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作/鏡頭分析)
安景夫
趙婷 （Chloe Zhao ）膚色深黃，身形清瘦高挑，氣質沉穩，英文表達優雅自如，出生中國北京，少年美英留學, 青年拿到紐約大學電影製作的MFA，深入美國西部印第安人保留區，開始做獨立電影。她以獨特的視角，清新的極簡藝術的方法拍出以現代印第安人保護區的人物為主人公的《哥哥教我唱過的歌》，《騎手》引起美國電影界的矚目。2019年受雇著名影人 Fances McDormand (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以其同樣的極簡藝術方法，拍攝了反映美國西部流浪做工族艱辛的作品《無依之地》，成為第一位少數族裔的女性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導演兩項殊榮。
趙婷在拍《無依之地》同時為 漫威（Mavel）公司拍了《永恒族 》，作為商業片的試探。 影片票房盡管未達到預期倍數，但仍實現了盈利。此後一度不再想重複自己，想做製片人。沒想到2023年好萊塢著名導演斯皮爾伯格的Amblin公司請她改編執導北愛爾蘭當代小說家Maggie O’ Farrel 2000年的小說 Hamnet 《哈姆奈特》。
小說300頁，講述1596年 32歲的莎士比亞(William Shakspeare)十一歲的兒子Hamnet死於瘟疫。年輕的莎士比亞和太太Agnes由於寄托哀思的方法不同，產生隔閡，誤解。當Agnes 聽到莎士比亞在倫敦上演以兒子的名字命名的悲劇 《哈姆雷特》，特別生氣，趕往倫敦。當她在劇場看到《哈姆雷特》演出時，她理解了丈夫寫《哈姆雷特》的用意— 以《哈姆萊特》抒發自己的哀思。Agnes原諒了丈夫，愛情親情得到修複
趙婷收到邀請，有些猶豫，自己沒生過孩子，且對莎士比亞心懷敬畏。但是當現今英美電影界男紅星愛爾蘭籍的 Paul Mescal 找到她，講述他多麽喜歡原著，非常期望演繹書中的莎士比亞，趙婷為其感動，準備接下邀請。當她的經紀人聯係到當今英美電影界另一位紅星愛爾蘭女演員 Jessie Buckley 出演Agnes，她得到進一步的激勵 ，開始與小說作者Maggie O’ Farrell共同編劇，在後來的拍攝中與兩位優秀演員一起演繹作品中的人類共情：愛情，家庭，犧牲，失子，對待死神奪取骨肉的無助，憤怒, 悔恨，隔閡，誤解，和好，哀思的淨化, 愛的升華。
小說原著副標題為：一部關於瘟疫的小說（A Novel of the Plage）, 電影的副標題為：瘟疫中的Hament與《哈姆雷特》創作。（Hamnet of the Plague and the making of Hamlet）。 從此可看出趙婷和Maggie把重點放在莎士比亞通過寫作，演出《哈姆雷特》寄托對兒子的哀思，Agens和莎士比亞共同完成哀思淨化，升華。小說作者Maggie O’Farrell是以電影蒙太奇思維的作者，景色，環境，氛圍的營造特別細膩。 人物的外部動作，神情寫得惟妙惟肖，很多複雜的內心活動寫得淋漓致盡，高潮的鋪墊，營造很有匠心。作者在句式上運用了大量詩意排比，修辭上采用眾多生動的比喻，小說某些段落章節，讀起來常常有一氣嗬成的感覺，很像電影蒙太奇段落，是一種很典型的極繁主義風格。而趙婷從前幾部作品所顯現出的是一種具有中國的極簡主義的個人風格，敘事簡練，含蓄，沒有劇烈的感情起伏。讀她的劇本會感到一種濃縮簡練的美，外部動作，內心情感產生於場麵段落中的人物動作和對話中。
趙婷和Maggie在合作中，將原著的平行蒙太奇，現在和過去的交叉結構，改為簡單的順時結構。第一幕: Agnes 與 William相愛，結婚，Susanna出生， Agnes 感受到William不得誌的痛苦，促成 Wlliam去倫敦闖天下。第二幕：雙胞胎艱難出生，全家幸福安樂，充滿了愛。Judith 染上瘟疫，Hamnet 為救妹妹而染病離世。Agnes和 丈夫的哀思不同，產生誤解，隔閡。第三幕：有兩個高潮 。1: Agnes聽到William以兒子名字命名悲劇《哈姆雷特》時，非常生氣。，當她在倫敦看到《哈姆雷特》了解了丈夫將悲傷投入戲中，兩人消除隔閡，夫妻愛情親情複燃。2: Agnes 隨著劇中 哈姆雷特的痛苦，決鬥，複仇，到悲壯死去，得到一種哀思的釋放，淨化，心靈的安寧。
根據這個敘事結構，趙婷和Maggie砍掉很多人物的描述以及不太重要的場景段落，突出豐富情感和強烈情感衝突的場麵和段落。比如Hamnet 的葬禮和全家每個人的哀思，小說寫的很細，很感人，拿掉。取而代之的是兩場Agnes和William情感衝突的戲，著重兩人不同的悔恨和悲傷。Agnes與Willam的婚禮被簡化到教堂裏的3組兩人正反打短鏡頭( Agnes 的對話：look at me 很重要，會在全球劇院高潮戲中重複，愛情親情修複)。無獨有偶，著名日本電影小津安二郎的《晚春》沒有婚禮，《東京故事》沒有葬禮。William 有三個兄弟，一個妹妹，書中與Hamnet和Agnes都有交流，電影中隻有少數戲中看到他們。William的父親John暫短出現在在三場戲中。Anges 的後母也隻簡單出現在兩個場麵中。Hamnet 去世，趙婷用六個短鏡頭表現Agnes的悲傷：墓碑，屋內，坐在牆角桌前的Agnes的背影（似乎有白發），她麵前的幾個石頭（很像小津安二郎的從外景到內景人物的鏡頭組合）。由此兩位劇作省出很多時間空間，把重點用在動人的強烈情感場麵段落中，讓觀眾與人物高度認同，經曆人物的情感變化，體驗人物的緊張，痛苦，悲哀，心靈淨化，升華。
劇本從第一個情感衝突開始：（30‘）Willam 痛苦不得誌，Agnes安慰丈夫，婚姻產生危機（3’）。從此人物命運跌宕起伏，懸念不斷，緊張揪心場麵段落一個接一個：Agnes 生雙胞胎（8‘），(這一段落非常感人，是一個情感高潮，表現Agnes 的孤獨，痛苦，恐懼，母愛，Mary作為女人，母親的同情關愛，雙胞胎 順利出世，有驚無險，兩個母親消除隔閡，達到愛與和解的升華)；Judith生病，Hamnet替妹生病， 離世（20’），表現Hament 的兄妹情，Agnes 的母愛，緊張，失去兒子的悔恨痛苦。這裏還有編劇借Mary 之口說出的影片的重要主題：得到的，隨時都可能被拿走；Agnes到倫敦，在環球劇院與丈夫，Hamlet（演員）， 台上台下的共情（26’ 占近影片的1/4時間）。
在導演的鏡頭運用和組合上，趙婷有3種組合：
1用極簡的中國傳統畫構圖原則，以自己的極簡的鏡頭組合傳達豐富的內容，很多場麵用一個鏡頭拍攝，充滿張力，信息。2. 大特寫表現人物的內心情感。 3 以近景，特寫為主的蒙太奇組合表現強烈的情感衝突。
1A外景全景風景鏡頭（中國傳統風景畫的 “我與萬物唯一”的觀念，很小的人融入巨大的山水之間）：如影片開場渺小的Agnes 躺在森林的地上，看著天空的大全俯拍，表現Agnes的孤獨，向往自由，與天地為一，與母親接近（森林的女兒）；Agnes 在森林中生Susanna的大俯拍；Agnes 母親中森林中走出，與丈夫Agnes, Bartholomew回合；William/Agens一家在田野中，森林旁，幸福情景。
1B內景鏡頭則常常采取中國表現家庭的傳統畫全景略俯拍攝原則，一個全景鏡頭加必要特寫近景，簡潔有張力，人物關係，衝突，信息很滿。如 Agnes 回到自己家和繼母的衝突對話（1俯拍+10個中近景），Agnes 與William 在蘋果房中的激情做愛（一個俯拍全景，很像明代小說《金瓶梅》插圖）。這場戲在小說中寫的很細，很生動，包括蘋果的晃動，人物的細微表情，還有一旁鷹的感覺；Agnes 懷胎坐在John家, Mary 質問 William 孩子是不是他的, John, Bartholomew 分別在後景(全景+將 6個中近景)；全景俯拍 William 厭煩了做手套，不能全心寫作，沒前途的心情，憤怒，哭訴，將筆紙，奮力推至一邊，後景中傳來嬰兒的哭聲，Agnes從後景走來，同情安慰William（全景+1Agnes 特寫）；Willam 回到家中看到Hamnet 裹著白布的屍體，走過去，蹲在桌前的全景（2+1特寫）（小說中William 揭開白布，仔細端詳兒子）；William告訴Agnes 自己要回倫敦，兩人的衝突，抱打的全景（1+2個近景）。
這種極簡主義的敘事有時用到了極限：William頭上的血痕，從影片開始到離家去倫敦，一直在William的額頭，暗藏著William被暴躁的父親經常毆打，或自己氣憤的在牆上碰頭的事實。此處以極簡的化妝細節，替代了具體的衝途敘述。可謂匠心獨運。
2 大特寫：Agens 和 William 相愛接吻; Agnes 生雙胞胎時的特寫; Hamnet 停止呼吸後Agen 的痛苦嚎叫; Hamnet 走向通往陰間的門；Marry關於生命的重要獨白，William 扮演的鬼魂與哈姆雷特的告別。
3情感強烈衝突的的蒙太奇場場麵段落：Agnes 在森林中生Susanna（一個大全俯拍）；Agnes 生雙胞胎（8‘），Judith 生病，Hamnet離世（20’）；Agnes到倫敦，在環球劇院與丈夫，Hamlet（演員）， 台上台下的共情（26’）。
在這些段落中除去必要的近景特寫組合長生張力衝突，趙婷會用長鏡頭捕捉人物的內心情感，有時全景，有時近景特寫，將人物的內心表現得淋漓至盡，這也是她的一個洞察人物內心，讓觀眾體驗人物內心的法寶：Agnes 在森林中生Suzanna 的全景；Agens生Hamnet 和 Judith時的長的近景特寫（如抱著複活了的Judith）; Agnes 看著Hament 離世 的痛苦呼喊長特寫；William回到劇場滿腹被壓抑的痛苦在排演《哈姆雷特》中爆發(一個移動特寫，後景中兩個年輕演員在對戲)（2‘ 09）; 還有Wiliam在演完老國王鬼魂會到後台，去妝，獨處，如卸重擔，完成使命，訴盡悲痛, 動情得哭泣的全景（1’）。
趙婷還試驗嚐了下意識和象征手法，賦予影片，哲學，生命學 ，道禪的深度，使得影片有了更深的意義。
1 Hamnet 死亡時，下意識在一個房間（牆是森林，中間是門，與全球劇院的布景相似）走向死神之門，這一鏡頭在影片結束時，當哈姆雷特 在台上死亡後，重複。不同的是，Hamnet走入黑門，真正告別，完成靈魂的安息。這一場景感人至深，可稱妙鏡生花。在小說中Hamnet 在彌留之際，在下意識中躺在雪中慢慢凍僵，失去知覺，離世。
2 黑洞的暗喻象征:，開場時Agnes 在森林中出現過, 暗喻Agnes和在另一個世界的媽媽的聯係(死亡，陰間)； William 抱著剛出生的Susanna看著神秘的黑洞，聯係到人們傳說中的Agnes的媽媽是森林是女巫，現在另一世界；全球劇院的 森林布景中的黑洞與森林中的黑洞相連，暗喻通向另外一個世界的入口。這個黑洞並非那樣樣可拍，隻是通向宇宙(陰間)的另一個入口。這與道家的陰陽觀很接近，生與死，有與無，兩個體對立處於一個渾元體，隨時都在轉變。正像Mary 說的主題：給與的，隨時都可被拿走。生與死沒那麽可怕，無，寂靜，孤獨是常態，好像Hamnet 懂得這一道理，雖然害怕，最後的鏡頭還是他安然離去。Agnes 似乎也懂得了這一道理，安寧地欣然與Hamnet 告別。William 講訴的Orpheus and Eurydice 的故事中，Orpheous在陰間通道中一回頭，永遠失去妻子，也與以上的主題緊密相連（這段故事是在森林黑洞旁講）。
Agnes 在兩場戲中回憶 ，在趙婷的前幾部作品中很少出現，用的恰到好處。1 Agnes年幼時，全家幸福時刻, 回憶母親要她相信夢； 2 Agnes生雙胞胎時，回憶到母親死於第三個孩子的出生情景。
另外趙婷在前幾部影片中喜歡的自然界的物體特寫也重複出現。如雨中樹幹的特寫。還有離別鏡頭： William和家人道別；充滿痛苦記憶的空蕩閣樓，在新的不同的情景中有著新的深刻寓意。
Jessie Buckley與 Paul Mescal對人物性格的投入，詮釋，再創作，細膩，生動，感人至極，他們微妙默契的配合引人入勝，為影片的成功做出巨大貢獻。其它的演員表演也不遜色，尤其是扮演Mary的Emily Watson，扮演Hamnet 的 Jacobi Jupe，哈姆雷特的 Noah Jupe。
波蘭攝影師Lukasz Zai (《利益區域》《冷戰》《Ida》)成功地創造出16世紀的室內光線（很多燭光），將觀眾帶回那個時代的環境氣氛。人物的特寫，無論在什麽光線下都特別出色, 傳遞人物的內心情感。
強烈感情衝突的戲，無論是在屋內，或是在全球劇院的場麵和段落，剪輯都非常流暢，重點突出。
美工除了準確恢複16世紀的內外景，舞台上的森林與門的設計實在是傑出。
服裝設計在人物刻畫、時代質感與情緒潛台詞上都展現出非凡的細致與用心。比如Agnes 的紅色，William的藍灰，marry的黑色。
非常值得一提的是影片的音樂。趙婷在《無依之地》用的是極簡主義作曲家Ludovico Einaudi的現成鋼琴音樂，十分成功。在Hamnet的音樂選擇上，趙婷還是喜歡用極簡主義的音樂以配合自己極簡主義的的影片風格，為影片的場景，段落增添氣氛節奏，感染力。 她請了著名德國籍的英國極簡主義作曲家 Max Richter作曲。Max Richter 出色完成使命。他常用低沉緩慢的音樂上配以簡單的傳透性小提琴，鋼琴或女高音的吟唱旋律表現天空，森林，懷念，愛情，沉思，希望，解脫。在表現緊張危機時，用長久的嗡嗡的不變電聲低音襯托，如Agnes生雙胞胎的段落(配以像陣痛的節奏)；全球劇院的某些緊張片段。William回到劇場帶著滿腹被壓抑的痛苦拍戲片段的配樂，全球劇場哈姆雷特死去，Agnes 向哈姆雷特憐憫地伸手，向Hament道別的配樂尤其出色感人。Hamnet 停止呼吸，音樂驟停，鴉雀無聲，然後傳來Agnes的撕心裂肺的呼嚎… 此處趙婷和Max 對靜音的使用十分令人敬佩。Max Richter的動人極簡音樂為影片插上了翅膀，使其成為一部渾然一體，名副其實的極簡主義佳作。
附：中國傳統風景畫
明 沈周（1427-1509
中國庭院畫
十八學士圖
宋人(960-127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