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離開我們一年了！從鄉下放牛娃到大學教授、再到在美國近30年的退休養老生活，爸爸對自己92載的一生很滿意。
1. 童年
奶奶存活的孩子一共有三男三女，爸爸和二姑是中間上有兄姐下有弟妹的兩個，也是最聰明好學的兩個。爸爸是男孩，年齡差不多了，就順理成章地拎著寫字石板去私塾讀書，但二姑是女娃，即使字寫得比爸爸的還漂亮，任憑再怎麽哭鬧，也沒得學上，隻能等爸爸放學回家，在他的石板上寫寫畫畫。
爸爸9歲才開始上私塾，在那之前負責給家裏放牛，夏天的時候，還負責給在地裏瓜棚看瓜的太爺爺(爸爸的爺爺)送飯。過去鄉下瓜果熟了怕人偷摘，就像如今怕後院鬆鼠霍霍家裏果樹一樣，所以家家的瓜地裏都有個高高的棚子，人坐在裏麵便於四處瞭望、看守果實、嚇跑小偷。太爺爺共有五個兒子，爸爸是四兒子家的第二個孫子。雖然不是長房長孫，但爸爸在太爺爺的十幾個孫子中最得寵。給太爺爺送的飯都是家裏最好的吃食，每次太爺爺都會憐愛地分一些給這個孫子吃。太爺爺的另一個兒媳得知後，搶著派自己的兒子去送飯，但完全沒有得到同樣的待遇。
家裏的日子在五個兒子的齊心協力下越過越好，直到某天太爺爺被土匪綁票。人被贖回來後，為了不樹大招風，太爺爺決定給五個兒子分家分地，家裏的牛也賣了，爸爸不用放牛了就開始去村裏的私塾上學了。
我小的時候聽爸爸描述私塾先生的戒尺，急忙問爸爸經常挨打嗎？他說隻被打過一次，但不是因為功課不好或背不出書，好像因為什麽調皮的原因。後來去鄰村的學校上學，爸爸成為了學校童子軍每天負責升旗的小頭頭，而且學業上也一直是奶奶的驕傲。小學畢業後又去縣城上中學，每天在路上邊走邊背誦課文，因為在家要幫忙幹活，沒有時間看書。冬天揣上一小包地瓜幹當午飯，抱著書本頂著呼嘯的北風，走一個多小時到學校，地瓜幹和鋼筆裏的墨水都凍得硬邦邦了！
2. 青年
抗美援朝報名參軍的時候，鄉親們都說爸爸進了部隊，一定是塊軍官的好料，但後來的體檢因為長期營養不良沒有通過。這算是天意吧！沒有去當炮灰，才有了後來的滿意人生。
奶奶的這三個兒子中，隻有爸爸是從小就自發喜歡讀書的，而且一心一意要一路讀到大學。太爺爺看著爸爸小時候的聰明勤奮曾說過 :"我要送這個孫子去留洋"。
縣城的中學讀完後，爸爸考上了一個在煙台的學校，家裏給湊了路費，到了之後才知道這是個蠶業學校。爸爸一心想靠讀書走出農村，看著這個教種桑養蠶繅絲的學校，爸爸全然沒有興趣，毅然決定退學回家。
沒有回家的路費，但有兩條腿。白天靠太陽、晚上靠北鬥星，近四百裏的路，走到家兩隻腳腫得像饅頭。
爸爸在家幫忙幹活，但心裏還是想著上學讀書。後來聽說青島的高中在招插班生，爸爸馬上去投奔一個在青島的親戚並順利考上了。在校期間爸爸一直有個後背疼的毛病，校醫檢查後的結論是常年營養不良造成的，於是每天給爸爸注射一針維他命B。 一段時間之後，背痛的毛病消失了！
爸爸從這所高中順利考入了天津大學，這也意味著他靠努力讀書走出農村的夢想實現了！
奶奶和三個姑姑給爸爸張羅上大學的行裝，一床被一個枕套一個洗臉盆一雙布鞋...... 都飽含了她們的心意。那時爺爺已經離世，家境並不寬裕，已經出嫁的大姑和二姑拿出自己的積蓄為爸爸添置了必要的生活用品。
爸爸曾說過，他的大學助學金是最高的甲等。大學裏一日三餐隨便吃的白麵饅頭讓他宛如每天在過年，想想老家的親人們仍每頓以地瓜幹為主食，他感覺自己過上了神仙日子。強烈的對比讓他更珍惜更努力，入學不久就當上了班長，畢業前還被選拔抽調出來接受青年教師培訓，從而成為了大學老師。
爸爸在大學裏也遇到了心上人，他的同班同學、全班性格最沉靜的女生、我的媽媽。
3. 中年
中年的爸爸就是我記憶中的了。爸爸是典型的山河四省人，耿直倔強、嫉惡如仇、直言不諱、大男子主義，用如今的話講就是，被儒家思想深深浸潤過的。他工作認真、吃苦耐勞，遇到看不慣的惡人壞事，就會氣憤鬱悶，甚至在看報紙和電視的新聞時，也會對一些虛假害人的事件義憤填膺、深惡痛絕。如今想來，他能曆經建國後的諸多“運動”而沒被殃及，實屬有如神助的幸運。
爸爸這樣的個性在家庭生活中自然是沒有什麽浪漫情懷的，用現在的話講就是不太能給家人提供情緒價值。但爸爸心靈手巧又勤快能幹，在那個雙職工的年代，尤其是媽媽被下放到紡織廠需要“三班倒”的那些年，很多個早上，都是爸爸給我梳辮子，很多頓飯，都是爸爸操持。爸爸還會木匠活，家裏需要動手能力強的事情，爸爸都能輕鬆搞定。他在大學任教期間，係裏的實驗室需要翻新改建，他親自設計繪圖，跟工人溝通細節，儼然一個搞理論研究同事們中的工科生另類。
爸爸對帶過的幾個研究生嚴格要求，執著於培養他們在學術上的嚴謹。他們一起出差，搞調研、做項目，相處得宛如父子/女，並常年保持聯係。
爸爸的好學給成年工作後、出國前的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記得我在家的時候，爸爸經常都是伏案工作，編寫教材、攻讀英文專業書、編撰專業詞典、準備項目論文......
4. 晚年
爸媽退休後決定來美國定居，事實證明這是對他們最好的決定，這也得以讓爸爸離開那每天都會給他些許負能量的生活環境。來到美國，他不會因為滿大街的一些人和事生氣，也不需要為凡辦事必求人而煩惱，也不必跟人做無效應酬和社交，也不會因為空氣不好而使他的教師職業病——咽炎——變厲害，也不會因為每天被動接收的一些虛假新聞而鬱悶壓抑。
爸爸來了美國，非常享受他的“解甲歸田”的退休生活，開始在我們的後院開荒種地。最先的翻地、篩土、施底肥這些活兒讓他的真農民基因顯現了出來，同時各種蔬菜和果樹一行行、一壟壟、橫平豎直、一絲不亂，真教授的嚴謹也體現了出來。每年夏天家裏舉辦燒烤聚會，爸爸打理的後院被朋友們誇讚不已，也讓朋友們收獲了我家的各種蔬果。爸爸自豪、開心，我也為爸爸有這樣的“幹得歡、吃得香、睡得美”的晚年欣慰。
爸媽每天接送孫輩上學和散步時結識了一些講中文的老年朋友，他們交換各自後院的收獲，繼而熟知後互相到家裏做客。這些沒有功利參雜的交往讓爸爸很放鬆和開心，這些老朋友們也構成了他們在美國幾十年的社交圈。
安穩平靜的天倫之樂間，也穿插著興奮開心，那就是爸媽的出遊旅行時光。除了全家祖孫三代一起出遊，我們每一兩年就給他們報名參加旅行社，他們的足跡遍布歐美，也曾多次回國探親、旅遊，或體驗遊輪之旅。
爸媽結婚50周年時，我們為他們舉辦了金婚慶典，應邀參加的都是他們的老年朋友們。大家恭賀並羨慕他們能如此隆重開心地慶祝這個特殊的日子。爸爸在聚會上動情地表達了他受到的感動，因為我為他們準備了很多驚喜——來自世界各地的親友、學生的恭賀和祝福，這些都是我提前暗地裏征集來的，他們之前並不知情。為他們慶祝金婚其實是我的一個心願，實現了，就頓覺圓滿了！金婚慶典前，我給他們安排了一趟“蜜月天堂”夏威夷的二人之旅，也算是補上了50年前不曾有過的蜜月。
時間一晃就進入了疫情那幾年。爸媽屬於最早一批接受疫苗的高齡人群，疫情期間一直都安好無恙，也參加了外孫女在疫情期間舉辦的婚禮。同年又迎來了他們60周年的鑽石婚紀念日。因適逢不宜聚會的時候，所以僅有家人在家裏為他們慶祝了這個有意義的日子。老兩口跟孫輩們分享了他們60多年相識相戀及婚姻的故事和人生經驗。
爸爸和媽媽的原生家庭相差比較大，可謂是“王貴與安娜”式的組合。爸爸雖然一輩子都是性格剛直的大男人，不懂女人的心思也完全不會浪漫，但晚年照顧媽媽卻是全心全意、任勞任怨、耐心周到、樂在其中的。尤其媽媽的最後兩年，在請護工前，爸爸包攬了所有家務，還經常上網研究食譜，換著花樣在廚房忙活。後來媽媽需要夜間吃藥，爸爸都提前設置好鬧鍾，不錯過一次服藥時間。他自己也是年近90的耄耋老人了，但他自認體力和腦力都能完全勝任這些日常。
5. 臨終
媽媽走後，爸爸的日子失去了意義，他多次提過希望早些去團聚。心情平複些後，他會讀些閑書，看看電視劇，用微信或電話跟各地的老同學、親友、學生聊聊天。他的六個手足隻剩下他和妹妹(我的三姑)，兄妹倆定期通電話，互相囑咐多保重，不要給子女添麻煩。
日子平靜安穩地來到了2024年的感恩節，這一天相當於中國的春節除夕。孩子們都回來了，大家一起吃了團圓飯。也許是太高興了，也許是吃得過飽，也許是天氣有些冷，爸爸第二天就開始不舒服，沒有食欲、不想起床，胸悶憋氣，觀察休息了一天後決定去急診。住院檢查後醫生的結論是心梗後心衰加腎衰。鑒於92的高齡沒有什麽好的治療手段，爸爸欣然接受臨終關懷。
醫生建議停掉之前每日服用的抗“三高”藥物，停藥之後，爸爸原本胸悶胸痛的症狀都沒有了！除了沒有食欲和虛弱，他全身沒有痛癢和不適，我們看到他舒服地躺在床上也倍感慰籍。他精神好的時候還會給床前的我們講一些老家親戚們在分家前的陳年舊事。臨終團隊的醫生和護士定期來探望，病房的護士和護工定時尊醫囑保障病人的舒適。
爸爸沒有精力再去查看他的手機、再去回複微信，他也不想告知老家的親人他的狀況...... 終於這一天，老家的堂妹來電話問為什麽二爹一直不回微信，我如實告知，並囑咐她先不要讓年邁的三姑知道。她聽完爸爸的情況緊接著說 :"姐，告訴你一件事，三姑昨天走了，也是心梗。"
我沒有告訴爸爸他的妹妹已經在天堂迎候他。第二天爸爸也平靜地去了三姑那裏。相信他會和媽媽、奶奶及更多的親人團聚。
爸爸是他六個兄弟姐妹中學曆最高、走得最遠、壽命最久的一個，他很滿意他的一生，我們也很欣慰他最後三分之一的人生在美國度過，這是他最安逸、開心、充實、身心富足的晚年。爸爸，我們會永遠想念您、愛您。願您在新的世界裏永遠喜樂、安康。
2025年1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