这样。所以不用多想。振作一点,就当没有找到我,你依旧过你的日子。
        千禾说:你知道吗你对我来说并不只是爱情的对象。我希望我能借着你走向新的生活,我厌倦一切,却无力摆脱。你的乐观坚韧还能影响我,我还记得你跑步那次,一个一个追着前面的人,生命好像就在奔跑。
        苏西哑然笑,说:我早就没这个拼劲了。我被生活压得快弯了。我已经不跟任何人较劲,因为即便是最普通的人我也追不上。我还乐观地活着,只是因为不甘。生命还很长,我想我总还要留存点希望。但是我已经不再奔跑。生活总是让人觉得可怕的。疲倦恶心,是人生的必然。我不再能给你什么。
        你可以。千禾说。很有力。
        苏西叹口气,说:不用多说了。也不要再期待我。我今天要随谭亭回老家见他父母,也许很快就会结婚。我来见你,是还放不下你,你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希望因为我造成你的伤害。爱这种东西说不清楚的。
        千禾盯着她,良久说:好吧,我无法左右你。一直是这样。
        苏西站起来,说:那我走了。你按时吃饭。不要让我愧疚。
        千禾说:如果愧疚能令你来见我,我不妨这么做。
        很抱歉。苏西说。
        离开这个人,她要花很大的勇气。但是再大的勇气,她还是要花。生活的轨道,她很难去突破它。而且,也许没有突破的必要。
千禾开始录制他演艺生涯最后一张唱片。
        在五月的盛夏,他跟苏西说,我有一个想法,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会给你一个惊喜。
        是的,他要为她出一张专辑,所有的歌都为她而写。那些年轻不羁的岁月,那些纯真的爱恋,那些永远刺痛人的理想光芒。5月流淌的苏西。是的,专辑名称他已经想好。她走后的那些日子,在极度的悲痛中,他写下自己灵魂的断片。爱她,爱的疯狂而无奈,这份伤痛的浓情,他不知什么时候会在他骨子里消散。
        生命无可奈何,不愿意不甘心又怎样。他只有颓然地笑笑,并把这种嘲讽带到歌声中。嘲讽的笑意,他一直给她,以前是轻松地逗她,现在是真的绝望。
        徐天蓝很反对他灌这样一张唱片。会流失很多听众。她说。他说:我定了,亏损我负责。
        你真的很顽固。你能得到什么样的好处。徐天蓝忍不住吼。
        没什么好处。做该做的,而后退幕。他漠然说。
        合约到明年2月终止,公司已经与他商谈续约的问题,别家唱片公司也积极拉他过去。他很直接地告诉徐天蓝,我不会再做下去。
        徐天蓝无语,知道他的话向来很难收回。她抽烟,手指却抖了又抖。在他注目别人的时候,他何尝会知道她的心一片冰凉。她无法控制地想以前,那个男孩子为无法践行自己的音乐梦想时,烦躁得一拳击在玻璃杯上,鲜血直流,她给他包扎,他像困兽一样,说:我一点不痛,我已经没有痛感。那个时候,她已经为他打动。那种坚持,那种破碎,在她的交际圈中她很少看见。
        他经常酗酒,她一直在他身边。也不劝,她知道他需要这样的麻醉。而后,在他醉得东倒西歪时,扶他回去。他说:我很看不起自己。她说:社会就是这样。无法两全。你已经不再年轻。她一直冷冷的开导他,但是他从没听进。
        他飙车,有一次出车祸。看到他缠着纱布,木愣愣地看着天花板,她心突然很疼,而后,她清楚自己爱上他了。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拒绝与生意场中的人肉体交易。为了他她不惜得罪权贵。那是爱了。她徒劳地想。不希望如此。她一直想做一个独立的不羁的女人,还是被俘获了。很不甘很不甘。不甘地还有即使她动心他依然并不在意她,他心里眼里只有他的初恋。
        她疼得不得了,手一直在颤抖。可他看不见。
        去我那里吧,今天。良久,她说,弹了弹烟灰。
        他说:晚餐吧,一起晚餐。我正好有话对你说。
        她无奈地笑,忽然觉得他们像要诀别一样。
        一起就餐。都没食欲。她说:从来我都很自信,但是这回,好像要输了。
        他说谢谢你。
        她说谢有用吗。
        他说,的确没用,但除此,我给不了你任何。
        她说,未必,如果你对苏西绝望了,一起生活吧。我们可以清淡地过日子。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说: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从来没对你好过。
        她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为什么苏西不爱你。
        他怔住。又自嘲,说:明白你的想法。但是我想过些新生活,跟着你,总是觉得扯不开以往的联系。
        那何苦扯开,你以为一个人的过去能干净利落地斩断吗。就像你斩不断你的初恋。
        千禾说,不一样。
        徐天蓝道:一样。生活是一个习惯性的轨道。你恐怕挣脱不了,如果挣脱了,大概也会摔死。我们公司签了北影,金童玉女,你们可以重塑辉煌。
        我说过我不会再做。
        你会的。徐天蓝很肯定地说。
        饭毕,千禾送徐天蓝到公寓楼下。徐天蓝说:不上去吗?不上去代表你害怕我。
        千禾说:不用激我。天蓝,真的很感激你,虽然感激没有用,仍只能这样说。我会告别我的一切,包括你。以后只是朋友。
        徐天蓝笑。而后转身,转身的时候非常落寞。
        不久后,千禾不肯续约的消息满天飞。不肯续约的原因据传媒猜测是与公司老板有争执。这弄得千禾非常被动。承认的话,无疑是自找没趣,不承认又逼得他非要续下去。赶通告出席活动的时候,屡屡被记者问及此事,他只能不发一言。传言于是愈演愈烈,有说他贪婪索要更多股权,有说他跋扈甩大牌与公司大谈分成条件,甚至涉及了人身攻击。舆论的力量逼得他不得不重新审视明年续约问题。这个时候,他才觉得徐天蓝的手段还是蛮厉害的。
        这种时候,偏偏北影还来凑热闹。她开始磨千禾。她还没什么片约,便时常去录音棚等千禾,很高调地不避媒体的挽千禾的胳膊,对他撒娇。千禾迫于无奈,有时不得不将她拉到自己车上。
        恋情就这样成功制造起来。
        不用再找我,你知道我讨厌纠缠。千禾在车里跟她说。
        北影说:无所谓,我脸皮够厚,只要见着你,我自尊都可以不要。
        没有希望的事情为什么要做。
        不到最后怎么知道没有希望。她说。千禾想,不错,他还不敢放弃苏西,那是因为还没到最后。
        人与人的关系总是这么微妙。
        当下,他对北影倒是松了松。好吧,那就等到最后。
        松的结果,却有了异常的麻烦。北影似乎有些急于求成,时常会在众目睽睽下,吻他一记,或者搂着他,装出一脸幸福,甚至最令他怒不可遏地是,她居然出言暗示怀有他的骨肉。
        一笑置之,是千禾惯用的手段。但这次有些恼怒了。只为苏西知道了。
        苏西约会他,说什么时候有空,想见他一面。苏西说得很平淡。还是令他惊喜。说:什么时候都可以。
        苏西说:那就周末吧,我把钥匙还有其他东西还给你。
        他的心沉了沉,知道,她在与他越来越远。很快,什么都不会有。那个五月的苏西,就像自己凭空造的梦一样。
        要挂电话时。苏西忽然笑着说:是不是要恭喜你,听说北影怀孕了。
        他说:你就信么?
        她已经挂了电话。
        苏西心情一直谈不上好。照理应该是爱情得到慰藉,应该日益的幸福与满足,但是她有缺憾。她阻止自己这么想,却无法控制自己身体本能的反应。
        她与谭亭回贵阳。他们共宿一床,一直。但是,每每谭亭想要的时候,她总会本能地抗拒,找各种理由。直到最后,谭亭不再碰她。她又觉得愧疚。想豁出去。但是只是想想。
        表面上很好。她对他父母很好。笑着听他们说话,陪他母亲作饭。招待邻居亲戚大方又亲切,大家都赞誉她,说他有眼光。在人前,他也拥着她笑。但是人后不这样。
        这三年发生什么你告诉我。有次,他终于说。
        她不知道说什么。
        他又说如果你不爱我你也告诉我。他嘴唇哆嗦,说这句话显然花了不少勇气。她仍不知怎样说,爱不爱的问题,她说不清楚。他抓住她的手,她感觉他的手冰凉一片,他说:告诉我你爱不爱我,我感觉你不爱我,你不再爱我对不对。她悚然摇头。他紧拥住她,说:不要离开我,我爱你,只爱你一个,没有你,我不知道我能怎样。这个世界,能让我支撑下去的只是我和你这份感情,我不想变,我希望爱情能够真的地久天长。她嘴唇干冽,仍说不出话。真想好好爱一个人。一心一意,回到过去的平静与依恋。但是,总有什么在时光中流失掉。而自己并不能抓住。
        不要多想。她抚慰他,说:还是跟以前一样。
        这句谎言,她也费了很大劲才说出。她发现自己的谎言越来越多。
        回到北京。谭亭跟她谋划未来,说:我们结婚后,就去美国。我的事业在那里。
        哦。她有些慌乱,她从没想过要去异国生活。说:我不想离开这里。
        他说,是不想离开这里还是不想与我在一起。
        她说,我的根在这里,我父亲也在这里,我不可能走的,纵然跟你结婚,我也不愿意走。
        他说,去后,你会知道你是否适合。虽然我画画的源泉来自这里,但是我的画在这里并没有出路。这里没有包容开放的环境。也没有真诚的批评和友善的切磋。只是圈子与圈子的挤兑,或是论资排辈。
        她低头,想了想,说:我明白。我不要你为我放弃。
        他苦笑,说:没有你,我得到一切也无意义。我可以为你放弃,如果你真要我这么做。
        不用。她又一次慌乱。
        然后有一天,她下班回家。他不在。父亲在。
        父亲在抽烟。愁眉苦脸。心事重重。看到苏西,有一瞬的胆怯。苏西说:爸,你怎么来了,那个,有没有看到……
        我见到了。父亲闷闷说。
        苏西想难道跟谭亭有了冲撞。不至于呀。
        父亲说:小西,我不知道把你的事告诉他对不对,我还是说了,我觉得他那么好的小伙子咱不能欺骗他。
        什么?苏西有点蒙。
        父亲抽口烟,说:就是你那个,借人30万的事情。我知道是你的事,你会处理,不该我多嘴,我也本不想说,说漏了嘴,他央我说,我才说。
        苏西略摸到一点门道。说:究竟怎么回事,你复述一下。
        父亲看苏西脸色,说:你真很在乎他?是啊,那小伙子,我看着也不错,对我很和善,我们一起聊了很久。不知怎的就提到以前的事,他说你很辛苦,说要给你好的生活。我就说都是我不好,欠了那么多债,还把女儿出卖了。我以为他知道,先前看他对咱家很多事都知道。他突然决卖?我不说话,他叫我把事情告诉他,他说他三年没见苏西,不知道她什么事。我就说为了30万,你,那个。
        哦。苏西明白了,很奇怪的,心里略略有些轻松的感觉。他要介意,那随便他。
        你不在乎他的反应?父亲很继续瞅他。
        她说:告诉也好。反正不能骗人,爸,你不要背包袱,做饭没有,还要我做给你吃吗?
        父亲说:我是不是破坏了你,是不是叫小人。
        苏西笑,说:说实话是君子。
        父亲说:不过,要是你失去了他,倒是蛮可惜的。
        苏西有点惘然,说:那就是命了。
        父亲看她的眼光很心疼。
        苏西没给谭亭电话。她想他大概需要时间消化。男人一般对这种事都很介意。在父亲的描述中,她大概是情妇的角色,很严重的,还不是一夜情,谭亭估计很难接受。
        正吃饭时,有人敲门。苏西去开。门外站着谭亭。神色还算平常,反倒苏西有些措手不及,讷讷说不出话。父亲倒满开心,说:小谭,吃饭了么?谭亭拉苏西的手,说:爸,还没有。
        苏西说:你干吗这么叫。
        谭亭说:早晚的事不是么。
        那个。苏西讷讷。
        谭亭抚一下她的脸,温和说:不要想太多。
        父亲看他们恩爱,比谁都高兴,去厨房找酒,说:小谭,你回来得好。我们喝一点。苏西说好什么。父亲说,没你女人家的事。哎,喝,男人胸襟就要宽一点。
        爸,你少喝些,注意身体。谭亭对父亲很好。苏西在旁边看得很舒服。也不管他们,自己吃饭。而后去卧室。隔着门,还是听到父亲大着舌头在吹嘘自家女儿:我女儿,很好的,很能干很孝顺也很好看呢,你没觉得她好看吗……以后,我让她好好待你……
        好什么。苏西嘴歪了一下。
        一小时不大,父亲醉了,谭亭将他扶进来,两人合力把父亲搬上床。苏西拿毛巾给父亲擦了擦嘴,父亲翻个身,兀自喃喃:小谭,你是男人,我佩服你。
        苏西皱皱眉。突然一片肃静。就他们两人,空气好像一下凝结住了。苏西走出卧室,去收拾碗碟。谭亭说:我有话跟你说。
        苏西说:我听着。继续收。
        谭亭取下她手里的碗筷,说:出去说吧。不要惊扰爸。
        苏西默默想了想,顺从。换好衣服,随他出去。
        画廊老板送了谭亭一间近200坪的房子。因为谭亭将画作国内代理权签给了他,画展举办当日,成交额就高达上千万美金。送套房子也算小意思。谭亭笑纳。房子是精装修的。苏西也去看过,开窗透过气,买了些植物。她曾怂恿谭亭搬这儿住。为搬的事,他们还有口角,谭亭说,是想把我推走吗。她说:又瞎想,你现在是名人,住得体面些好了。他说,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你不知道吗?你不搬我不会搬,于是就闲置。
        这回,他们来到这个房子。
        进了屋,苏西觉得口干,但是屋里没水。厨具还没买,也无法烧。谭亭说,你等一下。不久后,就拿回了几瓶矿泉水。
        苏西是感动的。谭亭对她简直可以算无微不至。她还要他怎样?心里又很不好受。
        她喝了几口。说:你说吧,我有心理准备。
        他靠近她,拥住她,说:什么心理准备?说给我听听。
        她说:不外乎不要我呗。
        他说:我敢吗?
        她转头看他,说:干吗不敢。却被他吻住。他很深情地吻,然后认真说:不吃醋不介意是不可能的。但是,三年的离弃我有责任,我承担所有我不在时的惩罚。你那样,归根结底是我的问题。
        苏西有些震动。
        谭亭又轻轻柔柔说:小西,我明白你为什么不愿跟我亲密了,你是担心我介意你,对吗?
        苏西想他要那样想,倒也好。
        谭亭又说:我本来以为你爱上别人了。那个我更不能忍受。现在我心里反觉得舒坦些。小西,你把钱还了吧,不要欠别人的。以后没有谁可以伤害你,我不会再让别的东西包括钱伤害你。
        哦,苏西心内震动。
        谭亭把银行卡给她,说:给你准备好了。
        我,不能。苏西不知怎么说。
        傻瓜。谭亭拥紧她,说:跟我客气干什么。家里的钱以后都你管。便又吻她。慢慢地将手从衣服内伸到后背。
        苏西想不要抗拒了。但是,不知怎的,这次却一点激情都没有,拿着手里的卡,难道不觉得又像一次出卖。她只好说:我,还有心理障碍。
        谭亭说:就知道禁锢我。小西,很想跟你融为一体。真的很想。但是,我也应该给你充足的时间去忘记过去。
        苏西万般滋味,混合着感动、愧疚以及恐惧。是的,对自己和未来的恐惧。
        当她打电话给千禾时,她又一次感到了自己内心的恐惧。她其实不该再见他了。然而她发现拥有一个光明正大见的理由是多好。她不知道自己是要斩断和他的联系,还是重新缠绕。
        她真的恐惧了。爱说不清楚,心也看不分明。
        周末。她拿了卡、手机、钥匙去见他。一切都给他,然后一点痕迹都不剩。不,有形的东西不剩,无形的东西千丝万缕。
        她站到院子门口的时候,有车正好停下。是千禾,他们约好六点的,他也是准点到达。就像约的地方不是他的家。
        苏西勉强笑着说:真不好意思,又打扰你。
        千禾说:这种废话听上去很没意思,开门,他说你先进。他将车停车库。
        房子又似没有人烟似的。苏西看着茶几上的蒙蒙细灰,不自禁想:他还是回徐天蓝那里了吧。隐约有些刺痛。但是很快开解了自己。应该如此,不是么。
        他进来了,说:不用这么陌生。去倒水。她说我来。他也就任她。自己去洗手。他穿驼色花呢外套内配碎花衬衣,下面是牛仔裤,他很适合穿很花的衬衣,松两粒扣子,很性感,很花。她一直觉得他像花花公子,酷爱运动的他,身材一流,偶尔笑的时候,颠倒众生,这么想的时候,手抖了下,热水溅到了她的手指。她洒了洒,看红红的一块,心里想,自己也挺注重表面的。继续接水。
        她给他泡茶。他酷爱喝茶,早上起床,喜欢拿了紫砂壶直接对嘴喝,边看晨曦,或许什么都不看,就是享受喝茶的愉悦。
        他自卫生间出来,已经换了宽松的家居服,他在家里喜欢穿得随意。大概是在外老被摆弄来摆弄去的缘故。
        她将茶放到几上。
        他躺到摇椅上,不看她,看窗外随风摇曳的树。她站在他身后。也看过去。想起5月来的时候,面前是苍郁的一片。转瞬凋零。不由说,时间走得真快。
        他说留恋吗?
        她说:不回答可以吗。
        想到自己的正事。本不想这么快说,也许内心是想多看他几眼,可他压根也不看她,便觉得自己很没劲。不能爱他还拖泥带水。便要张口。可他话抢在她前面了,说:绯闻你不用信。
        苏西有点哑然失笑,说:与我无关的,对吗?
        他说:你说无关就无关。我只是要跟你说清,我还在等你。还没放弃。
        苏西心紧了下。无言。
        天色已经很昏暗。屋子没有亮灯,也慢慢旋进黑暗中。千禾好像睡着了。闭着眼睛。苏西踌躇要不要叫醒他,想想算,还是把东西放下,偷偷走吧。这时,她的手机叫了起来。她换了手机。乐音是陌生的。他似乎突然醒了,很古怪地眯着眼看她。
        她心也蓦地一慌,接电话。是谭亭紧张来追问情况。她说:很快就回去了。说完就匆匆挂了。
        他站起来,向她走过去,说:要把我扔得一干二净了对不对?
        她瑟缩了一下。强打精神说:正要跟你说,你的钱我还给你,还有钥匙和手机。
        她掏出来,放到茶几上。
        他一脸怒意,吼道:是你的么?你愿意拿别人的也不愿拿我的只因为你不爱我对吗?告诉你,我不接受别人的东西。如果你不是靠自己双手赚来的,不要拿过来给我。
        她说不出话。更加瑟缩。
        他说:不要破坏我的心情,收起来。
        她怔怔看地,过一会,勉强道:你不要我也没办法。我不会有愧疚感。你自己不要后悔。
        他挑眉,说:行啊,就当我送你了。
        她说:那多谢。收起东西转身走。
        他忽然追上来,抱住她,她挣扎。他说:那么讨厌我,那么急着想去见他。她说:是啊。他突然放开她,笑一笑,说:算了。看到你总控制不住自己,明知没有用。
        她强忍住内心的丝丝缕缕说不清的东西,走。忽然很痛恨自己。真想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大家都不喜欢犹豫,但是,我想在这种情况下,要突然轻松是很困难也不现实的,所以只能继续摇摆.
徐天蓝拉千禾去看谭亭的画展。千禾踌躇许久,决定去。去会会谭亭。
        谭亭的画不错。很有震撼力。千禾不得不承认。他逐一看过去,一时竟忘了自己原初的目的。他每一张都细品。最后在一幅肖像前举步不前。
        那是苏西。画得很抽象。但是在碎裂的构图和浓重的色彩中,他分明能感受到苏西灼热的内心和奔放的生命力。他也不得不感叹作画人对苏西内心世界的把握。便有了几分怅然。许久许久,他对徐天蓝说:我要买下这幅画。
        画廊老板过来了,说:谭先生吩咐过只这幅不卖。
        为什么不能?千禾问。
        画廊老板道:因为画中人是他的爱人。
        爱人?千禾想。
        哦,画廊老板忽一指,说:谭先生过来了。你可亲自询问他。
        千禾略抬头,便看到苏西和一男子正有说有笑款步进来。似乎敏感到什么,苏西抬起头,与他眼光撞在一起,她看上去有点局促。旁边男子拉她手,她都挣脱了。千禾蓄一抹笑,略带嘲讽地看。
        谭先生。画廊老板叫谭亭,有位先生想卖那幅肖像。
        哦?谭亭看过去,看到千禾和徐天蓝,他不认得他们,虽然徐天蓝与他通过话,但并没见过,他一直不知当初帮他找到苏西的人是谁。现在映入眼帘的只是一对时尚张扬的人物,男才女貌,画的诱惑力也许不及那对人。果然,也没几分钟,有女孩子上去索要签名。他猜测是演艺界人士。
        说过不卖的。谭亭说。他对所谓的明星没太多好感。
        画廊老板道:他们很感兴趣,坚持要。
        此时,苏西发现千禾和徐天蓝正走过来,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你怎么了?小西。谭亭有点奇怪她的惊惶。
        没事。苏西摇头。
        你好。谭先生。徐天蓝走过来,伸出手,笑说:先恭喜你。不会不记得我吧。
        谭亭隐约觉得耳熟。徐天蓝又笑,对苏西说,苏西,你应该请我吃饭的。谭亭才猛然醒悟,此人居然就是那个帮他联系到苏西的人。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谭亭的访谈在电视上播过后不久,有电视台的人给他电话称有人认识苏西,他们已将他的联络方式告诉了那人。他在忐忑中等,几周后,居然真等到了。是一个很悦耳的女声,说:我恰好认识苏西,今天约了她吃饭,你去吧,我就不出场了。他几乎没疑惑就信了,因为太想见苏西。他说:您是哪位,该怎样谢你。对方咯咯笑,说:谢就不必了,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你重新得到苏西的心。如果是这样我谢你还来不及。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怔忡中她挂了电话。一直不知这神秘的女子是谁,却居然在这里见着了,连忙握手称谢。然后转向千禾,问:这位是?
        我叫千禾。很喜欢你的画。千禾很大方跟他握手。然后说:那幅画我很想要。眼睛有意无意瞥向苏西。
        谭亭解释:也许你未看出,那幅画画的正是我女友。请体谅我,真的无法将自己心爱之物出售。
        千禾说是么?我只是觉得色彩很蓬勃,很有冲击力,肖像很少能见到你这种风格的。其实,我跟苏西也算熟。
        哦?谭亭诧异地看向苏西。苏西勉强说:我学兄,以前认识的。
        谭亭想:他们两人帮他找到苏西,实在是大恩,便有意送他画。自然苏西是不能送的。便道:除了这幅,这里所有画,有喜欢,尽可拿去。还是请你们体谅我。
        是啊。徐天蓝也道,苏西怎可能随便送。
        苏西却拉谭亭道:算了,人家想要哪幅就哪幅,反正你画了好多这种画,再说连我也看不出画得是我。我都不喜欢。
        谭亭踌躇一阵,也同意了。
        走的时候,徐天蓝再度巧笑着要苏西请客。谭亭代苏西回答:一定,多谢。
        苏西看他们身影消失,发了阵呆。谭亭说:看上去你们好像不太熟。
        哦,苏西说,的确。
        不过,仍要感谢他们。
        苏西说,谢什么,各取所需。
        什么?谭亭没听懂。
        苏西却跳过话题,说,刚才那画有什么好吗?
        谭亭说:就你这傻瓜嚷嚷送人,你不知道我用了多少心思。家里那些画哪有这幅更能体现苏西的。
        是么?我就是那样的,一堆颜色几根线条?
        谭亭敲她小脑袋,说:你个小傻瓜,想不明白的。不过我会画一幅更好的留给我自己。
        是么,求求你,把我画漂亮一点好不好。
        就这欣赏力?以前还把你当红颜知己。现在。谭亭故意摇摇头。
        怎样啊。有本事不要。苏西打他。
        两人看上去蛮甜蜜。
        谭亭真的请徐天蓝吃饭了。苏西又是忐忑了一阵。到的时候,发现千禾不在,才长长舒了口气。话也多了不少。
        最近好不好?苏西问。
        谈不上好坏。徐天蓝回,又笑着说:你们看上去挺幸福。
        是啊。谭亭温柔地瞅苏西一眼,又看向徐天蓝,说,要谢谢你。
        徐天蓝说:不谢,我一贯喜欢看有情人终成眷属。对了,苏西,你还记得北影么?
        啊,记得。苏西点头。
        徐天蓝说:北影有身孕听说了么?
        那是真的?苏西有点吃惊,想徐是千禾的经纪人,想来不会胡说八道。愣在那里。
        徐天蓝微微笑道:千禾不承认。北影有点想不开。事情很棘手。
        哦。苏西木讷地点一下头。不知该附和什么。
        徐天蓝微妙地说道:你知道什么原因。
        啊?苏西说,我怎么知道。
        徐天蓝但笑不语。
        此后,苏西很沉默。她也不知怎么了,居然很难接受这样的消息,虽然谁怀千禾的骨肉与她真没什么关系,还是消化不了。
        饭毕告别的时候,徐天蓝凑苏西耳边说:千禾绝望后大概就会有转机。否则现在的形势对他的事业很不利。我,所以希望你跟谭先生早结连理。
        苏西想这关我什么事呢。没说出来,只怔怔看徐天蓝走远。
        很快,在网上,苏西查到了北影与千禾的亲密照。而后,她同其他热中于八卦的人一样关注他们爱情的起伏。
        北影似乎真怀孕了,她好像一直在穿宽松的衣服,大家分析那是为了掩饰隆起的腹部。她望向千禾时,脸上的幸福感溢于言表。
        千禾开始否认。只否认,没有任何表示。神色很漠然。
        然后是,北影悲伤的脸。不指责,但很忧伤。引得众人同情不已。明里暗里全在指责千禾陈世美。
        苏西是不大认同媒体眼中的千禾。她记得他曾对她说过:绯闻你不用相信。用一种简淡有力的口吻。她无法不去信任他。但是,圈中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具体怎样,谁也说不清楚,其实也无人去关注真相,只当是一场盛宴了。苏西迅速觉得自己有点无聊。便不再关注。
        这天上班,看到几个早到的女同事围在一起唧唧喳喳。苏西经过的时候,随意问了句:聊什么这么开心。
        小丁抬头,带着窥视别人隐私的兴奋说:看报没有,北影流产了?
        苏西呆了呆,半天才正常,回自己座位。
        同事们继续分析,唾沫横飞,兴致盎然。从流产原因讨论到两人是否相配再到北影裸睡的习惯,苏西忽然觉得很难过,为他们的隐私被别人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呆了一阵,还是上网,了解事件过程,大概是北影与千禾有了争执,为孩子的归属,无意之中,北影失足摔下楼梯,导致流产,当即就由徐天蓝送往医院。千禾自然还陷在众口铄金般的汹汹斥骂中。
        苏西难以去判断事件的可信度以及孩子的事实归属。她觉得很沉。为千禾。她知道他一直活得很疲累,当时她并不很清楚,觉得他赚那么多钱应该可麻痹任何不快,但是现在,领教了,这样乌七八糟的代价对一个其实只单纯想做音乐的人来说是有些不堪,但是鱼与熊掌不能兼得,在如今这社会,物质与精神只能任选一样。
        可是我两样都没有,千禾你就忍了吧。苏西给了自己一个苦笑。
        晚上收到千禾的短信:你能不能过来一趟,我很想见你。
        苏西踌躇良久,回:对不起。
        千禾没下文。苏西也久久不安。这个人依然在影响她,也正因此,她害怕去见他。她不知时间是否能稀释她与他那段说不清的情愫。
        谭亭最近奔忙于画展,北京、上海两地跑。谭亭不在的日子,她觉得自己似乎要畅快些。面对他,也不是件轻松的事,爱和愧疚混合在一起,让她隐隐有被捆缚的感觉。而且,谭亭也不止一次跟她讲未来的计划,谭亭的事业在国外,他想要她跟他走,而她还下不了这种决心。表面上是为父亲,为人生地不熟,实际上的原因,她从没去深究。大概也是害怕去想。没有面对的勇气。自从谭亭又一次介入她生命后,她一直处在焦虑与彷徨中。
        这日,父亲打来电话,说:下班早点回。
        爸,你要回来么?
        是的。一定要早点回。父亲神秘兮兮的。
        苏西也就遵命,一下班就收拾东西回家。
        敲门,是谭亭开的。
        苏西愣一愣,说: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一个礼拜么?
        不欢迎么。谭亭说。而后给她一个拥抱,在她耳畔说:生日快乐。
        苏西又呆一呆,说:我生日?
        傻瓜,自己生日也不知道。谭亭拥她进屋。
        苏西确实差不多忘了自己生日,已经很久很久没过过生日。关于生日的记忆还停留在小时候。那时候,母亲会给她做一桌丰盛的菜。主食是鸡汤面,她很爱吃母亲做的鸡汤面。而后,随着母亲的过世,随着生存的压力,她越来越对这个日子不感兴趣,甚至是愤怒,她根本不愿自己生下来。但是,现在,那些日子总算过去,总算有人记得要为她的生日庆祝。当下滑过一丝暖流,转首对谭亭笑,说:生日是要别人记得的嘛。
        谭亭拥紧她,说:我会永远记住的。
        父亲在厨房叫:别卿卿我我了,过来帮个忙。
        苏西要过去,谭亭说:什么都不用你做。你休息吧。便进厨房。
        苏西说:那我不客气了。抬头对厨房吼一句:爸,做菜卖力点哦。
        屋里清香流动。苏西很快就发现,客厅和卧房分别插了两束花,一束是艳红的玫瑰花,一束是满天星。她猜都猜得出,玫瑰是谭亭送的,满天星是父亲送的。父亲知道她喜欢小小的花的。可是,也不要这么小么,小气鬼。她在心里暖融融地嘀咕一声。
        饭桌上摆着一个大蛋糕,她一贯喜欢蛋糕,倒也并不热中吃,只是觉得蛋糕长得很可爱,白白粉粉,又花里胡哨的,让她联想到童话的纯洁与美好。可惜她还从没吃过自己的蛋糕。一时心急,就把捆扎的缎带剪了,揭开盖子时,还是啊的叫了一声,是提拉米苏蛋糕呢。各式水果配着花团锦簇的造型,看上去很诱人。
        谭亭端了菜出来,拍拍她脑袋,说:你个馋猫。苏西说:我可不可以先吃一点。谭亭用手指刮了一点奶油,说:吃吧。苏西说谁吃你的。谭亭就把奶油抹到她鼻上,苏西叫起来,说:你好坏,也抹了一些要涂到他脸上。谭亭跑掉。苏西便用舌头舔了舔。觉得很甜蜜。
        三人晚餐。满满一桌菜,全是父亲做的。父亲的厨艺一直很好,只是从不轻易展露,他的观点,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他的厨艺也要用在特殊场合。
        苏西说:爸,我觉得很荣幸啊。
        父亲撇撇嘴,说:以为给你做的啊,给未来女婿做的。
        苏西做个鬼脸,说:谭亭,我还沾你光呢。
        谭亭说:你以为不是?
        苏西说:真讨厌,我生日还都不迁就我。
        按着步子,先点蜡烛许愿。
        在通红的烛光中,苏西忽然有点不知许什么愿。想了想,心里说:祝所有人跟此刻的苏西一样快乐。
        父亲说:苏西,你刚许了什么愿?
        苏西切蛋糕,说:猜啊。
        父亲说:不会说早点结婚吧。要不是发大财,做大官。
        苏西说俗,不告诉你。给父亲一块蛋糕,又给谭亭。给他的时候,看到他脸上温和明亮的笑意,不觉心软了软,说:谢你。我很快乐。
        谭亭说:但愿我能让你永远这样快乐。
        父亲说:女婿真好。小西,早点结婚。爸等不及了。
        苏西没说话。
        父亲又说:哎,那两束花,你喜欢哪一束啊。
        苏西说:当然喜欢——玫瑰花。
        父亲撅了嘴,装着老大不高兴,过一会,贼兮兮说:女婿,你别太高兴,小西怕伤害你才这样说的,其实心里不定怎么骂玫瑰俗呢。
        苏西笑。谭亭也笑。大家喝点酒。聊家常。苏西在笑声中恍惚想以前,母亲还在的时候,他们也曾这么开心过。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雨之后,终于又迎来了家的温馨。妈,你地下若有知,也会开心吧。
        苏西转过身,偷偷抹了下潮湿的眼睛。她是高兴地哭。
        饭后,父亲赶他们出去:我醉了,要睡觉。你们别在这里吵我。谭亭拉苏西,苏西明白他想和她去新房子,便温顺地点头。真的,今天是不一样的。她不想拒绝谭亭。家的感觉很难找到,她想自己应该学会珍惜。
        我们坐公交车去好不好。你会不会觉得冷。谭亭说。
        不会。
        两人站在车牌下等车。谭亭使劲搓她的手,给她取暖,说:别说我小气,因为待会有重要的事。午夜的公交车对我们意义很重大。我无法忘记你靠在我肩上睡觉的样子,尽管很苦很累,可是你笑着。被一个人这样信赖,我真的有无法说出的感动。
        是的,那时候,只要见着你,靠着你,觉得无论多累都是值得的,因为跟你在一起。苏西缓缓说,抬头坚定地看着他。
        谭亭一把搂她入怀,说:小西,我真的很爱你。
        我也是。苏西听到自己这么说。
        是的,爱,不可否认。什么都不要想了。压制住。去拥抱这份爱。苏西对自己说。
        车子来了,两人手拉手进去。
        车子很空荡。两人找了位子坐下。谭亭搂过苏西,轻声说:就在这里,一天天往返接送小西,我的爱与日俱增。磨不掉,忘不了,天长地久,我只愿我永远能守护小西,给她幸福和爱。嫁给我,好么。我会给你全部的心。
        他从兜里取出一个锦盒递到她面前。
        苏西涌出满满的感动。就想不顾一切把戒指戴了。就在把戒指从盒里取出的一瞬,她突然茫然了。
        谭亭很紧张,说:你,不愿意么?
        哦,苏西从茫然中醒过神,说,那个,我还没想好跟不跟你去美国。
        谭亭给她套上戒指,说:你要担心爸,就一起去。
        苏西无话可说,任由其套戒指。戴上的一瞬,她感到内心滑过一丝忧伤,与此同时,她似乎看到另一张脸。但是,完了。
        她低下头,忽然心事迷茫。
        手机突然响了。是千禾送的那个手机响,那声音许久不曾响过,猛然响的时候,苏西还没意识,待到谭亭碰她的时候,她忽然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地掏,而后接。
        千禾在电话里说:我在我们初遇的那条街上等你。不管你来不来,我会等下去。迅速挂电话。
        苏西怔怔的。谭亭说:谁啊。
        哦,一个,一个朋友。苏西放下手机。内心开始交战。
        她的理智很清楚地告诉她不该去,但是情感又怂恿她去。她知道他真的会一直等下去。可是也知道她去了只会伤害他。不仅伤害他还伤害谭亭。给不了的东西不能拖泥带水。但是却又实在无法遏止见他的心。
        我怎么了。她很茫然。茫然地鄙视自己。
        拖、拖。车子在茫然中忽然到站,谭亭拉她下来,仔细瞅她,说:你一直不说话,究竟怎么了?
        她抬起头,为难道:是一个朋友,他,出点事了。谎言一说出口,她又满是内疚。
        如果想去就去吧。谭亭很坚定地看着她。
        她说:我,这个时候,我不应该……
        他抚摩她的头,笑着说:不要紧,我知道你不希望我跟着去,我在新房子等你。
        看着谭亭信赖的目光,苏西心里说不出的滋味,真想不去了,她吞吐了几次,未能成言,谭亭已经给她招过的士。说:回来时打车,或者让我去接你,注意安全。
        苏西忙不叠点头,说:我很快回来。
        车子往南城方向弛去。苏西心里一片混乱。混乱中看到手上的戒指,那璀璨的光芒在夜色中闪光。苏西,你已经属于别人了。不管你有多大牵挂,还是割舍掉。否则只是作茧自缚,还害人。待会,你要跟他说清楚。念至此,她似乎给自己找了个安全的理由,心定了些。
        差不多近一站的时候,她就下车。慢慢往前走。在寒风的侵袭中,在这个孤独的夜里,她突然又渗进了恐惧。刚才的理性分析随着距离与他一步步接近而一点点散去。她重新麻乱。
        差不多到那个地方,她没看到任何车。心莫名松了下,想:他可能走了吧。这样想的时候,又发现自己有隐秘的失落,其实自己是想见他一面的。许久未见了,他现在怎样,还,好么。
        她站在路边候车。风真的很大,呼啦啦穿梭过来,猛地撞她一下,她不由趔趄。这个地方离家不远,走着可以步行到家,但是她要去见谭亭。他在等她。她不能令他失望了。
        远远地看到有一计程车前来,她正想招手,却被人拉住了。
        我在等你。他说,你不会对我这点信心都没有。
        她有点情怯,不敢面对他,看着地,暗淡的路灯光映照出她脚下一块污水凝成的冰,冰里面沉睡着烂菜叶以及发丝和煤屑。
        为什么找我。她说。
        他靠近她,说:生日快乐。
        她有点吃惊,他怎么会知道她的生日,略略抬起头,抬头的时候才发现他瘦了很多,脸色很憔悴。便止不住忧心忡忡。关怀的话仿佛要脱口而出,但她咬住了。继续垂头看那块破冰。
        他扬眉,用嘲讽的口吻说:很惊诧么?苏西,我一直知道你的生日,只是在学校里,每到你生日的时候都在放寒假,我无法祝贺你。今年,我本想终于有机会给你过生日了,可是——你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她说:这个日子没什么值得庆祝。
        他说:是啊,我现在也很痛恨,你妈妈为什么要生下你,生下你让另一个人苦苦思慕、备受煎熬。
        她心发紧。
        他忽然拥住她,头埋在她发间,热切地说:不,其实我很感谢你妈妈赋予你生命,让另一个人知道什么是爱。
        她喉头干涩。已经被他气息环绕。无力抗拒,也不愿意抗拒。这个怀抱,她有多久,没享受了,原来自己是想的。
        苏西,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我等啊等,等得很害怕。我知道你并不介意我。你抛下我不会觉得怎么样。可是你还是来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刚才我就躲在黑暗中偷看你,你不知道我多想看到你。他喃喃说。
        苏西心里又抽紧。很矛盾的张力。抗拒、沉溺,痛苦、甜蜜,背叛、内疚。真的觉得自己生不如死。偏偏还希望此刻,在这个人怀抱中死去。
        苏西在他身上静静趴了一会,才挣扎出来。苦恼道:不能这样了,我真的不能见你了,我会死掉的,我现在已经痛苦不堪了。
        他眼睛里渗进点点喜色。说:苏西,正视你的内心。
        苏西摇头,说:我不知道我的内心,你们为什么都对我那么好,好得我谁都不想伤害。可是我两个都在伤害。你放开我吧。我只想平平静静生活。
        他再次拥紧她,说:不会,但凡我有希望,我不会放弃的。苏西,今晚,你陪我。我想跟你在一起。
        不可能。她说。
        他说:别拒绝我,我不会有过分的要求,只让你陪我说说话。
        你找别人。她推他。
        他握她的手,拉她走。突然停住。像打了个冷战似的,他哆嗦着将她的手拿起,看到那枚戒指。他久久地看,没表情。
        她有些不忍,手瑟缩了下,忍住,说:看到了吧。
        为什么这样对我?他忽然甩她的手,她感到很痛,揉着手腕,却不敢有一丝的流露。他脸上终于布满痛苦,那种发泄不出的痛苦。他无头苍蝇一样转了个圈,又架住她,说: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接受我。
        她摇头,却说不出话。她一点都不愿看他痛苦的模样,但是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狠狠地剜他一刀,就能平息所有的情感劫难吗,如果是,她就这么做,不过那一刀,她多愿意剜在自己心上。
        风猛烈的摇晃,在摇荡中,微微甩下冰凉的雨意。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就像濒临绝望的人互相对视。
        突然,他吻她了。没头没脑地吻。
        她用拳头砸他,但是软绵绵的。她放弃了。雨越来越大,砸着他们,却浇不熄那炙烈而痛楚的爱。
        良久,他们分开,他抓起她的手,将戒指转出来。她说:不要扔。他说:不要骗自己。
        她拿着戒指,那光芒依然闪烁。刺得她眼睛疼。她知道玷污他了。心里漫上无法言喻的滋味。她不想这样,至少她的理智不希望她这样。但是,她还是将戒指放到包里。然后抬起头,说:我会告诉谭亭我们的事。我会跟他一起解决。但我不能保证我最终会选择你。
        他笑一笑,说:这就够了。我看到我在感情上并不是贫穷如乞丐。
        她说:你回吧。下雨呢。
        他说:我送你一程。而且,我有礼物给你。
        她说:我不收你的礼物。你把我烦都烦死了,碰到你我真倒霉。
        他拖她上车,说:也许若干年后,你会觉得很庆幸。
        她无奈进了车。车上有一件他的衣服,他扔给她,说:你擦擦,别感冒了。
        她说:PRADA,我有这么奢侈吗?纸巾给我就行了。
        他突然转身,用衣服擦她的脸、发,以及脖颈。她没有动。擦完后,他擦自己,说:有了你的味道,这件衣服我会珍藏。
        车子启动。她告诉他方位。看他消瘦的侧影,她忍不住说:那件事你很有压力吧。
        哪件?
        北影的事。
        他笑一笑,说:你相信么?
        她说:不信。
        他又笑一笑,笑得灿烂,说:你不信就没任何问题了。徐天蓝想毁了我而已,也趁机将北影推出去,一举两得。我不介意。毁吧,反正那个公众人物也不是真正的我。这样的日子我也过得太多太多了。
        还是有压力。她说,你看上去很憔悴。我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他偏过头,眼眸里有深深的情意,说:傻瓜,我是想你想的。不希望我这样,就早点结束我的单相思。
        她心又抽紧。
        雨丝斜飞到车窗上,氤氲一片,苏西觉得很不真切,感觉自己就像在漂浮,被情感挤得晕头转向。
        谭亭也在看雨。
        他想:她究竟去了哪里。
        他不迟钝,从她对他的抗拒,到她时常莫名地发呆,几乎可以断定,她有一份隐藏的秘密,而且这个秘密对他来说可能是个炸雷。也就是说,她心里有别人。想到这点的时候,他总是止不住的颤抖。她对他太重要了。他不能想象没有她。他的奋斗不绝对是为她,他要成就自己的价值,但是成功后的虚空令他悟到只有感情才是生命的依恃,感情一旦成空,他不知自己怎样支撑下去。
        他煎熬着这份情。但是他绝对不愿意逼她。他要给她足够的自由去选择自己的幸福。她是有自由意志的人,有自己的判断力。他所能做的就是加倍爱她,去弥补他不在的三年失落的情意。
        这个求婚的夜晚,是他给她套上了戒指。她其实在犹豫,不只是为她父亲的安置,而是另一个人无法抹去。是的,三年,他杳无音信。她难保不绝望,难保不会开始新的恋情。生活这样残酷,她需要别人的爱。他体谅。所以,他不会阻挡她。尽管现在,他发现自己身体又在颤抖,不是下雨的缘故,而是心冰凉一片。
        他很清楚,她绝对是去见另一个人了。
        他也没有把握她会回到他身边。
        送给你。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千禾递给苏西一本类似于影集的册子。
        什么,苏西很狐疑,翻开的时候,发现是自己以前登在校报刊的文章。他剪下来,精心保存,有些页片已经泛黄。
        哦。苏西抬头,笑一笑,说:很珍贵。谢谢你。我不会放弃梦想。
        千禾点点头,笑得很满足。像个纯真的孩子。
        那么告别了。苏西拉开车门。忽然又转身,说:千禾,我希望你过得好。无论我在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当然,现在你要做的就是赶快回去换衣服,洗个澡,吃上一包感冒冲剂。
        千禾脸上有淡淡的笑。
        苏西跳到台阶上,冲回家。父亲的呼噜声震天撼地。她给他掖好蹭掉的被子,回到客厅,呆坐了一阵,给谭亭打电话。
        她打算跟他坦白。她不愿意骗他。未来怎样,她无法可想,她不想自己再这样疯狂下去了。
        谭亭。她叫他。
        他说:下雨了,你有没有淋到?
        她说:没有。我回家了。
        他说好。没有质问她为什么不去找他。
        她说:我,有话跟你说。
        他说:明天吧。你什么也不要想,睡一觉,明天再告诉我。
        苏西听出了谭亭声音中的疲惫,她想他感觉到了么?他肯定已经感觉了。她真的是在伤害两个人。
        她放下电话,去洗澡。在水流的冲刷中,慢慢蹲下身。她真的恨不得自己死了的好。
        我已经写完了,写完后,才发现一个事实,苏西同学爱的是千禾.
        但是……
        看下去吧。
        正如X所言,有些东西倾其一生也得不到,得到了,大约也不是我们所想。
        之所以让大家作选择,是为了让大家更深地体验女主的情境。
        感情永远是复杂的,并不会仅是1+1=2那种。
        情意也不只是爱情一种。爱也不会是全部。
苏西一夜未睡,想理清两份感情。结果发现是死胡同。越想越纠缠,最后聚成一个乱糟糟的线团。两个人的面容、声音互相缠绕,转化,往事像雪花一样,每一件都让自己怦然心动。她发现自己的心很柔软,很容易感动。上天实在太厚爱她了,突然之间给了她两份不薄的爱。真的,太厚爱了,她苏西承受不起的。她觉得自己快崩溃了。
        差不多熬到凌晨5点,她按捺不住,打车去谭亭那里。
        说开吧。统统说开。说开会轻松的。她不想一个人扛了。但是到门口的时候,她又踌躇了,她很自私啊,居然要把这沉重的担子甩给谭亭啊。
        踌躇来去,门忽然开了。谭亭乱蓬蓬地出来,猛见到苏西,有点惊讶,迅即变得正常,说:为什么不进去。
        苏西轻声说:哦,睡不着,才来找你的。
        谭亭看着她,眼里有深沉的忧戚。点头,说:进来吧。先进去。苏西慢慢跟进。
        谭亭倒了热水给她。
        苏西捂着热水杯,看腾腾的雾气消散在空气中,很想分清究竟在哪一点消失无痕,却总也分不清。
        谭亭拔开易拉罐直接给自己灌酒。苏西看到桌子上已经滚落了好几个空罐子。不由道:别喝了。
        谭亭不理她。
        苏西不知自己现在说是不是合适。还在踌躇。几分钟后,她上去夺掉易拉罐。他迷茫地说:麻痹自己也不可以么?
        她说: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他脸上显出苦笑,说:我自然明白,你已经把戒指摘下了,你要跟我分手对吗?
        苏西忽然意识到居然没把戒指套上。但是,也好。就说开吧。
        她心一横,道:我真的犹豫。你走后的日子,我想你想得很痛。然后是绝望。我不相信你会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离开我,我们的每一个日子,每一点甜蜜与温馨我都记得。因为记得,就更加觉得幻灭。那一切是真实存在过的吗?我问自己,为什么消失得如此迅疾,如此彻底。我觉得寒冷。我想苏西,你要靠你自己。我每天撑着过下去。我不知道那些日子什么时候有个尽头,也许哪天我累了,我就倒下去了,彻底不醒来。我想那么做,去找我妈妈,有妈妈的日子才是最最温暖最最灿烂的。然后,今年5月份,我爸爸欠下了30万。他跟你说了。我走投无路。真的觉得面临深渊,那个时候如果没人帮忙,我和我爸爸都要彻底垮了。幸好,有个人帮了我,我以前就认识的,他不仅给了我钱,还给了我生活下去的动力,我在他那里获得了这些年来从没有过的平静日子。就是这样。不知不觉中,有了情意。如果你不出现,我也未必会跟他在一起,我有足够的自知之明。你出现了,还爱我,我打算延续以前的路。但是不知为什么,那份感情还是不容易消散。看到他痛苦的样子,我就心疼。就这样,没法抗拒地去见他。昨天就是去见他了。这些日子,我在分裂状态中挣扎了很久,不想欺骗你,又不想你受伤害,我唯愿自己忘了他。但终归没有忘掉。所以,我把戒指摘下来了。我不配拥有。你说怎么办。你要看不起我,你就离开我。反正你现在也能找到比我更好的——
        你还要我怎么说,我只想要你。我只爱你。你明知我离不开你。谭亭截住她的话。脸上很痛楚。
        你希望我成全你吗?他说。身体晃晃悠悠,好像随时都可以跌倒。
        如果是,你告诉我,我可以这么做。他说。
        苏西闭上眼睛,觉得脑袋痛。她该怎么办呢?谁能告诉她。她不要爱她的人为她痛,她只想自己去承受煎熬。可是,没有办法。她必须拖上别人跟她一起熬。
        “告诉我,你想我怎么做。只要你快乐,只要你做出决断,我都听你的。我还能怎么样。我错在离开你。可是不离开你,又怎能给你幸福。你只要幸福,我无所谓。就算是惩罚好了。但是苏西,我告诉你,我爱你一个,一直会守下去。”
        谭亭。苏西哭。抱住他,嚎啕大哭。就像一汪长江水滔滔不绝。
        苏西。谭亭拥住她。
        良久良久,谭亭说:回到吧。我愿意和他一起公平竞争。最后你选择谁,由你说了算。你不要有负担,爱谁就跟谁在一起。这是没有办法的,就算我输了,我祝福你们。
        你干吗要这么伟大。苏西泪眼朦胧说。
        谭亭苦笑,说:因为爱你。不愿意看你受折磨。待会我去上海,你可以平息一下心情,好好想想。以后,我尊重你,不再勉强你。
        他站起身,去卫生间冲澡。她给他找衣物。这个屋子已经有了她越来越多的烙印。装饰品和日用品差不多已经齐了,如果他们结婚,想来就是新房,他们会很恩爱,这个她几乎可以肯定。可不知为什么,她老要被另一个虽然高大却脆弱如孩子的人打扰。
        她没法去想未来如何,只能顺其自然,也许随着时间她能分清更爱谁,但是现在,她已经有些不敢跟任何一个接触下去了。脚踏两只船,向来是自己鄙夷的。
        谭亭换上她找的衣服。说,我走了。
        她呆呆地看着他,没点头也没说话。
        他说:我,其实很不想走。
        她嘴唇才动,说:我伤害你了,对不起,可我不是存心的。
        他笑一笑,说:我知道。其实你这样的好姑娘,肯定不只我一人喜欢。虽然我一直自私地希望最好只有我一人懂得欣赏。
        好什么呀。苏西歪歪嘴,我恨死我了。
        恩。过些时,我再回来见你。不,哪天,想你熬不住我就回来。
        苏西点头。
        她与谭亭,怎样的情意。
        苏西回家把戒指收好。收的时候,很依恋地抚摩了一下。如果没有千禾,这样的归宿实在太完美了。老天似乎不乐意看到人太幸福,那就来点磨难,甜蜜太重,就是一种磨难。
        继续上班下班。晚上也继续写写小说。大概只有在写小说的时候,心才能澄明无尘。她想,人真的要做点什么,为自己做点什么,这样才不见得把全部的精力都投注到感情上。
        一日,很奇怪地收到小潮的电话。
        苏西,还记不记得我。来人轻快地说。语音是熟悉的,但是似乎隔了太久的时间,苏西硬是无法抓出这个声音来。
        贵人多忘事。我是小潮啊。
        小潮。苏西愣了下,便欢呼出来,仿佛校园记忆触手可及。你好么?你还在广州么?
        是啊。一直在广州。你隐身得可够厉害的,如果不是通过千禾,我怎能打探到你的消息。哎,你跟他还联系着,有希望吗?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你厉害,不声不响,就把学校里最优秀的男人捞到手了。
        哦,别开玩笑了,什么也不是。
        别隐瞒了。我大概最清楚千禾对你的感情,你失踪后,他一直向我追问你的情况,只是我哪里知道。言归正传了,我现在编一个杂志,你可以给我写点什么。
        干吗找我?
        给千禾电话,突然说到我栏目缺稿子,他就推荐你了。
        苏西不说话。感觉很怪异。她的确需要机会,但是又不愿接受施舍。
        不会不乐意?小潮说,我有个栏目,是谈古代文人闲情雅趣的。觉得由你来做最合适不过。
        闲情雅趣,我现在已经没有。苏西闷闷说。
        哎,又不是要你有,赚钱吗,试试。小潮几乎是哄。让苏西不得不猜想千禾给了她什么好处。但是,就接受吧,一片好意。
        小潮挂电话前,又神秘地说:千禾与北影的事你脱不了关系吧。
        什么?苏西来不及反应,对方挂了电话。
        有命题文章做,苏西的生活也就陡然忙碌起来,翻以前的文学史,挑几个代表性人物,逐一做些小文章。只是写着写着就写偏,闲情雅致没出来,倒是突出了人生无奈命运沉浮的感慨。也就这样交作业。
        千禾去外地拍MV了,似乎他的新专辑很快要面世。有时候,他给她电话,聊到即将诞生的专辑,听他声音还满兴奋的,兴奋又带点孩子气的神秘,说请她务必关注。她说好,我会掏钱购买的。她其实并不太能欣赏千禾的歌,她以前听过,不是重金属摇滚风格,就是RAP、HIP-HOP之类的说唱风格。她喜欢抒情一些的慢歌。无所谓了,关键是市场吧。大概她的审美倾向已经落伍不只5年了。
        苏西,有一支歌的MV想邀你做女主。有一次,他对她说。
        开玩笑吧。苏西真的觉得开玩笑。
        真的。赏脸吧。
        哦,你知道这不可能的。我没有任何演技,而且也不漂亮啊。
        不需要演技,对我来说,你比谁都漂亮。这是我最后一张专辑,很有纪念价值。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不是希望,是强迫你。你不是想赚钱吗,轻松可以拿上万。
        这种钱我还是不要赚得好。另请高明。
        不容拒绝,等我回去,耍赖或者用粗我也要把你押过去。
        你以为管用么,我可以躲起来。
        ……
        苏西跟他稀松平常的聊,还是觉得他在开玩笑。
        几日后,却知道并不是了。徐天蓝找她。约她喝咖啡。徐天蓝不知为何也憔悴了很多,饶是精致的妆容也无法掩盖岁月的痕迹。她这次是真的显出老态了。但是她的老也是风姿绰约的,似乎很有内涵。这让苏西也佩服不已。
        很忙么?看上去有点累。苏西问。
        徐天蓝用小勺搅动咖啡,露出盈盈的苦笑,微微点头。过一会,点烟,点的时候,说:不介意吧。
        苏西说:请便。
        徐天蓝道:千禾想要你拍MV。
        苏西头哄了一下,想,还真不是玩笑,却立即说:你知道不可能的。
        他非要你去,你大概不知道整张专辑都是为你做的。
        苏西又哄了一下,这次哄得她有点昏,良久都没反应过来。
        幸好徐天蓝说话了:不要这么惊讶。他什么事做不出来。所以,你就做好拍MV的准备吧。
        哦,我不会去的。苏西恍过神,道,我有我自己的意愿,不愿做的事我干吗要做,逼也没用。
        难道我希望你去吗?难道我希望他为你做一整张专辑,甚至做好赔本的打算。她摇摇头,我真的很羡慕你,他待我要能有你一半,我就知足了。
        苏西不知怎么说。她甚至分辨不出内心的感受,应该激动或者兴奋的,但是没有,她从不希望他为她做事,这种方式太隆重了,不是她,一个平凡的女子能接受的了的。这个大概更像一次有预谋的宣传或做秀。便摇头。她从不希望卷入圈,牵连进他的传闻,不想让别人嚼来嚼去,她要自己清净的世界。
        你转告他,我不会参加。苏西很坚定地说。同时,拿起自己的包,准备走。
        坐下来,我还有话说。徐天蓝说,简单的命令口吻,听得不舒服,却不容抗拒。苏西看着她。
        徐天蓝的脸色很清浅,好像一切均在她的掌控中。
        她又抽烟。自若地沉默。不介意苏西直视。
        良久,说:千禾最近不会太好过。
        苏西听她继续。她说得慢,每一句都似斟酌良久。
        舆论压力很大。他的形象差不多已经毁了。这次发片,我想很难有好的成绩。他等着赔钱吧。还有,公司准备跟他打官司,指控他合约履行不到位,北影也将继续借助他扶摇直上。
        跟我说干什么。苏西想了想说。
        徐天蓝笑,你不关心他么,他的事业和命运。
        苏西说:他会把握好自己。何况,我想那些东西不是他追求的事业。
        徐天蓝冷哼了下,说:不管是不是,他挣不脱他的轨道,挣得下场只会头破血流。
        苏西忍不住道:你是他经纪人,为什么不帮他,还巴不得他出事。
        徐天蓝点头,神色很怪异。而后笑,说:确实巴不得。我爱他,不喜欢背叛。我要让他知道他的一切都是我赋予的,没有我,他会很惨,我不会让他好过的。除非他回到我身边。
        又笑。苏西发现她笑得扭曲,眼睛里还有一种灼烧的疯狂。
        这样,怎会让他爱你呢。苏西说。
        不要教训我。徐天蓝冷冷说,我比你更懂爱,我也比你更懂得男人。男人比女人现实,会懂得屈服。如果不幸他不是,那么毁灭。爱,在我手中,如果没有,就毁灭,彻底毁灭。不错,你应该知道,所有事情都是我在操控,北影只是我的棋子而已。
        苏西忽然打了个冷战。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徐天蓝。
        徐天蓝徐徐抽烟。眼睛不知注视哪里。很空茫却又似很有想法。
        一阵后,她说:你可以走了。奉劝你不要和他在一起。
        苏西忍住内心的不愉快,说:谢谢你的咖啡。
        出去后,苏西直接去千禾那里。开门进去。屋子里意料中的没有人。家里很杂乱,空酒瓶、换洗衣服、吃过的食品袋随处堆积。她可以想象他一直一个人在过日子。再没去找徐天蓝。可不知为何她无喜悦可言,可能是刚才徐天蓝的话让她笼上了阴云。
        她蹲下身收拾,拣瓶子时不禁皱眉,喝那么多酒想找死吗。想到他一个人在黑暗中被压力包围,只有借酒浇愁,便为他心疼。
        而后拖地,洗衣。又去厨房,冰箱里空荡荡的,便去外面超市采购了些东西回来。
        千禾仍未回,她不知他是否一定会回。却也不愿意打电话给他。她不想见他。每次谭亭给她电话的时候,她都有永不再见千禾的打算。她的理智存在的时候,她知道她该做什么。从婚姻的角度,无论如何,千禾不是合适人选。但是她却一直放不下他。
        苏西去他卧室。发现自己的肖像被他挂在墙壁上,躺在床上正眼就能看到。这幅谭亭最满意的肖像却是送给了他了。有点讽刺。她不知他能看出什么。她看不出自己有改变他的任何力量。或许他只是需要。
        送给他的叶片还在,却已枯黄。却居然没碎。可见他很细腻。不错,对于她的事他都很有心。或许真的爱她。不能否认对不对,否认是没有良心的,只是苏西并没有付出相同的分量。
        苏西坐到床沿。被子胡乱的耸在一起。她微微笑了下,能想象他急匆匆起床的情景。便帮他叠起来。很轻柔,仿佛在触碰他。
        而后去书房。打算给他留言。坐下来,看到桌上有一杯隔夜茶。想起他倚窗喝茶的情景,阳光飞泻到他身上,使他全身明媚,她那时总觉得他真的很明媚。
        有写东西的冲动。
        她拿起笔和纸。想起5月的一幕幕,他在窗口抚着吉他唱歌给她听。她看窗外苍翠的树,掩饰内心的慌乱。什么东西在无形中生长。是的。爱。轻柔而静谧的爱。便奋笔疾书:
        煮一壶酒,想一个人。茶香飘起来的时候你来了
        我便以茶解酒
        并大声说话,遮掩心跳的声音
        装作爱情还在远方的路上
        悠长的韵味,揉进心条。在另一个风景
        听见一滴泪落在纸上
        洇开的字迹
        隐约开过一些桃花
        月光洒下来,沾上发丝。这岁月的洁白吻印
        和曾经的嫣红一样美丽。风的纤手
        抚过露珠,往事纷纷碎落
        我们静静吮饮,那一个清晨的花露
        苏西露出一个苍茫的笑。收起。回家。
        第二天下班后,她又去了。打扫房子。到厨房,发现他煮过一袋方便面。便给他做饭。炒了两个菜。冷了他可以热了吃,总胜过吃无营养的方便面。
        周末的时候,她又去了。水槽里有吃过的碗筷。她想他真够懒的。便动手洗碗。洗的时候,他进来了。说:我正在逮田螺姑娘呢。她吓一跳,没防备他在。进屋的时候,她就没去想他可能在的事实。
        跟你玩捉迷藏的感觉挺好的。他抱胸立着,穿着松垮垮的睡衣,嘴角浮出嘲弄的笑。
        她用水冲碗,说:今天怎么在呢?
        他说,是不希望我在吗?来这里不是想见我的。
        她说当然不是。
        他说骗我。靠近她。她预感他要做些亲昵举动,连忙举着碗说:别骚扰我。
        他说骚扰你又怎样。便自后抱住她。在她耳边说:继续洗,不影响你。她气得要死。机械地冲。心里却似有虫子爬一样,麻酥酥的,因为他用唇在碰她的耳垂和脖颈。
        她说:你,别这样。这样很不公平。
        他说什么不公平。
        她说:谭亭很尊重我。
        他说是么,可是我不一样,你不能奢望人跟人是一样的。
        她说:你这样霸道我不喜欢。
        他说:为什么要压制自己呢。我说我啊。却也放开了她。实际上,他很听她的话。
        她归整好碗碟,洗好手。看着他,他脸色很不好,有点苍白,人还是瘦。再不是5月初见他那时的健康阳光了。她心疼地看了他很久,说:你很不好,我知道。
        他摇头,带着轻柔的笑,说:没关系,很快就会结束。
        她说:我不知道怎样帮助你,我知道你现在很累。很烦。没人理解你。所以,我才来的,让你知道,无论怎么样,至少还有人不希望你被打倒呢。
        我知道。他咬着牙说,似乎是要咬住那即将泛滥的温情。
        你了解我,比什么都好。宝贝,我们去外面说话。他拉她的手。她任由其拉。
        坐在沙发上,他要将她抱在身上,她不让,坐到他对面。他说:非要维持这样的距离才叫公平。
        她说:我对你够好,你不要不知足。
        他索然笑笑,说:不错,知足,以前你心里压根没我。
        苏西想说有。没有说。
        他说:苏西,还差最后的MV,来吧。跟你说过,有纪念意义。希望跟你在一起拍出那种感觉。我什么都不在乎了,别人爱说说,我只想做好这件事。做完以后,过完年,我就自由了。
        苏西沉吟。她有些松动,知道千禾是用生命在做。为她做,也是为曾经丢失的理想做,为未来即将的新生做。她尽管不愿意,却也不忍拂拭他的想法。但也知道,一旦介入,势必将他推进更糟糕的境地。她也从此不得安宁。
        我很自私。是吧。其实应该保护你。可是,我就想在我演艺生涯的最后,告诉所有攻击我的人,我无所谓,我有我爱的人。
        其实你有所谓。苏西说,低调一点更好。悄悄地离开。这世界很健忘的。你没有被人咀嚼的价值,他们会迅速遗忘你。可是,你不是这个性格。我明白。真的需要我去做。我也会。我们就真正的联在一起,我跟你一起挡着压力,这或许也是我现在唯一可以为你做的。
        苏西。千禾的眼睛慢慢深邃。
        苏西真的去拍了。
        开机那天,来了很多记者。苏西很平静地让他们拍。不回答他们提出的任何八卦问题。MV拍起来不算太难。其实对她和千禾来说,是够默契的,本色出演就可以了。唯一的不适应是天冷。在这样的寒天下,她要穿着白色雪纺裙在露天奔跑,假装是春天。她停下来的时候,千禾会拥抱她,给她一点暖意。镁光灯这时就跟聚焦在他们身上似的。
        拍摄间隙,苏西看到徐天蓝站在一边抽烟,相当冷漠。
        三天的拍摄完毕。苏西跟徐天蓝告辞。徐天蓝说:你挺有勇气的。苏西说:我也不知勇气自哪里来。她说:你要记得,你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苏西说:这个由我和他把握。
        苏西真不知勇气自哪里来。但是这次以后,她知道需要更大的勇气去面临舆论和以后不会平静的生活。
        她和千禾的恋情已经公布,她成了破坏人家感情的第三者。舆论对她恶评如潮。北影继续以无辜者的身份阐述自己的可怜。苏西很难将这个哀怨的女子同以前见到的精灵古怪的女孩联系起来。只能说徐天蓝本事够大。但是想来,也无非是名利的引诱吧。
        上班也成了头疼的事。所有人都当怪物一样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她忍住各种眼光和猜测,埋头干活。她想一定要支撑下去。只要公司不辞她她就要好好做下去。顶住一切。
        晚上,她去千禾那里,给他做饭,也给他鼓劲。他正和公司打官司。舆论的摧残,反而令他们越挫越勇。大概两人都是不服输的性格。
        千禾,坚持下去。会赢的。苏西走时总跟他说。
        千禾脾气也空前的好,眯了眼,说:当然,苏西在我身边,我很有信心。
        而后拥抱。千禾说:记得我们当年第一个爬上山顶也是这么拥抱的。这个女孩子很坚韧,我喜欢。我当时对自己说。
        恩。苏西轻轻说,我记得我拿到了被罩。蛮好看的,小碎花的。你说我结婚你要送我8件套的。
        10件套都没问题。我们一起享用。千禾摸她慢慢洇染出的红晕。
        苏西却不是纯粹的害羞,还有惭愧。这些日子,坚强地面对舆论,她甚至忘记去想谭亭。谭亭应该也知道了,虽然他从不看新闻,但是他们声势这么浩大。未来,她还是难以把握,只能顺其自然了。但是,她想,离开他的情面会更大。因为她已经不配去拥有他纯粹完整的爱了。
        痛快一些吧。她对自己说。但是心里还是漫上了沉重的灰影。有太多往事,摊在那里。很难舍弃。但是还是痛快一些吧。这是唯一减少他痛楚的方式。
        苏西将戒指从抽屉里拿出。细细看了好久。准备还给他了。
        正在她准备去上海时,发现千禾身体出现了问题。
        官司还是败了。她从报纸上获到消息,连忙赶到他家。发现他在喝酒。她上去夺掉他的瓶子,说:这又有什么。
        他看着苏西,笑一笑,说:没什么,只是觉得很不爽。你不让喝就不喝。
        突然哇地一声,他跑去卫生间。她跟过去。他对着马桶呕吐。她很震惊地发现,居然有血。
        你,怎么啦。她发蒙。血总令她想到绝症之类。电视里不总这样,一个人咳嗽几声就表示生病,吐血就差不多要死了。
        千禾自若地漱口,说:没什么,胃出血。以前也吐过,吐吧吐吧吐习惯了。对身体没什么影响。
        怎么就没影响呢,你明知你有问题,还不要命地喝酒。你想干什么呀。苏西急得几乎要哭。
        千禾哄她,说:好,我不喝了,保证不喝了。
        苏西说:去医院看看吧。
        千禾说:苏西,我想回南京一趟,我爸妈让我回去。官司输了就输了,也就赔点钱,反正明年就是全新的日子了。
        那,你回去吧,让你妈妈好好调理你。
        你也要去。千禾揽过她,说,我要把你郑重介绍给我父母。然后,我们结婚吧。
        不去。苏西抽身而出。
        还没选择好?千禾又嘲弄地说。苏西忽然有点讨厌他这种表情。她很痛苦地彷徨,他还以为她沾便宜似的。便硬硬说是。
        千禾看她生气,才说:是我心急了,那请苏西送我回家。
        看苏西默然不语,又补充说:你不怕我半路,吐血而亡吗。
        不关我事。苏西虽还是硬硬地说,却知道自己松动了,女人总是心软。听不得“生啊死啊”这种词。而且上海、南京不远,她想送他回后,就去找谭亭。
        想到谭亭。心又沉重起来。
        有一阵子,没谭亭电话了,不知他是要给她空间,还是打算遗忘。无论如何,这对她是好事。她但愿他忘记她。这样她的罪责也就轻一些。
        谭亭在浦东的7楼看雨。这是个多雨的城市。冬天奇冷,天气阴晦迷离,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也像极了他的故乡贵州。他以为他可以习惯这种阴湿的天气,却还是无法习惯。或许是在干燥与温暖中呆久了,他迫切地希望回归北方那座城市。不一样的冷,冷也冷的光明正大。当然,他怀念它是因为有一个人的缘故,只有她在,才有家。现在,他的住所,不可谓不富丽堂皇,但是没有生机。就像他的心一样死寂。他怀念三年前那个小家,她在他怀里缩得像一只贪恋温暖的小猫。她的唇那么柔软,她的笑那么生动。他迷失其间,无力自拔。但是——
        他不由漫上一层苦笑,他知道他与她在越来越远。
        报纸看到了。无意间瞥到的,她和千禾拥抱在一起。她是个享受安静的人,为了那个人居然破天荒拍起了戏,还任由人指戳评点。她的笑那么平静,那么坦然,好像旁人都不存在。他们真的是那么好么?
        他走掉的三年,他无法去掂量她和别人的感情。三年的感情,总比他两年不到的感情强烈。他有难耐的醋意,却有更多的酸楚。
        失去的东西无法重来。老天真的给他惩罚了。给了他成功的辉煌,却拿走了爱情。可是,老天怎能明白爱情才是终极才是他的生命。成功只是偶然,他早就明白其间的荒诞。
        雨淅沥淅沥地落。在雨的绵延中,他的思念也在生长。但是却不能打电话给她。他现在还不能承受失败的消息。他愿意拖。拖得一日是一日。虽然已经没有梦可做。总比残酷的摔碎好。
        苏西。我真的爱你。为什么惩罚要这么大呢。他闭上眼睛,感到心上蹦跳的疼痛像火花一样滚烫。
苏西与千禾去机场。通道两边都是记者。不知他们嗅觉怎么这样灵敏。居然能准确地判断出他们的行程安排。在镁光灯的闪烁和七嘴八舌的提问中,两人勉力通过。千禾拥着她,漠然推开人群,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她则看着前方,努力做到没有表情。其实倒是想配合他们一下,他们也是为工作吗,只是,想来他们的生计也轮不到她担忧。
        登机后,苏西松一口气,说:这种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不过,也许有人就很享受被人包围的感觉。你刚出名时看到这种盛况应该也很享受的吧。
        也许。千禾说,没出名时想出名,出了名想清净。人的欲望总是一步步高级。我也算走过一遭,获得一些,付出一些,然后明白一些。
        苏西说:人不都这样,所以过好自己的日子,不羡慕别人就好。你还有很多日子可以开创的,走好了。
        说什么话呢,我们一起走。千禾拉她的手。她没有回应。风雨把他们卷到一起了,她却也没多大欣喜可言。
        到南京的时候,发现正下雨。雨丝冰凉。一点点袭入人身上任何没遮拦的地方。两人打车。千禾给家里打电话,吩咐家里人隆重欢迎他。他是家里的独子,他父母肯定很宠他。苏西看着他眉飞色舞,想,无论怎样,家总是最后的港湾,再桀骜不驯的人也需要家的庇护。她不由想生日那天,她和父亲、谭亭共进晚餐的情形。人生总是患得患失,无法圆满。她把目光转向车外。看迷离的南京。
        不久后到家。上楼道的时候,她有些忐忑。他看出来了,说:不要担心。没有人敢对你不好。她笑笑,说,不是这样。她想见过他家人就走。她只负责将他带到家。
        千禾的母亲听到脚步声,已经将房门开了,正在门口等。
        千禾看到了,叫了声妈,上去拥抱了母亲一下。千禾的母亲慈和而满足的笑着,只是在看到苏西时,笑容有些凝滞。
        苏西点一下头,叫:伯母。
        千禾回身拉苏西,说:妈,我终于把苏西带回来了。苏西,进屋吧。
        苏西随千禾进屋。千禾家是复室,房子很大,装修也很豪华。中式风格。红色主打,浓烈的色彩让苏西有些压抑。
        爸呢?千禾问母亲。
        还没下班。待会就回。
        哦,爸向来不重视我。千禾说,妈,李嫂在吗,让她收拾一个房间给苏西,苏西,你头发湿了,要不要先洗个澡。
        苏西连忙说:不用了。说好只送你回家的。我呆一会就走。
        千禾看着苏西,皱眉,说:就住几天,哪怕一天,现在也挺晚了,你去哪里。好不好,不要让我难过。
        苏西很踌躇,她确实不想住下来,又不愿当他母亲的面,不给他面子。千禾已经拉住她的手,说:去我卧室看看。
        千禾的卧室很杂乱,堆了很多乐器,以及散乱的书。桌上却有一桢苏西的相片。苏西叫道:你怎么有我的相片?
        千禾说:问小潮要的。
        哦,这么丑,你还光明正大摆在这里。
        我觉得很好啊。我喜欢你丑一点。知道我为什么追你吗?我那时想长得不太好看的女孩子应该容易上手,结果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哦,竟敢这样说。苏西气得跺脚。
        开玩笑啦。千禾拥一下她,说,我喜欢看你气急败坏的样子。
        苏西咬咬牙,说:我却很讨厌你老不正经。
        留下来。千禾说。
        苏西有点松动,挣脱开他,说:我下去帮你母亲一把。
        千禾的母亲正亲自下厨。苏西进去,说:伯母,我帮你。径去水池洗菜。因为以前跟千禾母亲接触过,也不觉陌生。
        千禾母亲也不阻止,说:恰好今天李嫂请假了。千禾也不提前来个电话。
        他想给你惊喜。苏西说。
        真是个孩子。千禾母亲脸上荡出圆圆的笑意。
        千禾母亲并不太擅长做饭。苏西很快就接替了她。她也不走,在旁边若有所思地看着苏西。过一会说:你和千禾,定了吗?
        什么?苏西愣一下。
        千禾母亲说:看得出来,千禾很喜欢你。他从未将女孩带回家。
        苏西不知如何回答。千禾母亲的眼光是凌厉的,苏西知道她不喜欢她。因为在她眼里她儿子大概是天底下最出色的人,一般人很难配得上,何况她家境贫寒,甚至很不光彩地让他儿子养过一阵。
        千禾母亲说:直说吧,我和他爸爸也考虑过他的婚事,我们不主张他娶圈的女子,但是我们家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还是想结一门门当户对的姻亲。
        哦。苏西低低说。
        苏西,你很多方面都好。只是,你知道么,我们不需要你这样勤快顺从没有脾气的女孩子。
        苏西点点头,想,是了,她其实更像一个卑微的下人,而不是一个尊贵的女主人。自卑与自尊合在一起,她突然抬头一笑,说:伯母,你放心,我不会和千禾在一起的。迅速抿住自己的嘴,发现内心翻出一股热浪,要溅湿眼眶。她压了下,平和地说:我待会就走。我要去上海,我男朋友在那里。
        哦,千禾母亲张大嘴,似乎不相信,但还是说,也不用着急。明天走好了。
        苏西摇摇头,发现有一滴泪掉到案板上。连忙死死撑住。
        饭菜端出去的时候,千禾的父亲回来了。千禾将苏西介绍过去。苏西也只是普通的笑笑,认清自己和这个家的差距后,她也不在乎什么了。
        四人吃饭。她吃得很少。话也说得少。嘴角一直维持一抹淡淡的笑。
        他们在谈论官司的事情。然后是亲戚各家的琐事。她也不听。自己发发呆。这个时候,不知为什么迫切希望回到谭亭身边。想起上次回谭亭的家。他家里人对她很亲切,她妈妈重病在身,却坚持躺起来,拉苏西的手跟她说话。她说:早点结婚,我还想看孙子。问起她家的情况,她说到她的母亲,她跟着一起落泪。有时候没有话,她安宁地看着她。走的时候,说:小亭交给你我很放心。又关照谭亭对她好。也不知她身体怎样,别后就没通过电话,苏西忽然很惭愧,就恨不得再去看她一眼。
        苏西,你想什么。千禾叫她。
        没什么。苏西很平淡。
        不用拘束。千禾说。
        哪有。苏西笑着摇头。
        我爸问你话。
        啊,什么?苏西慌张道。
        在哪里做事。千禾父亲问。
        一家杂志社。
        以前跟千禾是校友?
        是啊。
        苏西想其实他们也没什么话要问她,只是寒暄罢了。便觉得这种无聊的对话早点结束算了。她想走。一刻也不想呆下去。
        收拾碗筷。千禾的母亲说,放着吧,李嫂一会就过来了。
        没关系。我做惯了。苏西洗碗,擦厨房油烟。很卖力。干活是与自己呆一起,她只愿静静地跟自己呆一会,想怎样跟千禾告辞。无论他挽留,她也不呆。她知道自己脾气上来了。
        千禾到厨房,说:你好像不开心。
        苏西想来得正好。说:没有。洗好手,解开围裙。说:你好好休养。
        你想做什么。千禾说。
        我走了。别拦我。我说过只负责送你回来的。
        是不是我妈刚才跟你说什么。
        没有。我说话算话,你也说话算话。
        你不愿意住我家,我给你找酒店。
        不用。我去上海。
        你去上海做什么。千禾的嗓音开始大起来。苏西看到他父母投过来的讶意目光,不定觉得怎么欺负他儿子呢。便不说话,经过千禾,到客厅。
        换上笑容,说:伯父、伯母我告辞了,谢谢你们的晚餐。
        千禾拉她,说:不许走。抬头对母亲说,妈,你把苏西留下来。
        千禾的母亲很奇怪地瞥苏西,苏西觉得千禾真可恨,他妈不定觉得她刚才告什么状了。她很烦,拿掉千禾的手,说:你怎么这样。我跟你说只送你回的。
        苏西,如果是这样,还不如不回。千禾很苦恼地说,我做错什么吗?
        苏西看他当着他父母的面哀恳自己,也很为难。但是骑虎难下了,说:过几天,如果有空我再来。
        他说:你敷衍我吧,你知道我不希望你去上海。
        苏西也无话说。拿起行李走。千禾跟过去。千禾的母亲说:你有没有志气,这样的女孩子要来做什么。
        苏西下楼。千禾不声不响提过她的箱子,走在前面。屋外仍在下雨。千禾说:你等一下。我去开车。
        苏西说:我自己打车好了。
        千禾不理她,冲进雨幕。几分钟后,车子停下来。苏西进去。说:很抱歉,让你们一家都不愉快。
        千禾继续不理。车子穿透雨幕,天气阴沉下来,苏西感觉什么也看不见。
        不久后,车子停下,苏西说:为什么停这里,我要去火车站。千禾还是不理她,拿起行李,又过来拉她。
        是酒店。门童过来代拿行李。千禾拉住苏西,在前台登记。
        而后几乎是拖她到房间。把她往床上一甩,她趔趄了一下,倒在床上。重新爬起来时,愤怒终于出来了,说:你有什么权力约束我。我终于想明白一件事,即便没有谭亭,我也不会和你在一起。你会不会尊重人,你能不能理解人,告诉你爱情不是一切,我有自尊。
        他舔舔嘴唇,说:知道么,我把你带回家,就是让我爸妈知道我喜欢谁,要和谁在一起。无论他们愿不愿意,我要和你在一起。你就不能跟我一起扛吗。他们不喜欢你,我不在乎,我喜欢就行。
        那何必。你早知你家里人不满意我,何必把我带回家出丑。
        苏西,不要与我争论,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真实想法,我不想你去见谭亭。见了后,你心里还有我吗?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我不想分开。我们好不容易好了一阵。又这个样子,我真的很难过。
        苏西不说话。她知道自己心很软。过了一会,说:你回去陪你父母,不要让他们再骂我霸占他们儿子。我住下来。
        我不走。千禾过来搂苏西,被苏西推掉,说:我心情不好。你最好赶快走。
        我呆一会再走。千禾躺到床上,又把苏西拉下来。说:什么时候,我们能共眠一床。
        苏西无语,过一会,侧过脸,说:千禾,我们的未来好像很渺茫。你家里人不喜欢我,我有强烈的自尊,我也不喜欢圈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喜欢徐天蓝的威胁和北影的纠缠。我是个平凡的人,也不想怎样,有一段平凡的感情就可以了。对物质也没多大欲望,只想平平淡淡的生活。
        你跟我说,除开我家人,除开圈,你爱我吗?
        苏西想了想,点了点头。
        千禾绽出一抹雀跃的喜色,翻身到她身边,说:那无所谓了,那些都是外因,苏西,我觉得我们的未来很光明。拉拉她的手,说:明天,我带你好好玩玩,你从没来过南京吧。
        饶了我,会被围观的。我宁愿睡觉。苏西说。
        哎,有个地方很清净,我带你去。我小时候在那度过童年,我姨婆还住那里,她可喜欢我了,也很久没去看她了。正好去看看。
        明天再说啦。苏西打个哈欠,觉得很疲倦。起身,说:我洗洗睡了。你回吧。
        千禾被哄乖了,也就回去了。
        苏西其实睡不着觉。从包里取出那枚要归还谭亭的戒指细看,当时求婚的场景历历在目,午夜的公车晃动着两个人的甜蜜温馨,宽厚细腻、体贴入微的谭亭无疑是丈夫的不二人选,可是,自己却还是跟疯了一样的要跳进一个压根也不知有无希望的泥潭。人,尤其是女人总是莫名其妙,真不知脑子长那儿干什么用的。苏西不禁哂笑自己。放下戒指的时候,觉得心里有点堵。
        千禾准备睡觉的时候,母亲敲响了房门。
        还不睡啊。千禾开过门,返到自己床上。屋里空调开得很热,跟置身炎夏似的,母亲不由说:你这孩子,开这么热干什么。出来出去,很容易感冒的。
        冷。千禾简单地说,又说,母亲大人,有何指教。
        母亲坐到床沿,说:本来想明天再说,可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你爸也一样。就推我过来了。
        说吧。我听着。千禾躺下去,却并不热心。
        母亲拉他,说:不许睡,你听仔细些。我们大人都是为你好。苏西,其实也不是不好,可是,我,总觉得她好像寒酸了点,没有那种架子,撑不住场面。
        “什么架子,跟你吵架的架子吗。”千禾突然激动起来,“五谷不分,四体不勤,颐指气使,就是有教养,就尊贵吗。你们是嫌人家出身贫寒吧。出身就是这样,由得她选择吗?是嫌她卑微吧,她母亲自杀,父亲欠下赌债,一个小姑娘背负沉重的担子能骄傲得起来吗?嫌她不自爱,妈告诉你,是我逼她住我那里的。是你儿子追人家,人家压根不在乎你儿子。她不是那种贪慕富贵的人。你以为所有女孩子都要围着我转吗?都喜欢钱吗?我倒希望她是,可她不是。妈你知道我追她多辛苦吗,好不容易把她带回家,你们就可以当她不存在。我难道不知道你们在故意冷落她,要她知难而退。我难道不知道你们相中小微吗?相中小微也只是因为国凉伯伯的缘故,妈,你们能不能不要那么势利。”
        哪有你这样对妈妈说话的,千禾母亲皱着眉听完儿子的话,说:是妈妈把你宠坏了。我们可全是为你好,听我说,婚姻这种事还是有相似的背景为好。国凉伯伯跟咱家是世交,他一直很喜欢你,你跟小微以前也很好。难得小微对你心意不变,这次专程回来找你。你忘了,在小微去法国前,你还说你毕业后去法国找她。
        那是小孩子的话。当时觉得小微漂亮而已。
        现在更漂亮。你去见见。上个礼拜,我们跟国凉伯伯一家聚了一下。小微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不仅漂亮,而且知书达理,一看就很有教养很有气质。她又是学艺术的,你们有共同语言。见见吧,说不定有感觉呢。小微上次说,一直惦念你,给你发邮件你从不回,以为你怎么样了,回来一看原来成大明星耍大牌了,还拈风惹雨的。她不喜欢你在圈,我跟你爸爸解释了好久,才让她家满意。你这次退出,我和你爸举双手赞成。官司输了就输了,没关系,家里不缺钱。
        她爱喜欢不喜欢。行了妈,我知道你意思了。你睡觉去吧。我困得不行。
        那,明天,我给你约小微。
        不行,我明天去看姨婆。哦,跟苏西一起去。
        苏西没走?你有没有点骨气,她那种女孩子抓抓一大把,你越把她当回事她越给你颜色看。她走时那叫什么态度。我反正不认。母亲唠叨着出去。
        第二天,千禾醒来时,已接近十点。匆匆给苏西打了个电话,而后冲向卫生间,半道突然听到有人叫他。千禾。清脆的女声。他回头,看到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
        哦,小微。千禾想了想,点点头算招呼。
        小微穿着黑色绒线开衫,里面是白色的宫廷复古式衬衣,领口处系有大蝴蝶结,下面是白色铅笔裤,腰带是金色的,脚上是镶金属片高跟鞋,品位还算可以,身材看上去似也不错。千禾上下打量了阵,说:什么时候回的?
        有半个月了。小微说,你跟以前很不一样。长这么高。
        废话,那个时候,才几岁。你跟以前也不一样。
        小微脸有些红,说:是么?我怎么个不一样。
        千禾促狭地笑笑,说:漂亮多了。看她很开心的样子,忍不住说:你不是希望我这么说么。
        你真可恶。小微突然挥手给千禾一粉拳。千禾避开。说:抱歉。往前走。小微跟在后头,说:你去哪里?
        千禾说:卫生间,方便,你也要来么。
        小微立刻弄了个大红脸,说: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讨厌啊。
        千禾洗漱出来时,他母亲已经给他端出早餐。千禾说:我不吃了。我得走了。
        冷嗖嗖地,去乡下干什么,小微来了,你好歹要陪她吃顿饭啊。母亲叫。
        小微垂首作乖巧状,说:千禾,你去哪里玩,带上我好了。以前,你很爱带我出门的。
        千禾笑着说:这次不大方便,我跟我女朋友一起去。
        小微呆在那里,千禾母亲连忙讪讪解释:小微,别听他乱说,跟你说过他没有的。千禾,你别乱说话好不好,跟小微道歉。
        千禾说:小微对不起,你好不容易回国,照理应该好好招待你,可是我女朋友也是头次来南京,昨天已经跟她约好了。下次请你吃饭。失陪。便走。
        小微不难看,也不令人讨厌,他记得自己在高中时候是有点喜欢国凉伯伯家的这个女孩的,听说她去法国可能不回来,还伤过心。可是时过境迁,他现在一点波澜都没有。或许只能说遇上苏西,就等于遇上宿命,他没有任何办法。
        有人喜欢就好.其实我本人还挺喜欢的.
雨过天晴。阳光在弥散着水气的空中折射出七彩光芒。千禾心情很好,一路介绍着南京风物,一路朝郊区驶去。
        苏西,你想什么?过一阵,看苏西发呆,千禾问。
        哦,苏西好像被惊扰,有一瞬茫然,随即笑笑说,你也在乡下住过。我很难相信。
        小时候,我爸妈工作忙,没空管我,就把我扔姨婆家了。哦,我外婆过世得早。我妈其实是我姨婆带大的。乡下还挺好玩的,田里种很多瓜果,我记得我和几个伙伴经常去偷瓜吃,看瓜的是个瘸子,追得很慢,我们一点不急,拿了瓜在他面前张牙舞爪,他要抓我们,我们刺溜就滑掉了,把他气得。
        苏西笑着说:想象得出,从小到大,彻头彻尾一大坏蛋。
        坏在女人嘴中大概是可爱的意思。哦,我还有一管气枪,我经常扛着去打麻雀,后面跟一堆人,虽然打的水平不怎么样,背着枪却觉得很威风……
        你那枪还在不在?比试比试,我小时候也玩过,水平肯定比你强。
        你,吹吧。千禾鄙夷,又说,也许还在,我找找。下午我们打麻雀去。
        得,麻雀没惹你,我现在不杀生。
        不敢跟我比才是。哎,你们女孩子小时候玩什么,跳皮筋、丢手绢吗?
        小看人,说起来吓你一跳,我捕过蛇你敢吗。
        ……
        说说笑笑,回忆童年趣事,心境变得很恬静。千禾多年来第一次觉得心上跟给阳光照透似的明媚。便说:苏西,怎么你一到南京天气就这样好呢,你跟南京很有缘。
        有缘什么,没看昨天给我一场雨。苏西撇嘴。
        两个钟点后,车子停在一个独立的小院前,院门关着,围墙外种了一些蔷薇,芊芊蔓蔓爬着,只是未到季节,看上去灰头土脸的。
        我姨婆一个人住。儿孙辈都搬南京了,就她不肯走。老人都恋旧。千禾说着,砰砰敲门。
        不多久,有个中年妇女过来开了门。看到千禾,惊讶道:呀,你怎么来了。连忙朝屋内喊,老太太,贵客来了,千禾,是千禾啊。
        千禾拉了苏西,说:这是周嫂,照顾婆婆的。
        周嫂。苏西喊一句。就听里面哐哐拐杖敲地的声音传来,不多久,屋内转出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手里拿着念珠,面目慈和,精神矍铄的样子,想来是千禾的姨婆,果然,千禾已跑上去,抓住姨婆的手,说:婆婆,我呀。开心坏了吧。
        婆婆抬头怔怔看千禾,笑着抹眼泪,说:这么大了呀,都好几年没见你了。你这坏小子,以为把婆婆忘了。
        怎么会啊,婆婆,您好好看看,千禾是不是又帅了。
        恩。婆婆仔细瞅,真的跟几万年没见过似的。苏西想千禾原来也可这么温和的,很享受这样稳馨的场面。婆婆突然向她一招手,说:是小微吧。颤巍巍地走上前。苏西连忙扶住,说:婆婆,我是苏西。
        哦,苏西。婆婆睁着眼细细打量,转而向千禾,说:又换女朋友啦。
        哪里啊,婆婆,我自始至终只有苏西一个女朋友。苏西心里鄙夷了一下,瞟他一眼,想这家伙脸皮实在太厚。
        婆婆笑眯眯点头,说:挺好挺好,这丫头长得周正。千禾,婆婆什么时候吃你喜糖。哦,没吃饭吧,想吃什么,我叫周嫂做。
        千禾说:馄饨,荠菜大馄饨。婆婆做得最好吃。
        哦,苏西你要吃什么。婆婆拉苏西手。苏西说:千禾吃什么就什么。婆婆说:可不要老迁就他啊,这家伙皮得很,得狠狠收拾。
        婆婆,你这是什么话。千禾有意见。
        婆婆拉苏西边走边说:苏西,跟你说,有一次,也是裹馄饨,我把馅全和好了,放在盆子里搁地上,他呢,哦,那个时候他3岁,在盆里偷偷撒了泡尿,还不让我们知道。我们一吃,说,怎么有股尿臊气。
        哦,苏西忍不住抿嘴笑,说,应该让千禾都吃了。
        我怎么不知道,千禾央求说,婆婆,千万别在苏西面前毁我形象。我以后会被她嘲笑的。
        苏西,咱们不理他,还有很多事,我慢慢跟你说。
        好啊。苏西应承着,朝千禾做了个鬼脸。
        周嫂去买馄饨皮。苏西在婆婆指点下和馅。苏西家里也常吃馄饨,和馅对她也不是难事,但还是老老实实听婆婆吩咐。婆婆显然很喜欢会做家事的女孩子,对千禾说:坏小子有好福气呢。苏西很能干。
        千禾撇撇嘴说:婆婆,你不知道,苏西就是靠一手厨艺把我吸引住的,其余,你看她有什么好。
        苏西心里暗骂。谁要吸引你来着。但是听婆婆夸她还是觉得美滋滋的。
        周嫂将馄饨皮买回后,几个人一起裹馄饨。千禾不会,跟着学。婆婆手把手教他,说得很罗嗦,但脸上全是笑。想来寂寞久。苏西也盈着笑,很温暖地看千禾调皮捣蛋,看老太太苦口婆心。时不时地,千禾的目光柔柔地碰她一下,说不出的默契。苏西觉得这氛围好,自己似乎像这午后的阳光一样融进去了。
        饭后,婆婆让周嫂去整房间,千禾贼兮兮说:婆婆,房间要不够,我跟苏西将就一下也没关系。
        哦。婆婆狡猾地眨眨眼睛,说,告诉你坏小子,婆婆家别的没有,空房间多的是。
        苏西抿了嘴笑。上楼去帮周嫂整理房间。
        千禾见屋里有自行车,扛到院中,擦一下,矫正笼头,打好蹩掉的轮胎,而后在楼下叫苏西:苏西下来,带你去看看田园风光。
        苏西下来,说:稀罕哪,别的没看过,田园风光看得都腻了。
        别装大葱了,知道你喜欢,上车。千禾脚踮在地上,很酷的样子,阳光照亮他的半边脸,苏西仿佛又看到第一次见他的情景,一个很阳光的男孩。当时她想。
        苏西坐到后座上。轻轻地将手搭在他腰上。千禾说:哦,别那么轻,弄得我很痒。苏西说:难道这就是你传说中的命门。便愈发像虫子似地轻捏他的腰。千禾躲闪,将车子骑得摇摇晃晃,边叫:你花容月貌,出车祸我不负责。饶了我饶了我。苏西才罢休。
        车子在田垄间穿梭。阳光很奢侈,空气里充盈着大团大团的金子。好像老天爷在派发红包。也不知今天是天上什么好日子。光线溅到苏西眼睛里,苏西觉得迷糊,便将头靠在千禾的背上睡觉。
        千禾的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清清凉凉将她包围。苏西忽然恍惚起来。好希望这段路程永远不要终止,他们就这样纯真的爱恋。
        苏西,像不像初恋?千禾轻轻感叹,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我也是。苏西说,而后问:你用香水吗?
        偶尔会用。不过现在没有。
        哦,不要用了。苏西说,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真的很好闻。
        是不是意乱情迷了?
        不要煞风景好不好。苏西捶他一记。
        两人在靠河的一块空地停下来。冰封的水面略略有些融化的意思,破开的冰面下能看到缓缓流动的深黝透亮的水。岸边是枯黄的草,远处是正在过冬的小麦。同样的苍黄。但是因为今天阳光的璀璨,看上去有几分收获的味道。
        这里。千禾比画了一下,说,春天的时候很漂亮,碧绿的草中长一种紫色的像莲花一样的花。
        那是紫云英。苏西说,我老家也有。
        哦,这么诗意的名字。
        那里。苏西忽然跑过去。是一条干涸的沟渠,上面有一条极细的木板,或可称桥,应该是方便大家穿近路用的。
        苏西说:玩个游戏,我们一人从一边上,看谁能通到对面。
        好啊。两人玩兴大发,晃晃悠悠地走上去,到中间,互相推,千禾当然不敢太用力,结果总是他输。很狼狈地跳到沟渠里。
        苏西就笑。他走近她,有风过来,吹起她的发丝掠到他的脸庞,他觉得这感觉美妙极了。她在旁边叫嚣:赢了有什么奖励啊。他忽然抱住她,轻柔地吻她,说:甜蜜的奖励,好不好。她不说话,眼睛却亮闪闪的。
        春天,明年春天的时候,我们再来。好么?千禾说。
        苏西含着温柔的σ猓?阃贰?br />
        不久后,他们骑车到小镇。到的时候,已近黄昏。两人在大排挡吃了一碗暖呼呼的鸭血粉丝。而后参观这个古老的小镇。路上行人寥落,各类小摊已收起。他们享受难得的清净。十指交叉手牵手在街道上行走。心里眼里都是爱。
        路过文化宫,看电影厅外面的公告牌,居然正在放千禾的一个老片,苏西吵着要去看。千禾说:很没劲的。但拗不过苏西。便买了票摸黑进去。人不多。空了很多位子,他们坐在最后一排,苏西轻声嘲讽:这就是当红影视歌三栖明星的号召力。千禾说:哎,片子可是几年前的,现在还放,说明长盛不衰。
        普通的商业电影。苏西却看得津津有味,因为在看千禾。她捕捉他每一个神态,欣赏他每一句台词。嘴角绽着隐约的笑意。
        千禾在看苏西。在电影跳跃的光线切换中抓住她每一个会心的笑。
        放到一个吻戏的镜头。千禾凑到苏西耳边,说:没反应?
        苏西说:姿势很经典,让我想起克拉克·盖博和费雯丽。
        千禾说:你怎么不会吃醋。
        苏西抬头朝他宛转一笑,说:让你失望我比较开心。
        回到婆婆家,已经近10点了。婆婆似乎已经睡了。周嫂开了门,领他们进房间,也告退了。
        两人轻手轻脚洗漱。苏西说:我睡啦,明天见。千禾拉她,说:我去你房间。苏西说:坏小子,是你婆婆家。会说我的。千禾说:婆婆巴不得我早要孩子。苏西脸红了红,说:太冷啊。我走了。便跑自己屋去了。
        窗帘没拉,苏西躺床上可看到一轮明月。银辉入室,空气里充满了柔和梦幻的感觉。真的是太完美的一天。苏西轻轻叹。很奇怪地笼上一点点阴影。就像月上的斑点。人是不可能享受完美的。阅历告诉她。
        会不会就是一个梦呢。她问自己,却也不想回答。这么美好的夜,这么美好的心情,干吗要破坏。
        门忽然开了。千禾穿着睡衣哆哆嗦嗦爬上苏西的床,边说:真的冷死了。同时拥抱住苏西,说:让我暖和一下。
        苏西无法动弹。有种很奇异的感觉自腹内升起。
        千禾趴到苏西身侧,抚弄她的发丝,说:我今天很快乐。苏西,跟你在一起真好。闻一下她的发,说:你用什么洗头膏,怎么有木瓜、菠萝味。恨不得吃一口。
        苏西随口说:吃吧。
        千禾说那我吃了。吻她,同时手轻柔地抚她的脸,脖颈,而后,伸手进她的衣服,熟练地解开胸衣,在那圆润柔软的地方游走。
        不行。不行。苏西心里想。但是那手爬过的地方,生出了酥麻的热气,热气之下,身体就渐渐地湿润起来。她瘫软在那未曾经历的湿润中。又害怕又渴望。
        听得他和自己的呼吸沉重起来,她才说:不要了。婆婆就在隔壁,我不要在这里。
        他说没关系。我爱你。
        她有点不想坚持。这时却听到屋外一串脚步停到她房门口。她连忙推千禾。千禾刺溜一下钻到被子里。
        门敲了几遍,就推开了。是婆婆,婆婆拿着热水袋,说:苏西,你们刚回啊,婆婆都睡了一觉,是不是很冷。将热水袋给苏西。苏西接着,说:谢谢。婆婆拿了另一个,说:这个我去给千禾。苏西连忙说:婆婆,您赶快睡觉去,我去给。
        婆婆不知有没有看到她旁边拱起的一块。点着头,将水袋给她了。然后走。千禾头要钻出,婆婆在门口倏忽转身,吓得千禾重又钻进去,婆婆说:苏西,你旁边好像什么在动。哦,明天晚点起来。好好睡。
        好的,婆婆您也快睡吧。苏西仓皇回答。
        门关上后,千禾探出头,两人对视一眼,无声地笑。
        苏西说:回去吧,让婆婆看到不好。
        千禾无奈地说:好吧。我等你嫁给我。
        苏西点了点头。
        第二天,苏西起得早,到楼下,看到婆婆和周嫂都起了。婆婆说:苏西,睡得好不好,不多睡会?年轻人应该多睡,不像我们上年纪的,到了点怎么也睡不着。
        苏西乖巧答:婆婆,睡得很好,褥子很松软,还有阳光的味道,简直不想起床,就是担心睡太晚要给婆婆留下懒惰的印象才起来的。
        婆婆说:哪里要对婆婆客气。苏西,你喜欢吃什么。
        苏西看周嫂在煎馄饨,便上去帮忙,边回答婆婆的话:什么都好。
        周嫂腾开手出去买菜,婆婆去看千禾。苏西自在地做早餐。
        厨房靠着小花园,有几株腊梅疏影横斜,姿态幽妍,胖胖的麻雀偶尔掠到枝头,又倏忽飞走,留下一串调啾。苏西不自禁开了一道窗缝,一股清冽的香气迎面扑来,心头一爽。又是新的一天。苏西很振奋地想。
        馄饨煎得差不多。苏西盛出,转身的时候,错愕地发现厨房门口站了一人,居然是千禾的母亲,手抖了一下,差点把盘子摔落到地。
        哦。苏西讷讷了一会,说,伯母,您也来了。
        什么叫也?千禾母亲走到苏西身边,说,我自然可以来。
        苏西垂着头,手足无措,有点像犯错的孩子接受大人的责骂。
        千禾母亲说:你不是说去上海吗?你不是说你有男朋友吗?为什么还要和千禾在一起。
        我,是……
        你是想说千禾死缠着你对吗?哎,我真不知道现在的女孩子都怎么想的,怎么可以脚踏两只船呢。自爱这两个字你妈妈没有教你吗。苏西,我不讨厌你,但是,我无法接受你做我家的媳妇,为什么,我不是嫌贫爱富,我们家不需要用钱来装点,我只是不喜欢不独立不自爱没有个性的女孩。你也是上F大的,很好的大学,怎么你就可以忍受让别人,怎么说你,上次,你住千禾那里,我就很不习惯。如果只是普通保姆也就算了,偏偏,哎……在我们家,还装着很有自尊的样子,说有男朋友,转身就忘,苏西,你是看中我家什么,如果是钱,要多少我给你多少,如果不是,又有男友,只能说你生活不检点。
        苏西咬咬嘴唇,却说不出话。苏西母亲说话的声音不高,也不盛气凌人,但每句话都像刀片一样刮苏西脆弱的自尊。
        她止住内心的颤抖,将手里的盘子放到案台上,她怕自己会真拿不住的。
        压了一下,她转过身,低声而急速地说:不要说我妈,我妈对我教育很好。纵然我有不对的,也是我个人的问题。
        啊,慧珍你怎么来了。婆婆过来了。像看到救星一样,苏西迅速撤离。
        呆愣愣到堂屋,犹听得婆婆和千禾母亲的对话。
        哦,苏西这孩子挺好,什么时候给他们办喜事。
        姨妈,跟你说过,是小微,国梁家的。不是苏西。这个只是千禾的助理。
        不像啊,我看千禾满喜欢她的。
        姨妈,你别瞎搅和,千禾这孩子没个定性。今天这明天那。任性的很。
        慧珍,我说孩子们的事你就让他们自己处。时代不同了。
        ……
        苏西挪步到院子,不想听他们的谈话。看着大门,她只想走。就像院子里飞来飞去的麻雀一样,张着翅膀轻飘飘飞走。
        终于飞不起来。因为没有翅膀。终于还是要去面对千禾的母亲。
        婆婆叫她吃饭。她进去了。低眉顺眼。千禾母亲最不喜欢她这样,可是她就这样了。她默默地吃。吃得很少。间或回答千禾母亲的问话。千禾母亲表情居然很自然。
        这次出来请几天假?
        三天。加上周末,总共是五天。
        工作还好吗?
        好。
        千禾身体怎样?
        不怎么好。喝酒喝得多。伯母你要调理一下他的胃。苏西还是没说出血的事。
        这孩子。千禾母亲嘀咕。
        婆婆看千禾母亲,又看苏西,不知如何插嘴。苏西嘴角盈出笑,装得若无其事,不想让这善良的婆婆为难。
        吃毕饭,千禾还没出来。苏西不想等,看千禾母亲要进去找千禾,忙说:伯母,我走了,你跟千禾说一声。
        千禾母亲看着她,拉她到一旁,说:苏西,我也不想为难你。跟你说,千禾爸爸有个很好的朋友,驻法参赞,现在回来了,他女儿从小跟千禾好,我们大人早就有亲上加亲的念头。昨天,千禾撇下她找你,小姑娘哭得淅沥哗啦的。我劝了很久。
        我明白。苏西淡淡说。便上楼去取行李,路过千禾房间,顿了下,狠狠心又走了。
        婆婆吃惊地看着苏西,苏西跟她告辞,说:婆婆,你家的腊梅开得真好。这个院子真的很漂亮。
        苏西。婆婆说。又为难又怜惜。
        苏西笑一笑,说,婆婆,以后有时间我再来看你。再见了。听到楼上有动静,连忙拎了行李跑。
        千禾母亲跟出来,说:坐车吧。让老王送你去上海。
        院子外有车。苏西接受安排,坐上去。
        车子渐渐驶离这个村庄。苏西回味昨日的甜蜜和快乐,只觉得如梦一般。她和千禾又有怎样的未来。
        手机很快响起来了。是千禾的号。她心烦意乱。不接。关机。
        千禾正在大发雷霆。
        妈,是你把苏西赶走了。
        没有,是她自己要走的,她说要去见男朋友。不信你问婆婆。
        婆婆嗫嚅说慧珍。
        千禾说:妈,我现在就跟你说,我只娶苏西一个人,娶不到一辈子打光棍。你不要动什么手脚。你要逼我,我撑死不回家。
        饭也不吃,甩手走。
        你这孩子,千禾母亲气得差点哭出来,想,这苏西到底给人吃什么迷魂药了,怎么我就没觉出好来。对之更加气愤。跟上,说:你要去哪里。
        找苏西。
        你先把妈妈送回去。妈妈有话跟你说。
        上了车。千禾依旧气咻咻的,母子两人跟仇人一样沉默。
        过一阵,千禾母亲叹气,说:妈妈也不想干涉你。我为什么这么希望成全你和小微,是有故事的。咱们家欠国凉伯伯一份情。千禾母亲看了看窗外,凝思了会,脸上现出一抹娇柔,说,妈妈年轻的时候,国凉伯伯和你爸爸都喜欢我,妈妈那时候其实更喜欢国凉伯伯一些,只是因为政治原因,直说吧,妈妈想回城,不想留乡下,而你爸爸恰巧可以给我这个机会。所以就嫁给你爸了。后来国凉伯伯考到南大了。一直没有结婚。想守着我。我生下你不久,你爸爸得了肾病,要换肾,肾源很紧张,你爸爸当时情况很糟糕,全身浮肿,溃烂。如果不是国凉伯伯把一个肾给了你爸,你爸也许就。后来,我们把裴姨介绍给了你国凉伯伯。小微不是你国凉伯伯的骨肉,那次后,他就无法。你明白吗。我跟你爸,其实是想让你代替我们给国凉伯伯一个安慰。我们不想他孤单。你跟小微结亲是最好的办法。
        千禾默默无语,过会说,不用这种方法,我也会照顾伯伯。
        千禾母亲微微摇头,说:那不一样的。做事是需要名分的。你知道国凉伯伯为什么那么喜欢你吗?是,他把对我的感情寄托在你身上了,有时候看着你,他会得到一种虚幻的满足。他跟我说的。他说,如果他和我在一起,千禾就是他的孩子。千禾,请你理解你妈妈,我不是故意要拆散你和苏西。虽然我并不能欣赏苏西,但你要喜欢,妈妈也绝对没办法。只是基于上一代的恩怨,要委屈你。其实,小微真的很不错。你要跟小微在一起,妈可以打包票,你们会幸福。
        妈,幸福是自己感觉的。千禾觉得郁闷透顶,偏偏还发泄不出。看车窗外,天阴沉沉的,又要下雨的样子,是因为苏西走了的缘故吧。天也觉得难过。千禾想。
        下午一点多,车子到上海境内。司机说,去哪里呢。
        哦。苏西实在有点茫然,不想这么快去找谭亭,她总觉得应该把心情整理整理,便说:F大吧。她的母校,她对那一带比较熟。
        谢过司机下车。她拖了行李进校。门口某伟人像还跟几年前一样招着手。学校变化不大,看得见的变化就是砖砌的围墙改成了看得见风景的宫廷式铁栏杆。苏西穿过植物葱郁的曦园,这里,她以前经常来自修。而后,经过多功能厅,她在这里做过青春沙龙的服务员。再后是一排排的篮球场,千禾经常在这里打球,她被球撞过。多年前的事仿佛都没溜走,一眨眼就活生生的涌出。那些背书包去上课的女生就是当年的她吧,那些还在球场生龙活虎的男生都是当年的他吧。她一半感慨,一半跃出兴奋。
        熟门熟路地在学校宾馆开了房间。她去附近的餐馆吃饭,却似乎被认出了,有人朝她指指点点,小声的议论。她很快索然无味。迅速吃完。回宾馆。本是想在学校转转的,又恐被当动物看,只好缩在房间,打开电视,让声浪填充屋里的寂寞。
        不知道怎么办。因为疲倦。因为茫然。她很快入睡。醒来时,天已黑透。屋外下起了淅沥沥的冷雨。颗粒很大的样子,砸在玻璃上,发出簌簌的声音。苏西掏出手机,想应该跟谭亭说一声了。
        于是开机。刚开,电话就进来了。苏西吓一跳。以为是千禾,看了显示屏,发现是谭亭。也不知道算不算心有灵犀。
        谭亭犹豫了很久,终于忍不住给苏西电话。之前,他接到苏西父亲的电话,说:小西不在家,是不是去你那里了。他倒有阵子欢欣,很快意识到是白日做梦,她必定是跟别人走了。去哪里不得而知。她会不会就这样离开他的生命?他煎熬起来。难耐的酸楚和思念终于逼他打电话。
        上海是不是在下雨?她这样说。
        你怎么知道?他说。
        哦,我离你不算远。
        多远?他心里漫上狂喜。说,在上海吗。
        她顿了顿,说是。
        惊喜让他有一瞬无法言语。她真的来看他?
        她说不欢迎吗?
        他说,想不到。
        她叹口气,说,其实我也不想这么快见你。
        他心里开始渗进乌云。她的话什么意思。他永远不想知道。
        电话死寂了一会。她说:我可以见你吗?
        他说:你在哪里?我接你。
        她说F大。我在门口等你,而后挂电话。
        很沉重。苏西觉得心里全是石头,看自己放弃一份笃实的爱,走进一个茫无所知的黑洞。
        为什么呀。有个声音在大声质问自己。是的,理智在的时候,她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可现在,大概是疯了。被千禾搞疯了。
        手机猛地又响起来。
        这回是千禾。她想了想,接。总不能永远不接。
        为什么关机,为什么不声不响走,为什么不能信赖我。究竟为什么。电话一拨通,千禾的愤怒就传了进来,差点将她耳朵震聋。她将手机离耳朵远一点,说:我大概配不上你。
        胡说八道,你的意思大概是我配不上你。
        没有这意思,我自卑。苏西想你母亲教会我自卑。
        你真该死。你是不是不想我好过,你明知我爱你,却一回头,就去找另一个男人。好像他是你最后的武器。
        闭上你的臭嘴。苏西很气愤,当即就想把电话撂了。听他咻咻喘气,知道他在吃醋,忍了一阵,放平声音道:我答应你不会跟谭亭怎么样,你不要瞎想,好好在家调理身体。身体不好我可不要的。谁都不愿做寡妇。
        他说我已经被你气得吐了一升血。
        她笑道:那会死掉的。
        他说你不巴不得我死吗,可以没有任何负担地跟别人在一起。
        她突然很难过,说,别胡说了。我挂了。
        等等,千禾说,我明天就去上海把你抢回来。
        她说,不,在家好好陪你家人,我明天就回北京了。
        放下电话,她发了阵呆。将行李拖出来,准备去门口等谭亭。雨下得很大。她却突然很想淋雨,就从容自在地与行李箱携手在雨中漫步,当然别人会将她当神经病。
        到校门口,外衣已淋透。心里的郁积却没散去。还想冲进雨幕的时候,有车停在她身边。
        打开车门的是谭亭。看到她湿漉漉的样子,心疼说:你怎么淋成这样,为什么不找个避雨的地。
        苏西说:猝不及防。就这样了。指了车,说,你的新车?
        谭亭说:借我用的。快进去。
        苏西进去。谭亭用纸巾给她擦水珠。苏西没动,任他擦,忽然想起千禾也这样给她擦过。两个男人。
        擦完,谭亭脱下自己的衣服,说,你把外衣脱了,穿我的衣服。苏西说不用。谭亭说:难道要我给你脱。苏西便换了衣服,穿上谭亭宽大的衣服时,苏西心里跟身上一样觉得暖和起来。
        车开起来。有点沉默。半晌,苏西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说:我先前在南京。送千禾回家。
        他没接话。
        她说:我的传闻你大概知道了。
        他说:是传闻吗?
        她抬头看他一眼,不知说什么。
        他说:告诉我是传闻。我不介意,一点都不。
        她没说话。
        不久到谭亭住处。一进屋,就被推去洗澡。出来时,谭亭已准备好热腾腾的姜汤。苏西心又一暖,咕咚将汤全部喝光。谭亭在边上看她,眼光很柔情。苏西不敢看向他。故意装着欣赏房子,走来走去。大概觉察了气氛的紧张,苏西开玩笑说:很大很漂亮的房子,怪不得乐不思蜀。说完,才发现说错话。果然。
        谭亭说,你希望我回去吗?你希望吗?我哪天不想回去。可是苏西愿意吗。苏西不觉得我是个负担吗?
        哦,苏西心有点乱,过一会,说:谭亭,有时候人真的很无助,无法把握自己。我其实也一直以为只是简单的选择问题,结果发现不是那么简单。不错,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牵挂千禾,我放心不下他,他总是让我担心。我这次走出去,跟他在一起,我是想跟他一起承受压力,人家骂我总比看着他被人骂好。你说这是不是爱。可是,当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又很愧疚——
        我不需要你愧疚。谭亭截住她,沙哑地说。脸上划过一缕伤痛。苏西后面的话便无法说出口。她原想说,跟千禾在一起的时候,又发觉只是做一个灰姑娘的梦,像飘云端,更不真实。但是就不说了吧。自己把握不住的东西,给人希望总是件更危险的事。
        她只能说对不起。
        谭亭苦笑,说:那么,无话说。你休息吧,时间不早了。
        苏西环顾四周,说:我睡沙发。这沙发很舒服。
        谭亭说:又是愧疚吗?睡沙发和睡房间又有什么区别。
        苏西心里像刀割一样一丝丝的疼。她进房间。站在房门口的时候,她回身看了眼谭亭,看到他的痛苦和落寞,看到自己伤害这样好的人,又恨不得自己死了的好。但是,有什么法子呢。
        她叹息。
苏西是在曙光渐起的时候才睡去的。醒来时闻到米粥的清香才发现饿得不行,昨天吃得是有点少。拿过手机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快到中午了,连忙弹跳起来。到客厅,发现谭亭歪在沙发上打盹。苏西知道他一夜未睡,如此疲倦还记得给她熬粥,心里当即涌出感动与酸涩混合的味道。她返回房间,抱了被子盖在他身上。他突然醒了,说:哦,我怎么睡了。灶上还熬着粥,不知是不是抽干了。欲起来,苏西止住他,说:再睡会,我去看。
        谭亭笑了笑,说:我其实睡不着。
        苏西说:不好意思,我一来就破坏你的生活。
        我喜欢被你破坏。谭亭起身。
        苏西随了他一起去厨房,粥熬得很稠,谭亭说:真的睡过头,我知道你喜欢吃稀一点的。
        不要紧,你做的我都喜欢。她轻柔地说。
        谭亭看她,说不出的感觉。苏西也很想进入他怀抱,给他抚慰,但是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东西。
        两人就餐的时候,谭亭说:画展今天就结束了,晚上有个宴会,必须带女伴。你能跟我一起去吗?
        苏西吞了几口粥,说:上海是我地盘,我好多同学在,要不帮你找一个?
        谭亭索然笑笑,说:那就不必了。
        苏西抬头,看他失望的样子,说:不是我不想陪你,是很不方便,有记者,对你不好。
        我不介意。谭亭回得很干脆。
        你不介意,那,舍命陪你了。需要穿正装吗?我可没带。
        下午没事,我们去买。
        很久没跟你逛街了。苏西看着他,有一缕来自往昔的温润的笑影。
        三年前,苏西喜欢拉谭亭逛街,虽然没有钱,绝大多数衣服买不起,苏西还是喜欢看,也试。谭亭会用色彩学原理品评一番,而后她挑个合适的毛病卸下衣服,扬长而去。那时候谭亭总会说,其实你穿得挺好看的,以后有了钱,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苏西说,没觉得我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吗。那要买下一座百货楼才行。谭亭说,那就一座楼。
        在商场,苏西眨眨眼,说,有没有记起以前,我们做梦也做得很快乐。
        谭亭说:不是做梦,想要什么都可以,哪怕一座楼。
        苏西转头笑着说: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很有魄力,你许下诺言从来没付过流水。
        谭亭也淡淡地笑,说:有什么用。
        苏西不想他们的情绪总这么低落,连忙做出挑选衣服的样子,拿出一件,说,这个好不好看。
        这时导购过来,欲进行劝诱工作,定睛见苏西,忽然惊讶道:你是苏西?又看看谭亭,说:千禾没来吗?苏西放下衣服,拉谭亭走。
        谭亭说:其实你不用介意。
        苏西嘲讽道,没想到我可以以这种方式获得别人的瞩目。其实也想过成名,但是那需要凭自己的能力。不过现在想来,成名不见得好。但是也许是我没靠自己成名的缘故。谭亭,对不起,这种情况,你很难堪吧。
        突然跑上来两个女孩,说:是苏西师姐吗?我们也是F大的,我们支持你,希望你跟千禾师兄在一起。能不能让我们拍张照。
        苏西无话可说。勉强笑了笑,女孩子已举起手机,将她摄入镜头。
        待女孩走掉,苏西说:我看我不继续下去了,你随便帮我选吧。
        不用走。我从来不介意,你也不要介意。这是你选择的生活。就,承受吧。
        不错。苏西想,站起来跟千禾在一起的时候,她应该想到现在面临的境遇。就承受。
        她还是继续逛下去了,给自己买了条适合PARTY穿的裙子,一双鞋子。并不算贵。其间仍有骚扰,但还可以吧,无聊的人不算太多。
        走之前,谭亭特意买了一对耳环送她,鱼形的,很俏皮,很配那条俏皮的裙子。谭亭的眼光向来还不错。
        回到家苏西梳妆打扮用了一个小时。又帮谭亭弄了下衣服,低头给他系纽扣扎领带的时候,她闻到了他干冽的体味,不陌生,但是却莫名让她脸红了下。抬头的时候,与他定定的眼光撞到一起,又慌张了下,连忙避开,笑着说,好了。
        小西。谭亭忽然梦呓般地说,真想一辈子这个样子。我们相亲相爱,温暖醉人。我受不了了,我很爱你。突然展臂拥她。她说:衣服要弄乱的。却被他死死抱住。
        小西,抱着你真好。我真愿一辈子抱着你。你的身体很柔软。我喜欢你靠着我,缩在我怀里。
        苏西说不出话,心轻轻地荡漾,又觉得是无比的深渊。过一会,轻轻推他,说:头发全弄乱了。
        又是花了些时间,将自己收拾好。
        换上裙子。说:我有点不自在。没有信心。
        谭亭看着她,说:很漂亮,没有人比你更漂亮,我几乎可以确定。
        霍,又吹。你是见女人见得少的缘故。
        也是,别的女人在我眼里都不是女人。我只把你当女人。谭亭笑笑。
        真不知你是恭维我还是讽刺我。
        不多久,有车来接他们。
        当他们到达的时候,行人分列两侧,热烈鼓掌。苏西才意识到,原来谭亭是今天的主角。看到镁光灯闪烁,她又觉得不大自在。谭亭拉住了她的手,轻声说:什么都不用在乎。笑,自信地笑。
        苏西展露笑颜,却并不由衷。
        两人到会场中央站定后,有司仪主持。先是主办方讲话,大致是对谭亭的成绩和对画界的贡献作一番吹捧。而后是谭亭讲话。谭亭对各界一一致谢。很简略。他不是多话的人,更不喜欢这种互捧的场合。最后说:说过很多感谢后,最不能忘记的,藏在我心里的,永远是苏西。谭亭瞥了苏西一眼,继续说:苏西给我很多温暖和爱。无法忘记。人生总有些事情是无法忘记的,也总有些事情会留下遗憾。我很爱她,但是我尊重她的选择。我希望无论什么境况下,她就像我记忆里的苏西永远坚强,永远快乐。虽然我很想赋予她一份幸福,但是爱总不能勉强。我希望媒体能善待她和她的爱。我希望她幸福。
        人群沉寂一阵后,猛然爆发出掌声。苏西在噼里啪啦的声响中发愣。她没想到谭亭会这样把她推出去,烘托他的伟大,还是报复她的负心。她突然觉得寒冷。
        有记者问她:苏小姐,听了谭先生的话你有什么感触。
        她说不出话,脸色很惨白。而后,她突然飞奔出去。人群怔怔看她。谭亭愣一下后,说:活动继续,我失陪。追出去。
        苏西到门口的时候,发现脚崴了。她一瘸一瘸地走,冷风袭到她裸露的肌肤上,她浑身颤抖。顺手招车。谭亭追上来了。脱了外套给她披上。她木然进车。他跟进去。拉住她的手。她缩掉。他跟司机说了下地址,而后说:你怎么了?她说:好的。拉开包,手探入里面摸索了一下,拿出一枚戒指,说:我真的不配拥有你的爱。谢谢成全。
        他的眼神刺痛了一下,说:这么着急?
        她笑着说:你已经决定了。
        他抚住她的肩,激烈道:哪是我决定,不为你吗?你不是希望这样吗?
        她说:那我也决定了。我不喜欢你这样方式的告白,也不想做千古罪人。是我不配拥有你博大的爱。她咬咬牙,转向窗外。本以为会有泪涌出来,却感到自己很荒寒。什么念头都没有。好吧,这样很好,很痛快。她突然很想喝酒。或许喝茶也可以。只要醉。
        谭亭沉默。到家。苏西换下衣服。谭亭看她行走不便,说:坐下来。她不坐。他一把抱她到沙发,脱下她的鞋,给她揉脚踝。她说不要。他不说话。她说:你再也不用对我好。他仍不说话。脚揉好后,她发一阵呆,而后,跳起来收拾行李。谭亭说:如果想去找他,也用不着这么着急。
        苏西不说话。继续收拾。谭亭忽然拉走她的手,看着她眼睛,说:我不知道我应该怎样去理解你。你的意思是你对我还有爱。
        没有。苏西说。低头。
        那是觉得自尊受了伤害,我主动离开你。
        更不会。苏西潦草说。其实苏西很难明白自己。但是,现在也不需要去明白了。放弃了,也终于舒展了,在悬崖彷徨的感觉不好。他能看得透彻,他富有牺牲精神那比什么都好。她担心他什么。
        苏西最后将谭亭在车上未收的戒指搁在桌上,说:我回北京。拉行李走。到门口,转头,说:我也希望你幸福。真的。便回身。谭亭忽然抱住她,说:别跟我赌气。不要走。离开你比什么都难过,你还不知道吗。
        尊重我的选择。你不是这样说的吗。所有人都会知道。放开我吧。不要拖泥带水。
        苏西。谭亭软软放下手。靠在门边,看她远去的背影,然后不知所谓的笑了下。
        苏西出去时,黑夜已经降临。但这是个不夜城,红的绿的各色霓虹灯跳跃闪烁着,把城市搞得几分妖媚。
        苏西靠在一棵电线杆上,看经过的人来人往,车来车往,心在喧嚣中逐渐沉静下来,于是给自己一个恍惚的笑,说:你火气还挺大的。谭亭真的是为你好。不是一般的好,你还狠狠的刺他。真不应该啊。与此同时心里蜿蜒进一股失落。就这样逝去。曾经以为天长地久刻骨铭心的爱恋。
        真不知是时间太无情,还是自己太善变。但是变,的确是唯一不变的准则。
        她抬头四顾,迈入一家茶坊。要了一壶茶,自斟自饮。
        而后掏起笔和纸,写东西。却发现写不出什么话,便画歪歪扭扭的线条。
        一阵后,有电话响起,是谭亭,问:你现在哪里。
        她说:放心,我现在上了火车。
        他说我就在火车站。你告诉我你坐得是哪个车次。
        她说:不用关心我了。你不在的三年,我过得很好。
        他说:是挺好的,看来我不该打扰你的生活。
        知道就好。她硬硬地说。其实自己已经不想怨他了,但是听到他声音就无法平心静气。一直对他有种亦兄亦父的依赖,他很宠她也很包容他,她习惯了跟他耍脾气。
        他顿了阵,说:过完年我就去美国了。我会给你清净的。但我告诉你,我不会再娶。我等你。你以后要过得不快乐,随时去找我。你要知道有人在等你,哪怕等到你白发苍苍,这辈子只要等到你一刻,我也值。
        苏西屏住内心的热呼呼的东西,也压了很久,说:你知不知道你有多伟大,有多煽情。可是我不喜欢。挂了机。
        怔忡几秒,眼泪溢出来。她肩头耸动,开始哭。泪水冲刷出来,如果能令心不那么荒,那就哭吧,肆无忌惮地哭。
        也不知多久,她觉得嗓子疼,喝茶。而后拨千禾的手机。剩下的这个人与谭亭真是不一样。死缠烂打是他的风格,却真的缠到胜利。
        不过苏西没什么好。你得到了也未必是什么幸事。但现在,苏西终于不顾一切了。我跟你一起扛,不管你母亲怎么贬低我。苏西想。
        此刻,千禾正在酒吧,与徐天蓝在一起。
        中午,他本想开车去上海。走一程,接到电话,以为是苏西的,想,有点良心啊,还记得来个电话,却是徐天蓝。
        我在南京,我也知道你在南京,我要见你。
        他说:彼此已经撕破脸,还需要见什么。或许你还有更厉害的手段没使出来。
        是啊,还有。你敢不敢来。
        千禾去了,不是她的激将法,而是那个女人,无可否认,曾给予他温情。他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尽管前些时候他的生活真的差不多被她毁了。
        雨后的南京,天气异常清爽,阳光将残留的雨痕照得熠熠生辉。徐天蓝露着半抹迷离的笑看向窗外。
        千禾过来了。修身剪裁的彩色条纹衬衣外罩蓝色短款夹克,衣服牌子是DUNHILL的,是她和他一起买的,他总是穿颜色很浓烈的衣服,那是她的推荐,因为看上去风流不羁的样子,也更能衬出他一流的身材。她很满意他穿着这件衣服来见她。当她看到他依然洒脱不羁地走进来时,笑容在她脸上越绽越大。
        她很爱他,当孩子一样的爱他。他不会知道这么长时间来,折磨他也是折磨她自己。她很累。然而见到他的那一刻,累好像插了翅膀一样飞走了。
        他进来了。她没有马上回过身,依然在窗口抽烟。他大咧咧坐下来了,说:什么事。
        她说:获得自由的感觉好不好?
        他说:很好。承蒙关照。
        她笑一下,转身,说: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了吗?
        他说:差不多,你给我的我几乎全还给你了。股权没有了,赔偿金也不菲。
        如果你想要,随时可以拿去。她说。
        我不缺钱,更不贪钱。我做这行,从来不是冲着钱。却最终还是为钱活,让钱做衡量。千禾说。
        我发现我真的错了,也发现自己真的对了。徐天蓝笑一笑,说:打不垮你,却还打,是我错;事实上一开始就知道你不容易垮下才对你有兴趣,我没走眼。
        很骄傲吗?
        谈不上。现在很失落。空得很。知道我为什么死命要留住你吗?只要留住你我对你才有点价值。如果没有这层纽带,我们早就如陌路了。不是吗?离开这段日子,你有没有想过我。
        千禾看着她,很久,说:天蓝,我们可以做朋友。
        天蓝逼近他,说:我却奢望更多。
        千禾看到她眼眸中的火。一星一星跳荡着,使她看起来有点陌生。
        她笑着说:我一直想我是不是疯掉了,想拥有你。大概是我从没爱过的缘故,我以前讨厌男人,男人很虚伪很龌龊,从没把女人看在平等的可以竞争的位置,女人是什么,不就是和保姆的角色。我发誓我不结婚,发誓凭自己的能力与男人平起平坐。但是遇到你真悲哀,或者说女人终归是悲哀的,她需要爱,再怎么隐藏也不行。千禾,如果你混蛋一些,我享受你一阵,绝对弃之如敝履了,可是你对我还不错。我一直记得,跟吕总喝酒的时候,他侵犯我,你上来将我拉走了。这个世界有没有你害怕的东西,我想,包括权势。吕总要封杀你的,我保了你。因为你是唯一珍惜我作为人的尊严的。这样的东西,我很久没体验了。别人对我欢声笑语,阿谀奉承,看中的是什么,我不清楚吗。还有,我生病那次,你还在香港。我电话告诉你,第二天你就回来了。有人关心真的很好。尽管你冷冰冰地埋怨我喝酒喝太多罪有应得。那时候,我就想,无论如何,这个家还是需要添一个人的。一个人很孤寂。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我要有个人在我病的时候疼我,在我死的时候为我流泪。千禾,那个时候,我就认定你了。我希望我的真情能感动你。我自己什么都不要,只要能换回你。我想我大概从那一刻起就疯狂了。
        千禾没表情地看着她。心里却也涌上了很多滋味。复杂的关系,复杂的情意,纠缠着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和她,一直就像一幅底色压抑阴沉的画面。他们酗酒、抽烟、纵乐。笑、哭、疯狂,发泄、咆哮。仿佛这世界全是阴暗全是看不到未来的黑色。他一直在摆脱,她一直抓着他的手沉溺。长久就陷下去。
        徐天蓝继续说:北影出现了。你觉得她像你的初恋,居然心动了。北影本来发展很不错,却被我毁了。我不会允许有人妄图喜欢你。但是苏西一直在你心上,我挖不走,驱赶不了。我只能祈祷她不要在你真实生活中出现。却还是出现了。遇到她,你真的变了很多。女人真的可以改变男人。你要过新的生活,我终于意识到你要远离我了。不错,我曾经想对苏西下手的,很多方法,包括暴力。我反正已经疯掉了。但是,还是没有,不是我还有良心,而是怕她一走,就永远长在你心里了。我只能温和地推动,怂恿她和谭亭见面。我那时也觉得她对谭亭的情感肯定比对你的深。她离开你,你大约能死心。就算不死心,我希望霸占你给你空泛的安慰也好。但没想到,你终于让她动了心,好像也不亚于对谭亭的爱。她居然敢站出来转移你的舆论压力,敢跟你一起承担。那一刻,看到你们拍MV深情款款的样子,我真的绝望了。打不垮你,只想毁掉你。要是能够跟你一起毁灭也不错啊。
        徐天蓝身体抖动起来。就像精神支柱一下子抽掉了。她说我好冷,你能抱我一下吗?千禾犹豫片刻,抱住她。她也紧紧地抱住他,露出微微的笑,说:真好。真暖和。要是是永远该多好。千禾,我们去喝点酒吧。我很想跟你说一下我以前的事。我很想说。压了很久了。
        千禾说:先吃点饭吧。你应该饿了。我记得你早上从不吃早餐。
        天蓝笑了,眼中有点点泪花。
        千禾将服务员叫进来,点了简单的饭菜。天蓝吃。他也吃一点。却没多大胃口。很快扔掉筷子,问天蓝要了烟,在烟雾中发呆。觉得自己又被一股无形的阴暗摁住了。抽身不能。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他说:其实这世界有很多干净明媚的东西,你没有看到而已,走出来,不要混在那个圈子了,过些平静的日子,心态会越来越平和的。
        我现在只看到你,是属于我的光明的东西。天蓝说。
        千禾说不出话。觉得身上有绳索。
        天蓝也是开车来的。她说:我的车先放这儿,坐你的车去,然后晚上你送我到这里就可以。
        天蓝在很多地有房产,南京当然不会例外,因为是千禾的故乡。
        找到一家酒吧。下午三点多,没什么人。也好。他们面对面坐。天蓝要威士忌。他不打算喝。因为苏西三令五申过。
        天蓝喝,笑着说:你真的改变很大。说不喝就不喝了。
        他说:待会还要开车。
        天蓝说:苏西不让吧。很听话,不像我眼中桀骜不驯的小子。
        他没说话。
        她猛灌自己,他没劝,知道她是存心要醉了。这日之后,他们大概也无什么牵扯了,所以他内心软了软,想陪她最后一天了。
        她独个儿喝了很长时间。她酒量不错,不容易醉。她说:千禾,我很不快乐,从小到大,都不快乐。我很小的时候,我父母就离异了,都不要我,我跟我奶奶一起生活。很穷,我记得那时候我们经常喝地瓜粥,喝得我都烦了,我期待我爸爸、妈妈来看我,不管他们喜不喜欢我,他们来总可以给我带些吃的。但是爸爸组建了新家庭,新妈妈不让他来看我,但主要也是他对我没什么感觉,或者说对我妈妈没什么感觉,他一直怀疑我不是他的孩子,是妈妈红杏出墙的结果。看到我,他大概都会想到妈妈给他戴的绿帽子。妈妈后来也不再来,因为我是判给我爸爸的。其实主要也是妈妈对我没感觉,她很不喜欢跟爸爸的那段婚姻,看到我就仿佛是一个罪证。我就这样没父没母的生活。村里的小孩子都说我没有父母。都爱欺负我。幸好奶奶疼我。小伙伴朝我扔碎石块的时候,奶奶就会拿着鸡毛掸子追出去。小步跑不快,鸡毛掸子作拐杖使,很快,我就能看到空中全是散落的鸡毛,那是个自制的鸡毛掸。奶奶还心疼,每次,我都要把鸡毛给收拾起来,再重新扎上。我爱做这个活,因为我体会到奶奶的爱。
        只是,奶奶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就走了。我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办。然后我们村长找到我,说可以给我享受困难补助。但是有条件的。我说是什么条件的,他摸摸我的脸,说你长得很漂亮。我想上学。我知道只有上学才可以改变我的命运。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了。那个晚上,村长来了,然后我就出卖了自己。我没太多难过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对这世界我没有爱,也没觉得自己要珍惜什么。初中考上高中,我继续求学。看到别人停顿在我身上的眼光,我知道女人的身体是可以利用的东西。但是自己是不能贱卖的。我找机会。有次市里的活动,我们学校出了几名好看的女生去做献花的事情。我是其中一个,我献花的是本市某局一个局长。我记得我很有意地冲他笑,应该给他留下很深印象。几周后,他派他秘书来我们学校找我。一开始很冠冕的,了解我的情况,要给我资助。在秘书的安排下,我见过他。后来就上床了。跟他保持了很久的肉体关系,我想固定的,想固定地获取钱。我要上学,我要打扮,要享受。大学之后,有了自己稳定的收入后,才断掉关系的。他不肯放手,我做得很狠,给他老婆打电话,说:你老公骚扰我,你看着点。
        也没什么。一无所有的人,要生存有什么办法呢。后来因为姿色的缘故,进了圈,我一点都不喜欢做演员,只是看中钱多。后来觉得演员不也只是公司的一个道具,赚大钱的都是躲在幕后的。我决定自己做老板,开经纪公司。榨别人的钱。还不错。我对自己倒挺满意的,一无所有的人混成这样。但是,有时候,滋味一直不好。说不清为什么。你出现后,才知道自己是少了一种叫意义的东西。活着要有意义啊。但意义多虚啊,是得到钱以后更高级的渴望。千禾,不要怪我老拉着你。在你身上我获取意义,我喜欢有意义的生活,我其实喜欢爱,想要爱,想充实,不想过那些日子。我很难过,我真的很难过……
        千禾,你不要离开我。我是在哀求你,我不管你爱不爱我,不管你对我厌恶还是怜悯,我不要你离开我……
        天蓝有点醉了。趴着桌子,抬着头看千禾。脸上都是哀戚。千禾很不忍很不忍。但是,他也要他的人生。
        他终于拿起酒杯,灌自己。
        天蓝不停地哭和笑,千禾沉默。内心渗透进阴影,很浓重的一块,终于将他心上的光亮全部遮蔽。
        他的眼皮跳了下,预感到会出什么事。
        苏西的电话来了。
        你怎么喝酒了呢?苏西说。
        对不起。
        哦,你在哪里?
        在,酒吧。千禾不想撒谎。
        天蓝突然凑近,说:苏西,千禾跟我在一起。
        苏西脑子停了下,说:好,不打扰你们。
        等一下,千禾说:我明天去找你,你还在上海吗?今天,有点事跟天蓝了结一下,她状态不好。你一定要谅解。
        没什么。苏西淡淡说,其实我想跟你说,我把戒指还给谭亭了。
        真的。千禾很兴奋,苏西,我真的得到你了,真的吗?我真想马上见你。我现在就过来。你在哪里。
        不用了,我打算回北京。但不知还买不买得到票。不行我就住一晚。你不用过来,晚上开车不安全的。那我等你吧。
        好,你等我。
        搁下电话,千禾说:我恐怕要走了。
        苏西,还是,选择你了?天蓝慢吞吞说。
        是啊,看到我的快乐了吗,全在脸上。我要马上见她。
        千禾站起。天蓝拉住他,说:陪我一晚,就一晚,可以吗?
        千禾很踌躇,扔下天蓝,他也有点过意不去,但是一晚,却更可能发生很多变故,他已经有不太好的预兆,他现在想把握的就是和苏西的未来,那个纯真洁净的地方是他想要奔跑过去的希望。
        对不起,我不想失去苏西。我始终爱的是她。他转身。
        等一下。天蓝沉声说,送我一程。
        他想到她的车子还在原先的饭店,便同意。
        两人没怎么说话。内心却是两重天,一个沉浸在彻底的喜悦中,一个掉在绝望的虚无中。
        很快到餐馆。
        天蓝说:我喝酒了,不方便开车,你用我的车送我回去。我住的地方不远,不会耽搁你太多时间。
        好像无法拒绝。千禾上了天蓝的车。开车前,天蓝突然说,等一下,你偏过头,让我看一下。
        千禾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偏过头,看到徐天蓝微微的笑,睫毛上有晶莹的泪光。她说:这一生认识你也还不错,至少我懂得了爱。你很好看,真的很好看。
        他说:你怎么了。
        她说:没怎么,我一直想我们要能在一起多好。伸出你的手我想握你一下。
        他吼,你到底怎么啦,你到底有什么事在隐瞒我。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寻短见吗?
        她无辜地说:不是,只是想去一个幸福快乐的地方。开车吧。
        他于是开车。
        路上人不多。他开得有些快。他一般开车都很快。不介意超速的罚单。现在他一方面想尽快与苏西会面,一方面想尽快离开与天蓝在一起的窒息时光,便猛踩油门。
        却真的出事了。高架行驶时,他意识到与前面的车距离过近,踩刹车,发现刹车失灵,情急下,他偏过方向盘,无法控制的车子像发疯的狮子一样朝护栏冲过去。那飞驶的一瞬,千禾明白,徐天蓝早预谋好了同归于尽的结局。
                苏西一直等到下午两点,始终没等到千禾的电话。给他拨过去,一直是不在服务区的语音提示。他去了哪里,还是刻意不见她。她想到昨晚他跟徐天蓝在一起,难道他?她不是个喜欢猜忌的人,但是这种情况却也不得不令她疑云满布。终于等得索然无味。她订火车票准备回京。
        票还有,晚上7点的。因没事,她直接去了火车站。在候车时接到小潮的电话,说:你那个文章反响很好,看来学术通俗化的时代到了。继续写吧,正式聘请你做我们杂志的专栏作家。
        稿酬丰厚一点还是可以考虑的。苏西开玩笑。
        小潮霍了一声,说:你还会缺钱吗?我都知道你跟千禾公开了。不用不好意思,跟我透露点最新消息,什么时候,结婚呀。
        别这么八卦了。苏西说。
        哎,小潮叫道,你就不够意思。这有什么好隐瞒的。
        可我真不知道。没什么事,下次再聊吧,我快检票了。苏西正准备挂电话。
        等等。小潮忽然大叫,你,是去见千禾吗?我同事说,千禾出车祸了。
        什么?苏西蒙住,迅即,心扑扑跳,像要蹦出胸膛。
        呀,真的。小潮似乎在翻报纸,昨天晚上的事,他的车从高架上飞出去,问题好像很严重。哦,你,没事吧。
        飞出去?怎么会?昨天还,可好像不是假的,否则……苏西人都差不多要瘫掉了。她勉强支撑了一下,说:报纸上有没有说在哪家医院。
        恩有。市一院。
        苏西已经飞跑出候车室,去售票楼买最早去南京的票。
        买的是应急票。很快就上了火车。她靠在车厢连接处,看不断倒退的田野、树木,心里又慌又急,无法思索。那一刻才知道千禾对他来说有多重要。一阵后,她才鼓舞起自己,在心里说:千禾,你没事的,你一定没事的。你要加油,要撑住。我等你。
        到南京差不多已近黄昏。医院门口似乎潜伏有记者。她走近的时候,有人追上来问:苏小姐,你是来看千禾的吗?事发当晚千禾和徐天蓝在一起你有什么反应?听说车子制动预先做过手脚很可能是一起谋杀,你知道吗?
        苏西不停摇头。她真的不知道。她现在只想知道千禾的情况。她拎着行李箱冲进医院,很快向服务台问明房间。
        病房虚掩着,里面传出说话声,似乎人还不少。苏西定定神,敲门。有人过来把门拉开,出现在苏西面前的是一个风姿绰约的时尚女性。年约二十三四,穿着很讲究,不算奢华却是一望而知的大品牌。看到苏西,女子眼中闪出一抹探究神色。苏西无暇顾及其他,匆忙问:请问,千禾是在这里吗?眼睛掠过女子,看到室内千禾的父母以及其他几位陌生人围病床而坐。
        你是——女子说。
        千禾的母亲听到声音回过身,看到了苏西,不冷不热说:哦苏西,你来看千禾吗?
        苏西焦急说:千禾,他怎样?有没有事。将行李放在门口,便奔床而去。
        女子在一边跟着,昂然说:你,就是他的女朋友?
        苏西有点错愕,看到千禾的母亲正向她使眼色,明白她的意思,便说:只是,普通朋友。
        千禾的母亲这时才笑着说,小微,跟你说千禾没有女朋友的,这孩子老喜欢瞎说八道。苏西知道千禾母亲的笑并不为她准备。她不介意。她现在一门心思扑在千禾身上,也顾不得向其他人致礼,朝病床挪近。
        千禾头上、身上缠满了绷带。搞得像个粽子。眼睛闭着,不知是睡着还是在昏迷中。苏西定定看他的脸,却捕捉不到任何情绪。只好再次看向千禾的母亲,说:伯母,我下午才知道,不知他会这样。他要不要紧?
        千禾母亲很客气地说:谢谢你来看千禾。他没事,只受了些皮肉伤。就是当苏西是很普通的关系。
        苏西的心略略定了些。不自禁舒了口气。又转过身看千禾。她太投入,实在已经顾不得其他人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
        过一会,千禾母亲说:千禾需要休息,人太多会打扰他的。
        苏西这才恍过神,是在赶她走了。千禾的父母不喜欢她,她也猜得出他们中意的是这里的这位女子,根本不希望因她的出现而让这女子误解。
        她心里默默说:千禾,我明天来看你。你妈妈不喜欢我来看你我也来,我要看到你醒来。你一定要快点好。你知不知道我快急死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她跟他们告辞,拿了自己的行李准备走。忽然想到什么,说:那个,徐小姐怎样了?
        千禾母亲说:还在ICU,情况不是很好。
        苏西心里一沉。她去医生办公室问情况。得到的消息,千禾没太严重的问题;徐天蓝却还未脱生命危险。当时她由于未系安全带,整个人飞出去,撞到硬物,颅内出血,脊柱受伤,也就是说她即使能够侥幸活下来,也要面临全身瘫痪的命运,而且还很有可能变成植物人。
        苏西慢慢张大口,慌乱一点点钻进去。这样的惨况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她简直无法去反应整件事的意义。一个字也想不出。
        医生看她痴呆呆的,问:你是她的亲戚?
        哦。苏西呆了呆,说,朋友。
        医生说:不知是不是没通知,她家里一个人也没来。我问过千禾先生的家人都说只知是千禾的经纪人其余情况并不知晓。
        哦,需要我做什么么?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做。苏西连忙说。
        医生说:这样,必须交一下订金。今天做了一个外科手术。明天还要做。如果不交钱可能会延误。
        没问题,我想办法。苏西说。
        如果度过危险期,她还需请人照顾。这个也得想办法。
        好。苏西应承下来。忽然觉得徐天蓝很可怜,这个样子,却没一人为她痛哭和心疼。心内立即决定将她的事包揽下来。
        而后,苏西填下徐天蓝和她的相关信息。再随护士去交纳订金。
        需要预支三万。苏西没那么多现金。将储蓄卡里的钱全部提出来,凑上现金,还是不够,再透支信用卡,勉强将订金付了。
        ICU不让人探视。苏西暂时也没什么事,便只好回。出医院,却不知去哪里。夜幕早就降临,天气很冷,霓虹像披了层纱似的没什么活力,路边早落光叶片的梧桐不停地打着哆嗦。苏西靠树而立,也不由打起哆嗦。很冷很冷。该找个旅馆取暖。苏西想。但自己已经没什么钱。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她能去哪里?单位请了好多天假,再不回是要被炒了。可千禾,不甘心不见千禾。还有徐天蓝,她怎么会这样?是千禾开太快了吗,这家伙总是昏头昏脑地开车,还喝酒,现在出事了,连累别人,以后他要怎样弥补……
        毫无意义地想,觉得脑子在寒风中逐渐冻僵,思维很慢,她知道自己在想,但不知自己要想成什么结果。
        手机声救了她。这个时候她真的非常高兴被打扰。是的,她没有出路,思考只让她恐惧,只有寒冷在此刻将她一点点捆绑,她觉得自己身上心上都在凝成冰花。就像濒危中的人见到救援部队一样,苏西连忙将手机掏起,按到耳边,听到谭亭的声音,她不由欢呼:哦,谭亭。是你吗?
        小西,你怎么啦,你在哪里?我回北京了。我找不到你。谭亭很急切。
        千禾出车祸了,跟徐天蓝一起。天蓝很惨。你能过来吗?我没有钱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你在哪里?
        南京。
        好,我看看还有没有航班。尽量今晚过来。
        哦,你快一点,我在医院门口等你。我很冷。
        这样,你找个暖和的地坐坐。不会一分钱也没有吧。放心,我一定想办法过来。
        苏西心里滑过一丝暖流,她安定了不少,知道谭亭向来是言出必行的人,他说能来就一定来,虽然北京南京两地是隔了不少距离。
        她手里不足100块,却也有足够的底气去肯德基将最后的钱挥霍了。在暖融融的室内,啃着香喷喷的鸡腿,忽然意识到自己潜意识里对谭亭的信赖与依赖,便又不安起来。
        她等。肯德基打烊后,她挪到医院。在塑胶椅上坐。风从敞开的门溜进来,她冷得要命。
        又等。感觉等了一个世纪。谭亭来电话说已在门口。她拉了箱泳统宄鋈ィ?吹剿?玖⒌纳碛埃??胍裁幌刖推松先ィ??趴耷凰担耗阍趺凑饷绰?。?乙?渌懒恕F涫邓?丫?豢炝恕?个小时,简直难以想象他怎么过来的。
        他突然把她揽到胸口,紧紧抱她,说:我不好,我不好,让小西受冻了。
        她一凛,忽然意识到他们昨天似乎刚分手,忙抽出身,讷讷说:那个,我,我可能真太冷了。
        他抓她的手,说:找个地方,你好好睡一觉。
        她看了看在他手中的手,因为温暖,所以没企图抽离,说,是啊,是太困了。
        于是打车,在附近找了个酒店。开了两间房。
        谭亭将行李放入苏西房间,说:不打扰你,你睡吧。要走。
        苏西说:等一下。
        谭亭看着她。
        苏西咬咬唇,说:我们已经分手了,我还这样找你,是不是太过分?我是不是在利用你。
        谭亭笑,说:我很庆幸还有利用的价值。
        苏西说:你真傻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傻。
        谭亭说:你知道为什么。不要多想,我做的全都只是为自己。
        谭亭。苏西有点哽。
        谭亭走上前摸了下她的发,说:好像很感动的样子。但是你不是很不喜欢我这样吗。
        我是不喜欢,你这个大傻瓜。苏西大声说。
        谭亭的手滑到她脸上,说:小西,你不是不爱我。我知道。其实我也不是无私到要将你让出去。我只是想让你这一生没有任何遗憾。我要你舒展自然地去选择你的人生。
        苏西转过身,心情潮涌,压了一阵,才平静说,又冷又困。我要睡了。便脱鞋直接爬上床。谭亭去卫生间搅了把热毛巾,过来擦她的脸,说:懒鬼。苏西呜呜叫,说:你怎么这么大力,一点都不怜香惜玉。谭亭说,你是玉吗?苏西说:难道是石头。他敲她脑壳说,梆梆硬,果然是石头。她身体忽然僵住,恍惚想起以前,早上他拖她起来,给她穿衣,她也是这般絮叨的。这些事重新做起来,仍是再自然不过。仿佛就在原先的轨道上。仿佛昨日交还戒指只是他们一次怄气一点都没影响感情。
        他显然也沉浸在往事的轻快中,扔下毛巾,居然给她脱外衣。哦,她脸一红,说:我自己来好了。他也就停住。看她。滚烫的目光。她知道他的渴望。连忙说:你去睡吧。
        他忍了会,点头,说:好好休息。
        她睡得不好,很早就醒。睁着眼看曙色一点点爬进来。什么都没敢去想。
        挨到7点半,她实在躺不住了,起来洗了个澡。而后去敲谭亭的房门。谭亭睡眼惺忪地来开门,说:这么早,才睡了三小时。
        你继续睡好了。苏西说。
        谭亭也不客气,回到床上,拉起被子继续睡。居然很快就鼾声大作。苏西想可恶,存心逗他,爬到床上,捏他鼻子。他醒过来,嗡声嗡气说:会憋死的知道吗?苏西说知道。惩罚你。他伸出手,一把将她拉到被窝,说:陪我再睡一会。我困。知道吗?前天我一夜没睡。找了你一晚。你还不接我电话。故意气我。
        哦。苏西心动了动,吐吐舌,说:你睡吧。
        谭亭抱住苏西,说:我就这么睡。
        苏西说:这不行,我们昨天刚分手了。我给你找个枕头抱抱。
        谭亭说:什么叫分手?戒指还给我,我还可以送出。不过现在,在别人的地盘,我不为难你。省得你心理交战。
        哦。苏西顿时无言,在别人的地盘上,跟别的男人亲密,千禾知道不知作何想。不过他和徐天蓝在一起,何尝想过她的感受。她想激发自己的醋意,却没如愿,还是内疚多了些。连忙起身。说:我去吃早餐,顺便去医院。你就不用去了。
        谭亭说:以为我想去吗?我巴不得睡觉。
        苏西伸出手。
        谭亭说:什么?
        苏西说:可恶,非要我说吗?我又不会不还你。我的钱全帮天蓝交了订金。
        谭亭说:你自己拿吧。
        苏西拿钱的时候,生了奇异的感觉,仿佛只是问自己的丈夫要零花钱而已。回过头看继续沉睡的谭亭,心里无端涌出了一种亲切的暖意。
        无可否认,温暖的感觉,谭亭赋予的总比千禾多。安全的感觉也是。这样的感觉难道不更近于婚姻?理智在的时候,苏西看得很清楚。只是面对千禾,就像面对一个漩涡,总是身不由己的卷入。对自己情感与理智的分裂,自己也只有叹息而已。
        去医院,先去医生那问天蓝的情况。医生的回复是她还未醒。究竟什么时候醒,没法判断。也许很快就醒,也许永远不会。苏西怀了沉重的心情去敲千禾病房门,心里一块一块好像在累砖。
        千禾母亲开了门。看到苏西吃一惊,意思似乎是你还未走,你怎么还不走。
        伯母。苏西低低唤一声。里头千禾似乎是醒的,说:妈,是苏西吗?苏西,你快过来。
        苏西听到千禾的声音,一喜,雀跃地从千禾母亲身边蹦过去。千禾坐躺着。头上、手上依旧缠着纱布。眼睛里却有笑容,亮晶晶地似乎要飞出来。苏西看了却气,这家伙居然有脸笑,想骂他几句,却又不忍骂,只轻柔说:疼不疼啊?
        疼啊。全身疼。是不是想代我受过?千禾促狭说着,然后敛神说:对不起苏西我食言了,没能去见你。你那天是不是等急了。
        不要紧。苏西说,回身看了眼千禾的母亲,她正冷眼旁观,咽回亲昵的话。只说:你干吗不能小心点,吃苦了吧。
        提到车祸。千禾的眼睛瞬时暗淡。苏西想,他大概是知道徐天蓝的情况的。便也沉重。过一会,才说:天蓝会醒过来的。你别太担心。
        千禾苦笑了下,没言语。
        苏西又说:我打算照顾天蓝,直到她家亲戚什么的过来。
        她没有亲戚。千禾突然说。
        苏西愣了下。千禾说:那日,她把她的家世告诉我了。她父母早就离异,都不要她。不会有人来。
        哦,那,太不幸了。苏西不由说,而后点点头,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她的。
        千禾点了点头。目光忽然伸向不知哪里,有点呆。
        苏西知道他心里的负担,也无法劝慰。她和千禾的未来,本没多大希望,现在更加渺茫。
        此后,苏西便承担起照顾天蓝的重任。为此,她甚至将工作辞了。她没有这种义务,除了人道上的同情和为千禾分忧,她很难知道自己出于何种心理。应该有。但她未去深究。打算辞职前晚,她对谭亭说:我想留下来照顾天蓝。你,回去吧。谭亭说:我想留下来照顾你。你应该知道我的自私,我不愿意你太累,虽然是在做好事。而且,国内的事我已经全部了结。回美国之前,我还有点私心。但是现在,你不用去管。
        苏西望向谭亭。几分钟后,吼:你不明白我留下来是为千禾吗?我想见他。我想看他好起来。我现在几乎全部的心都在他身上。你有什么好处?你一贯就这样伟大到不近人情吗?
        谭亭微微苦笑,说:我欠你的。当我,是你大哥。
        苏西闭上眼睛,感到人生的无奈。前几天,在她见过千禾后,千禾的母亲跟出来了,拉她到楼道说话,很直接地说:你和千禾是不可能的,我和他爸爸都反对。上次的小微你也看到了,我们家和她家是世交,一直想亲上加亲,孩子们小时候也是青梅竹马,小微从法国回来,难得对千禾还有一份情意,我们大人都想撮合了。他们有基础,你只要不再涉足千禾的世界,他们的感情会重新点燃。小微愿意过来照顾千禾,我们也想正好是个培养感情的机会,所以,希望你不要再来,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你是明事理的孩子,其实说起来我们对你没有恶意,只是我们大人有我们的私心。原谅我。苏西无话可说。也自觉不去见千禾。有时候经过病房,门没关时,她能看到那个叫小微的漂亮女孩。听到她在咯咯笑。银铃般爽脆的声音。千禾讲什么笑话了呢。她偶尔会想。
        她留下来了。表面的理由是照顾徐天蓝。
        天蓝醒了,脑电波终于动了起来。医生将这个消息告诉苏西时,苏西并没太高兴的感觉,因为她知道有意识对天蓝来说其实是非常残酷的事。她要面对自己瘫痪和毁容的事实。爱美如她,大概没有比这更可怕的。
        又过了几日,天蓝转至普通病房。性命已无大碍了。神智却依旧不清楚。苏西开始忙。专门请了个护工跟她一起照顾天蓝。她白天,护工晚上。喂饭,翻身,擦身,料理大小便,尽是又累又脏的事。偶尔闲暇,苏西坐在床边看沉睡的天蓝,会跟她说话。“今天阳光灿烂,我看到光线溅到你的睫毛上,有一道彩虹。”“天蓝,你很美。知不知道你睡着的时候都很优雅。”“今天落雨了,很小,刚才有细细的雨飞进窗了。好像很喜欢你。哦,今天,千禾过来看你了,不要瞎想,是看你不是看我”……
        是的,千禾来看天蓝了。
        那天,苏西趴着床沿睡觉。有人将手放在了她肩上。她一警醒回身,看到是千禾。千禾已经拆掉大半绷带,能够慢慢走路了。苏西漫上喜悦,大概很久未见的缘故,连忙站起来,拉他的手,说:你好啦。
        千禾点点头,说:难为你了。眼光很凝重。似乎已不是原来的他。
        哦,苏西看向沉睡的天蓝,说:我没事,她,意识不清。有时候醒来,好像很空茫的样子,跟她说话,她也好像什么都听不懂,看来要恢复还得过阵子。
        我倒宁愿她永远不要醒来。千禾静静说。
        苏西不说话。过一会,说:当时的情况告诉我好吗?我看报纸上说,车子其实是做过手脚的。公安部门要介入调查,你不让。
        千禾苦笑了下,过一会,微微滚出一丝嘲讽,说:她想与我同归于尽的。没想到自己会落到生不如死的下场。
        哦?苏西非常震惊。无法想象这样的疯狂。忽然想起天蓝曾跟她说的,“如果不幸他不是,那么毁灭。爱,在我手中,如果没有,就毁灭,彻底毁灭。”当时自己不自禁打了个冷战,以为是威胁,没想到她真的做出来。
        这需要多强烈的爱和恨?苏西的目光从天蓝身上慢慢转到千禾身上,忽然觉得全身冰凉。他们的纠葛到底有多大多深多复杂,她压根无法想象,不应该进入他们的世界却缠进去了。她无法知道自己在这一事件中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千禾的脸色很颓唐,很压抑,注视天蓝的时候,眼神中有一丝疯狂的火焰掠过。她观察他,心一点点下坠。
        默然良久,她忽然笑了,说:你现在负担很重吧。
        千禾沉吟,看苏西的时候,闪过痛楚,说是。
        苏西说:其实你完全可以不必要,但是你有。我明白了,不纯粹是愧疚。千禾,其实你一直没认清自己。
        不许你胡说。千禾眼睛压着她,喉头动了动,沙哑说:苏西,自始至终,我只爱你一人。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
        而后在室内无头苍蝇一样转了一圈,回到苏西身边,说:那日,天蓝告诉我很多事。我无法漠然。
        苏西静静听千禾讲天蓝孤独而变态的成长。暝色一点点爬进窗户。苏西想:夜晚又要降临。点灯吧。她把灯打开,清寒的日光灯下,人与人像隔了冰。但并不完全这样。很多人在用力够着去取暖。
        千禾讲完,眉头依旧锁着。选择不好做。苏西知道。她了解他的困境,就像了解自己的困境一样。她没有任何办法,这个故事之后,她已经了解他的所有心理。因为或许她也会这么做。爱情,对于生活来说,永远不是不可或缺的。她现在能帮他的,就是小心地解下绳索。一点点,不要让他发觉,却要让他轻松。做得到么?她问自己。真的不知道。
        你很累,回去休息。不要多想。苏西说。千禾要拉苏西进怀,苏西技巧地躲开,抬首,说:我会做好准备。
        准备什么?千禾的脸忽然很茫然,眼睛里的火跳了下,熄灭。
        自后,千禾很少来看天蓝。苏西也再未见过千禾。
        谭亭在医院附近租下一间居室。这样可以方便一些。晚上,他为苏西做饭,饭桌上问天蓝和千禾的情况。他很大方,并不避讳千禾。就像真的是苏西的大哥。
        你,有点抑郁?最近。这日谭亭说。
        哦。苏西抬首,笑一下,说:是啊。我有件事要交给你。
        什么?
        天蓝的父母早就离异了,从小她没有享受过爱。这真的很可怕。千禾跟我讲了她的事。我一直想,世界没这么冷酷的。没这么功利。我遇到的人都很好。人生真的很怪异,总不能两全,我没钱,活得辛苦,却有爱,她很有钱,却很孤独。还是我比较幸运。哦,我打听到天蓝老家的地址,你去找她的爸爸妈妈,我不信他们可以把自己孩子撇一生的。好不好?你愿意去吗?
        谭亭点点头,说:我去,我一定会努力找到他们。但是,你不要想得太美好,其实人有时候真的可以很丑陋很冷漠。人性是有弱点的。
        苏西缓缓点头。
        谭亭说:不过,我答应你了,就会尽量做到,我希望你的心上永远有光芒照亮,哪怕微弱。你是个善良的丫头。
        不许叫我丫头。显得我很小。苏西抗议。以前,谭亭开她玩笑时也时不时叫她丫头。很娇宠的口吻,总让她有撒娇的欲望。苏西心里再度划过暖痕。笑了。很甜,几日的抑郁慢慢淡了。
        谭亭第二天就出发,走时,摸苏西的头,说:丫头,不要太累。有什么不开心的找我撒气。
        会啦。你是个垃圾筒,专收容废气垃圾。苏西说。于是大家一起笑。
        天蓝的神智一日日清醒。一日醒来,忽然偏过头,对苏西说:苏西,我头疼。
        哦。苏西惊喜得失魂落魄,不相信她能开口说话,而且直接叫了她的名字。良久,她指了自己说,你知道我?哦,哪里疼,我给你轻轻揉一下好不好。
        天蓝孩子一样说:好。你轻一点。
        苏西很轻很轻地抚摩她的头。天蓝睁着大眼睛茫乱地说:我在哪里啊,我怎么会这样疼。我是不是睡了很长时间。我一点都不想醒。你知道吗?我看到我奶奶了,奶奶穿着菊花扣的对襟衫,上面有素色小碎花的。那是她第一次见爷爷的时候穿的。她说就穿过两次,一次是初见爷爷,一次是跟爷爷结婚。平时,她都压在樟木箱底下的,宝贝得很。她好像在天空飞,又好像有房子了,还是个以前差不多的,黑亮的瓦,瓦楞上有一种绿油油的草,可以摘下来做扫把使的。门前有几棵柳树,树枝好长,都碰到水,就点起一圈圈涟漪,我还看到有鱼在啄食。我小时候经常坐到大柳树下看鱼的。我奶奶拍了我一下,说:孩子,你怎么还睡啊,醒来吧。我说,我要跟奶奶一起。奶奶就很诡异的笑。我就醒了。苏西,你怎么在呢?
        哦,苏西愣一下,说:你奶奶让我来的。她说,天蓝现在头很痛,你去给她揉揉,我就来了。
        天蓝露出满足的笑,说:奶奶对我真好。
        是啊,苏西说,你奶奶真好,就跟我妈妈一样。
        妈妈?天蓝忽然很吃力地念这几个字。而后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说:我的头很痛,很痛。
        随着天蓝神智的清晰,苏西担心的事情也终于发生了。
        一日,看着满室金光灿烂,天蓝说:苏西,我想去晒晒太阳。她用手撑,发现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苏西有点惊恐,说:你还不行,我找轮椅。天蓝的脸色突然惊惶起来,手在腿上狂乱地触摸,幅度越来越大,似乎在捶,而后语无伦次地说:腿,我的腿,我怎么不痛,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怎么回事,究竟怎么回事啊。最后一句是喊出来的。
        苏西说不出话。
        她忽然尖利地看向苏西,歇斯底里喊道:是不是你害我的,趁我睡觉的时候偷偷害我,你害怕我,你害怕我跟千禾在一起。你假装跟我好,你害我,你是个魔鬼,你给我滚。发了疯似地抓起手头的东西就朝苏西掷过来。苏西躲闪不及,被玻璃杯投中额角,鲜血淋漓。医生和护士迅速赶来,用镇静剂才平息了天蓝的狂躁。苏西处理了自己的伤口,回到病房,天蓝睁着眼怔怔朝向天花板。苏西知道她此刻的无力承受。也不打扰她,给她一杯热水。
        过一会,天蓝忽然凄凉笑,说:看我这副情形,你是不是很满意?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幸灾乐祸。苏西说。
        为什么要照顾我?看我受痛很舒服吧。
        苏西笑了下,说:照顾你很累,想舒服不会这么选择,开门进来羞辱一顿就可以了。我照顾你,只是无聊,或者还债,或者还有别的。天蓝,那么久了,快一个月了。你不说话,我看着你,觉得有种奇异的充实,就跟看我姐姐似的。我没有姐姐。我把你当我姐。我觉得很好。你睡着的时候,听我说话,好像听得懂。你会笑,会撅嘴,会生气,很好玩。不要想太多。我没有太多想法,只希望我的姐姐,能够慢慢恢复身体。不要担心,现在科技发达,很多病都可以医好。你会走路的。可以享受阳光。慢慢等好吗。
        天蓝嘴唇哆嗦,眼眶里有一滴泪渗出。但迅速地,她用手抹掉了。
 千禾其实一直在关注天蓝和苏西。白天,他会站在窗边看苏西推了天蓝到外面晒太阳。天蓝身体歪歪扭扭地躺着。看上去异常痛苦。他心里也异常痛苦。他无法忍心地将她抛到一边,尽管他很想这么做。这也是他不想见她的缘故。他有十足的理由不去管她,是她亲手设计了自己的结局,她罪有应得,但真的是这样吗?回忆开始撕扯他。他想到跟她在一起的很多个日日夜夜,想她身体的缠绕,想她言语的哀恳,想她身世的不幸。他发现自己就在那个撞车的夜晚就被她擒住了。万劫不复。
        在他的幸福已经近在咫尺的时候,她硬生生地冲散了一切。幸福倏忽飘走,只留一地碎花。在漫天的碎花中,他看到苏西笑盈盈的脸,他五脏六腑都激荡起来,痛苦如此直接,如此强壮。他因而也怕见苏西。他发现自己陡然失去了跟她说话的底气。他一直以为自己很强大,但是此刻发现自己很无力。撕扯、狂郁。无法发泄,他一日日跟困兽一样。
        7点多,苏西会回去。他至今不知她住在哪里。他知道自己应该过问一下,却没有问的勇气,然后怎样,他无法回答她的任何问题。
        他爱她又怎样。他身上扛着石头。压得很重。咫尺,是他们的境遇。
        他将护工招出来,而后进去。
        第一次,进去时,天蓝在照镜子,看到他,镜子忽然摔落到地。她迅速垂首。他知道她很爱美。她必不能忍受他看到她伤痕累累的脸。
        他扬头,说:有没有后悔?
        她说:后悔没用更彻底的方式。
        他说:你自作自受知道吗?
        她说:你未必好受。你若不好受,我目的也达到。
        他嘴歪了下,说:你这样自私的女人,认识你真的很不幸。
        他走。
        几日后,来。看到她直愣愣地看向不知哪里。他没再骂她。到她身边。说:还有哪里不舒服。
        她咬了咬牙。眼角终于渗出一滴泪,说:你不要管我。你找苏西呀。
        他说:我是很想找苏西。但是你呢?
        她又咬牙。斜眼瞥过他,说:你想管我吗?你不是说我自作自受吗?
        他说:我真的不想管你,告诉我,心怎样硬一点。
        一天,他听闻谭亭将天蓝的母亲找来了。他知道必是苏西让去找的。只有苏西大概还相信人间自有真情。但也许人的心灵都曾经柔软,硬只是后天被风霜磨损、腐蚀的结果。他没去现场,但知道了,天蓝和她阔别20多年的母亲哭得肝肠寸断。他下楼,在病区花园看到苏西和谭亭。苏西眼里噙着泪,眼睛却在笑着,那一刻她真的很美,然而这样的美与他无关,是给另一位看的。就是现在,他依然有强大的醋意。
        “你真的做到了。”苏西说,“我知道你肯定做得到。”
        谭亭说:我希望你永远能感受人间的爱和温暖。
        苏西说:这世界让人留恋。因为爱。她转身,看萧瑟的枝条,忽然探手一指,说:看,有没有看到鼓囊囊的小包,那是要发芽了。
        谭亭说: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千禾回房间。很无力。他的春天恐怕永远不会到来。
        晚上,他去见天蓝。天蓝的母亲在。正在削一只苹果。天蓝转头静静看她。很温馨又很贪婪地看,这样的亲情,她很久未曾享用了。
        “哦,你来了。”天蓝眼梢瞥到他。天蓝母亲也抬头。千禾说:伯母,你来了。
        天蓝笑着说:妈,是我公司的艺人。跟我一起车祸的。不过,是我连累他。
        天蓝母亲想说什么话但毕竟太生疏,客套的话也说不出。天蓝说:妈,你继续削好了。千禾,我现在很高兴。
        千禾看得出来,冰霜好像在一瞬从她身体里退出了,她的眉眼少了那种尖锐的东西。
        “我很感谢苏西。你帮我谢谢她。”天蓝说。说的时候,眼角掠过一丝惆怅。心结总是有的。
        “伯母会呆多久。”千禾转移注意力。天蓝说:一周左右,我妈家里还有很多事。
        天蓝母亲说:这次来的慌张,我回去料理一下再来,我对不起我闺女,让她吃很多苦。又似要哭。天蓝说:没有,我很开心。
        此后一周,天蓝真的跟变了人似的,很会笑。很满足很安宁。只是很偶尔,千禾会捕捉到她一瞬的惘然。
        天蓝母亲走后的那个晚上,天蓝忽然对千禾说:千禾,你能对我说爱我吗?我很想听。哪怕是谎言。
        千禾很踌躇。
        天蓝嘲讽地笑,说:谎言也不可以吗?不能给我一点安慰吗?
        千禾看她,点头,说:我爱你。好听吗?
        “很好听。”天蓝露出轻盈地笑,“真的很好听。”
        几日后,他风闻了天蓝试图自杀的消息。她用水果刀切自己的静脉,没有成功。因为痛,或许还因为别的留恋。他看到她包扎的手腕,说:为什么不能彻底一点。如果不能,就停止徒劳的游戏。我看得累。她说:千禾。忽然泪光楚楚。说:我真的还妄想和你在一起。我是个自私的女人。
        千禾心里满是悲痛。就在她自杀的那一瞬,他突然就坚定了以前想起来就觉得很恐怖的抉择。已经没有任何出路,他的光明全部堵死。他必须这么去做。放弃苏西,他这一生的爱。
        明晃晃的阳光下,他见到苏西了。南京这几日,天气分外的灿烂。就像没心没肺的孩子,提前支取着一生的好心情。苏西在住院部花园的木椅上晒太阳。她眼睛闭着,仰首朝湛蓝的天。她很快就会有好心情,不是么,她很善于调节自己。他逼近她。忽然袭来一阵风,将她的发丝肆无忌惮地扬起。她用手按住头发却没阻止头发的轻舞飞扬,那时,他很想成为发卡之类的东西牢牢依附在她的发上。
        她看到他。只一秒,就收住目光,站起来,走开。像避开一个打扰了她的陌生人。他看她远去,一步一步。她也不开心。他真的觉得很抱歉,给她开了爱的空头支票。而且令她卷在这件本与她无关的事件中。一个月了,她为天蓝操劳,脸色憔悴,身材消瘦。何等的讽刺。他又一次痛恨自己。
        苏西。他张嘴,想叫她。却没出声。叫了以后怎样呢,他所以没有叫的勇气。
        天蓝可以出院了。苏西给千禾打电话。千禾接手,她的任务就圆满告罄。
        “天蓝今天出院。你接她回去。”她很平静地说。
        千禾没说话。
        她挂电话。
        终于要面对最难堪的时刻。他想。他抽完一支烟。去办出院手续。
        然后去病房。护工在外,说:苏小姐在给徐小姐换衣服。
        不久,苏西推门出来,看到千禾,略点了下头,说:可以走了。
        “苏西。”千禾拉住苏西的手。眼神痛楚。
        苏西轻轻抽掉,说:我明白,生命中总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事情。
        千禾想去它的。他很想抽什么东西一个耳光。却想不出是什么造就如此的局面。
        “我走了。”苏西说。
        “苏西。”千禾扳过她转身的肩,慌乱说:“请相信我,我从来只爱过你。现在也是。”
        苏西摇头,笑着说:这种话不要再说了。没有用。看他痛苦,又说:其实,你选择道义,承担责任,有情有义。我很敬重你。好好照顾天蓝。也照顾好自己。再见。
        她迅速走。走几步就跑起来,他能够想象她在掉眼泪。他却没有眼泪。最痛苦的时候,眼泪是没有的。这些事在他心里兜兜转转,已经把他潮湿的感情一点点吸干。
        天蓝在轮椅中,他默不作声推她走。
        到车上时,天蓝说:你和苏西同样伟大,却也很傻。树上掉下的果子是给伸手的人而不是给互相谦让的人准备的。
        “你一直很聪明,你接到果子了,不过这种代价似乎不值得。”千禾冷淡地说。
        天蓝哼了一声,说:能和你在一起,再大的代价也值得,我只能说老天是在怜恤我了。
        “如果这样说,老天就是在惩罚我。”千禾眼睛瞟向窗外。依旧是好天气,充盈在空气中的阳光亮晶晶的。行人似乎都出戳耍?值郎霞芳钒ぐざ际侨恕K瘴魅チ四睦铮克?搿?br />
        苏西回到租房,看到谭亭,说: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谭亭问。
        “我和千禾。他承担起责任,选择徐天蓝。”苏西平静地说。
        谭亭看着她过于平静的脸,说:这几天,你太累,彻底休息一下。我给你做点好吃的,鱼头火锅怎样?冬天吃,很暖和的。
        苏西摇摇头,说:我其实一点都吃不下。又忽然振作,说:出去吃。我请你好了,你也很辛苦。
        在附近找了家餐馆。苏西果然食欲不振,却硬把很多东西往嘴里塞,要咽很久才能吞进去。谭亭皱眉说:吃不下就别吃。苏西,我不想看你不快乐,如果可以争取到你的快乐,我帮你争取。
        “我没什么不快乐。选择由别人做比让我做轻松。谭亭,我可以跟你在一起了。如果你不觉得是个代替品,还想跟我在一起的话。我们不要想别人,我们就是三年前的谭亭和苏西。真正的快乐,时间没有过去。我们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忽然呛了,猛烈地咳嗽。谭亭过来抚她的背。她忽然直往洗手间冲,对了马桶,就淅沥哗啦的呕吐。不多的东西吐光后,就猛吐酸水。吐得她浑身乏力。
        谭亭在外叫:苏西,苏西,你怎样?
        有服务员进来,扶住苏西。苏西在盆架前漱了口。出去,对着谭亭焦急的目光,说:我没事的。你怎么没事。谭亭搂住她,看她苍白的脸,说: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不用,就有点虚弱。我还有点想不开。原谅我,是会这样的。好像自己是爱慕虚荣的女孩,还不能忍受被甩的结果。她笑着说。
        “没人甩你。”他说。很心疼地抱住她,说:我们回去。你好好休息。
        苏西说嗯。身体一软,晕倒在谭亭身上。
        她有好几个晚上没有睡着了。自从知道他每日晚在她走后见徐天蓝。那日她走了一半,想到手机忘拿,欲返回取,在门口,看到护工。护工说:千禾先生在。她本还有点高兴,说:他居然来了。护工说:千禾先生一直差不多这个点过来。她就有点愣了。他不愿见她却天天见她。不过,她很快消除她狭窄的念头,想,探视病人很正常,他们本就关系很好。欲抬手敲门,听到里面千禾说:我爱你,好听吗?天蓝说:真的很好听。
        她忽然有点眩晕。爱,对他来说是个很轻易就能说出口的词。她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去。吃了东西很早就睡。谭亭知道她很累,也不打扰她。她却睡不着,想以前一幕幕,那些画面,那些言语,想起来仍要心颤。但是,怎样呢?她只是掉入了一个漩涡,明明知道自己不该跳,还是像着了魔似的往下跳。
        白天,徐天蓝有时会问她:千禾怎样?你有消息吗?她想明知故问嘛。说:他是出院了吧,从没给我打过电话。她看到她脸上有难隐藏的笑意。
        她又问她:你不给他打吗?她说:留点自尊吧。在他面前,我一直没什么自尊。
        她说:他要是离开你你会难过吗?她说:说不清。我希望不会。她终于笑出声,说:你其实挺介意的,装什么呀。
        苏西镇定地说:也许你看得透彻。
        徐天蓝开始逐渐透露她和千禾的交往。她说:千禾今天来了。第二天又说:千禾承诺照顾我一辈子。苏西说:应该的。又过了些时,天蓝说:苏西,你很好,可是爱情是自私的,我不及你伟大,我想和他在一起,你能原谅我吗?苏西说:谈不上原谅的问题,是千禾先生的选择。我祝福你们。你告诉他,我全明白。
        就是这样,徐天蓝点点滴滴的话在煎熬她的心。她是个想洒脱的女孩子,但是理性如她,真的挥别一份感情还是会难过。她整夜整夜失眠。出院前一晚,天蓝跟她说:苏西真的谢谢你,我想给你一笔钱。苏西说:不用,我曾欠千禾30万,就不还了。
        她笑说:也好。
        终于不欠了。她想。她从他的爱人身上返还了。
        爱人,应该可以这么说吧。
        苏西一直在生病,发烧,无力,挂了点滴依然不管用。谭亭要再一次将她往医院送时,苏西止住了他,说:不用。是心病。我会好起来的。
        谭亭长久地看她。有怜惜,也有嫉妒。他知道她对千禾有情,却不料这样深。在他辜负她后,她居然需要付出一场病的代价。他不否认她会站起来,她向来是一个坚强明快的女孩。但是,这份感情,他怀疑未必会随她身体的康复而消散,会埋在体内某一处吧,他根本没有把握将那块东西铲干净。不错,他很爱她,也因此他并不期望只获得一个空虚的身体。然而爱情大概是最无法以主观意志来左右的。
        过一阵,他淡然说:如果真的在乎,不要放弃。
        苏西说:你倒是很大方。男人是不是都挺大方的。他也可以很伟大。不过,也许,是我自以为是了,我未必是什么。说着,自嘲地笑了笑。
        “我不大方。我只是不喜欢勉强。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我不能打着爱的名义去掠夺。人只有一生,你要想好你要什么,真的很想要,不要自尊,不要善良,去拿。”谭亭静静说。
        苏西看着他,淡淡笑了一下,过一会,说:我想喝点水。
        谭亭倒了水,扶了她,说:有点烫,你慢点。你还有烧,该喝烫一点的,出点汗。
        苏西乖乖地嗯了声,小口小口地喝。喝了一半,说:真得很渴。好像一直在火里烤,居然没有变成人干。看了他,轻轻柔柔地说:我一直伤害你,可你一直对我很好。
        “我愿意。”谭亭说。顺手将她剩下的半杯子水喝光。
        她怔怔看他,忽然就很恍惚。她喝果汁。喝了一半,被导演叫过去。回来的时候,发现剩下的半杯果汁已经不见。拍MV的时候,有一个深情凝眸,而后慢慢靠近的场景。她一直吃NG,导演冲她喊:深情一点,再深情一点。她垂了头,就是不想看他的眼睛。他说:为什么不敢看我,我好像不算难看。她说:看你就想笑。他说:笑给我看。她抬起头,他正低头看她,与她靠得很近。眼里有点玩世不恭。说:你在害羞?她说:你在看不起我。他笑一笑,忽然正色,眼里荡进一抹柔情,说:苏西,你像个天使知道吗,你永远是我的知道吗?哦。她脸慢慢烧起来,他牢牢地看着她,她觉得那目光很烫,像烙红的铁,烧得她浑身痛,却又像磁铁一样无法躲避。他向她低下头来。她痴愣愣地微张着嘴,看他眼里那个小小的自己,哦,她真的在他眼里,这一刻,他的眼睛全被她占据。就在她又惊喜又诧异时,他的嘴唇碰到了她。应该OK了。
        但是没有,他倏忽就攫住了她的舌,紧拥住她,用力吮吻。她想推他,但浑身软绵绵的,被他的气息环绕,被他的热焰倾覆,她只有沉陷。
        结束吻时,她亮晶晶地看着他,说:原来是你偷喝了我的果汁。那个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不在乎周围的其他人了。
        苏西一点点滑进被子。却无法忘记他的吻。他和谭亭的温柔细腻不一样,很疯狂,很热烈,起初是很不舒服,觉得很霸道,但是慢慢就觉得自己好像被点燃了,昏头昏脑,完全失掉自己,只想跟他交融在一起。
        哦,不行,不能再这样想了。苏西命令自己。与此同时,觉得头晕得厉害,又昏睡过去。
        谭亭在旁边画画。这几日,她睡着时,他一直在边上画画,其实只是随意涂一些色块,扯一些线条。就好像把自己心中的块垒扔出来,把心里的游丝整出来,却越积越多,越扯越乱。
        她一天很多的时间都在睡觉。有时迷糊中,她会咕哝叫什么,有次,他听清楚了,她在含糊叫千禾。就是那一刻,他愣在那里,半天没有回过神,就像猛然挨了一记重拳。
        苏西醒来时,有次看到他画画,说:给我画一幅画,开花的树。我很喜欢。
        他说好。
        她渺渺神游。好久,说:那幅画,我记得落在千禾家了。
        他没接口。
        她又睡去。他想她梦里是不是去见那幅画了,那幅落在另一个人家的画。不是为画,是为人。她一直赖着不愿醒来,是不是梦给予她更充实的感觉,梦里,她和他在做什么。谭亭感到了自己强烈的醋意与空茫。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指,抓不住什么,全是没有痕迹的空气。她的心终于随着时间无可挽回地溜走。
        谭亭忽然坐不住了。好吧,苏西,不要三个人都难过。我不需要自尊。我成全你。在某种说不清的情绪下,他给千禾打电话。
        我是谭亭。如果有空,我想约你说一会话。他直截了当。
        千禾顿了几秒,说,可以。
        谭亭说:喝茶吧。苏西说你喜欢喝茶。
        千禾又顿了几秒。
        约好地点。谭亭去了。情绪的快感过后,他的心里塞进一团乱麻。是那种有细毛的荨麻,刺得他疼。他觉得自己似乎在拱手相让,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但是,再这样拖下去,他觉得自己要垮了。
        千禾比他早到。看他过来,淡淡点了下头。
        谭亭坐定,直接说:苏西一直在生病。
        千禾定定看着他,眉头簇着,却没作声。
        谭亭笑一下,说:没有反应吗?很好。我会转告苏西。我会这样告诉她,你心里放不下的人根本不在意你死活,你就这样自轻自贱吗,你就不能跟他一样不当一回事?
        “我并没表示我不在意她。”千禾截断他的话,“她到底怎样?”
        “烧一直不退。好几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最不好的是,大概在想念你。我看得心里发堵。”谭亭说得很快,他其实很不想说这样的话。
        千禾瞳孔慢慢收缩,迸出异样的光彩。
        谭亭苦笑下,说:给我一句话,喜欢她,就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然后给她幸福。在我看来,徐小姐也不算是天大的障碍。如果不喜欢或有别的考虑——
        话未完,他的手机突然响了。千禾看谭亭接电话,不知为何有些紧张,他知道极有可能是苏西打来的。他很想念她。每日。在黑暗中,他想念光明一样想念她。想她趴在他胸上柔软的身体,想她调皮的微笑,想她被他作弄时羞红的脸,他的心于是水一样柔软。但是倏忽阴影就过来了,是天蓝。天蓝歪曲着身体,冷冷地看向他。他觉得自己进退维谷。
        天蓝出院后,就在南京住下,他雇了专门的护工照料。隔天去看她一次。她大概也摸准了时间,他去的日子,她总会梳妆打扮好,而后坐在大厅守候。他到的时候,她会勉力抬起身体,甜蜜而温柔地说:你来啦。刚叫李嫂熬了你爱吃的汤。就好像妻子等候丈夫一样。他例常地问,今天身体怎样?有没有试着练习走路。
        对于他的关心,她向来很感动,会很急切地说:挺好的。今天练了一小会,还是不行。他说,不用急。慢慢来。
        她狡黠地笑一笑,说,我不急,其实我很满意现在的状态。一旦我能走路,你大概就飞走了。
        有人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来获取他哪怕并没有多少温度的言语,他一时滋味难辨。
        他大概不会撇下她了。即使不结婚。每次这样想,都令他无力。他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木愣愣地看前方。无法把握的命运令他就像一把快要散架的椅子。呼哧,某天也许就四分五裂了。谭亭刚才的话令他欣喜,只为苏西还爱他,但是,怎样面对苏西依然是个很难堪的问题。
        苏西醒过来,发现谭亭不在。他去了哪里。她忽然有些无来由地恐慌。她站了起来,撩开窗帘,是个阴天。天气灰蒙蒙的,似乎在酝酿一场眼泪。她看屋外的萧索的风景,觉得脑子清醒了很多。这场病也终于要过去了吧。她想从回忆与梦境中起来了,她在回忆中穿梭了很多回,但回忆与梦境同为虚幻,她终于是有些腻了。缅怀的情绪已过,她看到她真实的日子和她日子里的人,那个被她当成收容器倾吐发泄的人,那个无怨无悔以她快乐为快乐的人。她心里徐徐升起一缕温情,暖了一暖。
        可他去了哪里?她想。她查看有无便签。没有。他会不会离去。她感到自己真正的依赖了。他于她就像生命的底子,她平时看不到,只有失去的时候,才觉得真正的不习惯。她有些慌。打电话。
        “你在哪里啊?”她急切说。
        “你醒了?好些了吗?”他说。
        她听到了音乐声,忽然觉得有问题,说:别骗我。告诉我你在哪里。
        他踌躇,而后实话实说,我约了千禾说点事。
        “你有病啊,她急了,喊,你跟他说什么呀,你不会说我为他生病了吧,你疯了吗?给我一点自尊好不好。”
        他冷静地说:爱不需要自尊。
        她说:好,谭亭,如果你觉得我伤害你不想跟我在一起,尽可以说。不要用这种无耻的方式将我托付给别人,告诉你,男人我不是找不到。不用你好心。她气得几乎要哭。
        “不是这样,我只是。”谭亭一时不知说什么。
        “告诉我你在哪里。”苏西冷冷问。
        他跟她说了。
        放下手机,谭亭避开千禾的目光,心里再度乱麻。
        苏西会过来吧。千禾说。
        谭亭点点头。心绪烦乱地喝茶。千禾也一样。
        沉默像石头一样坚硬冷漠。两个人为同一个女人各怀心事。
        有事可想的时候时间过得总是很快。也没多久。苏西来了。
        苏西一眼就看到他们的方位。这两个男人,她也太熟了。她定了定,眼光滤过其中一个,直接看向另一个。迈步过去。
        “苏西你来了吗?”谭亭回身。
        苏西抓住谭亭的手,说:我们走。
        “坐一会吧。”谭亭看千禾。千禾的目光钉在苏西身上,然而苏西未看他。
        苏西对谭亭说:我们回去好吗。谭亭,我想回北京,回我们的家。我们赶快走吧。攥他的手,很依恋很温柔地看他。谭亭不由站了起来,说好。
        苏西和谭亭走,一眼都未看千禾。她的确感受到他的目光。依然灼热如以前。但又如何。她终于生完了那场乱七八糟的病,是该清醒和遗忘的时候了。她走得很镇定。
        苏西刚进来时,千禾就看到了,苏西很瘦,走路跟飘一样,脸色很苍白,神情却很坚毅,冷漠的坚毅。他那样痛楚爱恋地看她都未唤回她哪怕轻蔑的一瞥。她自始至终没把他看在眼里。他也想冷漠,然而看到她拉谭亭的手,说“回我们的家”时,他还是吃醋吃得一塌糊涂。
        “等一下,苏西,我有话跟你说。”他终于忍不住了,喊。
        谭亭停下来,看苏西。苏西看谭亭,温柔的眼光在他脸上蔓延,说:不要把我推出去好吗?我想跟你在一起。相信我,我会忘掉所有不切实际的梦,将我的心全部都给你。我会好好珍惜你,爱你。你一定要相信我。
        “嗯。我相信你。”谭亭拥住她,重重点头。
        他们就此走出千禾的视线。千禾颓然倒了下去。闭上眼,很想哭。张开嘴,却没有泪,也没有声音。他的世界一片空洞。
 苏西和谭亭回北京。
        父亲在家里做好饭等他们。
        看到苏西。父亲哟了一声,说,小西,你怎么这么瘦?
        谭亭说:对不起爸,我没照顾好她。
        苏西瞟他一眼,嘟哝道,干吗把什么事都揽自己身上。比得我们很卑琐似的。看向父亲,说,爸,我没事,很快,你的女儿又会强健如牛。也很奇怪啊,谭亭不在我身边我从不生病,一回来就拼命生病,好像我身体也挺聪明的,攒起来一次性用呢。拉谭亭,说:愿不愿意永远照顾我。
        谭亭狡猾地看着她,不言语。
        她打他,说:霍,装什么,你不愿意还有人愿意呢。
        谭亭搂住她,说:别生病,我不是贾宝玉,欣赏不了病怏怏的美。
        “哎,”父亲有意见了,“你们两个别在我面前酸不拉几的。”
        “就要。谭亭,亲我一下,腻死我老爸。”苏西开着玩笑,跑去厨房,说:“爸,做什么好吃的。”揭开锅盖,“哦,清蒸鲈鱼,干吗不红烧啊。你不是知道我爱吃红烧的吗。”
        “你这臭丫头,不要老想着自己,这是给女婿做的。”父亲进来说。
        “爸,你什么时候胳膊肘往外拐了。”
        “嘘——”父亲看看外边,说,“得讨好女婿,让他一辈子对我女儿好啊。”
        苏西笑了笑,说,爸,你有时候很可爱的。我终于明白像妈妈这样的大美人怎么会愿意嫁给你。
        父亲又惆怅起来,苏西说:可惜妈妈不在,妈妈要看到谭亭,肯定也很喜欢的。
        “肯定会喜欢的。”父亲重重说。
        吃过饭后,父亲赶他们去新房。说:你们在,吵得慌。
        苏西向谭亭使个眼色,说:爸赶我们走了,走吧。
        谭亭说:房子退了吧,我们都住过去。一家人不要分开。
        苏西说:也是啊。爸,过完年,我们就乔迁吧。那边大,我们再怎么吵也影响不了你。意识到什么,忽然脸红了一下。
        父亲笑。谭亭也笑。苏西恍惚想这样美好的生活差点被自己葬送了,这样想时,却又升起了难以言喻的惆怅。连忙挥掉。
        到新居。屋子灰还挺大。苏西要打扫。谭亭止住她,说,你身体还不好。坐着,监督我。
        苏西说:你真好。那我做监工,偷懒要打的。
        “勤快有没有奖赏?”谭亭说。
        “有。”
        “什么?”
        苏西跳上去亲了下谭亭的额。谭亭说:好,我充满力量了。
        于是开干。
        近十点的时候,家里焕然一新。苏西铺上新被褥,两人洗漱后,钻到被子里说话。
        苏西说:过年,回你家看你妈去。把我爸也带上。
        谭亭吻她,说,定了?这么快?
        苏西打他,说,嫌快哪,不想啊,以为我急巴巴想抓住你。
        “难道不是?”
        “哦,你真,真把自己当青年才俊看啦。”苏西继续捶他。
        谭亭把她拉到自己身上,说,谋害亲夫,下手这么狠。
        “你自己讨厌。”苏西说。
        谭亭说:好。是我急巴巴。我想小西很多年了,真的快疯掉了。结婚吧。想一直这样跟你在一起。很舒服,很温馨。
        苏西突然发了下愣。
        谭亭敏感到了,说:想什么。
        苏西其实什么也没想,坐起来,说:哦,那个戒指呢?别跟我说丢了。
        “是你不要的吗。错过了,就没喽。”谭亭这么说,却爬起来取。而后重新戴在苏西手上,此刻戴的是无名指。
        苏西任由他带。她的幸福已经降临,她该做的就是抓住。
        她抚摩着戒指,说:谭亭,我们患难过,又经过三年的分离,然后又经过反复,终于在一起了。真不容易。我一定好好爱你。
        “是啊,很不容易。几天前,我还很难相信会和小西在一起。真的在一起了吗?”谭亭感慨。
        “真的在一起了。不会变了。永远不离弃。”苏西眼中有潮意。
        谭亭叹口气,说:其实对人生,我想要得不多。我贫贱过,也富贵了,看过白眼,也领受追捧,什么滋味都尝过,那些风光对我来说都很虚无,只有感情是最实在的。我只想拥有一份真诚的感情,你一直埋怨我宽宏伟大,我只是希望获得一个真实的小西,一个爱着谭亭的小西,不要勉强。当然我也会执著地去爱,去付出,直到她感觉到我的心并且愿意把她的心给我。
        “我感觉到了,我也愿意给你。”苏西拥抱住他。
        他们轻柔地吻。心在这刻,贴得很近。
        过年去贵州。顺便登记结婚。
        农历28领的证。手续很顺利。从民政局出来时,谭亭执了苏西的手,说:我们是夫妻了。
        是啊。苏西想,夫妻这两个字听上去很重,从此,他们拥有了契约关系。他们要为对方负责,要风雨与共。这个名字听上去也很朴实,就像他们点点滴滴的温暖,细水长流的生活。
        苏西给了谭亭一个非常灿烂的笑,就像贵州今天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两人手牵手回家。家里已准备宴席,打算一家人聚在一起庆祝一下。苏西这天穿得很漂亮,阿桑那的红色大翻领大衣,简洁而高雅,衬得头发乌黑发亮,皮肤莹白似雪。出门前,她也略微修饰了。光彩熠熠。回家的路上,谭亭看着路人投过来的目光,忍不住说:小西,其实,你真的很美。
        “那当然喽,遗传嘛,”苏西大言不惭,“我妈妈年轻时很美的,我回去给你看她年轻时的照片,哦,那种气质,温婉迷人,就像二三十年代林徽音那种。可惜,我爸的糟糕基因把我妈的优秀分子挤掉了一点点。”
        谭亭拥了拥她,说:有你我很满足。我拣便宜了。
        “其实彼此啦,我也拣便宜。你现在是知名画家吗,我什么都不是。”
        谭亭手机突然响。“好像有人来祝福喽。”谭亭说着接过。喂了一声,忽然取下,递给苏西,说:找你的。千禾找你。
        苏西看了眼手机,说:我不接。我没什么话对他说。你这样跟他说。
        千禾给她的那个手机电池用完了,她也没再充,与别墅钥匙一起搁在一个信封里,想什么时候有空偷偷塞到他房里。她与他没什么关系了。她只想抹掉他任何存在的痕迹。
        谭亭回过去。然后看苏西,说:千禾有话跟你说。
        苏西说,你跟他说我把他忘了。
        谭亭没这样说。很客气地回:苏西现在不想接电话。过一阵子吧。
        放下电话,谭亭说:为什么不接。其实你云淡风轻一点我也许更放心。
        苏西遽然抬头,说:你想我怎么做?我怎么做你信任我?我跟他说话有什么意思,我不想伤害他,更不想伤害你,我该说什么。
        谭亭安抚她说:好了好了,别不开心,咱不提这事。然而苏西的心情却无法光鲜如前了。虽然酒席上,依然笑逐颜开地敬酒、说话。应酬得差不多后,她就提前回了房间,看着窗怔怔地坐。我结婚了。她告诉自己。心里也没想什么,只是觉得有一点点的湿气渗入。
        发了一阵呆后,她勉强让自己开心一点,因为实在没什么理由不开心。洞房花烛夜,怎么样都不应该辜负的美好夜晚。
        娇艳一点,温柔一点。她对自己说。心情却始终懒洋洋的不搭理她。
        谭亭应酬得晚一些,十来点钟也过来了。看到苏西站在窗口,过来抱住她。苏西脸红了红,谭亭吻她。苏西突然想起千禾在他家小河边吻她的红晕,说,让我尝尝红晕是什么味道。便有些怅然。也没多久,谭亭放开了她,因为苏西并没有回应。他想起苏西早早退席,想她心情不好。也不打扰她,说:早点休息吧。
        苏西嗯一声。去洗漱,而后到床上。谭亭出去了。苏西以为谭亭去洗澡什么的。结果并不是,很长时间,他未过来。她也朦胧中睡去。半夜是被谭亭的翻身弄醒的。她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显然他睡不着觉,虽然很小心地翻身,还是被苏西感觉了。
        “哦,”苏西靠他近一些,说:“你干什么去了?”
        谭亭说:跟母亲说会话。
        “冷落娇妻,妈有没有说你。”苏西说。
        谭亭叹口气,说:我不骗你,我只是想离开你一会,等你睡觉,我不想你在今晚拒绝我,当然我更不想勉强,所以……
        “你真傻,我为什么要拒绝你。”
        “我感觉到的,就算你迎合我,你没有热情,我也不要。”
        苏西呆住。没有话。谭亭也没话。两人朝天躺着。过一会,谭亭说:睡吧,不要想太多。我没别的意思,我知道你需要时间。
        苏西背过身。过了一阵,她回过来,靠近谭亭,伸手进他睡衣抚他,说:洞房花烛夜,你真无所谓吗?
        谭亭说,只要小西喜欢,天天都可以洞房。
        苏西脸红了红。过一会,嗔道:我暗示成这样了,你怎么还没反应。
        谭亭伸手揽她入怀,凑近她的脸,说:明确一点。说你需要。
        “你去死吧。”苏西脸烧得更厉害。谭亭翻身吻她,又急吼吼卸她衣服。在苏西耳畔说,我没有经验,你别嘲笑我。苏西说:难道我就——忽然想起,谭亭一直以为她为钱跟人有过交易的,当下也不说什么。
        谭亭开了灯,趴在她身边欣赏她。苏西害羞。闭了眼。谭亭轻轻地抚摩她的线条,从高山到平原到洼地,说:真美,我有画画的冲动。
        而后,他开始意乱情迷。进入的时候,苏西喊疼。谭亭没有继续,抽出的时候,看到血随着蜿蜒出来,他一把抱住她,惊道:你,怎么,是……
        苏西皱了眉,说:啊,为什么一点都不好玩啊,这么疼的。
        “哦,”谭亭将她抱得紧紧的,说,“以后会好玩的。”
        过完年后,苏西的事业突然迎来了春天。当然这个春天是伴随着千禾新唱片的发行而尾随过来的。
        五月流淌的苏西。专辑堂而皇之地用上了苏西的大名。苏西不火才怪。
        小潮是预先嗅到商机的。美女加才女,还是货真价实的才女,不是那种写美容笔记和心情文字的明星可比,一流的文字功底和扎实的学术素养,又有当红歌星和艺术奇才的绯闻纠葛,包装宣传费都可省掉。她立即向苏西邀下整年度的专栏约。又联络了某出版社要签下她两年的图书约。小潮所在的周刊知名度还比较大,苏西写古代文人的专栏刊出后,反响很好,很快就又收到一家著名报社的专栏约,“苏西说词”。专栏名都想好了。
        苏西一时眼花缭乱又有点目瞪口呆。她以需要考虑暂时搪塞了媒体。
        她对谭亭说:以前,我一直梦寐有这样的机会。可以写专栏,可以出书,可以成名。机会终于来了。我承认有一瞬我是高兴的。像那些升腾的肥皂泡一样,披着璀璨的虚荣的外衣,但是,没多久,就啪啪碎了,我不是靠自己的实力赢来的,也不是单纯的碰上机遇,是一种很古怪很扭曲的方式,绯闻、炒作,迎合人的窥视欲,人家关心的不是你的文字而是你的人,你可以提供给别人多少消遣。而且,其实这类快餐性的文章一点都不能给我带来成就的满足感。
        “成功的荒谬,我早就领教了。”谭亭说,“我也只是偶然撞到了运气而已。现在的社会真的很浮躁,他们拒绝思考、拒绝沉重、拒绝责任感和使命感,轻飘地活着,放纵地消费,满足感官刺激,口腹之欲。就是这样,我们改变不了。苏西,这样的机会,你可以要也可以不要。如果你只想出书,想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完全可以利用;如果你没有名利之心,只想完成自己的梦想,你跟我说过,你的梦想是写一部自己满意的作品,那么,其实这样的机遇对你来说没有用。我们现在不缺钱。你需要的是沉潜下来,寂寞的写作,感知时代,感知自己的内心,写自己想写的东西。”
        嗯。苏西点点头。除了答应小潮的专栏外,别的她都推掉。闲居的日子,她继续以前的小说。这是她真正要去完成的梦想。
        谭亭开始准备回美国。已经在为苏西办签证。关于这事,苏西颇犹豫,她有惯性,不愿去文化环境迥异于本国的地方,又放心不下父亲,说:我不去。我就呆这里,你有时间回来看我好了。谭亭说,怎么可能,杀了我也不会将你独自扔下。苏西慢悠悠说,别不放心我,我有责任感的。谭亭说,我哪不放心你,是我需要你。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苏西低下头。谭亭说:试一试好不好,打下一定的经济基础,就回来,那时候,我们可以安枕无忧地做自己喜欢的事。你不放心爸,我试试也帮他签。苏西抬头,嗫嚅说:我,再想想好了。
        与父亲商量,父亲死命不肯出国,反过来做苏西思想工作。说:不要担心爸爸,爸爸身体很好,而且,你们也不是不回。一年回个一两次,不跟以前爸爸在老家一样吗。小西听话,嫁给人家就是人家的人,万事要以丈夫的事业为准,而且你们新婚,分开不好。
        出国的事就在苏西的犹豫中一步步果敢地向前运作。
        有天,谭亭拿了一张CD回来,说:大街小巷都在放千禾唱给你的歌,你倒是听都不听。苏西说,你倒是肚量很大。
        苏西瞥过去,封面是绿色调的,穿了白裙的自己在碧绿的草地行过的飘忽的背影,底色上似乎有雨洇染的痕迹。说不清是希望还是绝望的意思。
        苏西没有动。没去碰那张唱片。
        “听不听?”谭亭问。
        苏西惘然笑笑,说,哦,不用了。她想自己不想听到那个人的声音,更不想听那个人说爱。时间匆匆走了。时过境迁,往昔的情怀徒让人烦恼而已。
        过年后,就搬到新房住了。旧房要跟房东交接。这日黄昏的时候,苏西去原来的租房。到小区门口,忽然看到一辆熟悉的车子。千禾的奥迪。她心里跳了一下,躲到一旁。车子似乎在等着谁,她不知道是不是等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要上去打个招呼。撕扯了一阵,决定绕道走。避的时候,苏西发现自己虽然已嫁作他妇,依旧没有从容的心。
        事毕,她又绕到门口看了看,发现车子依然在。便有点难过。想发个短信过去。又不想牵扯不清。作罢。
        回家后,谭亭未回。她心头郁郁,想到了那碟,拿出来,放的时候,手抖了下,心也慌了下,好像做贼心虚。
        主打歌是抒情柔板,她和他拍过MV。在倾泻如水的音乐中,在他低沉歌喉的包围中,她无法遏制地想当时的柔情。自己终于不顾一切站了起来。站在他身边。跟他一起承受压力和风雨。他看她冷,紧紧地抱着她取暖;他在戏里动情,吻她;每一次凝眸,每一个微笑,他们都那么会心。那个时候,他们什么都不管了,就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和他们的爱。
        爱,真的。她的心哆嗦起来,无可否认,她爱过他的。划过一道很深刻的印痕,到现在都无法磨灭。她忽然明白,自己不愿见他,不愿接他电话,是怕自己的心还会抬头。当然,不会了,她会压灭它的。
        啪,她将声音关闭。将碟收起。在黑暗中发愣。
        过了几天,苏西又去了租房。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远远看到千禾的车子还在。她想,难不成他天天等。心就焦躁起来。她走远。忍了好久还是给他发短信,说:你走吧,我不住那里了,你找不到我的。
        电话很快进来了。她犹豫半天,才接。努力让自己平静,直接说:跟你说了,我不住那里了,你不要固执。
        他静静说:我想见你。
        她说:有什么事就在电话里说吧。
        他加重力度,说:我想见你。
        她说:我们都有自己的选择。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他吼:听不懂吗?我想见你。告诉我你在哪里。
        她也吼:你听不懂吗?我不想见你,永远不想见你。
        他说:为什么不?怕我干扰你吗?我还能干扰你吗?
        苏西想是啊,他还能干扰她吗。说:你把车开出来,向左。有条河。我在那里。
        几分钟,车子就横冲直撞地过来了。在她身边猛地停下。千禾开门出来了。皱了眉很奇怪地看她,苏西很想看看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对劲,没看,因为知道这只是他压抑怒火的表现。有什么好愤怒的。她想。便说:好久不见。
        他说:要不要握下手。
        苏西说:什么事。
        千禾说:上车吧。
        苏西想了想,开门进去。
        千禾嘴角好像有一点笑。
        车启动了。苏西忍不住说:以后开车能不能慢一点。还想再撞一次。
        他说:我车技很好。
        苏西说:好个头。
        两人缄默,想起徐天蓝。
        过一会,苏西说:去哪里。
        千禾说:我那里。
        苏西说:我不想去。你有什么要说的,现在跟我说。我要回家了。哦,我忘了告诉你,我结婚了。
        车子忽然歪了一下。
        苏西冷静地说:很意外吗?还是伤了自尊?拜托你开好你的车,我还不想像某人一样,我要享受我的新生活。
        千禾脸色惨白。过一会,将车停在边上,说:我开不了车了。他的脸转向一边。苏西直直看前方,说:其实这样挺好的,我们互不干扰。
        千禾转头,脸色极痛苦,说:苏西知道吗?我认了,我该死的命,可是我不能忍受你不理我。你不同我说话,不看我,不见我,不理解我。我不能忍受。我忍受不了。我快死掉了。苏西,为什么我把握不住我的命运。苏西,你知不知道,我多想和你在一起。
        苏西心头翻滚,压制住,说:别说了,认命吧。
        “认命。”千禾嘲讽地笑了笑,说,“你反正无所谓,现在活得很好。你本来就有两个选择。你的爱也是一分为二,丢了一个,还有一个。”
        “你闭嘴。”苏西扬头,去拉车门,门锁住了。
        “你想干什么。”苏西说。
        “先别走。”千禾看着她。
        苏西停顿了半秒,突然朝他发泄:你是个无赖。是你选择背负道义责任的。难道要我在你守着别人的时候还守着你吗?我,不是人吗?别人对我好我没感觉吗?你以为就你对我好吗?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我看着你们为我痛苦,我不痛苦吗?告诉你,如果不是天蓝撮合,我根本不想见谭亭,虽然我知道他在找我。那时候,我想,哪怕跟你没有结果,我也要好好去爱你,弥补你大学时候的遗憾,你不老觉得我冷血迟钝吗?后来,谭亭回来了,我不骗你,我们有基础的,患难与共了很长时间,那感情不会轻易磨掉。但是,就那样,我仍旧无法控制地想念你,一直伤害他。终于彻底伤害他,豁出去了,跟你在一起。把戒指也还了。我觉得自己几乎是丧失理智了。可是你,出事了。你自己选择了责任。你要做个男人不是吗?我成全你。我不会纠缠你惹你烦。现在想来,我真的很庆幸你选择了别人。我也真的很庆幸谭亭还守着我。不要再纠缠不清。是个男人,就去承担你的选择。开门。
        千禾把门开了。苏西迅速跳了下去。走了几步,又返回,看他直挺挺地躺着。眼神涣散。说:你不要开车了。我找个人送你回去吧。
        他不语。
        苏西要打电话。他疲倦地说:放心了。我没事。要不要送送你。
        苏西说你小心点。
        千禾的车子已驰了出去。苏西站在原地,怔怔看了很久,一片寂寥。
        千禾的生活灰蒙蒙没有一点亮色。在南京的时候,家里人逼他跟小微交往。他说:省省吧,别耽搁人家小姑娘的青春。母亲惊慌道:你想做什么?你不会想跟那个残废的人一起吧。是你儿子把人弄成这样的。千禾冷冷说。母亲道,你发什么疯。都说车子是有问题的,你就不能想是那个女人动的手脚吧。无论怎样,终归是我的错。千禾很萧索。
        而后,父亲劝,亲戚劝。他很烦。索性到天蓝那里住。天蓝眉眼恭顺,天天围着他转,倒是很高兴。他不高兴。想苏西离开时一眼都未看他,有时候,禁不住想打她电话,但是打不通了,他明白她要彻底铲除他的烙印了。
        新的唱片发布了。比预料中的好。很轰动。他拒绝参加任何活动。苏西是真的走了。那些歌也都是他在绝望中写下的。带着追怀往事的淡淡哀伤。走了。他空洞地想。然后一遍遍看他们的MV,她像天使一样带来一团团苍翠的希望,又像雨一样哗哗冲走。只有眼睛里残存了一团模糊的绿色。他不知自己是不是能借此看到光明,哪怕很微弱。
        她笑意流转,她纤手香凝,她的身体柔软安静,她的发丝萦绕着果香。他想那个舞会,他拥着她,他想一生一世,如何的虚幻。
        那个吻也捕捉进去了。那炙烈的吻,他知道自己恨不得将她纳入自己的身体,融掉,死去。他也感觉她空前热烈的反应,她是爱他的。他幸福地想。那段日子,她跟他玩捉迷藏,而后站起来,陪在他身边,他真的很幸福。如果永远该多好。他的心切切地痛。痛得不行。该死的。他一拳击到墙上,却不知该痛骂谁。还是忍受不住。他回北京。他要见她。
        可是她真的已彻底地不再属于他。
        他们似乎注定有缘无分。
        清冷的绝望。
        千禾开始嗜酒。喝得麻木,而后咳血。在那样疯狂的自虐中,他好像觉得畅快了些。不错,在醉意朦胧中,他经常灵魂出窍。看到苏西就在面前,温柔地对他笑,他追着叫:苏西苏西苏西……
        晚上,苏西把见千禾的事告诉了谭亭。说:他好像状态不太好。
        “你想抚慰吗?”谭亭说。
        苏西说:我,我想将他看作朋友。只是那种朋友。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不能就这样撇下他,我想他需要开导。
        “我明白你,可你不怕他误会吗?”
        “你放心,我有分寸。”
        “你太善良了,未必是什么好事。”谭亭搂过她,说,“我不放你去,你也会去的。所以,你去吧。也许人跟人之间真的不能太狭隘。苏西,我气量够大吧,不要让你老公吃醋就行。”
        “哪里会啊。你是个宝藏。”苏西将脸埋到他胸前。
        谭亭批准了,苏西却一直没有去的勇气。不知道怎样安慰。这样转变的友情总不很纯粹。这样一日日拖。签证下来了。去美国的机票也订了。苏西开始收拾行李。忽然觉得自己这几天的心情也跟这几天的家一样纷乱狼藉。
        乱糟糟中,居然接到千禾母亲的电话。不知她怎样搞到她的手机号的。
        千禾母亲一反常态的亲切,说:苏西。以前真的很抱歉。现在,真的要求求你。
        “伯母你说。”苏西静静回。
        “我不反对你和千禾了,我们家都不反对了。只求你跟他在一起吧。”
        “为什么,是因为天蓝吗?”
        “啊,头疼死了,千禾都不知道我们做大人的苦心,他要跟她在一起,不是一辈子毁了吗。他还年轻,又不会照顾自己。他怎么照顾别人。”
        “他会长大的。”苏西慢慢说。
        “苏西,我知道千禾喜欢你。只有你才能把他从她那里拉走。将千禾托付给你,我也放心。以前,以前就不要提了。”
        “对不起,伯母,我尊重千禾的选择。而且,我已经结婚了。所以恐怕要辜负你的好意。”
        千禾的母亲当即顿在那里。
        苏西整理了一下千禾的东西,钥匙、手机,自己写的一首诗。去他那里。
        黄昏时分到的。开了门,迎接她的是一树树繁华的李花、杏花。她站在树下看那如云的花,迷失,震撼。久久无法挪开脚步。
        开花的树。记得五月的时候,她曾经想写一首词,写爱情和梦想都开花,结果世事难料,她的爱情与梦想结出奇异的花,与此人有关,又似乎无关。那首词注定失落了。
        她想起自己曾经的眩晕。想起他抱了吉他给她唱歌,想他在清晨明亮的光线中喝茶,想他孩子气的脸,想他嘲弄的笑,想碧蓝蓝的天,想写作的宁静,太多太多,开放在这屋子里。
        微风将花香和碎片吹到她身上。又不觉眩晕。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天色渐渐暗下来。她将身上的花瓣一片片采到手中,闻了一下,进屋。屋里没声息,她不好判断他在不在。也没开灯,将钥匙、手机,诗以及那一手的花瓣搁在桌子上。
        我留下一首诗。留下我当时的爱。苏西说。
        恍惚看了眼昏暗中的家什。这个屋子她实在太熟悉了,每个地方都留下她的印痕。乱草乱花乱石,他说的,但是他喜欢有苏西味道的乱哄哄的东西。她怅然地笑,转身。忽然想到书房还留存一幅《开花的树》,想看一眼。便摸黑去拿。走到卫生间门口的时候,脚碰到什么,摔了下去。
        地上居然躺着人。苏西一惊,低下头辨认,迎面袭过来一股酒味,与此同时,她看清了千禾的五官。她推他,他半醒不醒,叫:苏西苏西苏西……
        苏西吼:你怎么又喝酒?我的话你从来都不听吗?
        他依旧只顾呢喃地叫她的名字。
        苏西起来,将灯开了。然后很惊愕地看到他嘴角的血丝。痛楚和怜惜让她一拳拳无力地砸他,说:你给我醒过来。马上,立刻。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不要命了,你是不是非要让爱你的人心疼。你什么时候能管住你自己。
        “哦,苏西。”他这时才似乎醒。
        “我有点饿。”他无辜地说。
        苏西忍住心头的怨怒,扶他起来,说:不吃东西喝酒会伤胃的,我告诉过你很多遍了。
        “可是,我很难过,没有任何办法。”他小声地说,好像有点理亏。
        苏西去卫生间拿了毛巾,给他擦嘴角的血,很痛苦地擦,心疼得很。就像面对一个不会自理的孩子。可这个孩子实在是有点大。
        千禾忽然抓住她的手,说:我离不开你,让那些崇高的玩意滚一边去,我不要了,统统不要了。我只要你。好不好。
        苏西用毛巾堵他的嘴,说:不好。
        她起身,去厨房给他做东西吃。发现什么都没有。她走出,说:我去买点东西。
        千禾说:你不会就走了吧。
        “我走又怎么样。”苏西吼,“我早晚要走的。现在给你时间反省。我回来,你检讨自己的错误。”
        苏西去附近超市买了些菜、还有牛奶、面包和一些速冻方便食品。她知道吃那些东西不好,可是总比空着肚子喝酒强。想到他以后的日子,她一片茫然。
        回到家。千禾在看她留的诗。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抬起头,促狭地说:我想吮饮那一个清晨的花露。
        你——苏西脸一红。经过他。
        千禾看着她的背影,说:我理解得对不对,后面一段你写的是我们月光下的初吻。
        苏西瞪他一眼,说:得意什么,都是明日黄花。
        做饭给他吃。他蹩进来。说我洗菜。开了水龙头,弄菜玩。苏西看不过,说:歇一边去。千禾大公子。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谁碰你谁倒霉。
        千禾说:四体不算不勤。
        苏西说:那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千禾说:头脑也不简单。科学家的头脑。
        苏西忽然说:你做科学家不好吗。安安静静不好吗?
        千禾说:安安静静可以娶苏西。可是后悔没有用。
        苏西无话。干活。
        做完后,她给谭亭打了个电话,说:我在千禾这里,吃过饭回家。放心吗?
        谭亭笑说:不放心有用吗?
        苏西说:那你来吧。
        谭亭说:开玩笑了,我正好也有个应酬。要晚一些。
        苏西说:如果顺便就过来接我。
        挂下电话,看到千禾怔怔看她,流露着孩子气的嫉妒。“很亲热。”他说。
        “有吗?如果有也很正常。我老公。我们新婚,感情很好。”
        “不要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学会接受。”苏西简淡地说。把饭菜端出来。两人对坐吃。
        苏西吃几口,看他,说:千禾,答应我,不要喝酒了,然后去医院看看,我不想再看到血。
        “告诉我你心疼我。”
        “心疼。”
        “苏西,真的那么无奈吗?”他忽然很悲哀地说。
        苏西点头。然后说:你的毕业演出,我去了。那首歌我很喜欢。大学时我没有爱你,只是我家里的事太重了,重得我没有精力去想风花雪月的事。哪个女孩子都会被你吸引,即使你只有一副臭皮囊,何况,你还很可爱。5年后,在我最困难的时候,重新遇到你,你借钱给我,然后,给我有生以来最宁静的环境,让我去亲近我的梦想,我很感动。那时候也许只有感动,但是后来,就不是了。我的心开始为你跳了,无意识地盼你回来,为你妈妈不喜欢我难过,不喜欢你跟天蓝在一起。我动心了。那首诗留给你,爱的证据。不要说苏西是个没有情感的冷血动物。只是现在,我们都要担当各自的生活,无论你是不是选择跟天蓝一起生活,还是别的,我尊重和支持你的决定,要把自己的生活整理好,当你理好的时候,你才能找到曙光。对了,我有幅画在你这里,看到没有,开花的树,我送给你,任何不可能的时候都可以开花结果。就像我曾经写陶渊明,在不可能开花的地方开花。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人生包含很多转机,你是否拥有,只看你的心态。我后天就要走了,和谭亭去美国。但是我现在,很为你担心。
        千禾想了很久,说:我没这么豁达。一直不是。但是,我知道生命的无奈。不过——调皮地笑笑,说,你爱我。听得我很舒服。也许够了。苏西,不要为我担心。我们只能这样不是吗?
        苏西吃不下饭。控制着潮涌的情绪拼命给千禾夹菜,说,多吃点,再吃不到苏西做的菜了。
        离别的伤感在两人间湿漉漉的蔓延。
        饭毕。苏西收拾好碗碟,倚到窗前,说:那首歌,你毕业时唱得那首。我想再听一遍。
        千禾坐到钢琴前,唱给她听。她沉进去。用心去感受那情意。眼前很多景致。关于他和她。一幕幕翻过。终于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外面落花如雨,开得辉煌,走得也很迅疾。
        苏西说,千禾,你在我心里很重要的地方。你一定要好好过日子,不许你虐待自己。你要知道虐待你就是虐待我的心。
        千禾站起来,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拥抱她。
        无法用言语传达的擦身而过的因缘。
        “我会想念你的。”苏西流泪。
        千禾说:我也会。想到死。
        苏西脱了他的怀抱,擦眼泪,说:我和谭亭会时常回来,下次,我跟他一起去看你和天蓝。我要看到你活得很好。
        千禾咬咬牙,点头说:尽量不辜负苏西。给她擦眼泪。又猛地将她带到怀里。苏西静静地趴在他胸上。千禾忧伤地闭上眼,曾经幻觉中的一生一世。
        但是终究只是幻觉而已。
        依依告别父亲,出租车向机场驶去。
        司机开了广播,电台正在放千禾唱给苏西的新歌。
        爱是绝望。在瓦砾和灰烬中,我倾心歌唱。
        爱人,我们都是青春的。
        散发得越轻盈
        我们的泪水就越忧伤。
        凡是爱着的,都不会沮丧
        ……
        千禾的风格。纯净如天籁的柔板后猛然爆发的嘶心裂肺的呐喊,苏西第一次领会了摇滚直达内心的震撼。
        乘着歌声的翅膀,苏西飞翔,在徜恍迷离中忽然想起童年发生的一件事。一次去市里,母亲给她买了一个红色氢气球。她很喜欢,拉了线在广场奔跑。突然,一不小心手一松,气球摇摇晃晃向天空飞去。她怔怔看红色的一点消失在天际。放手了,再也追不到。那个时候,她明白什么叫失落。母亲看她难过,给她又买了一个黄色的气球。她说,妈妈,我喜欢红色的。母亲说,你不觉得黄色也很好看吗?她看了很久,望望消散无痕的天空,点点头说:也很好看。那个时候她也明白什么叫接受。
        人生永远不会遂人愿,执著地去纠缠得不到的东西不如淡定的安享拥有的东西。这大概就是生活的智慧。
        良久,苏西在歌声中坠落。转过头去,碰到的是一双温和关怀的眼睛,而后跌入一个温柔宽容的怀抱。谭亭搂过她,在她耳畔说:傻瓜,不要这么惆怅,我们很快会回来的。
        这个人是她今生的幸福。曾经的一切已堕为时间的烟云,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跟他一起编织好明天。
        她于是冲他傻傻地笑,说:有你在,我什么都不害怕。同时紧紧攥住了他的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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