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起點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主角是我爸媽和我鄰居小偉的爸媽,他們都是五十年代生人。先說我爸媽。其中我爸是推娃主力。他上初一的時候就失(棄)學坐火車、大串聯去了。後來幸運地參了軍,多年後退伍複員,進了一家大型國企,以工人身份幹到退休。所以我爸真實學曆是小學文化。我有時候想:五十年代出生的人,是不是平均小學文化?我媽說起來是有鄉村初中學曆,但是她自己的評價是:“我們那個時候上學,那不是鬼打鬧?”另外就是她初困於鄉村,繼而困於農村戶口,沒有正式工作過。職業生涯包括三心二意的農民、短期小商販和打零工者。
我爸媽的個性千差萬別,但他倆有個共同世界觀,就是把他們一輩子困於下層的原因,歸結為一點:沒有讀過書,即沒有上過學,即沒有取得相對高階的學曆。我爸的口頭禪是:“我要是當初讀了書……”另一件吊詭的事是,雖然他終身為自己沒有受過高階教育而遺憾,但是他無限熱愛毛主席。當然,這是另一個有趣的話題,先按下不表。
回到正題,我爸媽夫妻同心,決定不讓後代重蹈他們的覆轍,於是早早開啟了樸素的推娃模式。他們的方法總結起來有三點。
第一,搬家,效仿孟母三遷。在我一年級的時候,我們全家除了我爸,都住在三十八線小村裏。我們這個村有一所小學,校舍東倒西歪,老師參差不齊。據說二年級老師是本校五年級畢業的。最近的初中,步行距離兩三個小時。我們村子弟,初中升高中的比例,長年大約居於百分之一到百分之零。其中可以把初中讀完的,屬於高學曆了。從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我村出產大學生一名。這個人後來成了我們縣某個部門的領導。我自己從來沒見過這個人,但是我們全村的大人,百分之八十都去他家走過親戚。
在我二年級的時候,我爸媽做了一個很冒險的舉動:全家搬到我爸爸工作的小鎮。這個事情,現在看起來是再合理不過了。它當時的險處在於:第一,除了我爸,其他人都沒有城鎮戶口,所以我們家分不到商品房;第二,除了我爸,其他人都沒有工作,也不可能獲得正式工作。在農村的時候,我家既有種地所得的口糧,又有我爸的工資收入,住房已有,上學價格低。到了鎮上,收入減少,住房沒有,上學價格高,外帶還要交四倍的借讀費。搬到小鎮後,新學期上學的第一天,使我終身難忘。那天我沒進教室,因為我爸發現借讀費超出了他的預期,我們根本報不上名。我在學校操場旁邊站了一個上午。
這次艱難的移民,使我迅速長大了。同時,小鎮的教學質量從分數上來說,的確遠高於農村。我的成績在我們村小,屬於中等偏上。發揮好的時候,可以在期末總結表彰大會上,坐光榮椅。但是鎮小的教導主任,把我上一年的成績單一看,直接建議我留級。所以不管怎麽難,我爸爸當初的搬家決定,是救了我一命。
我爸媽的第二個辦法,堪稱推娃一招鮮。他倆的文化程度都很低,那個時候也還不流行補習班。所以他倆就威脅我們:“好好讀書!不好好讀書,以後回老家務農去。老家還有一間破屋子兩塊地,給你們準備著。想不想去?”“自己努力,你考到哪,我們送到哪。你要是考不上,我們家可沒有關係後門可以走。”有時候我會故意唱反調,說:“老家好啊!空氣新鮮,風景優美,我喜歡。”他們就答:“老家那個窮疙瘩,好個屁。你回去噻,回去踩稀泥,螞蟥巴你腳上,看你不哇哇大叫!”
這種日常家庭對話,把考學目標,植入了我的腦子。我八歲的時候就知道:前麵一條路,後麵沒退路。我必須向前,向前,回頭隻有萬丈深淵。
第三個辦法,是給我們做飯。這一方麵是因為經濟拮據,也是出於他們樸素的常識。他們覺得不吃好飯,就沒辦法幹活,當然更不能好好學習。而且我爸爸家族的人,都有做飯的天賦。所以那些年雖然窮,我覺得我家的飯,可好吃了。不管在多麽忙碌的日子裏,我爸媽都會把每頓飯做得好好的。冬天的早上,他們有時候天沒亮,就起來給我們做飯。我早上從來沒有餓著肚子上學的。我上初三的時候,我爸爸每天早上給我做雞蛋麵。他把麵粉和雞蛋攪和成糊,攤成薄餅,再切條,下鍋煮一下,勾點青菜。湯湯水水,熱熱乎乎,吃完真舒服。對於家庭溫暖的回憶,莫過於此。
在我爸媽三管齊發的推動下,我迅速成為了在本鎮有一定名氣的做題家。後來考上了大學,成為我們老家村裏出來的第一個女大學生,被我爺爺破格寫進了族譜。據說他們以前都是隻寫媳婦,不寫女兒的。我不很了解。我爸媽最初的推娃目標是:取得高學曆,獲得城市戶口,有正式工作。雖然後來,所有這些都隨著時代的發展,一定程度上貶值了。但是貶值了也比沒有高學曆,沒有城市戶口,沒有正式工作要好些。所以,我爸覺得他成功了。如果沒有我爸媽的努力,可能我會在初中輟學,加入少年打工族,然後就是未可知的人生了。當然,沒有那麽多如果。我還是覺得自己很幸運。感謝父母一個觀念,拯救了我的一生。
現在來說小偉。小偉的父母比我父母年齡稍長,學曆也稍高。小偉的爸爸畢業於我們那一帶著名高中,在他們那個年代,算是高學曆牛人。但是不知道怎麽回事,小偉爸的高學曆,也沒有給他帶來更高的成就收益。他跟我爸一樣,也是工人,甚至因為參加工作晚,工資還不及我爸高。小偉家也跟我家一樣,屬於“黑戶”,就是沒有城市戶口的人家。所以我們兩家都分不到單位的商品房,隻能在廠區附近,灰色地段,擅自搭建住宅。這是我們成為鄰居的契機。
共同的苦難經曆,造就了我們兩家人的友誼。小偉比我小一點點,在學校比我低一個年級。相比於童年時代就心事重重的我,小偉是個比較天真爛漫的孩子。最初幾年,我們那一帶的幾家小孩子,平常一起上學,回家後一起玩耍。有時候我們一起犯罪:我們去廠區荒地上,撿廢銅爛鐵,帶回家給大人拿去賣。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那是沒跑的。現在想來,這可能是侵害國有資產。還好我們那時年齡尚小,應該不予追究。
一個周末的晚上,我們全家都在小偉家玩。我媽跟我說:“你早點回去。你明天還要考試呢。”小偉媽媽好奇地問:“明天不是星期天嗎?怎麽還有考試。”我媽說:“她明天要去縣裏,參加數學競賽。”“我家小偉怎麽沒說有競賽?”我媽母性驕傲一時沒藏住:“他們要先在學校和鎮裏比過,考得好的才能去縣裏的。”據我媽多年後回憶,當時,她話一出口,在場的小偉爸的臉就沉下來了。
這一個晚上,改變了小偉此後十多年的人生。從那天以後,我很少再見到他。聽說他放學後都在家做作業。當然不僅僅是學校的作業。不久,我升了初中,然後又轉去了另外一個學校。從那以後,很多事情都是從大人那裏聽到的。我聽說他已經從之前的年級中等,躍至年級第一了;我聽說他得了某個數學大獎;我聽說,他以全校第一考進了我們縣最好的高中。因為我當時已經離家,去了我們省的重點高中,所以這些新聞並沒有震撼到我和我的家人。但是不久,一個爆炸性新聞,就在我們鎮傳開了。小偉通過考試,被某名牌大學的少年班錄取了。我們那個時候還沒有什麽985、211,名牌大學就相當於現在的985吧。雖說我們小鎮的升學率遠高於老家,但是考上名牌大學,仍然是一件可以傳為美談的事。更何況,小偉才上高一,年僅十五六歲。
小偉被少年班錄取的那一年,對我爸媽來說是艱難的一年。他人的成就,並不代表你的失敗,這話到了現實生活中,其實是他人的成就,很容易讓你覺得你失敗。另一個加劇我爸媽心理創傷的情況是,小偉家人非常高調。據說他們向整個鎮的人吹噓了,他們站在小鎮早市的入口高談闊論了。他們宣稱錄取小偉的這個學校,甚至比清華北大還要好。對此,我父母不得不低下頭,忍氣吞聲了將近六年。
現在想來,小偉應該是一個天賦遠比我高的人。他努力的時間,比我短,但是成果卻顯著得多。他隻需要一點外力的推動,就可以把我遠遠地甩在後麵。從那以後,我又可以見到小偉了。他去了外省讀大學,但是每年放假的時候,他常常來我家玩。我們幾家的孩子一起打升級、鬥地主、追港劇、嗑瓜子。
到了我考大學的那一年,或是因為發揮不佳,或是本來就實力不濟,我隻考上了本地普通大學。我爸媽又輸一層,隻得繼續吞聲低頭。這些年兩家人的關係是微妙的,我和小偉的友誼也時斷時續。一切都因為這該死的推娃競賽。我在高考失利後的那些年,常覺此生已矣,而小偉,已經乘上了遠航的風帆,讓我永遠也追趕不上了。
不是結局的結局:時光荏苒,痛苦的歲月也是會流逝的。到了我大學畢業那一年,我險中取勝,考上了另一名牌大學的研究生。據我媽說,當小偉爸媽聽到我媽“低調”公布這一消息的時候,他們瞬間黯然神傷了。時隔六年之久,在一再的失敗之後,我爸媽終於扳回來一局。當年小偉家人在本鎮早市入口,大放厥詞的那一段,終於可以開始被嘲笑了。
小偉雖然比我更早進入大學,但是少年班的學製好像更長,所以我們畢業的年份是差不多的。讓小偉爸媽難過的,不僅有我的考上,還有小偉的沒考上。那之後的多年,小偉在他爸媽的要求下,專職考研。但是最終,他都沒有考上。據說是,他當時年紀太小,學校管理不嚴,所以進了大學瘋狂玩耍。詳情我也不得而知。
再後來,我們兩家都搬離了廠區棄地,不再是鄰居。這場持續十幾年的推娃競賽,終於進入了尾聲。零星關於小偉的後來的信息有:他到他親戚的公司工作了,他結婚了,他離婚了,他爸媽著急他……
我老公常常說我:“你絕不能做學術。你都是不完全歸納。”我的確無誌於學術,所以我對他的話無異議。但是常人,你對世界和人生的看法,有多少來自學術數據,有多少來自個人經曆?我有限的兩個數據點,給我的指導:我自己絕不要重蹈父母輩的覆轍,參加推娃競賽。保持冷靜清醒,過自己的日子,不跟人比。還有,要給我娃吃好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