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之後的電視作品裏，有兩部尤其火，據說當時到了萬人空巷的程度。一部是《渴望》，另一部是《北京人在紐約》。八九年後，改革的力度曾一度被打住，中央欲收回下放的權力，氣氛肅殺。《渴望》一九九〇年播出，我那時已經在國外。劇裏的反知識分子傾向明顯，完全反映了當時冰冷的政治空氣。男主王滬生成了一個極端自私冷酷的知識分子，他的忘恩負義和利己主義在當時的敘事裏顯得格外刺眼。真正能撐起家庭、堅持善良的，是工人出身的妻子劉慧芳。正麵的男性角色，是沒有學曆的宋大成。
幾年後，《北京人在紐約》又火遍全國。這部是一九九三年播出的，時間上與現在我們追的《老舅》差不多同一段曆史。三十年前的那部劇，對“出國潮”可謂極盡嘲諷。男主王起明是音樂家，到了美國卻隻能刷盤子起步。後來做生意掙了錢，人也變了，變得冷漠、自私、不顧家，婚姻破裂。他那騎在金發妓女身上用錢猛砸的鏡頭，已經預示了“東升西降”敘事的原型。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女兒：原本乖巧懂事，後來在紐約這個魔鬼世界裏迅速蛻變，濃妝豔抹，態度張狂，好像全世界都欠她的。電視劇想傳達的潛台詞很明顯：幸福終究在中國。
到了《老舅》，當年那個濃烈的意識形態的框架已經褪去。鏡頭的視角變了，我們看到了普通人的煙火味和真實生活，對我們這些早年出國的人來說，這部劇等於補全了一段缺席的九十年代。那正是南巡講話之後，中國重新全麵邁向改革開放的時期，《老舅》裏處處是那個年代特有的話題。
首先是國企改革。老舅在國營機械廠上班，那是動輒上萬人的大廠。他在辦公室裏嗑瓜子、看報紙、閑聊天，典型的混日子狀態。但別忘了，他當年可是學霸，上了工大（應該還隻叫工學院），分到廠裏當工程師。頭腦靈活，為人厚道，講義氣。朋友坐牢，他自掏腰包照顧朋友病重的父親和年幼的女兒。
“知識就是力量”在老舅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他在廠裏是技術頂梁柱，眼裏到處是生意機會。那是一個對物質生活充滿渴望的年代。為了賺錢，他跑去歌廳唱歌，穿得花裏胡哨，還拿下卡拉OK冠軍得了獎金。他仿製小孔眼鏡，組織學生去賣，賺了一筆，也因此進了監獄。在獄裏他又聽到了賣服裝的生意，出來後迅速操作，賺得更多。他常去的小飯館，燒烤老板被他一句“深耕”點醒，後來自去東莞創業，大概率後來能發。對下崗的同事，他隨口建議去開中醫門診，那位估計後來也能走上小康。他甚至從外甥的自行車上看出變速車的商機，自己動手打造出16變速自行車。像老舅這樣的“野生發明家”，真可能哪一天整出個驚天動地的玩意。這正是九十年代改革開放激發出的那股創造力。
其次是對“鈔票”的熱情。每天晚上夫妻倆在服裝店裏數錢的鏡頭，真實得讓很多人產生共鳴。沒有錢一切都是扯淡。他們需要錢去重建生活：買一直想買的小轎車，換更大的房子。老舅雖然隻有一個親生孩子，卻承擔起撫養兩個別人孩子的責任，被迫先買房再買車。我看到這幕不禁想到，房子在那個年代是最實在的剛需，大概也正是這份剛需，讓房地產進入狂飆階段，也肯定能讓他嚐到後來房價上漲的甜頭。我在深圳認識的朋友裏，不少是東北過去的，在機關或銀行工作，當年房價低時買了好幾套，如今都有了幾代人花不完的財富。
這部戲最迷人的，是語言的生活氣和演員的鬆弛感。所有人都不做作，而且很接地氣，滿是市井智慧與幽默。連街頭混混的對白，都能讓人聽出生活真味。
除了郭京飛的精彩表演，最讓我眼前一亮的是王佳佳。她在前陣子的懸疑片《漂白》中演大反派，美豔又狠戾，讓人過目難忘。但在這部劇裏，她與郭京飛對戲，完全是棋逢對手，完美一對。她素顏出鏡，沒有濾鏡感，非常漂亮，非常耐看。若是換成楊冪來演，戲路多半要變味。王佳佳把善良、潑辣、正義感融合得恰到好處，一口的東北話，韻味十足。當新來的承包飯店老板欲占她便宜時，她立刻一巴掌把那人打回原形，甩下一句“老娘不幹了”，轉身就走，那股氣勢簡直帥出了火花。
老舅和他妻子的夫妻戲演得逼真又有火花。兩人常吵吵鬧鬧，但目標一致：讓家裏過上好日子。劇中多次出現這樣的場景：一吵架就靠“被窩裏的和解”消氣，把被子蒙頭，底下動作劇烈；遇上喜事，動作更劇烈。這些橋段讓整部劇格外接地氣，也牢牢抓住觀眾的幽默神經。相比那些表情管理過度的小鮮肉，這才是活人演戲。
電視劇還在更新，他們的生活也在繼續提升。我估計不久車子、房子都會到手。未來當然可能有矛盾、有誤會、有挫折，但無論如何，這些角色身上都有“好人”的底色。就像王佳佳對老舅說的那句：“你知道你這麽折騰我為什麽還跟你過嗎？就是因為你是好人。”
那是一個剛剛擺脫貧困的年代，一個曆史加速前進的節點，一個人人為更好生活奔跑的時期。這部電視劇用輕快的節奏，複原了一段充滿活力、希望和煙火味的九十年代。
我會繼續每天盯著更新，期待接下來更精彩的故事。
2025.12.20 於美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