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記憶——三劍客(三/八)

  何拓宇有日記記下他和班裏同學進入大四時熱衷於校內外社會活動的浪漫情懷:

  “1982年10月13日  晴 我是文學79的文體委員,五四文學社的詩歌編輯,燕園通訊社的內參總編,另外,我還是個愛寫寫詩和小說的排球隊主扣和足球隊的左前衛。我喜歡智力和體魄的角逐,也愛和自然對話。”

  “1982年10月28日  陰 中午中央台記者進行錄音采訪,我為對台廣播談了業餘體育生活。回到宿舍,弟兄們已經按捺不住了,大隊人馬直撲北航。”“ 到六點多,景強、一禾、老趙、寶明、阿貴、老熊、家旺、石冰、老胡匯齊,然後就是風卷殘雲之下的細水長流,從祖國到朋友,從近衛軍到山楂樹……十二個小時裏我們穿越了曆史。”

    “早晨了,我們安靜下來,聽著提琴曲,窗上凝著冰霧,融化了的水滴流出了樹林般的紋影,這些音樂也流出了一些紋影,使我想到一大群孩子從一個晶瑩的林子裏各自奔向家園,手裏握著兩個小拳頭,把束陽光也帶回家,而陽光也永不消散。 後來,我們一路噴著暖霧,大聲歌唱著:白蘭鴿在不滅的燈光裏飛……睡眼惺忪的路人們遠遠就睜大了眼睛。”



    7910文學班同學中秋遊園合影。右起:同宿舍的駱一禾、趙仕仁、李景強、雷榮貴;班主任曹文軒、雪漢卿、王鄭生

  趙仕仁鞍前馬後為北大團委賣力多年,那時已熬到學生幹部,大概是團委宣傳部副部長頭銜,正部長則須由留校的畢業生擔任。他多次透露想畢業後能被北大團委留下,擔任專職團幹部,從而走上仕途。

  恰在此時北大校團委承接了一個上麵交給的任務,要在北大這樣的高校,舉辦題為《在共產主義的旗幟下》的展覽。這個題目一看就是被稱為“左王”的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宣傳部部長鄧力群,大力推出的用馬列教條洗腦年輕人的東西。

  文革後恢複高考得以入學的77、78、79這波大學生,號稱“新三屆”。49年後中共政權大搞共產主義,大躍進、文革給中華民族帶來的毀滅性災難,我們都是親身經曆過,耳聞目睹,不堪回首,還有誰會真心相信中共當局宣傳的共產主義哪一套說教?北大尤其如此,在改革開放大潮衝擊下,舊的馬列說教早已分崩離析,在鄧力群這些老一代左派眼裏,自由化新思潮泛濫成災,急須匡正,北大團組織既然叫共產主義青年團,就必須高舉共產主義大旗,對北大學生進行“在共產主義的旗幟下”教育。

  新任團委書記李克強把這個任務交給了北大團委宣傳部,讓中文係出身的趙仕仁負責籌辦。

  趙仕仁對李克強親自委以的重任,非常興奮,立即回到宿舍向我們發布,讓我們一起幫他完成這個重任,一鳴驚人,打一個漂亮仗。

  我一聽北大團委一心想拍掌權中共元老馬屁的《在共產主義的旗幟下》這個展名,就非常反感,當下同趙仕仁爭論起來。

  在自由化風氣最盛的八十年代北大,還向同學扯什麽五六十年代、文革其間的共產主義口號,脫離實際到了荒唐可笑地步!最使我惱火的是,趙仕仁明明知道那是年輕人不會再上當受騙的官方宣傳,他自己也根本不信,前些天還孜孜不倦地研讀西方存在主義、西方馬克思主義,希冀取而代之;現在為了自己的仕途,卻曲學阿世,違背良心迎合官方,宣傳北大學生積極向黨組織靠攏,一心向往共產主義的假象,已構成個人品質問題了。

  趙仕仁與我激辯了一番,不歡而散。

  趙仕仁拉上駱一禾、何拓宇,組成這次北大團委辦《在共產主義的旗幟下》展覽活動的領導核心,從北大校方領取了一筆辦展經費,招兵買馬,弄了一群北大共青團積極分子給他們跑腿、打雜。校方特意安排把剛建好還沒有開放作教室的新三教一樓最東頭的大廳一百號,作為展覽場地。趙仕仁領著這群人刷標語、貼圖片,不分晝夜,忙碌布展。 

  那時北大和全國的政府機關一樣,作息時間有午休兩個小時的規定。北大上午八點到十二點上四節課,食堂十一點半開飯,一般教師在第四節課時會提起下課,否則早已饑腸轆轆的學生會把隨著攜帶的飯盆撥弄得叮咣亂響。下午的四節課是兩點到六點。午飯後全校一片安靜,大家都歪在床上睡午覺。海外港台來訪者不理解,將大陸人這種睡午覺作息時間,歸咎於民眾營養不良。

  趙仕仁走馬上任北大團委共產主義展覽召集人後,非常賣力,全職籌辦展覽,反正大四年級該修的課也都修完了,隻剩下寫畢業論文。他三教辦展業餘時間,就把我們宿舍當成他午休時間、晚上睡覺前的辦公室,讓那些團委的積極分子隨時上門找他請示。在北大初嚐權力的他,不免飄飄然,對那些混團委的同學,頤指氣使,一副大幹部的派頭。

  我那時正在複習考研究生。我平時每天都在圖書館用功讀寫十五六個小時,隻有午休和晚上在宿舍休整養神,中午、晚上的睡眠對我非常重要,如被打攪,整天精神不振。

  駱一禾那時與何拓宇跟著忙辦展覽,與趙仕仁雙出雙入。宿舍其它四個人李景強、劉寶明、雷榮貴和我,議論起來,都對趙仕仁不斷帶陌生人來宿舍打攪我們的休息,嘖有煩言。雷榮貴說,聽到那夥混團委的人裝腔作勢打官腔就討厭,實在忍受不了那些假大空的陳詞濫調,不得不溜到別的宿舍打牌避難。

  有天晚上趙仕仁帶著駱一禾回宿舍時,我當麵提醒趙仕仁,宿舍是我們六個人學習、休息的空間,不是他個人的辦公室,不要在我們午休、晚上帶人來高談闊論。我說,我們宿舍的人議論過此事,其他四人已都是這個意見,你們倆是否也同意呢?駱一禾當即表示也同意。趙仕仁不置可否,表示會他會“向團委部下打招呼”。

  幾天過去,午休時來敲我們宿舍的人,不少反多。質問他,他支支吾吾地辯解說,他並沒有邀請人家來我們宿舍談公事,可人家要來他也沒有辦法。我說,那好,我們在門上貼一個條子,寫上我們的作息時間,提醒來訪同學遵守。

  條子貼到門外沒幾天,反而來了更多不自覺的人,午休時一波又一波敲門,進門與趙仕仁大談團務,旁若無人,全然不顧屋裏其他人是否午覺,弄得大家非常惱火。

  我跟宿舍裏其他三人提議,既然趙仕仁一意孤行,全然把我們的意見當耳邊風,那麽我們也不再客氣,用大紅字寫張大告示,貼在門上:“午休時間12點至2點,嚴禁敲門打擾。違反者,乃沒教養的SON OF A BITCH(狗娘養的)!”大家都說:“好!”雷榮貴自告奮勇,從好書法的同學那裏借來筆墨,謄寫張貼。

  這個措辭嚴厲的告示貼出後,午休時不時可以聽見有腳步聲在我們宿舍門口止住,有人小聲念告示,然後在樓道裏喊“老趙”。趙仕仁聽到喊聲,隻好推門出去,與之小聲嘀咕一陣,回來時臉色鐵青,一言不發。

  一天晚上我晚自習回到宿舍,進門隻見趙仕仁氣哼哼地向宿舍裏的人控訴,說我們中文係78級剛留校專職任北大校團委副書記的潘維明、宣傳部長劉曉峰,陪同法律係77留校任團委書記的李克強,午飯後特來看望主持操辦校團委《在共產主義的旗幟下》展覽的中文係79級同學,結果走到召集人趙仕仁及駱一禾住的我們426號宿舍門前,凝神盯著我們惡語相加的告示看了一陣,過門而不入。

  我聽了哈哈大笑,說:“這下好了,上行下效,混團委的那幫小兔崽子,再也不會攪醒我們哥幾個午覺好夢了!”

  趙仕仁聽罷,聲嘶力竭地吵嚷了一番,見我懶得搭理,神情輕蔑,他惱羞成怒,竟激動地拍起了桌子,手舞足蹈,帶動桌子推擠向我這邊。我與劉寶明的上下鋪,他與駱一禾上下鋪,兩床之間的桌子緊挨床鋪,他這一推擠桌子,撞到我的床,被我視作公然挑釁,頓時大怒,飛起一腳,把桌子猛踹回去,把他一下撞得坐到床上。他大叫起身,揮拳要與我隔桌理論,結果被我揪住領子,反手將他胳膊檸到背後,推搡到其床角窗台之間,飽以老拳。沒打幾下,就被撲過來拉架的劉寶明、李景強背後抱住兩臂,分解開了。 

  宿舍裏的六個人同屋三年多了,快畢業了卻發生打架,頗為震驚。檢討了半夜,唯有駱一禾說“今天是橡溪不好”,其他四人將我和趙仕仁各大五十大板。

  我見趙仕仁似乎委屈地泣不成聲,也就不再吭聲了。

  第二天直到半夜,趙仕仁和駱一禾也沒有現身宿舍。過了兩天晚上睡覺時,雷榮貴報告說,白天見到他倆回宿舍匆匆取走一些東西。有過了幾天,李景強晚上睡覺時通報說:“趙仕仁帶著駱一禾,借口布展忙得日以繼夜,占據了團委駐學生宿舍37樓的137辦公室,與何拓宇白天同團委辦展的人在那裏聚會,晚上住在那裏過夜,實在睡不下就分流回何拓宇宿舍。他們支起了煤油爐子,鍋碗瓢盆俱全,食堂打飯外,自行加餐,小日子過得挺滋潤。”

  北大團委書記李克強、副書記潘維明大概覺得趙仕仁他們三人中文係出身,辦這樣的展覽,盡管文采有餘,還需加強理論修養,就推薦正在北京大學外國哲學所讀碩士研究生朱正琳做顧問,幫忙具體指導。那時中國大學尚無自己培養的博士。

  朱正琳是貴州人,比趙仕仁他們大十五歲左右。他六十年代初考入一所機械學校。文革中因參加民間自發的讀書小組,被疑為反革命,在監獄裏關押了四年多。1980年他33歲,報考北京大學外國哲學研究所外國現代哲學專業研究生,成績名列榜首。導師張世英最初對隻有中專學曆的他能否考出這樣的成績有懷疑,派了兩名教師,到貴陽麵試,並外調。知道他確有真才實學,決定錄取,而校方卻因他填表時沒填文革中的經曆不予錄取。他決心背水一戰,去北京申訴。在雷禎孝等朋友的幫助下,《中國青年報》記者王永麗為他發了內參,並找北大交涉。北大黨委同意重新考慮。《中國青年報》1980年10月4日頭版發表報道《正確看待從困境中自學出來的青年——北大撤銷原決定重新錄取朱正琳為研究生》,並配發社論《打破形而上學的框框——三論青年人才問題》,同時將朱正琳的申述以《考分第一,榜上無名,道理不公》為標題發表。一時間朱正琳名滿全國。

  朱正琳曾撰《北大中文係“三劍客”》一文回憶:“最初一次見麵隻有仕仁和我兩個人。說事務隻用了幹淨利索的幾句話,就算是意向已然達成。正欲抽身告辭,仕仁卻劈頭蓋臉地就和我談論起‘中國曆史今後的走向’(題目是我事後給加的)。在當年的北大,有人張口就和你談大問題,本也不足為怪。你要在校園裏散散步,耳裏飄過來的詞語就很少有形而下的。不過,我當時還是有幾分驚奇。這樣的話題,我的同齡人倒是關切已久,一度被表述為‘中國向何處去’。他充滿激情地在說著,沒有注意到我的驚奇。看得出他有才華,但其實卻有些訥於言辭。我望著他那張憧憬多於探索的臉,心裏忽然有點明白了,他的問題包裹著一個核心,那就是:我們的曆史使命何在?我早就有感覺,北大有一種似乎用手都能摸得著的傳統,你可以稱之為‘以天下為己任’,我則更喜歡將之表述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北大的匹夫尤其有責。眼前的仕仁自然也在此傳統之中。我自以為理解了仕仁的激情,於是開始附和著,滿心以為他說的‘我們’也捎帶著我。殊不知他話鋒一轉,突然來了一句:‘在我們看來,你們這代人已屬過去了的一代,隻能起到鋪路石的作用了。’我心裏一驚,再看他卻是滿臉的誠懇。我知道,北大的學生都狂,但仕仁在說這話時卻不像是狂。他說的顯然是自己思考過的看法,並且認為他這個論斷也可討論,如果我願意的話。我敢說,他半點也沒想過這話有可能會傷到我。”

  “第二天一早,仕仁就到29樓我的宿舍造訪。開門迎客,進來的竟是三個人,一禾和小宇也來了。還是沒太多寒暄,就又接上了頭天的話題。仕仁很清晰地發問,問題都在點子上,表明頭天晚上他回去後曾認真想過。一禾、小宇凝神旁聽,我當即發現,這又是兩個好的傾聽者。看上去他們三位像是登門求教,但我的感覺卻有幾分像是在接受審查。仕仁誠然有引薦兩位密友與我認識的意思,但想來也有讓他們幫著看看這個老家夥究竟是真有那麽兩下子,抑或隻是花拳繡腿。一禾很沉靜,但內在激情的充沛是很容易被覺察到的。小宇很灑脫,卻又透著一種大男孩的靦腆。再加上個思想敏銳態度誠懇的仕仁,‘三劍客’這麽一齊現身,著實讓我那陋室充滿了活力和靈氣。談話的氣氛漸漸活躍起來,我知道,我大概已通過了考察。告辭前小宇用調侃的語氣告訴我說:‘我們常說仕仁是中國的頭腦,一禾是中國的良心,剩下一個我不知道是什麽,我就說,我是中國的胃。’”

  “這以後我和他們之間可謂過從甚密。籌辦展覽的那兩三個月,幾乎天天晚上都聚在一起。商量‘公事’通常隻需要三言兩語,具體事務大都安排到第二天白天分頭去執行,晚上剩下的時間就是侃大山,很富裕,常常會通宵達旦,至少要到淩晨一兩點。思想交鋒的深層也有情感交流,私人間的友誼在悄悄積累。談話變得更隨意了,話題當然變得寬泛起來。有比‘中國曆史的走向’更為‘形而上’一些的,直接關聯著存在的意義。也有比較輕鬆的,琴棋書畫飲食男女均有涉獵。隨後由於張玞、森雨兩位女生的加入,氣氛自然更加輕鬆活躍。一個周末的晚上,大夥兒即興開了一個‘音樂會’,唱歌唱到天光大亮。你一首我一首,一首接一首,居然一直沒有冷場。那一晚他們徹底地打動了我。我總覺得,從那以後我們就真正成了朋友。”

  籌辦展覽的這兩三個月,駱一禾與新加入的女生張玞談上戀愛,成了雙出雙入的情侶。比駱一禾低兩級的張玞,81級中文係文學專業班,颯爽英姿,與文靜柔弱的他恰成互補,老同學背後諧笑說,駱一禾找了 “丈夫”。

  不久傳出趙仕仁同那位81級西語係女朋友分手。張玞回憶:“而老趙呢,突然決定跟森雨分手,回歸他考上了武漢大學的青梅竹 馬、一個同樣學法語的福建女孩林建樺那裏。對此,一禾立刻罵他事兒做得損,老朱也是不讚成。我和丁玫倒是同情老趙的,想想說到愛情, 又有什麽抵得過青梅竹馬呢?畢竟老趙和森雨也沒處多久嘛。一禾頭一 次衝我發了火,嚇得我夠嗆,也很委屈。老朱和一禾仍舊決定帶森雨玩 兒,有時我們就剩下四人了。漸漸地,我就感覺森雨仍留下跟我們在一 起,並不是為了老趙而是為了小宇,可我也不敢說呀。”(《世界是從兩個赤裸的年輕戀人開始的 —詩人駱一 禾情書集》序)

  後來有一位參觀者回憶:“那時北大校團委得到一個任務,要舉辦一個展覽,題為‘在共產主義的旗幟下’,就用那剛建好還沒有開放作教室的新三教作場地。那一群人,就是經辦那展覽的骨幹。他們努力了幾個月,終於大功告成,那晚要慶祝一場。其中一個年約三十的,名叫潘維明,(好像)時任北大校團委副書記。另有幾個年紀比我略大的男生是當時中文係的學生。其中一人,寡言少語,似乎深有城府,名趙仕仁,時任北大校團委宣傳部副部長,是‘在共產主義的旗幟下’展覽的具體操辦人。另有兩人,是趙仕仁的朋友,被他叫去幫忙的,一人叫駱一禾,一人叫何拓宇。後來得知駱一禾和何拓宇都是北大小有名氣的詩人, 駱一禾時任北大五四文學社社長。正琳師則是因為是潘維明的朋友,被請去作(義務)顧問。另有兩個女生,一個正哭哭啼啼,於是這幫大老爺們都在圍著嗬哄。原來那哭啼的是趙仕仁的女朋友,說是新年想家了;那沒有哭的則是駱一禾的女朋友,看起來頗tough。”(Lucian《“在共產主義的旗幟下”的一夜與四十年沉浮滄桑》 )

  據此人說:“印像裏那展覽跟別的同類展覽沒什麽區別,唯一特別之處是題頭畫麵中大字‘在共產主義的旗幟下’之下另有稍小字體的一句格言:‘我們來了,我們看見了,我們勝利了’。那是正琳師的得意之筆,語出普魯塔克《愷撒傳》中凱撒在一戰擊敗龐培之後的名言Veni, vidi, vici。正琳師青少年時代,被‘不許革命’,遂博覽群書,所以能作這類驚人之語,非一般搞宣傳輩可比肩。”

  這類假大空的官方共產主義宣傳,在改革開放之初思想解放思潮正盛的北京大學青年學生中,沒有任何吸引力。出自同班同屋趙仕仁、駱一禾與何拓宇他們的手筆,真讓我倒胃口,決不會捧場觀展,接受所謂共產主義理想教育。他們竭盡全力籌辦了跨兩個學期的展覽,並沒有多少人光顧,門可羅雀。

  1982年秋進入大四,我麵臨北京大學中文係畢業後去向問題。如果做學問,繼續讀研究生是最好的選擇。可是北大自五十年代初院係調整後,不過是另外一個黨校,文學研究這個領域,學問好些的老教授,都被五六十年代入校的革命學生拔白旗拔得早已平淡無奇了。八十年代這些老冉冉將至的黨務學生,紛紛搖身一變,竟成了研究生招生導師。以之為師,不能不讓我垂頭喪氣。

  素來敬仰錢鍾書先生,學術追求上也對路子,21歲正少年氣盛的我,就冒然給這位72歲,已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名氣如日中天的老先生寫了一封投師信,並隨信附寄了幾十頁自己在大學研究中西文學“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錢語)的心得與研究計劃。

  沒想到他立即回複:“橡溪同學:來信奉到。我因體病事冗,過去謝卻指導(研究生)的任務,將來更不會(招生),有辜你的厚望,甚歉。但是我相信你不會缺乏導師,而且也許不很需要導師。專複 即致  敬禮!錢鍾書(一九八二年十月)十七日”



  錢鍾書信裏“但是我相信你不會缺乏導師,而且也許不很需要導師” 這句話,極愜餘意,對我一生影響很大。

  既然錢鍾書從不招生,我就隻好報考本係古典文學的研究生。因平素對係裏掌權的黨棍從無恭敬,盡管我研究生考試成績總分比第二名高一百多分,仍被他們作弊轉到山東大學,引發係辦公室主事的老職員馮世澄與年輕的辦事員劉棟的不平,指點我和另外一個也被做手腳的同班同學高遠東,去係主任季鎮淮家裏告狀。這位老先生係當年西南聯大聞一多、朱自清高足,聞後大發雷霆,柱杖去北大研究生院,自報中文係係主任大名,特來此叮囑:北大中文係報上來研究生名單,成績不過最低分數線的,一個不得錄取!

  北大研究生院正好求之不得,說北大中文係曆來徇私舞弊,破壞北大研究生錄取規定,把研究生考試不過分數線的人報上來,死磨硬纏,讓研究生院放低錄取標準,招上他們想要的人。他們按照主任季鎮淮的要求,駁回北大中文係申報的研究生錄取名單。一時議論紛紛,滿城風雨。

  北大中文係副主任、中共中文係總支副書記費正剛,為之來到32樓,在三樓正中的一間平時用作電視房的大屋,召集79級文學專業班全班同學開會。費正剛開場白說,最近關於研究生招生錄取,有很多傳聞、謠言,他代表係領導,向同學們予以澄清。然後冠冕堂皇地講了一通,說北大招收研究生的目的,是培養社會主義大學的學術接班人,錄取標準必須德才兼備,不隻是兼顧考試成績,更看中思想品德,不尊重老師,無視校規經常曠課的學生,成績再好也不能錄取。他說完,底下一片沉默。

  他正想宣布散會,不料我站了起來,正色地說:“費老師講了半天,含沙射影是說我吧?不是要辟謠嗎?澄清事實最好的方法就是公布真相,那裏把中文係研究生錄取的考生成績、錄取標準,張貼出來,讓廣大師生評議,豈不更公正嗎?”他絕對沒有料到我一個學生竟敢當眾直斥其非,又驚又怒,直呼我的名字,說“橡某,你不要這樣!”情急之下,叫我生僻字名字時,照偏旁念白字,犯了三十多年後北大校長把鴻鵠之誌念成鴻浩之誌的笑話。我反唇相譏說:“費老師是開過兩漢文學的課,應該精通古文字,怎麽也按偏旁念白字呢?”氣得他臉紅脖粗,雙手直抖。全班同學,見我竟敢如此頂撞他們素來敬畏的係領導,驚駭不已,噤若寒蟬。

  這次會議後,班上不少同學懼怕沾嫌疑,對我敬鬼神而遠之。

  一陣風波後,老教授哪裏能鬥得過黨棍,結果另一位一同抗議的高遠東同學繼續上研究生,現在已是中文係教授。係裏的掌權的黨總支領導讓班主任曹文軒放下話來,說因為我公然對抗組織,當眾破壞領導威信,他們已建議山東大學不要錄取我為研究生,並威脅說,要把我分配到西藏,同自願報名支邊的漢語專業的胡春華做伴。

  我聽完就去朗潤園季鎮淮家裏評理。七十多歲的季先生江蘇淮安人,口音同我父親差不多,與我有同鄉之誼。他對自己身為一係之主任,卻未能主持公正,被一夥五十年代拔白旗、反右留校,文革中爬上來的當年學生掌控的黨總支領導操縱,深感愧疚,反複勉勵我不要放棄努力,總會在北大之外找到從事古典文學研究之所,舉了不少遭受挫折但不自暴自棄,終有所成曆史名人的例子,“你才二十來歲,年輕有為,一定會考上你滿意的學術單位的!”讓我千萬不要因北大招生中的不正之風而從此消沉,到動情處,老淚縱橫。

  我一邊向他保證我絕對會再接再厲,一邊告訴黨總支領導傳話說要把我發配到西藏以示懲罰,說我父母年事已高,希望畢業分配按通常哪來哪去原則,回到江蘇父母身邊侍奉。季先生聞言大怒,說:“這點我可以想你保證,隻要我還是係主任,一定讓你畢業分配回江蘇!”

  學期結束前,北大中文係裏公布畢業分配方案,我們79級文學專業班,五十多人,絕大多數分配到中央部委,其中新華社、中央電視台最多,小部分分配到北京市政府所屬機關單位,如北京日報社、北京電視台。個別幾個分配到外地,都是省級機關。在係主任季鎮淮的幹預下,我倒是分配回江蘇省,但並非省級機關,僅寫“南京市人事局報到”,尚無具體單位。中文係總支那幫領導,報複我告他們的狀,畢業分配故意整我,將我分到省部級以下單位,全班最差,學習成績多爛的同學,分配到的單位都比我高上一檔。

  班上北京來的同學議論紛紛,抱怨工農兵學員出身的班主任曹文軒,來自農村,對班上農村來的同學特別照顧,都分配到了中央部委機關,而北京來的同學,盡是分配到北京市機關,心裏非常不爽。

  中央部委機關與北京市機關,二者在級別、格局上差了一檔。中央部委機關,門麵華麗堂皇,日夜由解放軍北京衛戍區戰士(後改武警)把守;而北京市機關,也就收發室大爺看門而已。

  那時總書記是胡耀邦,共青團元老,全黨上上下下都把團幹部做為接班人培養。畢業能留校在北大團委擔任專職團幹部,是最理想的仕途捷徑,但名額極其有限,競爭激烈。

  同宿舍的趙仕仁,擔任團委宣傳副部長,盡管拉著駱一禾、何拓宇等一幹人忙乎了大半年,籌辦了北大團委《在共產主義的旗幟下》大型展覽活動,好像效績不佳,並未贏得領導的青睞,留校轉正為專職團委宣傳部長。他被分配去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檢察院。

  同宿舍的河北人李景強,既非黨員,連班幹部都不是,卻被北大團委書記安徽人李克強看中,畢業留校,被任命為自己的最核心的下屬——團委宣傳部長,暴出最大的黑馬。光從名字上看,他倆還真像同宗的堂兄弟,緣分非淺。



    北大團委工作人員合影。我們79級中文係文學班不少。第二排右起第二李曉峰、左起第四王鄭生;第三排左起第三趙仕仁、第五陳誌強。第二排右起第六為團委書記李克強,第一排右起第六為團委副書記劉曉峰。

  駱一禾與何拓宇雙雙被分配到北京市出版事業管理局下屬的《十月》雜誌編輯部。

  畢業時,班長楊全組織弄了一本精致的紀念冊:六十四開本,覆膜壓紋封麵,每人一頁篇幅,照片加畢業感言,按每個同學的北大學號編排,人手一冊。某人如果想給某同學臨別留言,可以書寫在該同學那頁的背麵。我對臨別留言沒什麽興趣,但同屋的劉寶明說,不妨看看人家同窗四年,對自己都是啥印象。覺得也是,就讓畢業告別順道來我們宿舍同學,在畢業紀念冊上給自己留言。

  靳瑋的留言:“天之驕子,不必他人加冕。”

  李景強留言:“我們班上沒有幾個有出息的人,隻有你是我們的希望!”

  劉寶明:留言“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雪漢卿——班黨支部書記王鄭生的戀人、未來妻子——留言:“記住:禍從口出!”

  在上次打了趙仕仁後,我就不再同他說話,對維護他的駱一禾、何拓宇,也很少搭理。畢業他們都分配在北京,惟獨我被流放到外地,並沒見他們有告別相送之意。大家各奔前程,像這種被執政黨組織分配到京城外市縣單位的北大學生,在當時的中共控製人口流動的嚴厲戶籍體製下,絕無調動回首都北京的可能,一輩子也未必會再見一麵,就此永訣。

  血氣方剛的我,對自己所遭受的不平待遇,憤恨難抑。分配方案公布後,我立馬怒氣衝衝地奔向我們32樓隔條馬路的青年教師集體宿舍,打算揪出班主任痛打一頓。北大的傳統,畢業分配方案公布那天,發配到外地不好單位的學生,“有仇的報仇,有冤的報冤”,反正打了人大不了挨個處分,接收單位因之拒收,賴在北京城裏北大宿舍待分配,正求之不得呢!班主任宿舍猛砸了半天門無人應聲,最後隔壁的一對青年教師夫婦開門出來,問明事由,怯聲地說:“曹老師前幾天就回蘇北老家探親去了,我們會帶話給他的。”

  那時北大校方規定,畢業證書、學位證書,必須畢業生辦理妥離校手續,方能發放。分配到外地的畢業生,一律郵寄。

  離開北大前,我去中文係辦公室領派遣費。掌管係裏財務的人姓崔,人稱崔判官,據說極吝嗇,支取係裏的公款猶如染指他女兒的嫁妝錢,總是板著長條臉,麵露不豫之色,讓領歀人如身臨閻王店。不想他見到一臉怒色的我,問過姓名後馬上笑臉相迎,遞上早已準備好的表格讓我簽字,然後當麵點出百把塊錢的派遣費奉上。回宿舍同李景強說起,他笑著說,係裏巴不得平安送走你這尊瘟神,老崔不過是閻王店的小鬼,哪裏敢去擋瘟神的大駕!

  從崔判官那裏領了派遣費出來,路過係辦公室門口時,正碰上一群人圍著係總支書記向景潔,傾聽他高談闊論,他身後的牆上掛著一麵供係裏通知、留言用的小黑板,下麵是一個堆放寄到係裏信件的桌子。我徑直走過去,毫不客氣地揮臂把他撥到一旁,眾人頓時目瞪口呆,注視看我在黑板上題上大字:“江南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唐杜牧《題烏江亭》詩句),轉身揚長而去。

     2025年6月6日,作於芝加哥西郊

       (圖片來同學攝影、網絡)

長文分載。待續。

野彪 發表評論於
能上北大的,都很了不起。
我二叔是57年考取的北大,化學係。他沒有上過小學,小學是靠的自學。
野彪 發表評論於
能上北大的,都很了不起。
我二叔是57年考取的北大,化學係。他沒有上過小學,小學是靠的自學。
ScottGu 發表評論於
曆史使命?最偉大的曆史學家是達爾文。有點好奇:北大中文係上不上邏輯課?西南聯大邏輯課是必修課。
馮墟 發表評論於
在您跟他們的爭執中,您沒錯兒。但這三個人都早逝,您寫他們的時候要注意一個問題,他們已經不能自辯,費厄潑賴。我有位前輩寫一位剛去世的故人,文章已經寫好了,我提醒他這個問題,他決定不發表。
哲學上有個悖論。不知道的,沒資格說。已經知道的,沒必要說。
綠珊瑚 發表評論於
好文。
1321 發表評論於
難得,說的都是大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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